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问津何处》作者:桃枝竹 文案 林津死去的时候,岑季白才弄明白一件事,他喜欢林津,喜欢那个总是带着半张冰冷面具,毁了容貌浑身伤痕又断了一条腿的林家三哥。林津给了他一个家,末代飘零,山何破碎,家破人亡。 重活一世,岑季白想要护住林津,保全林家,却从没有想过要哄得林津嫁给他。林津应该是驰骋疆场,快意恩仇的林家少将军,未来的北境大将军。 多年以后,岑季白怒道:谁让你用药的,谁配得上你服药! 林津:他家里重子嗣,不能育子的话,他不肯同我成亲。 岑季白:他敢!我让他嫁给你,我给你指婚!他不是重子嗣吗,让他自己生! 林津:你要给我指婚? 岑季白暗自发狠:……你要嫁谁? 默默捏拳,转头我就灭了他!油锅炮烙火海刀山…… 林津:……你…… 岑季白:千刀万剐挑筋断脉万箭穿心………谁?你说谁? (好像先说清楚比较不会引来误会:虽然是主攻文其实是互宠双洁以及强强&双向暗恋吧,小攻其实不错的不要骂他了,第一卷什么的,小攻自责的视角并不客观……如果一定要骂,请大骂着点叉关闭,不要留下书面证据。) 内容标签: 生子 宫廷侯爵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岑季白、林津 ┃ 配角:林浔、宋晓熹、宋之遥、李牧、素馨 第一卷 两小有嫌猜 第1章 前世   三天过去,陵阳城内的哭喊声已经变得微弱了。有命哭的人都把嗓子哭得没了,眼睛里再流不出一颗眼泪来;而没有命哭的人,身体里的血水流出来,同亲族的眼泪混杂在一起。   绝望比阴云更厚重地笼罩了这座昔日繁华的夏国王都。贯穿南北城门的朱雀大街上,到处堆叠着尸体,猩红血水早染红街道,混着烈酒、热油覆盖了每一块青石地板。久旱的土地渗透了血水,却没能滋润到路边原本稀疏的几颗枯草,倒像是泡坏了一般。   这些枯草同颓靡的活人、同发臭的死尸一起,散发出一种浓重的死气来。而这死气同满城里弥漫的腐烂味道,让街头上飘散的酒气也变得微弱,变得无关紧要起来。   岑季白高悬在南定门城楼上,看着眼前惨烈景象,他已经看了三天。三日夜被绳索捆缚,悬挂于城楼,他想他也要死了,终于要死了。   他等待自己的死亡,已经等了很久。从先王驾崩的那一天起……不,或许是更久远的时候,这是他与夏国终将走向终结的宿命。   先王留给他的夏国,是连壳子都快要腐朽的夏国。朝中无臣,边关无将,府库无银钱,百姓无余粮。   朝中文官大半被周氏一家把持,军方的林家虽然忠心于他,然而北境从未安宁过,林浔一人苦守边疆,在东北与西北间奔走。至于王都的朝堂,是无暇参与的。后来周家势败,大半个朝廷几乎空置。王兄岑秋和趁机谋反,北境戎敌寇边。   他平息了内外忧患,其实夏国疆域已经缩小许多。又是夏北大旱,夏南洪灾,丞相曾思旪积劳而死。接着是去年,北狄,虞国,共谋分割夏国领土。他再次领兵向南亲征,大司马林浔在北境御敌。   没有兵甲钱粮的仗要怎么打呢?他拼尽了夏国元气,两年前打赢了一场,两场;两年后,他的士兵拖着羸瘦身躯,连举起刀枪来都觉得吃力了。   林浔在北境战死,而他则退守陵阳。   他是末代国君,亡国罪人,城内的百姓对他失望透顶。他唯一的作用就是跪在城外投降,换城内百姓活命。   但他人生中做这最后一件事,仍旧失败了。   三天来,他看着城内□□杀戮,早就麻木的内心竟然又起伏出一点沉痛来。像他这样的人,本来不该再有沉痛,林津死去的时候,这种感知沉痛的能力,便已经在他身上消失了。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竟是喜欢那个毁了容貌的瘸子,喜欢到刻骨铭心的地步了。   林津死了,带着他所有的顾虑、犹豫,带着他身上最后一点人性的东西。他鞭笞百官,诛杀名义上的外祖,弑兄,弑母……都是带着一颗麻木而愤怒的心脏。   而此时此刻,虞国大将军虞从邕正骑在他那匹黑色战马上,看着南定门城楼上悬挂的夏王,面上挂着残忍的张狂笑意。“万丞相,此战,你当居首功啊!”   他身后一个半百老人闻言,有些受宠若惊,想要拱一拱手作礼,无奈他一介文官,骑在马上本来就是心慌,紧拽着缰绳,手按在马鞍上,僵硬得丝毫不敢动弹。只能呵呵笑道:“哪里哪里,将军说笑了。这岑季白小儿,暴虐冷酷,连他母族都杀了,何其残忍。老夫幸得虞王与将军看重,不过求家小安身罢了。”   北狄的首领不屑地冷哼,“快走快走,臭死了。”   虞从邕皱了皱鼻子,一声令下,便有无数火把向着城内激射。冲天火光中,虞从邕再次轻蔑地扫过城楼上满身脏污的岑季白,手搭弓弦,一箭飞驰,直取岑季白。随后,虞从邕打马转身,带领两国人马往南去了。   火烧夏国王城不过是为泄愤,但夏国领土应当如何分割,他还要同北狄商议。这些马背上长大的强盗,居然想要定居中原,简直可笑。不过,有夏国遗民做北狄奴隶,大约耕种之事,也不必北狄人亲为。如此想来,北狄真要定居中原,也不是定不下来了。而虞国今后便要同这样贪婪的匪徒接壤,是要好好谋划一番。   在他们身后,无数存活的夏国百姓涌上街头,拼命撞击铜铸的城门,无奈城门在外头紧锁,更因为灼热火浪,金属浇筑的城门如同热锅一般,疯狂的百姓再次凄厉地嘶吼起来,取了所有他们能够到的工具撞击城门,却在迅速蔓延的火势中一个个浑身烧灼。   满城里已是一片火海。   火焰攀上城楼,绳索断裂,岑季白的尸体坠落在朱雀大街上,很快也被火焰吞噬。   岑季白原以为一死百了,虞从邕那一箭射来的时候,他竟然有一丝解脱之感。被绳索悬挂了太久,已无法知觉疼痛。但以虞从邕的箭法,不会有错的,那一箭该是射杀了他吧?而他的身体明明已经坠地,为何他还漂浮在这里?难道就连死亡都无法解脱他……   不,为什么,凭什么?   要这样惩罚他?凭什么!   他不是没有努力过,他不是没有筹谋过,可是没有用处。天灾、人祸、叛徒……总是意料之外,总是措手不及。老天竟然要惩罚他,呵呵,难道,他受的惩罚,还不够吗?老天眼是瞎的,瞎的!   许久未曾涌上的愤怒情绪,瞬间袭卷了他。强烈的不甘、仇恨、恼怒同火焰一起燃烧着他,他拼命地想要挣脱,想要逃离这座带给他太多耻辱太多痛苦的城池,却在下一刻停止了一切徒劳的挣扎。   他想,即便让他离开,可是离开之后呢?   他是无处可去的。   丞相万与闻劝降时,许多人跪在王宫门口,乞求年轻的夏王开城。虞从邕许诺,不杀百姓,不抢金银。   岑季白麻木地穿过朱雀大街,到定南门外献上国玺。而后,虞从邕将他高悬在城楼上,叫他眼睁睁看着虞国同北狄人冲进陵阳城中,烧杀劫掠。   “本将军虽然答应了,可本将军的兵士不应啊。”虞从邕阴冷地看着他,道:“当初你击杀我儿时,可曾想过这一天?”   岑季白冷笑着,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话来。虞从邕想要他绝望,痛苦,一无所有,但岑季白除却麻木,没有更多的反应可以给他。他就这样,已经这样,看了三天。   他刚出生就没了生母,先王将他放到无子的周夫人殿中抚养。周夫人美艳无双,多年来荣宠不绝,却因为过多使用香料的缘故,一直没有生育。岑季白不知身世,一直拿她当作亲身母亲,拿她的父兄当作自己真正的亲族。但大概是没有血缘之亲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他已经过世的母亲,周夫人待他,一向是苛刻又恶意。   周夫人的荣宠很快被宋丞相之子宋之遥夺走,那时候,她才开始重视这个名义上的儿子。   这世界上有一种秘药可以逆阳转阴,男子服用后可以孕子,是几百年前一名医师为自己的伴侣研制。因为此药缘故,男子间的亲事,在夏国也是可行的。不过此药需要连服三年,三年中,由于男子身体结构上有所变化,更需静养调理。不过即便三年过去,服药的男子也极难受孕。况且男子生产时没有产道可用,只能由医师剖腹取子。   普通男子自然不愿承受这样的痛苦,而战乱之年,男子的战力又更为重要。为了防止有人以势相逼,朝廷对于男子间的亲事,对于此药的买卖也设定了一系列严苛规则。不过以夏王这样的身份,他喜欢宋之遥,娶他入宫,也没有人敢说个不字。那些敢于谏言的人,几年前就已经被他杀尽了。   宋之遥本是岑季白开蒙的学官,及冠之年的太学博士,他的抱负在庙堂,绝不在帝王的后宫中。但帝王的权势并非他可以拒绝。尽管从不对夏王假以辞色,夏王对他的荣宠却胜过任何一位夫人,也胜过大王子岑穆同之母方后。   周夫人有多厌恶宋之遥,后来就有多厌恶林津。   但林津这门亲事,本来也是因周夫人之故,才定下来的。想到林津,即便是身为亡魂的岑季白,亦是心口悸痛不已。   岑季白一直是夏王较为喜欢的孩子,初时因为周夫人,后来因他是宋之遥的学生,再后来,因他是最有战功的王子。   他同林津相识,在夏王广十年,也就是岑季白三岁那年的元夕宫宴上。   二王子岑秋和戏弄岑季白,说是在场众多臣属的乖巧女孩,岑季白若去亲一个人,就能定下来做王妃,至于王妃是什么,王妃就是永远会带他玩,会谦让着他的人。   年幼的岑季白很开心,他想要王妃,听起来,王妃是比父王与母亲,比两个哥哥好上太多了。他选了宫宴中最好看的那个人,白色的袍子,眉眼清亮,他端坐在席上,像是雪地里长出来的一树白梅。   岑季白选中的是五岁的林津,他偷偷跑过去,在林津脸上亲了一口,要他做他的王妃。   在场所有人先是一惊,随后便是看作小孩子玩笑了。岑季白没有因为这件事受到父王责罚,反倒因为他期待又欢喜的小表情,将夏王逗得捧腹,丰厚地赏赐了他……   如今的岑季白觉得可惜,他不记得详情了。   岑季白五岁那年,夏王带他去梅山看寒梅。   夏王真正要看的并不是梅花,他是要去看那个新任的太学博士,将为岑季白开蒙的先生宋之遥。岑季白被夏王撇在原地,他自己四处游走,倒在清风崖边救下了差点滑下山崖的林津,他竭力拉了他一把。   林津说他是来找四弟林浔的,林浔贪玩,跑得不见了。   岑季白想,如果是他跑得不见了,穆同跟秋和两位王兄,大概是不会来寻他的。   林津已经被选作他的伴读,以后林津就会带他玩,他觉得这真是件好事。   但后来岑季白入了太学,伴读却换成了林浔。林津因养伤之故,不能及时入宫。   岑季白记得,那天在清风崖,林津没有受伤。   细想来,其实林津何止从来没有喜欢过他,简直是要恨他,怨他的。林津临死前最后的心愿,是要把自己与孩子的遗骸交给林浔,他想要离宫,就连岑季白亲子的遗骨,也不想留下来。   岑季白答应他,竟看见林津笑了一下,嘴唇嚅动着似要再说些什么,却已经阖上了眼睛,留下一颗堪堪滑过眼角的泪珠,落在眼角下方狰狞的伤疤上。   岑季白十岁那年,秋狩。长兄王子穆同叛乱,派人刺杀父王同两位王弟。岑季白这一行,是射声将军徐高虎负责安全,他领着随行护卫一路拦阻刺客,最后只剩下林津林浔同岑季白奔逃。而后,岑季白的坐骑忽然发狂,让他坠马昏迷。再醒来时,他身边只剩下林浔。后来他才知道,林津带了伤,便带这些血迹引走追兵。后来林津在林中遇到了一头黑熊,虽然性命无碍,左脸上却留下三道深长抓痕,从眼角一直到唇边。林府最漂亮的孩子,从此后便永远带着面具度日。   十三岁,岑季白从军,封射声部左中郎将;林津,是射声部右中郎将。   十六岁,北狄寇边,林津率部探路,反遇对方设伏,身上多处重伤。因为在冰寒中伤腿冻坏,留下残疾,此后便不能再上战场。   十八岁,岑季白议亲。周夫人似乎想要讨好微澜君宋之遥,特求夏王定下微澜君的侄子宋晓熹作岑季白王妃。微澜君不喜,反劝夏王定下林浔。林家四子,长兄战死沙场;二子林渡自幼体弱多病,听闻长兄死讯后不久也就去了;而林津有疾,唯林浔可随父出征,承嗣家业。林津在大夏殿前长跪不起,愿代四弟嫁于岑季白。周夫人不应,然而微澜君以林津貌丑且有腿疾,想要以此羞辱周夫人与岑季白,遂劝夏王应许。当年,岑季白驻守北境,直到三年后成亲,方归于王都。   十九岁,岑季白大破西戎军,老丞相身死,周夫人的父亲周慕邦作了丞相。夏王封岑季白为太子,周夫人之弟周坊为太子卫率。并封公子秋和为长宁侯,封去西北偏远之地。   二十二岁,岑季白与林津成婚。他一直冷待林津,不只因周夫人之故,事实上,他也不喜欢林津,林津浑身都是伤痕,面上永远戴着半张冰冷的金制面具,林津有腿疾,林津是宋之遥对他的羞辱……但他同林津同时也是出生入死的战友,是幼年相交的伙伴,他也没有办法讨厌林津。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会给林津自由。半年后夏王薨逝,岑季白即位。周夫人杀微澜君为先帝陪葬,废林津王后之位,迁去冷宫。   二十三岁,岑季白御园中赏雪,闻林津笛声,遂往探望。第二日,周夫人罚林津跪雪,昏倒在雪地中。岑季白闻讯,迎林津入寝殿照看。并以林氏军中独大为由,劝周夫人宽待林津,同时迎娶了周姓表妹为夫人。   此后,林津助岑季白收拢君权,密谋打压周氏,他们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二十六岁,林津有孕,显怀后常觉腹中隐痛。太医令诊脉后却道父子平安,一切正常。岑季白觉得古怪,暗自寻了宫外医师。怀胎六月,林津疼痛晕厥,太医令仍道无事。经岑季白寻来的医师诊治,原来林津先前所服逆阳方药有误,身体无法承受胎儿生长。医师剖腹取子,那已成畸形的胎儿取出前就已经成了死婴。岑季白这才知道,原来当初宫里送往林府的药材中便被周夫人动了手脚。林津那时候连神智都有些恍惚了,他带伤去质问周夫人,却被处以杖责。   岑季白赶到的时候,林津浑身血污,已是弥留之际。   后来,岑季白调回在边关驻守的林浔,自己暗杀了周夫人,并栽赃周夫人面首秦睢,以执金吾将军周坊失职为由罢免周坊,派林浔查抄了周家。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身世,只觉得自己这一生讽刺不已。   二十七岁,长宁侯闻听王都有变,岑季白已与周家决裂,遂起兵反叛,同虞国南北夹击。岑季白以林家军北上伐岑秋和;自己亲率飞羽、虎贲两部,并徐州地方军南下御敌;以丞相曾思旪留守王都。尽管岑季白与林浔先后得胜,但夏国经前几年旱涝之祸,加上先帝昏聩,早已经元气大伤,这一次征战,也耗尽了夏国所有气运。   二十八岁,北狄再次进犯,林家军出征。虞国趁机连克南境数城,岑季白亲往南方征战。不久,林浔战死,岑季白无将可用,无兵马可御敌,自己领着残军回防王都。   二十九岁,夏王季白六年七月,虞国与北狄已经驻扎在陵阳城外二十里处。新任丞相万与闻劝降,以保全王都百姓为条件,岑季白下令开城。虞国大将军毁诺,屠城三日,王都血流成河,哭声震天。   岑季白的残魂飘浮于城楼上,目睹着城内火光,他是哭不出来的,也说不出什么。陵阳城内百姓,是他的责任,他的过错,是他无力回天。但他没有对不起这些人,他做了所有力所能及的事,他此生中唯一对不起的人,只有林津。   不知何时,冲天火光中,忽有惊雷震震,暴雨如注而下。岑季白被一股莫名力量拉扯,飘离王城。再有知觉时,仍是雨中,却不再是夏日暴雨了。 第2章 秋狩   岑季白意识回转,未及睁眼,先被浸骨的凉意刺激得哆嗦。   “三殿下,你醒了?”孩童的声音透着惊喜,从岑季白身后传来。岑季白有些恍惚,三殿下?好多年没有人这样称呼他了。是梦境吧,梦到哪里了?   树林、连绵冷雨,四处竟没有旁人。岑季白回头望了一眼,看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从五岁开始,他几乎每天都会看到的人。竟然是幼时的林浔。   岑季白摇了摇头,仍是有些不清醒。怎么会梦到林浔呢,他以为应该要梦到林津才对的。   “三殿下,你还好吗?”林浔有些焦急,雨中的树林地上湿滑,二人共骑,就更困难,他年龄小,有些控制不住马匹了。   “你三哥呢?”岑季白下意识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人。没有理由的,这个梦境太古怪。湿冷、混杂了树木与泥土的森林味道、身后林浔幼小的身躯中透出来的微弱暖意,抬眼看去,密集的树叶遮掩了大半天色。这梦境太真实,太清晰。   “三哥……”林浔沉默片刻,林家的孩子素来比别家的稳重些,倒也不显得慌乱,“三哥让我带你先走。”   “这是哪里?”岑季白猛地转身,一手揪住了林浔的领子,另一只手已经夺过了马鞭。林浔被他骇得一愣,正要回答,又听岑季白急切问道:“夏王广十七年,秋,西山围场,对不对?”   林浔点了点头,岑季白打马转身,朝着相反方向疾驰而去。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回到十岁那年的秋狩,但他既然在这里,就绝不允许当年的事重演一次。   他还记得,林津从那以后便终日带着面具,从来不肯摘下来。唯有两次,一次是他雪天里在周夫人殿前罚跪,面具被周夫人之奴强行扯了下来,露出三道狰狞伤疤,周夫人便是要借此来羞辱他。最后一次,也是他们最后相见的时候,林津被人杖击,面具滚落到地面上。岑季白永远都忘不了那些人嘲笑林津的样子,他后来处死了周夫人殿内所有人。林津却看不到这些了。   这一次,他绝不能让林津再次承受那种痛苦。   岑季白疯了一般朝着林浔说的方向疾驰,凭着多年征战经验,即便是在湿滑的树林中,马匹跑了一路,好几次差点撞上东西,却又次次避过。林浔吓得紧抱住岑季白,生怕一松手就被甩下马背去。   他害怕三殿下被刺客抓到,可是三殿下根本不听他劝告,一定要去找林津。林浔也很担心三哥,后来便住了口,一心一意地回忆起方向来。   一匹马不知道跑了多久,岑季白忽然看到侧前方有一只倒地的黑影,一名瘦小少年正立在黑影身旁。岑季白抹了抹脸上雨水,不管不顾地跳马飞跑了过去。林浔猝然之下不得不松开手,已是被带得摔到了泥地上。   “三哥!”岑季白看清了那个摇摇欲坠的少年身影,正是十二岁的林津。他左边脸上血水同雨水糊成一团,身上也是多处血污,显出之前一场惨烈恶战。岑季白想,他还是太晚了。   “你怎么来了?”林津无暇顾及那声“三哥”,只焦急问他。   岑季白却僵在原地,回想起从前与林津相处的一幕幕来。他没有护住林津,没有护住他们的孩子,重来一次,他以为他会有机会,可是太晚了。   林津站立不稳,长剑插入泥地里,勉强借到些支撑。“带三殿下走!”这话,却是对一身泥污,正跑向这边的林浔说的。   “走!”林津又说了一个字,再也站不住,斜向里跌倒。但他并没有跌到地上,反是被岑季白接住。林津身上的东西一贯带得齐全,火石、一些简单的外伤药,都在防水的随身皮袋子里。岑季白解下林津的袋子,寻出一瓶红色的伤药来,暂且洒在林津左脸的伤口上,又矮身将他背了起来。   此处有野兽尸体,很快会引来新的野兽,他们不宜久留。岑季白记得,当年的林津是在山洞里被人发现的,也就是说,林津杀死黑熊后,撑着一身的伤还能走到那处山洞,应是离得不远。毕竟,他的马匹已经被黑熊咬死了。   “哪边?”岑季白赌林津会选对方向,他们还能走到那处山洞中避雨,也能赶快为林津处理伤口。   林津浑身疼痛,也没有力气。叫岑季白放他下来,岑季白却不肯听他的。   “哪边?等刺客寻到踪迹,就来不及了。”岑季白又问了一遍。林津昏昏沉沉,也辨不清方向,更不知岑季白为什么非要他选,随便指了一处,再没有力气说话。   林浔在岑季白吩咐下弃了马,也跟了上去。因是雨天,人走过的痕迹很快会被掩盖,但马匹的目标太大,不如让它往别的方向去,也许能迷惑刺客。   几人一路沉默走着,一个十岁的孩童要背起另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即便是从五岁开始习武的岑季白,在这雨天的森林里,也走得非常辛苦了。天色渐晚时,他竟真的看到了一处山洞,也顾不上有没有危险,庆幸无比地背着林津跑了进去。   许是先前作了鸟兽巢穴,还有些干草树枝可用。   林津已陷入昏迷中,嘴唇干得有些脱皮,面上血污一片,还有半张脸上泛出不正常的红色来。岑季白伸手探了探,被他脸上高温骇了一跳。他取出火石扔给林浔,自己再拿出那瓶红色的伤药来。先解了水囊给林津喂了些水,再将他脸上伤口冲洗干净,倒出伤药来。林津的伤口本已止血,但岑季白怕被雨水和野兽的爪子弄得脏污了,反要感染,只能再冲洗一次。而后,倒了药粉覆在伤口上。林津身上湿冷的衣物也被他除去,交给林浔烘干。并从林浔那里又抢了只水囊,再处理了林津身上其他的伤口。   林浔也很担心兄长伤势,不过他上前帮不上什么忙,便乖乖坐在一边烘干衣服。见岑季白又倒了清水将本已经烘干的手帕子润湿,给兄长擦拭身体,倒不知是作什么。但三殿下做事当然有自己的道理,他便愈觉自己无用,帮不上忙。   林浔印象中三殿下惯常是温和爱笑的,这时候沉凝得可怕,一句话也不讲。林浔想提醒他没有水了,没敢吱声,想热些干粮给他,也不敢吱声。他知道三哥伤得很重,但他也知道,如果他没有看护好三殿下,那他们一家人可能都会不好。   但那边躺着的毕竟是他的三哥,从小就让着他护着他的三哥……岑季白连看都不让他看一眼,林浔便忽然涌上些委屈。他是家中幼子,自小被细心呵护着,谁知道出来秋狩,就遇上这样的事情。   岑季白正在替林津穿衣服,听着抽抽噎噎的声音,回头瞪了他一眼。“不许哭。”   见林浔被他吓到,岑季白收了些戾气。到底是与他出生入死的大将军,人家此刻还只是十岁幼童,岑季白无论如何也不该冲他发火。“三哥不会有事,你别哭了,林氏将门世家,个个英勇无畏的。你要是再哭,跟个女娃娃似的,看三哥醒来不打你。”   林津的确不会有事,只是毁去了容貌。   林家虽是将门,却一向对容貌看得重些。他们先祖才华横溢,尤擅诗赋,只因容颜丑陋,一向被世人讥笑。林家先祖一气之下投笔从戎,跟了先帝推翻前朝,南征北战,打下大夏国近一半疆域来。后来林家人嫁娶,便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不论出身,只看容貌。   几十代积累下来,如今的林氏儿女,还真没有哪一个是貌丑的。   林津四兄弟的母亲,年轻时是江州有名的才女,容貌更是万里挑一。这一代四兄弟里,个个芝兰玉树,不知道的谁能看出来这是武将世家的人。不过上了战场,又一个比一个凶悍,都是叫人闻风丧胆的杀神。   但林氏最后没有留下一个人。   林浔幼时娇惯,正是当个女孩子来养的。林氏夫人想要生个女孩儿,却一连四个孩子都是男孩儿,到了林浔的时候,索性便将他像女孩儿一样养得娇滴滴的。   大司马林戍有些惧内,眼看着好好的儿子性格越来越绵软,却没有办法。直到入了太学,学武学得多些,绵软是没了,林家遗传中那份好动闹腾的天赋又显现出来,差点养成个小小纨绔。   后来林氏剧变,林浔的三个哥哥都不能再上战场打拼,便只剩下林浔随父亲出征。他那时候倒跟变了个人似的,比三个哥哥更凶悍些。只是同在林戍麾下的岑季白陪着自己这个伴读不知喝了多少酒,也不知见他背着林大将军抹过多少眼泪。   “……三哥……呜呜,三哥从来不打我。”林浔擦了擦眼泪,“三殿下,你的衣服还是湿的。”   岑季白解了外袍,自己坐在火堆边上烘着衣服,却不敢离得太近。先前陵阳城中大火,惨烈情景,犹历历在目。 第3章 夏王   这一次的刺杀是大王子岑穆同策划,不止是针对岑季白,还有岑秋和与夏王岑广。   也是这一次的失败,让统帅南军的方家一败涂地。南军又称方家军,一向由方氏主导,正如北军在林家手上一般。夏王将南军收归,却不知该交给谁了,周夫人便趁机推举了自家人主事。而后,周家贪墨军饷无数,后来的南军连一战之力都没有了。   宋之遥从来不争这些,入宫最初只是为了保全家人,即便周夫人得罪了他,其实也并未阻挠岑季白储君之位。   当年周家已经有了南军在手,岑季白要入军营历练时,周夫人却让他进了北军。说什么要拉拢林家,其实只是不想让他染指周家的权势罢了。周夫人一直想要自己的孩子,可惜,她这个愿望,并没有达成。   如今,岑季白不想将南军交给周家,可是莫说他能不能影响到夏王的决定,即便夏王如他所愿,拒绝了周家,可这满朝里竟然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将南军这比夏王朝更烂的烂摊子收拾起来。不是实力不够,便是资历太浅。岑季白不禁想到,即便他重活一世,很多事情或许也没有办法改变。   难道,还要让他再目睹一次夏国的灭亡,目睹陵阳城的三日屠戮吗?   林浔看着岑季白脸色越来越沉,刚刚坚定起来的一点信心又坍塌了。“三殿下,我三哥……真的没事?”   岑季白一直看着林津,陷入前世回忆中,不觉面上沉凝,眉头越皱越紧。小林浔便只当是他三哥要不好。   岑季白微叹一声,挥去脑中繁杂思绪。“无事。”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回到这里,又能回来多久,但无论如何,他都会竭尽所能,守护夏国百姓,更要护住林津。他会护住林津羽翼,圆了林津前世梦想;让他成为统率军事的大司马,征战天下的大将军。   最重要的是,他会把林津的家人还给他。   夜里,林津退了烧,又现出寒症来。脸上包扎的手帕子被鲜血浸透,看着格外可怖。在岑季白眼中,又是格外的地心疼了。前世的林津,独自一人处在这座山洞中,也不知是怎么熬下来……他们的柴火快要用尽了,只维系着一点微弱光亮,叫人心里不那么黑暗。岑季白抱着林津,心忧不已,想着前世的事情,一遍遍轻声唤着“三哥”。   林浔半夜里冷得睡不着,迷糊中睁开眼睛,看到这景象,虽然觉得有些古怪,却更是觉得三殿下是个好人。这么冷的天气,三殿下能替他守着他的三哥,倒叫他有些安心了。至于岑季白为什么要喊他的三哥作“三哥”,林浔想了想,林津行三,又比岑季白年岁大些,不喊三哥又该喊什么呢。也就丢下这件事,昏沉沉睡过去了。   直到第二日晨间,搜救的禁军才寻到这处山洞。林津一直没有醒过来,送回营地后便有随行秋狩的太医为他诊治去了。   岑季白知道林津一时没有什么不测,只是心里难受得厉害,又不知自己到底是大梦一场还是真的要重活一世。他回到自己营帐中不久,便见到了夏王岑广与两名太医。   夏王岑广已近不惑之年,因耽于玩乐,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要更老一些。他身材臃肿肥胖,岑家人俊秀的五官被脸上肥肉挤得变了形。见到岑季白额头上有伤,急唤了太医过来看诊。   “杜仲。”夏王喊了这一声,身后跟着的太医杜仲便赶紧上前为岑季白看伤。   岑季白身上也没有别的伤处,只额头是坠马时在石头上磕破了,他醒来时全没有在意,此时早已结了痂。   岑广不是一个好君主,但因着种种原因,对岑季白还算是不错的。当然,岑季白自小也明白,只有父王的宠爱才能让他在宫中立足。   “父王不必担心,儿臣无碍的。倒是父王……”岑季白稚嫩的小脸皱成一团,又看了一眼岑广身旁一派漠然的宋之遥。“父王与先生可有受伤?”   宋之遥古怪地看了岑季白一眼,他向来不在宫中争夺什么,却不乏有许多人上赶着巴结。不过,这些巴结的人里头,一贯是没有岑季白的。岑季白对他,大多时候,是一种敬重且无视的态度。身为太学的学官,却以色侍君,那些人背后是如何诟病他的,宋之遥不是不知道。岑季白不喜他,所以无视他;但因为夏王的缘故,如果不得不面对,这个孩子也会足够敬重。这般看似随意的关心之语,即便岑季白表现得毫不谄媚,本质上仍旧是谄媚讨好的词句。往常的岑季白,是绝不会说的。   夏王摆了摆手,“无碍。”   此次刺杀是大王子岑穆同伙同方家策划,那些刺客身上戴的,是方家亲信卫队才有的腰牌。岑穆同本就没想掩饰刺客的身份,他以为陵阳城中有母亲方后,陵阳城外又是祖父七万军队,里应外合之下,拿下陵阳城是毫无悬念的。而他这里派出的又是方家军中的精锐之士,禁军不过随行数千人,又是分散在各处,杀了夏王同两个王弟也应该是十拿九稳的。   谁知早在离宫前,夏王身边几个忠心的老臣对方家的谋反有所察觉了。   方家军根本没有走到陵阳城城墙头底下,就被大司马林戍事先调来的十万禁军同射声等陵阳城外新军打了伏击,半死半俘。至于徐州剩下的十数万南军,也将在闻听主将兵败后迅速接受收编。   夏王此次秋狩,随行之人虽然只有三千禁军,却有十几万从东北、西北调回的北军候在围场之外,等着缫灭来刺杀夏王的叛军。   只是夏王同他的老臣都不知道,岑穆同竟然先在围场中埋伏了一批人马。   好在夏王并没有受伤,二王子岑秋和一队离夏王比较近,他虽然受了惊吓,缩在营帐里不敢出来了,但也没有大碍,只三王子岑季白受了些伤。如今岑穆同已经被夏王绑了起来,一想到岑穆同这逆子,夏王就气得想要杀了他。   岑季白并不想见到自己那两个哥哥,不过他是个乖巧又友爱兄弟的孩子,便假装担忧道:“父王,两位王兄可好?”   夏王听了这话更是一脸的怒气,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紧绷的衣服好像快要绷不住他起伏的肚子。“这个逆子,寡人现在就诛杀了他。”说着提剑就出了岑季白的营帐。   夏王昏聩之名由来已久,但上辈子他也没有亲自诛杀亲子。没想到被他这句话一激,倒惹出这些怒火来。   岑季白上一世经历这件事时是个真正的十岁小孩,受了不小的惊吓,加上他同两个哥哥明里暗里多少矛盾,哪里会一回到营地就去关心他们死活。如此想来,他这一世岂不是有些反常?   但夏王不能杀岑穆同,方将军已经死在了林戍剑下,岑穆同要活着交到廷尉府,才好审出更多大王子一党的朝臣。岑季白可不希望有人侥幸活下来以后为他即位惹麻烦。   岑季白拦不住夏王,转而看到一旁的宋之遥,急道:“先生,请先生先救一救大王兄。”   宋之遥甩了甩袖子,上扬的凤眼即便不笑时也带着笑意般好看。“怎么,三殿下要救乱臣贼子?”他若有深意地看了岑季白一眼,刺道:“当真是兄弟情深。”   情深到恨不得杀了彼此。   “便是王兄有错,也当交由廷尉处理,父王怎能手仞亲子呢?这……有悖人伦,这让天下子民如何看待夏国王室?”岑季白俯身一拜道:“请先生劝谏父王。”   宋之遥冷笑道:“原来夏国还有人伦?”   岑季白叹气道:“先生从前,不是这样的。”   宋之遥面色一僵,冷哼一声,大步走了出去。   宋之遥的抱负在庙堂,绝不在君王的后宫中。但入了宫,还有什么抱负可言。夏王的宠幸,于他不过是折辱罢了。若非不想累及家人,他倒是死了干净。既然如此,夏王最好是多多昏聩些,早些断送了这夏国基业。   然而夏国也是他宋之遥的夏国,是他父亲竭力守护的夏国。   宋之遥步出岑季白营帐,脚步转了转,到底追随夏王而去。他教过岑季白两年,也知道这个孩子一些心性,倒是个做君王的好料子。只是他看着岑季白的时候总会想起自己还在太学时那些自在日子,再后来,三殿下还是三殿下,做先生的却不是先生了。岑季白因周夫人之故,待他也总有一种恼意,如此,宋之遥也对岑季白有一种忿忿的怨怼了。   而今,大约是经历生死,岑季白比起从前,倒多了些让他看不透的东西。   宋之遥在宫中的生活沉闷无趣,难得岑季白现在变得有趣了,他便想看看是怎么个有趣法子。于是,夏王最终放弃了手仞亲子,痛斥了岑穆同一回,便又被宋之遥领回到岑季白营帐中。   “陛下,三殿下无有大碍了。”太医令杜仲禀道。“不过毕竟受了惊吓,又淋了秋雨,这些日子还是该将养些。”   “尔等下去拟个方子,好好为季儿调理。”夏王挥了挥手,便遣退了医官。又转头对岑季白道:“太医既说了要季儿好好将养,这便歇着吧。明日拔营回宫。”   “父王,孩儿还想去林家那边看看,林津为救儿臣,伤势沉重。”岑季白皱着小脸,“此次若非有林家两位公子,还有射声将军徐高虎拼死救护,儿臣都不知还能不能活着见到父王……”   “林家那两个,是该重赏的。”夏王面色沉了沉,又道“但徐高虎看护不力,寡人非割了他脑袋不可。”夏王好宴饮,好美色,好杀人。   前世徐高虎被夏王处死,这一次,岑季白倒想保住他。   “徐将军对父王一向忠心耿耿,对孩儿也是照顾有加。只是刺客可恨,才教儿臣与父王生受这一场。父王先记下这一罪,叫徐高虎去沙场上将功赎罪好不好?不砍够一百个脑袋,便不许他回来。”岑季白最后一句孩子气的话,倒将夏王逗得大笑,连连说好。便带了他去看林津兄弟俩伤势。 第4章 周夫人   林津的父亲大司马林戍与长兄林源领兵在陵阳城南部山林中平乱,没有随行狩猎,只林浔是岑季白伴读,随他出行,林津便也同林浔一起来围场了。驻营时,便是他们兄弟两个一帐。林戍便让自己的部下射声部统领徐高虎看顾他们些。   林浔没有受伤,不过风寒有些严重。太医不想他过了病气给本就虚弱的林津,便建议他搬出林津的帐子。   “不搬,我不搬,我就要同三哥在一处!”林浔瞪着医官,大声道。   徐高虎并不知道自己的命数在夏王与岑季白几句话间已是生死间转过一回,此时他听了医官意见,又知道林浔是林家有名的小霸王,不会愿意听他的话,正有些为难。倒是苏醒后的林津开了口。“徐叔叔,让小浔同我一处吧,他……他能照顾我。”   林浔骄傲地仰起了下巴,他是个小大人了,能照顾三哥呢。   岑季白在外头听到这句,心想,让林浔照顾林津,别叫林津反过来照顾了林浔。便抢着说道,“渐之同我一帐。”   林浔字渐之,只是他前世这般年岁时并不曾如此亲切唤他。周夫人虽然无法阻止林家的儿子作了岑季白伴读,但她却能阻止年幼的岑季白同林浔亲近。一贯在岑季白面前说些林家不好的话。因此岑季白虽然看着同林浔关系不错,实然内心里也并不将他当作朋友,也不像两位王兄那般与自己的伴读以字相称。   前世的他经了秋狩与林浔共险,对他改观很多,这才同他亲厚些,林津又是因他负伤,便往林府中探望了几回。后来又入了射声部,再后来西北东北的参战,与林浔林津都是出生入死,知己相交了。   撩开帐帘,首先看到的就是林津,他脸上缠着白色纱布,遮住了一半面容。只两只眼睛格外清亮,恰好与岑季白的目光撞在一起。   岑季白心中一颤,赶忙撇过头去。他想来看看林津,但真到了这里,岑季白忽然意识到,他不敢面对林津。他可以抱着意识昏沉的林津,犹当他是前世的三哥,但面对这个清醒的与他陌生的林津,岑季白除了心痛,什么也做不得。他为前世的林津而心痛,也为前世的自己。   营帐中人见是夏王一行,连忙跪下见了礼。林津也要下床来,被夏王止住了。“季儿说要来看看。”便叫行礼的人都站起来,又问候在一旁的医官道:“林……”   “林津。”岑季白赶紧补上话,这两个字出口,又是心中一疼。   “哦……原来叫作林津,寡人记得是那个原定下给你作伴读的?”夏王忽然想起前事来,他喝酒太多,时常忘记些事情,记得的东西也要颠三倒四。   林津听了这话,垂下眸子,只看着锦被上的纹路。   岑季白不想提起这事,便上前拽住夏王袖子,道:“父王,你说过要赏他们。”   夏王哈哈笑了两声,叫医官好生替林津诊治,沉吟了一会儿,不知道该赏个什么。这两个孩子年岁太小,赏个官职显然是不合适的,便给了许多金银丝绸。而林戍承的是侯爵,武将的最高爵位了,再没什么可赏的。至于林家军里头,夏王也作不得主。林家两个孩子谢了恩,岑季白便领了林浔走出营帐。   林浔在家中被人宠惯了,家里人谁都镇不住,倒是入宫作了伴读,对岑季白是心服口服的,一向颇听他吩咐。只是这一回,林浔仍然心有不甘,回头看了看林津,又看了看岑季白,道:“我踢被子……”   岑季白根本不理他,拖着人往自己营帐去了。   林浔到了营帐中才知道,他踢不踢被子同岑季白根本没有关系。   岑季白叫人在地上厚厚地铺了一层,便将他安置了。虽然地上铺得很舒服,但到底是地上呀,林浔觉着委屈,有岑季白盯着,也不敢不喝药。拿了颗蜜饯在口里抿着,闷闷地生气。   岑季白看不过去,分了点心思给他。“你怎么了?”   林浔若是自己呆着,过不多久,洗漱了犯困,便也作罢了。只是这委屈一被人问起来,就越发地膨胀。“三殿下不要我陪着三哥……”林浔一口咬开了蜜饯,闷声道:“明明是我的三哥!”   “从前我要留在宫里你都不让,夜里还要赶人走……你怎么就要我来了?你是不要我跟着三哥,昨夜里就不肯让我跟着三哥……明明是我的三哥……”林浔越想越委屈,忍不住开始抹起泪来。   “别哭了!”岑季白到底做了几年君王,身上的威势若是控制不好,还是很吓人的。林浔噎了一下,顿住哭声。   岑季白缓了语气,好好跟他讲道理,耐心了一回。林浔被他一时吓一时哄的,反倒更惊恐些,哭也不哭不出来了。   林浔走后,林津在床上闷坐了一会儿,想着昨日里那声“三哥”,觉着三殿下同自己的弟弟过于亲密了些。连称呼都跟着他一起了算是个什么意思?林浔那个混小子,说什么要陪他,结果岑季白一句话,巴巴地就跟着去了。他越想越觉得气闷,这一夜自然睡得不好了。   第二日拔营,林浔也只午间休息时来过林津的马车上看了看,没呆多久也就走了,着急忙慌的。林津不知道,是岑季白不让林浔打扰他养伤。但他即便知道了,也只当是三殿下要留着林浔,才拿自己养伤当了幌子。   夏王这一趟原以为是出来避一避陵阳战祸,再打打猎,游玩一场,没想到岑穆同竟然先在围场埋下人手,实在是气极。昨夜里便命禁军去查抄了方家,这一下倒充盈了国库,夏王便盘算着该怎么花这笔银子。   上一世,夏王扩建了宫内马场,又从民间收罗了不少美貌女子充盈后宫。这辈子夏王要如何花这笔钱,岑季白拦不住他,他只是发愁方家的兵权,交给谁都可以,只要不是周家。   秋雨连绵不歇,天色仍是阴沉沉的。这种天色里行程不快,当日晚间,一行人才回到陵阳城中。   周夫人听说夏王同岑季白在猎场遇刺,倒是焦心了好一阵。她现在没有子嗣,无论是岑季白还是夏王出事,对她都是不利。尽管岑季白母族卑微,自小不知身世,也一直恭顺待她。但到底不是自己亲子,如果夏王出事,即便她能扶持岑季白上位,也觉得不甘心。但如果是岑季白出事,夏王对她的那点一年比一年减少的宠爱,怕是一分也不会剩下。   因此,看到岑季白同夏王都是平安无事,周夫人倒也是真心欢喜的。   “季儿,可教母亲一直担心呢。”周夫人拉着岑季白问长问短,又担心他头上伤势,做足了一个慈爱母亲的模样来。   “瞧妹妹这话说的,妹妹只担心王儿,不想想陛下此行凶险吗?”虞夫人转而看着夏王,拿手上帕子拭了拭眼角,道:“陛下,臣妾听说陛下在围场遇险,臣妾怕死了……陛下,快叫臣妾看看,您可曾伤到哪里啦?”这便上前扯住夏王袖子,顺势要往夏王怀里靠去。   虞夫人是虞国和亲的公主,身份原比方后比周夫人都要高上许多,夏王不时要往虞国中借粮借钱,不得不予她几分薄面。但她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了,不如周夫人年轻,也不如周夫人保养得宜,如今容貌上便吃了些亏,不得夏王喜爱。虞夫人仗着母国撑腰,拈酸吃醋倒也罢了,又不时欺负夏王那些新宠,更惹了夏王厌烦。   反倒周夫人一副落落大方模样,看似不掺和于争宠中,倒更得夏王青眼些。   这一次夏王本来心情就不好,见这珠黄之色毫不知耻地要往自己身上靠,更是不胜其烦,便顺手推开了虞夫人,去扶住周夫人说话。   夏王身边并不缺乖巧女子,但同周夫人毕竟夫妻多年,也不是全无感情。而周夫不曾生养子嗣,又保养得宜,美艳动人,养大的季儿也算得心,至少比岑穆同与在围场被刺客吓得尿了裤子的岑秋和得心些。这一对比之下,更对周夫人高看了几分,便牵了周夫人要往她殿中歇去。   如此,明日一早,这方家的兵马,就要收到岑季白大舅周堃名下了。岑季白心里着急,看看四周,竟没有人可以帮得上他。   “先生,你无事吧?”岑季白无奈之下,只好虚虚扶住了宋之遥。“先生怎会无故头晕呢?”   “微澜,”夏王听见这话,慌忙回头唤了宋之遥的字,快步走过来。   岑季白在宋之遥手上速速划了“南军”两字。便退开去让夏王扶住宋之遥。   宋之遥恼怒地瞪了岑季白一眼,却没有推开夏王,只揉着额角,道了无妨。   这模样可不像是无妨,夏王忙传了太医,带着宋之遥回了微澜殿中。   岑季白跟上周夫人,假装不知她气恼,还同她一句句地搭话,说着猎场的惊险。虞氏母子二人站在一旁看着周夫人未能邀得恩宠,虽然夏王不曾到他们殿中,但也不曾到周夫人那里,他们便也心里平衡不少。   其实要岑季白同周夫人以母子身份相处,确是十分难熬的。他只要一看到周夫人,就会想起林津倒在血泊中的情状,想起他晕倒在雪地里的情景。连带对着周夫人身边这些宫人,也恨不得一个一个再杀上一次。   但此时此刻,周夫人不高兴,他就约略觉出一丝兴味来。 第5章 赔衣裳   刚经历了围场遇刺,岑季白难得地有了三天假期,略作休整。这一大早,身着劲服的三王子就在御花园里练起剑来。   周夫人要起得晚些,岑季白惯常便在御园中找个地方练剑,并不刻意找夏王看得到的地方,不过三五日里倒也能撞上一回。但今日一早,他却是刻意到了微澜殿同议政的大夏殿间必经的道路旁,离微澜殿倒很接近的地方。   夏王若是宿在旁的寝殿中,这朝堂十有八九是不去了。但宋之遥每日晨起必会叫他起来早朝,即便不是早朝的日子,也要他去大夏殿等着朝臣报事,一通大道理说下来,夏王便是不去早朝,也不想在微澜殿中留下去了。他是见到宋之遥一回,便想要躲上一回,但躲上一回之后,又想再见他一回。这宫里宫外,上赶着凑上来的好颜色,好像总是比不上宋之遥冷冷淡淡的性子。   因此,这日夏王离开微澜殿时,便见到岑季白一招一式练得认真,虽然纵情声色犬马中,夏国以武立国,夏王也还是有点底子。岑季白虽只拿出前世三分武艺来,也得了夏王称赞。又见他衣衫单薄,已是寒冷秋季了,便叫他去微澜殿中歇上一歇,添件衣裳。   宋之遥是男子,本来就与宫中后妃们来往不便,其他的男侍他也是看不上眼的。夏王怜他幽寂,便常允了宋家小侄子宋晓熹时常入宫来住上几日。至于岑季白,因为年岁还小,也就不必与身为后妃的宋之遥避嫌。   岑季白入殿的时候,宋之遥正望着一角天空出神,袖摆拂过院中盆栽秋菊上,沾了些晨露。深秋萧瑟,却还有丹枫、金桂并些黄花可看,冷是冷了些,也别有一番情致。   岑季白恭身行礼,又道了缘由,宋之遥便叫人备下热汤与他沐浴,又找了新近备下打算给侄子宋晓熹的衣裳给他。宋晓熹比岑季白还要小上一岁,时常入宫来与小叔宋之遥作陪,因此宋之遥这里也会为他备些衣裳。不过因为是新备下的衣裳,往往要比小孩本人做得宽大些。与岑季白穿来,倒还合身。   岑季白可不是真来换衣裳的,快速沐浴罢,出到院子里,宋之遥还站在原地。   “先生。”岑季白仍是恭敬作礼。   宋之遥挥退了侍者,负手绕着岑季白绕了一圈,仍是站回原处。有些似笑非笑道:“倒还合身,改明儿熹儿再入了宫,你还得赔他一身。”   岑季白没有心思跟他兜圈子,想了想,道:“衣裳季白倒是有的,但季白想着,莫如赔先生一个主意。”   “还是衣裳罢。”宋之遥笑道:“后宫之人,只要些衣裳装点颜色,留得君王多看几眼罢了。”   岑季白头疼不已,其实他没有把握宋之遥会帮他。故作淡然道:“先生并不想要这些。”   “哦?那之遥想要什么?”宋之遥的时间太多,多到每日里无所事事,好容易有一个有趣的人,便陪他消磨些时间。   岑季白近前几分,低声道:“季白也不知先生想要什么,但季白可以给先生自由,可以保全宋家。”   宋之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轻笑道:“你给不了。”   岑季白也笑了笑,坦承道:“现在是给不了,”见宋之遥露出嘲讽神色,又道:“所以季白先赔先生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宋之遥不想听什么忍辱负重的大道理,也不想掺和到储君之争中。但岑季白背离周家,反而要他帮手,如此古怪离奇之事,或许,岑季白能说出什么不一样的法子来。   岑季白道:“季白听说男子服用秘药逆阳方之后,三年之内……”   话还未完,宋之遥已被他气得发昏,厉声道:“滚!”   宋之遥自觉留在宫中已是至辱,岑季白竟然敢要他服用那种东西,简直混帐至极。   “不是真要先生受屈。”岑季白叹了口气,“先生只管向父王求药,但这药是否服用,几时服用,谁人管得这些。以先生与丞相之力,尽可往太医院中作些安排。”   宋之遥冷笑道,“你好大胆子。”   “季白还有更大的胆子。”岑季白也不避讳他,坦言道,“先生要静养,宫外也去得,便留在宫里头,也推了人烦扰。等三年将满,先生找个由头让父王察觉方药有误,再将此事推责于虞夫人母子,如此,便再向父王求一次方药。岂不是又得了三年自在?”   宋之遥倒是收了怒火,平静道:“我为何要帮你?”说来说去,岑季白不过是要算计虞氏母子。   岑季白年岁小,总是仰头看着他,觉得脖子酸硬不已。一边揉着脖颈,一边苦着脸道:“仅凭此事,父王虽是大怒,却未必真会拿虞夫人与二王兄如何。虞夫人毕竟是虞国和亲公主,父王再是恼怒,也要顾忌些,季白也不想因此引得两国征战。季白只是替先生谋划罢了,况且,三年过去,父王还会不会为了先生与虞氏置气,倒是另论了。”   宫里的女人们有多想争宠,宋之遥就有多想将夏王撵出殿去。一提到夏王便是厌恶不已,只是碍于身份,碍于宋家,不得不屈居于此。夏王看重颜色,身边新欢无数,真等上三年,说不得便将他抛在了哪一处。宋之遥倒盼着这一天。   岑季白前世记忆中,父王虽然好色昏聩,但对宋之遥却是十来年恩宠不绝。或许这宫里太多温顺女子,宋之遥的个性反倒特别一些;又或许是宋之遥即便再过上十年,颜色仍是鲜妍,不会惹了父王厌弃。但不管怎样,宋之遥即便不愿意帮他,至少也不要像前世那样,与他为敌,拿林津的婚事儿戏。   前世他也对宋之遥十分不喜,但撇开周夫人的缘故,再思及宋之遥毕竟只是臣子,再怎么不愿意留在宫中,也不会当真去惹怒夏王,牵连宋氏一门。岑季白恨他假作清高,反倒是苛刻了。   宋之遥入宫只得三年,相比前世那个一句话就葬送了林津的人,此时的他还存了些没有磨蚀的锐气在,存了些抱负,因此岑季白要说服他帮助自己,倒不算太难。   站在前世林津的角度上,他是该恨宋之遥的,可于岑季白自己而言,宋之遥却是将林津送到他身边的人,给了他黯淡生活中唯有的一抹颜色。   宋之遥当初气恼也是理所当然,他本人入了王宫,已是屈辱痛苦,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小侄子再来宫里受罪了。   如此,岑季白便没什么底气恨他。而眼下南军之事,他又确实需要借助宋之遥之力。若非顾虑南军同禁军,当年他与林津想要打压周家的时候,也不必那般束手了。   前世在他十岁的时候朝中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岑季白并不记得,那时候也没有人会跟一个孩子说这些事,但想到后来朝中臣子的表现,真要他找个人来接手南军,又实在是找不出来。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人,便是后来被宋之遥牵连,教周夫人诛杀的宋峥了。   宋峥是宋丞相之弟,为人颇为正派,实力却是不济,可堪为中将,但统率南军数十万人,却很勉强了。然他身份较高,再配一个实力不凡的副将,两人若是不起矛盾,倒也能将南军整顿一番。   重要的是,宋峥这人是个硬骨头,有他主事,岑季白不必担心贪墨之事。但眼看着宋家坐大,岑季白又很不甘心,只是没有旁的法子,南军在宋峥手上,便是在夏国手上,宋峥对夏国的忠诚,岑季白还算有底。   至于副将,就给配上徐高虎罢。徐家与他本无亲缘,这次徐高虎也只是恰好分配来随行护卫他的。回程中岑季白与他接触过,不卑不亢的,是个作将军的好料子。而且徐家起于微末,在世家中一向谨慎,徐高虎的弟弟徐高义跟着前世的林浔战死沙场之前,也是颇有将帅之才,据他说生平所学,悉是兄长传授。   以宋家在朝堂的势力,只要宋丞相谋划,这件事便是十拿九稳的。前提是,尘埃落定之前,夏王不要见了宫里哪个夫人,尤其是周夫人。   岑季白用过早膳告辞时,宋之遥似有话要问,犹豫片刻,到底没有问出口。   岑季白大约能够猜到他想问什么,但争欢夺宠的手段,宋之遥是用不出来的。也不太可能为了岑季白的筹谋做出这种事情。当然,岑季白也不会委屈宋之遥来做这种事,宋先生还是应该做那个清高无双的宋先生。于是便笑了笑,孩子气般丢开饭碗,拎了佩剑道:“季白领父王园子里看花去。” 第6章 愁云惨淡   夏王在宫殿中存了多少美貌男女,岑季白是没数的,反正是不少。总之有他休假这两天,周夫人是不要想将夏王领进静淑殿了。   夏王对于旁的事情兴趣缺缺,但如果是儿子邀他往园子里游乐,那是来者不拒的。当夜里便歇在了园中采桂酿酒的陈美人殿中。   于是,宋峥、徐高虎便以新的南军统领与副统领的身份,往徐州赶去了。至于徐高虎本要受罚,怎么反被罚得升了军阶,这种事情,夏王是不会记得的。   岑季白将前世之事,半图半文,隐晦地记录下来,私藏在秘密之处。这些事情他怕自己将来记不清楚,所以要趁着现在还记得,将所有的事情细细梳理一遍。找到能为自己所用的地方。唯有林津之事,记录得更为含混。因他一想到那些事就觉得沉痛不已,下笔的时候,无异于往自己心上一刀刀割去。   转眼三日休假就没有了,林浔自秋狩之后,对岑季白就有了一种无形的畏惧,岑季白看他一眼,便觉得自己身上的热血都凉下一半去。等回到太学,再不同往常一样黏着岑季白,下了课就跑,倒像是被人撵着似的。   回到太学的第三天傍晚,林浔正要跑路,岑秋和忽然叫住了他:“林浔,你跑什么跑呢?急着回去看你家那个丑哥哥?”   岑秋和的伴读刑俊琪也高声道:“小林公子,你那个哥哥真的好不了了?唉……可惜了那张脸。”   岑秋和虽然围场那次被吓得惨了,但岑穆同一死,周夫人同虞夫人都是夫人品阶,他又比岑季白年长六岁,加上夏王借着虞国钱粮,怎么算都是他作储君的胜算大些,于是这些天便有些趾高气扬起来。   夏国是三面环敌的,西北有西戎,东北有北狄,南面是虞国。最初时虞国本不成气候,但借着夏国避开北狄与西戎的战祸,偏安于南部,渐渐稳定富庶起来。虞国同夏国算是长期的友邦了,久有姻亲,这一代夏王岑广的祖母便是虞国公主。如今夏国越发没落,更是时不时要靠虞国接济。岑秋和母子便更是以为太子之位是非岑秋和莫属了。   此时,岑秋和看了看沉默着收拾桌案的岑季白,怪笑道:“当初三弟可是最喜欢那张脸了,不是吵着要人做他王妃吗?人家呀,吓得都不敢来作伴读了……如今倒好,”岑秋和不顾岑季白怒视,继续道:“就算他哭着求着要做三弟的王妃,只怕三弟也不答应了,哈哈……”   岑季白虽心里恨不得将岑秋和大卸成几块,但却快步上前,拖住了要动手打人的林浔。   “放开!放开我!”林浔一身蛮力,如今的岑季白好容易才制住他。岑秋和毕竟是王子,岑季白不想林浔惹这么件祸事。   “怎么回事?”学官刘英听见喧哗,进来查看情况。   刘英严肃古板,岑秋和一向有些惧他,这便带着刑俊琪先离开了。   岑季白松开林浔,向先生行过礼,带了林浔往自己惯常在太学中小憩的房间走去。林浔气鼓鼓地想要挣开,岑季白瞪了他一眼,吓得林浔一下子安分了。他虽然不情不愿,到底是跟着岑季白走了。   岑季白记得,幼时的林浔十分难缠,聒噪得跟只小麻雀似的,成日里古灵精怪四处捣乱。但最近几天,林浔在他面前安静得不得了,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岑季白隐约意识到是自己把人吓到了,便想着幼时模样,和和善善地冲着林浔笑了笑。   但他不知道,这份笑起来的和善,与那日雨中的凶厉一结合,更显得自己这个人可怕可畏了。   林浔不敢说话,岑季白只好先开了口。“你近来,在躲我?”   林浔眼珠子转了转,摇头。   岑季白又问他:“你家里都好?”   “不好。”林浔语中犹是气呼呼的。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打人,只是心里气不过。因为气不过,看岑季白更有些不顺。岑秋和虽然已是十五岁了,可论武艺他是打不过林浔的,虽然刑俊琪也在,十七岁的少年,要说林浔能一次打过他们两人,也不太可能。但这不是能不能打得过的问题,岑秋和辱他三哥,他一定要教训回去。   两人沉默了一阵,走向太学中岑季白单独的房间,叫人备下饭食来。宫里膳夫的手艺自然是很好的,况且岑季白特意叫膳夫备了几样林浔从前爱吃的菜。   看到喜欢的吃食,林浔挽了袖子,左右手齐上,好像要把自己的气恼的人全像食物一般大口大口吞了。   他继承了父亲的口味,爱浓油重酱的,但母亲是南方人,爱甜爱清淡饮食,便搞得一家里开了伙顿顿都是清汤寡淡。也不是说不好吃,其实味道还是很不错的,东西又精致。但每顿都是,他就不喜欢了。   岑季白在他家军营中呆了许多年,知道他们口味,林戍是个豪放的,捧个红烧肘子啃起来比人参燕窝可要香很多,林浔兄弟几个也是差不多的脾气口味,尤其是林浔,跟他的父亲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唯独二子林渡不同,从小身体不好,吃不得这些重口的饮食。也是因他的缘故,一家人在吃食上都尽量选得清淡些,不想与他显出过多的不同来。不然林氏夫人也不会真在饮食上苛刻了自家人。   总之,一道道香辛麻辣咸鲜的菜肴传上来,林浔怕还是有些怕岑季白,但饭食是吃得很开心的。   毕竟是面对这个他从五岁开始就几乎日日陪伴的小伙伴,他开心了就容易没有顾忌,没有顾忌就开始诉说家里如何愁云惨淡了。   “我母亲每天在家守着我三哥哭,”林浔拈了片驼峰炙,慢慢嚼了。“说他这辈子好难娶到漂亮媳妇的,没有漂亮媳妇就没有漂亮儿子,没……”   “咳……咳咳……”岑季白呛了一口汤,江州才貌双全,温柔可亲的林夫人会抱着林津哭诉这种话?   “男子汉大丈夫,毁了容貌怕什么。”岑季白想着前世里他宽慰林津的话:“再是毁了容貌,还能比你家先祖难看么,你先祖……”这娶亲的事,岑季白说起来心里膈应,便换了话说。“再说了,你家三哥受了伤,你不知道劝慰他?”   林津手里握着兔子腿,咬下一块肉下来,含混道:“三殿下,你别说我先祖难看,你说我先祖我要跟你急的。”顿了顿,又说道:“但我母亲说林家先祖母那是傻,这年头,没有傻姑娘了。”   岑季白无话可说,忿忿地瞪着林浔。林浔却全然屏蔽了这充满敌意的目光,一心一意吃饭,“我也不是不劝三哥,可是要怎么劝呢?”林浔摇了摇头,“我总不能骗他说他现在好看呀……”所以呢,林浔就打算拿私房给他打一张好看的面具。   “那是你三哥!”岑季白可不管林津容貌如何,谁都不许说他难看。   林浔被他这一声厉喝吓得抖掉了手里的骨头,缩了缩脖子,小声咕哝道:“所以他们说我三哥难看,我就是要打人的嘛……”就算是王子,也是要照打的,林浔皱了皱小脸,气闷道:“三殿下,你为什么拦着我?”   岑季白叹了口气,如今一团孩子气的林浔同他认识的威武将军,真是相差太大,真的是同一个人? “那你大哥二哥,你父亲呢?”   林浔哦了一声,回道:“我父亲来信说,毁了就毁了,以后上战场杀敌,吓得敌方手软!”   这都是一家子什么人……   林浔又说道:“我大哥二哥,让三哥不要听父亲母亲的。”   岑季白心道,这还算两个正常人。便问道:“然后呢?”   “大哥说,男人一辈子有好多好多挫折,挺过去就是了。”林浔点了点头:“我大哥说得对。”   岑季白原想上前踹他两脚,但立刻想到前世的林家,前世的林浔。那时的林浔,是否正是他大哥这句话支撑着走过来?   “那你三哥呢?”岑季白又问他。   林浔有些不耐烦了,好好地吃饭,总被人打断,是很不高兴的事。但他不敢不答:“三殿下,你老问我三哥做什么。你总是问啊问啊,你怎么不去看看他?”   林浔说到这里,倒是亮了亮眼睛。“我说你那日里多看重他,多照顾他,他都不肯信。你自己去同他说,省得他说我哄他了。”他忿忿地夹了一大块红焖羊肉来,他母亲是不吃羊肉的。   那些事情本是失态之举,岑季白一点都不想林浔告诉林津。不过林家兄弟两个说什么,他也无法干涉。   林浔看他不说话,也没有再问他什么,便擦了擦手,准备告辞,岑季白又给他拿了一盒糕点来。食盒最底层有只铁皮炉子,温着火,等林浔拿回府里,还是热的。因这些东西若是凉了,口感要不好了。   林浔揭开盖子瞧了瞧,想把自己不喜欢的梅花糕拎出来,换个别的,然而面对这个在秋狩时很可怕的岑季白,他没那个胆子。转念想到他三哥好像是喜欢梅花糕的,这便带着了。   林浔正要出门,却听见远远地传来几声孩童呼喊。“初何哥哥,初何哥哥……”   初何是岑季白的字,但敢直呼岑季白名字,林浔做了岑季白五年伴读,也没有这样待遇。于是瞬间心里就不舒服了,等看到那个冒冒失失撞开门的小鬼时,林浔也是认识的。竟然是宋家的宋晓熹。   宋晓熹一点都不喜欢进宫里来找小叔,可是祖父说小叔一个人在宫里烦闷,便叫他时常入宫来。   他的父母在地方任上,祖父无暇顾及他功课,便常是宋之遥指点他。   但贪玩的孩子最怕提起功课了,况且宋之遥脾气又不好,他对宋之遥便又怕上几分。   前几日里见了岑季白,三殿下似乎什么都知道,课业之事,指导起他来又比小叔耐心许多。   宋之遥也不反对他同岑季白一处,这日里见他提不起精神,便只好去静淑殿请人。侍者回话说三殿下还在太学,宋晓熹便自己跑过来。   宋之遥没教过他岑季白与他身份有别,听族学里先生说平辈间多是称字,便直呼了岑季白作初何,况且他年岁比岑季白还小些,便喊一声“初何哥哥”,更觉亲近些。当然,他也要岑季白喊他的字,星沉。   而林浔可不知这些因果,他只知道宫里宫外传言说三殿下前几日不误正业,天天在御园里疯魔,这些天又交好了宋星沉。他想,三殿下这是忙得没有时间去看他的三哥了。虽然岑季白从不出宫,也没去过他家,但于情于理,发生了这一件事,岑季白都应该去他家里看看三哥的。他起先还当三殿下多关心他三哥呢,哼,难怪家里人都不信他。   于是林浔朝着岑季白拱手作礼,“三殿下忙,渐之告辞了。”当然,他林浔也是有字的。   岑季白虽然明白林津不会关心他最近在做什么,交好了哪一个,但他闲得在花园里头乱逛,闲得给宋星沉指导骑射格斗了,却偏偏不去看自己卧床养伤的救命恩人,这就成了人品问题了。   “初何哥哥,”宋星沉拿了本书出来翻开,“韩子这话怎么解呀?” 第7章 梅花糕   林浔提着自己的大食盒,心满意足地回去林府中。岑季白事先已经派人去林府告知,他留了林浔晚膳,因此一家人也没有等待幼子。   林浔是直奔着林津的小院去了,虽说每个哥哥他都亲近,但大哥年岁大他太多,二哥身体不好,他知道不该去扰他,便同三哥更为亲近些。   林津正靠在小榻上看着兵书,林源、林渡也在这屋子里,一起说些排兵布阵的实例。   “大哥,二哥,三哥。”林浔欢欢喜喜地跳上小榻坐着,揭开食盒盖子,要去取点心出来。但因碟子太烫,他慌里慌张,差点弄翻了食盒。还是林源眼疾手快,替他拿住了盒子。   “怎么,你跟三殿下和好了?”林源知道他在宫里用了晚饭。惯常里林浔喜欢的点心,岑季白也会给他带上一些。不过前两天林浔好像不想提到三殿下的模样,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林浔思索了一会儿,道:“没有,就算三殿下每天请我吃饭,就算他不再凶我,也不同他好了。”   林渡在林浔脑袋上敲了一记,笑道:“好大气性……”   “怎么不好了,我看你们就挺好。”林源奇道,“你这不是又赖在宫里头用膳么?”林浔生就一张厚脸皮,谁都能看出来岑季白面热心冷,偏他家小浔一个劲儿往前凑。   “他忙着同宋晓熹好呢。”林浔扮了个鬼脸,将那碟子梅花糕取出来,放在小案上。“三哥,你吃梅花糕。”   宋晓熹是宋丞相的嫡孙,唯一的孙子,又是宫里那位的小侄子,岑季白同他交好,这可就微妙了。   林源已是在官场上历了些事情,林渡又心思多些,他们能多想到这一层来。但林浔林津却想不了那么多,尤其是林浔,小孩子心性,明明他才是岑季白的伴读,现在却比不上一个忽然间跳出来的没牙小子,他就很不开心。当然,前几年,他也有过没牙的时候。   “三殿下要你带的?”林渡倒有些诧异。林津是喜欢梅花糕的,不是爱这道甜点,只因他格外喜欢梅花的缘故,爱屋及乌了。但林浔素来不喜欢这些味道寡淡的糕点。食盒就这么一点空间,放他喜欢的东西还不够,怎会放这些他不爱的吃食呢?   林津也总算从书简中抬起头来,等着林浔回话。   林浔点了点头,又听林渡问他:“三殿下知道三弟喜欢这个?”   林浔抿了抿唇,三殿下知道还是不知道,他林浔又怎么会知道。便摇头。   “那他要你带这个做什么,你个没心的,他还不知你喜欢什么?”林渡颇感疑惑。   岑季白心细如尘,算上出事那位,宫里三位王子,论起心思来,岑季白是最猜不透的一个。按林浔所说,三殿下秋狩时那般在意他们家三弟,夜里三弟犯了寒症,不只是三殿下亲自抱着人,还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来裹在林津身上,担心得直掉眼泪。等到他们回到营地,林津醒过来,三殿下又是火急火燎地去看他,还担心小浔扰了三弟养伤,要将小浔带到自己营帐中……如此种种,林渡半句也不想相信,可是小浔口口声声亲眼所见,自然不会有假了。那么,这位古怪的三殿下怎么可能这么多天不来瞧一瞧呢?   三殿下一贯表现得谦和有礼,即便王子不好轻易出宫,但出于礼节,也该来看一看……但他并没有做这些事,要说是特意备了糕点来,这又太古怪了。   “他恼我呗。”林浔想着自己躲着三殿下,三殿下大概是要生气的。但三殿下生气了,以后是不是不给他抄课业了?他寻思着,还是不要再躲着三殿下了,他需要三殿下帮他做那些文绉绉的课业啊。林浔自己点了点头,下了决心。于是便觉着三殿下给的点心看起来也顺眼几分。   他也不洗手,扒了块甜生生的金丝枣泥糕,一块分给大哥,一块自己咬了,又被林渡在头上敲了一记。   “你……大哥!你看看他……母亲说了,打了脑袋会变笨。”林浔话语中还带着香甜气息,其中的不满也因此显得弱化了。   林家大哥笑着摇了摇头,也不介意林浔有没有洗手,反正他自小从军,哪里有这许多讲究。就连这一次,也是父亲担心他远征徐州后家里没个主事的人,毕竟林夫人性子太软,林渡身体又不好,这才让他回了陵阳。“不疼。”说着,又翻出一块酥酪。   “会变笨!”林浔特意强调了这一点。   林源摸了摸林浔的小脑袋,又道:“不笨。”   “本来就笨。”林渡又在林浔小脑袋上敲了一记,便牵着他走出林津的房间,自觉拎起食盒的林家大哥也跟了出去。临出门时林渡向林津道了一句:“你早些休息,别看得太晚。”   林津应了一声,继续埋头看书。   半晌,林津忽然抓了竹简扫向一旁的案几,将几上糕点碰倒在地。瓷器坠地的“哐当”声引动了外头侍者,一名年轻少年匆匆推门,“公子……公子?”   林津头也不抬,另取了简书册胡乱翻着。漠然道:“碰翻了,收拾罢。”   林浔归家后便匆匆去林津院中,还不曾见过母亲,林源要回自己院中演武,林渡便领着林浔去母亲那里。晚间的秋风寒气渐盛,林渡迎着风,便不住地咳嗽起来。林浔站在他面前比了比两人身高,十五岁的林渡比他高了太多。林浔便有些惆怅,却又很快自信起来,道:“二哥,再过几年,等小浔长大了,能给你挡风。”   林渡笑得捂住嘴,才能避免吸入更多冷风来。好一会儿才止了笑,在林浔额头上轻轻敲了敲。道:“果然是个笨的。”   林浔嘟着嘴不高兴,闷闷地扶着林渡往母亲院子里走。一路沉默,快到母亲院子门口时,林渡停住脚步,说道:“我也是个笨的。”林浔不明所已,又听他二哥道:“咱们以后少在你三哥面前提到三殿下,他不高兴。”   林浔更奇怪了,“为什么?哪个不高兴?”   林渡轻叹一声,道:“总之,以后不要再提了。 第8章 孩子   林浔走后,岑季白好容易打发了宋晓熹,这才回到静淑殿中。他住在偏殿,不过,却是要先去周夫人那里问安。   灯光下的周夫人更添了几分美艳,却终是比不上刚入宫那时候了。夏王岑广继位的第二年便娶了她,那时的君王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周夫人一颗小女儿心全牵挂在夏王身上,用尽了手段想要留住夏王恩宠。她在宫里这么多年,位置已经熬出来了,但夏王已经很少再到她殿中。君王已老,周夫人觉得自己也该是老了,可是她事实上又不过才三十岁,实在是不甘心。   她并不觉得岑季白是自己的孩子,岑季白的生母差点威胁到她的位置,这个孩子越长越像他的母亲,周夫人便越来越不喜欢他。她对岑季白没用过什么心思,奶娘、奴仆、太医……好像一转眼这孩子就大了。岑季白长大了,对周夫人而言,只意味着一件事,她越来越衰老。而她没有自己的子嗣,她争来的一切,都要给了岑季白。   “母亲。”岑季白跪下行礼。   “你这孩子,整日里不着家,也不陪陪母亲么?”周夫人拉他起来,倒真如一个慈和母亲盼着孩子归来。   岑季白心中冷笑,十岁幼童的稚嫩面颊上却显出几分羞愧神色,歉意道:“母亲,儿臣也不想的。但父王吩咐了儿臣看顾些宋晓熹,儿臣……”   “好了,好了。”周夫人拍了拍岑季白肩头,“母亲知道你为难,但宋家那些人,你要小心。”   岑季白乖巧点头,“母亲请宽心,儿臣谨记母亲教导。”他想,我最该小心的人,是你。   周夫人野心很大,前世的她因为一直没有子嗣的缘故,后来便盘算着要废掉岑季白,自己做夏国的国主。只是朝野上下阻力重重,周夫人也没什么政才,一直没能积蓄足够的力量。   岑季白知道周夫人与周氏一门的反心,有心打压,但当时的夏国风雨飘摇,本来也经不得什么动荡了。他同林津小心筹谋,希望不动声色地慢慢蚕食周家,没想到最后却害林津送命。还有他同林津尚未足月的孩子……   重活一世,还要同她作母子,同她母慈子孝……岑季白心里恨不得剁了眼前这个狠毒的女人。   他低着头,周夫人看不清岑季白神色,便只作满意模样来笑了笑,叫上两名侍者来。那两人都是十七八的少年,身形精练,一看就是练过武艺的。“以后你带着他们,有人看护着,也教母亲宽心。”   岑季白记得这两个人,前世时,周夫人也安排了他们,一个叫青钧,一个叫行影。他年岁渐长,不喜欢身边总带着母亲的人,后来想法子换掉了他们。这两个人,后来倒成了周夫人养的面首了,就是不知道目前而言,他们同周夫人是个什么关系……   “多谢母亲,”岑季白作礼告退,“母亲早些休息。”便带着青钧同行影回了偏殿中。   侍候他的人已经备下热汤沐浴,茹姑姑、奶娘都是自小照顾他的人。但这些人里头,没有一个对他忠心。王子若非成亲或是分封,惯例是不会离宫开府的。但如果不出宫,他连一个信任的人都不会有。即便有了,周夫人也会像前世那样,害死他们。   临睡之前,岑季白又想起林浔的话来,辗转反侧,便又是难以入睡了。   林浔问他为什么不去看林津。前世的他的确在这时候去过林府几次,周夫人不喜,岑季白违逆了她,仍是要往林府中去。   无论幼时的岑季白有多渴望得到周夫人疼爱,也无论周夫人如何哄骗于他,孩童的敏感告诉他,周夫人并不喜欢他。   于他,宫廷是一只牢笼,夏王忽视,母亲不喜,两个王兄不时冷嘲。   林戍轻易地战胜了南军,岑季白便知道,林家的力量很强大,是连父王都要敬畏的。   那时的岑季白不愿意再被周夫人摆布,不想输给岑秋和,但能帮他的人,除了幼时长伴身边的林浔,除了林浔身后的林家,岑季白一时也找不到旁的人。   秋狩之后,林浔同林津,已然与他出生入死过,林津更是为了引开刺客才受了重伤,毁去容貌。岑季白便更有了理由同借口去亲近林家。重活一世,他想要有所作为,仍是要借助于林家的。   可岑季白无法面对林津,不是不想去看林津,只是不知道见到林津的时候该说些什么。   哪怕他只要一想起“林津”这两个字,都觉得胸口憋闷着。   林津已经不是前世的林津,但他还是前世的岑季白。他无法面对现在这一个陌生的林津,无法控制自己在林津面前戴好那张掩饰的面具。   林津幼时对他不喜,不是没有缘由的,无论是三岁时岑秋和那次作弄,还是朝中定下林津作他的伴读,又或是秋狩时林津因他负伤毁容……林津有太多理由厌烦他,不喜他。岑季白想着,既然如此,他该少出现在林津面前。他利用谁都可以,唯独不该利用林津,他可以对不起任何人,唯独不能再对不起林津。   前世的岑季白,宫中一切全由周夫人控制,负责宫防的禁军统领便是小舅周坊。名义上岑季白是国君,实质上他没有实权,什么都做不了。他唯一能控制的,是不让小周夫人生下自己的孩子,他从不曾亲近后宫。   所以,在那个女人殿中察觉到自己被下了药时,他只能尽快离开,回到自己的寝殿。   那时林津在为他整理奏章,岑季白拥住林津的时候,已经连神智都有些不清楚了。盘旋在他脑海中的,仅剩一个念头,如果要有一个孩子,只能是林津的孩子。他想同林津有一个孩子,他同林津应该要有一个孩子……   那一次林津被他伤得很重,卧床许多时日。岑季白一直愧对于林津,一度躲着林津。   现在想来,他为什么要躲着林津呢?他应该要留在林津身边照顾他的。但他害怕林津不肯原谅他,害怕面对一个不肯原谅他的林津……   察觉到有了孩子,已经是那件事之后三个月了。岑季白心里是很高兴的,他同林津真的有了孩子,那或许意味着,即便他们扳倒了周家,林津也会留在他身边。   从那以后,他开始拿林津当作自己真正的妻子,当作自己所爱之人来对待。林津也很喜欢那个孩子,岑季白看得出来,林津很在意那个幼小生命。他们甚至因此有了些恩爱模样,竟然真的成了一家人。   然而这样的时光,只持续了两三个月。   林津时常腹痛,岑季白知道周夫人手段,他从来不给林津用宫里的药,只在宫外找了医师来,而且每次都换了不同的人。但用秘药的男子本就不多,初时医师们什么也没有察觉到,只道一切正常,开些安胎方子。林津有时忽然间发作,痛得晕厥,岑季白匆忙传召医师,却只道无事。无事,无事……他找来的医师都是这样诊断,直到最后……   林津很在乎那个孩子,失去孩子以后,林津木呆呆地在寝殿中发愣,不吃不喝,没有半点反应。好容易有了点反应,便是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宫里给的药会有问题……   岑季白早朝的时候,林津的近侍小刀冲到朝堂来,说林津提了剑去周夫人殿中。等到岑季白赶过去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如此想来,林津即便没有恨他,也要怨他无能的。这一世,重回秋狩那日,他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岑季白想过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他本来不配出现在林津面前,但他奢望着能像前世成亲之前那样,同林津作生死之交,想要同林津说说话,看一看他。况且,他想要保全林家,想要护住林津,便不得不到北军中去,不得不面对林津。   只是目前而言,岑季白无法摆脱前世的印象,以这样的状态面对林津,谁都可以看出他的不正常……   他便竭力用繁杂的事务来淹没自己,假装出十岁的孩童的天真模样。   好在,他并不缺少事做。   他写不出跟十岁的孩子一模一样的字迹来,说是经历生死之变,更为沉稳了,那也变得太快些。所以他拿出从前的字,慢慢临摹。   自从南军交给了宋峥,周夫人对他的态度,更有些古怪了。他不能也不想整天往微澜殿中跑,但宋晓熹往他这里跑得倒很勤快,周夫人的脸色便越来越难看。岑季白虽然乐得看周夫人不高兴,却也不希望她迁怒于宋晓熹。   岑季白还要忙着应付夏王,似乎是前几日觉得他这个儿子有趣,夏王热衷于带着岑季白在后宫中享乐宴饮,致力于教出一个同他一样玩乐无度的小王子来。岑季白不想毁了自己名头,也不想激怒了夏王,实在是不胜其烦。最后,岑季白只好告诉夏王,那些有趣的新鲜玩意都是他从书里头看来的,想为父王多找些有趣的东西,只能多看看书。夏王一想也是这个道理,这才放他回了太学学宫。   以岑季白的实力,无论琴棋书画还是骑射兵法,宋晓熹在他面前都是不够看的,他有心让一让宋晓熹,却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起初并没办法让得顺其自然些,倒显得是他刻意了。   宋晓熹被他激出些好胜心来,比以往可好学多了,两个人在微澜殿中玩闹,宋之遥便在一旁看着。夏王看着宋之遥开心,便嘱咐宋晓熹常常进宫来,也叫岑季白下了学,多往微澜殿走动。 第9章 银霜   这日傍晚时,等岑季白与宋晓熹离殿,夏王看宋之遥有些欢喜,便渐渐往宋之遥身边靠得更近些。   宋之遥起身拿了酒水给夏王斟满,道:“陛下喜欢孩子么?”   夏王说不上喜不喜欢孩子,他子嗣不丰,三子二女,在王族中算是少的。但要那许多孩子,又有什么趣味,如岑穆同那般的子嗣,不如不要的好。   宋之遥又为夏王斟上一杯,“如季儿、熹儿这般孩童,之遥也是喜欢的,只可惜……”   夏王一饮而尽,捉住宋之遥一只白玉似的手,拿自己肥厚油腻的爪子在上头抚来抚去的。宋之遥抽回手,拜伏在地上,“陛下,之遥也想要一个孩子。”   夏王已有些醉了,迷糊道:“那后妃中再有生产的,便养在你名下?”   宋之遥袖子底下手捏得紧紧的,扯出一抹笑意来,道:“之遥,是想要之遥同陛下的孩子。”   夏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微澜竟然愿意同他要一个孩子,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情。但他转念一想,要孩子,就意味着宋之遥要服药,服药,就意味着未来的三年……宋之遥仍是跪伏在地上,闷声道:“之遥从未求过陛下什么,如今……如今,连个孩子陛下都不肯给了之遥吗?”   宋之遥虽然哭不出来,但假装着快要哭出来的模样还是可以的。夏王从未见他这般委屈乞求的模样,这倒真有些为难了。他道:“男子受孕,一向不是那么容易。”   “陛下……”宋之遥轻轻喊出这一声,抬眼看了看夏王,这还是岑季白教他练习过很多次才有的成果,含羞带怯是差了点,半羞半恼倒还算是有了。夏王被这一眼看得,魂魄都散了一半。   “微澜……你……那三年以后,你当真同寡人……”   宋之遥赶紧点头,避免听到夏王说出后头那几个字来。夏王欣喜之下,正要拉他起来亲热一番。不想宋之遥却退后两步,问他:“陛下应许么?”   这不答应就不给亲亲的模样,就跟撒娇似的,夏王立马点头。伸出的手却顿在半空。因宋之遥得了他应许,开怀一笑,真是好看得晃眼。宋之遥晃了夏王这一眼,立刻唤了侍者,去传太医令来。   夏王有些苦恼,问道:“今日?”   宋之遥又是微微一笑,点头。“越早越好。”   这一日当值的太医令是杜仲,如岑季白所言,这人容易收买,容易控制。总之,宋之遥传了他来,以后调养之事,瞒天过海,也都会交给他。   夏王不知自己被这师生二人摆了一道,虽然要等三年,但三年之后……他一想到宋之遥望向自己的眼神,便觉得全身骨头酥麻。又饮了几杯宋之遥殷勤斟上的美酒,便醉得人事不醒了。   宋之遥叫人将夏王架到床榻上,自己往窗边坐下,解起棋局来。夏王有鼾声,呼噜震天响的,叫他心烦不已。他打乱了眼前的棋盘,心想,六年,他给岑季白六年的时间。   宋晓熹没有父母管束,祖父对孩子总是溺爱多些,况且他也实在没有时间照顾他。而宋晓熹在族学里有些呆不住,便求了小叔和祖父,要进太学里头。   太学其实算是王族的私学、族学,从来只有君王恩典选的伴读,绝没有大臣家里腆着面皮去要资格的。宋晓熹在家里闹了一场,又到微澜殿来闹。   宋之遥是个闲极无聊的,虽然喜欢小侄儿常在宫里走动,却并不会为这么件事去求夏王应允。反正族学里教的他都会,便接了宋晓熹入宫亲自授课,退了族学。   宋家人一向是以文传家,宋之遥武艺也不好,自觉侄子不学武艺也没有关系。但宋晓熹偏偏热衷于骑射格斗,见天被岑季白轻松取胜,反倒磨出了凶性来,又是晨练又是晚课的,白日里宋之遥教他文课,宋晓熹却趴到了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宋之遥气得心颤,却拿他没有办法,逼得太紧了宋晓熹闹得厉害,便只好放任了他,一心要拿岑季白作反面教材,拿些深奥义理刁难,让宋晓熹看一看,岑季白也是有出糗的时候。   岑季白虽然不是学究,但前世二十多年,该看的不该看的他都看过了,经历过了,偏门的东西他虽不清楚,但义理却是明白的。几番之后,宋之遥倒起了心思,同他说得最多的,便成了治国之道,权术之学。   宋晓熹听得云里雾里,颇觉受了冷落,白日里再上课时竟能打起精神来。   惯常日子里,岑季白还是一派温和谦逊,不时留林浔用顿晚膳,故意塞给他一碟子林津爱吃的梅花点心。   可岑季白并不知道,因为林渡嘱咐了林浔不要在三哥面前提起三殿下的缘故,这额外的一份古怪苦心,便被林浔敬献给了林家夫人。   林浔也学会了说谎,道是母亲喜欢,便拿来孝敬。   虽然他谎话说得不好,但小脸红红的在林氏夫人面前撒娇,倒像是小儿子不好意思的模样。家里人欣慰于,这小魔头总算懂事些了。   转眼到了冬月,宋晓熹的骑术练得有些范式了,便缠着岑季白陪他去马场挑选坐骑。   宫内的马场是小马场,不同于凉山马场,只养些精挑细选,供王族子弟需用的良马。   到了这一代夏王,宫内的马场便加倍地扩大,索性将整座仙子山方圆百里,一起囊括进去。自然,王宫内的安保,就成了大问题。可想而知,这是一笔多大的开销了。岑季白掌权后,削了仙子山的马场,重又筑了宫墙。如此,单禁军人数,就减了三分之二。   而前几个月里,夏王从方家缴来的银钱,也是一大半也都花在了马场上。他令人在西戎与北狄那里高价买了草原上的骏马,本来该是奔跑在战场上的优秀战马,却都圈在厩中,任人赏玩。   不过夏王爱马,也爱将良马赏赐给同他一样爱马的人。如岑季白这般,以王子的身份,从马场里挑选几匹自用,或是送给亲近的人,夏王是毫不介意的。   但岑季白没有想到,宋晓熹看上了银霜。   银霜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修长高大,便是夏王这骏马云集的马场中,也是格外出色。   岑季白知道,这匹马不仅外形好看,耐力也很好,很忠诚。是他前世时细细挑选过的。   林津的坐骑死在秋狩中,他又因为脸上的伤痕,一度心情郁郁。后来北方的马匹运回来,岑季白便到了这里,为林津挑出一匹坐骑来。林家的将军,不能没有相伴沙场的良驹。   宋晓熹手里拿了草料,在料理马场的仆人指导下喂给银霜吃下,原本有些畏惧的神色俱都消散了,欢喜道:“就要它。”一边探了手去够白马的脸颊。   他回头对岑季白道:“初何哥哥,你给它起个名字吧。”   岑季白看着眼前情景,只觉刺眼无比。他快步上前,拉开了宋晓熹。“换一匹。”   宋晓熹被他拽得手腕发疼,不解道:“为什么?”   岑季白压下心里诸多不悦,一再提醒自己,已经不是前世了。可是没有用处,这是林津的东西。   他从来没有给过林津什么好东西,只除了银霜。林津说是这匹马救了他,冰天雪地里,是银霜支撑着他。   “换。”岑季白的脸色越发沉下去。   随行的侍者见这状况不对,正要开解宋晓熹,却劝不住这位宋府的小公子。   “你已经有紫电了!”宋晓熹不高兴。   “银霜有主人。”岑季白默然片刻,忽然想到,他应该把银霜送给林津,这是林津需要的东西,有用的东西,本来就属于林津的东西。   “原来它叫银霜啊,”宋晓熹赞了句,“这名字好听。”   岑季白带他去看别的马匹,宋晓熹看了一圈,仍是惦念着银霜。“初何哥哥,银霜是谁的马呀?”   “林家三公子,”岑季白不打算瞒他。“他原来的坐骑几个月前死了。”   宋晓熹也知道些林津的事,从前也见过几次,是个很漂亮的哥哥。 “那他怎么不来取呢?”   这才想起来,前一阵子听说林津受伤了。于是宋晓熹转了转眼睛,道:“我们给他送过去吧,也不知林三公子养好伤没……”   岑季白心中一动,沉默片刻,却是道:“元夕夜里宫宴,他也要来的。到时候他会将银霜带走。”   是的,元夕。岑季白想,不管他怎么躲,林津总会和他相见的。   元夕便是新的一年,这一年,沈朗的女儿素馨,就会来到陵阳城中。如果能够改变前世发生过的事,再面对林津时,他或许能有些底气。 第10章 不换   大概是白色的马匹都比不上银霜的缘故,宋晓熹再看不得白马。挑来挑去,岑季白为他选了一匹黑色的小马驹,皮毛乌黑发亮,又聪明又俊俏。   其实岑季白觉得用俊俏来形容一匹马有点奇怪。不过这只马驹的确是漂亮,也的确是适合宋晓熹的,他刚学会骑射,年岁又还小,比起高头大马来,还是养一匹小马驹合宜。   岑季白给它定了名字,叫乌墨。   宋晓熹撇了撇嘴,又不高兴了。“乌墨乌墨,乌漆墨黑的,不好听。”   宋晓熹还有一颗牙迟迟不曾长齐,平时说话时总要注意不叫人瞧见了,但是他一高兴一生气的时候就不管那么多,这时大声嚷嚷着“不好听”,牙齿左侧第四颗还未补足的空隙就显现出来。岑季白看得发笑,也懒得跟他计较了。“那你说叫什么?白雪?”   宋晓熹一听就气坏了,追着岑季白满马场疯跑,要来打他。但他体力不济,没一会儿就跑不动了,坐在地上大喘不已。   岑季白想给乌墨换一个名字,但宋晓熹哼了一声,不在意道:“乌墨就乌墨。”   岑季白以为宋晓熹这是认下乌墨了,他没有想到,第二日,宋晓熹便骑着乌墨去了林府。   第二日是腊八节,宋晓熹一早便告诉宋之遥,他要回宋府喝奶娘熬的腊八粥,要看他好久不曾看到的老祖父。于是宋之遥叫了几个人跟着,便让他出了宫。   宋晓熹一路骑着乌墨,倒觉得这小马驹还算合心。但他一想到漂亮的银霜,想到乌墨这难听的名字,还是不甘心。   宋丞相仍在官署当值,宋晓熹独自喝了奶娘熬得香甜浓稠的八宝粥,抱了自己的宝贝红漆盒子,这便又骑上乌墨,带着随从往林府去了。   林府中林源早归了北境,林戍也是惯常不在家的,常在新军营或是西北肃州境内,林浔在太学,林津在族学,唯林渡身体不好,难奈冬日寒冷,便在族学中告了假,留在家中休养。   家仆报说宋小公子来访时,林夫人正在园子里剪腊梅枝子,要分到各院里插瓶。   林家人口简单,林戍只这么一个夫人,一直相敬相亲。林夫人很快将家中各人过了一遍,确信能跟宋晓熹有交集的,只可能是林浔那小子。但林浔在太学,宋小公子不可能不知道,他访来家中,莫非……   林夫人合上剪子,心道:坏了,一定是林浔又闯下祸事,宋小公子来告状了。   林夫人到小花厅的时候,便见到小花厅外一个陌生孩童正同管家争执。   “不行不行,乌墨就要栓在这里。”宋晓熹的声音很好听,脆生生的。   一众家仆见林夫人到了,赶紧行了礼。管家道:“夫人,这位宋小公子不肯将坐骑交给我们,非要带到花厅来……”   花厅是会客的地方,一匹小马驹带过来,再弄些污秽之物,实在是失礼了。   宋夫人一看到这么玉雪团团的漂亮孩子,心都化了,再一想到人家被自己那个小儿子欺负,更觉得理亏,对管家道:“栓在这里吧。”   便牵了宋晓熹往花厅去。“外头冷,咱们进屋说。瞧你这小脸冻得。”宋晓熹揉了揉冻得发红的脸,乖乖跟着林夫人进屋。   “好香。”宋晓熹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腊梅花的味道。   林夫人笑了笑,拿了热热的糕点给他,“你一个人来的?”   宋晓熹点头,他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长辈陪同,到哪里都是一个人。但这位林家夫人真是好看呀,脾气也好,糕点也香甜。“你做我干娘吧!”   林夫人拿着糕点的手抖了抖,合着这位不是来告状,是来认亲的?   宋晓熹遇上教自己开心的喜欢的人,总是亲近些。不过他接触到的外人不多,外人中能得他喜欢的又很少,岑季白是第一个;林夫人,是第二个。   林夫人再是喜欢这可爱的孩子,也不大好做他的干娘。宋家跟林家交集不多,贸然认下这个干儿子,恐怕夫君在朝堂上不好处事。再者说了,她认了宋晓熹作干儿子,那宋丞相不就相当于成了夫君的干爹么……不行,夫君会生气。   林渡知道宋晓熹来了,同林夫人想得差不多,以为是林浔又闯了祸。林浔是一家人心头宝,林夫人肯定舍不得处罚林浔,但又不能不给宋小公子一个交待。林渡自觉有责任来处理这件事,不能太对不起人家。   他没想到一进花厅就听到如此惊悚的话。干娘?   “咳……咳……”林二公子身体不好,一路上受了凉风,再听到这样的刺激话,止不住咳了起来。   “干娘,他是谁呀?”宋晓熹这声“干娘”,让林渡咳得更厉害了。   林夫人实在喜欢他这声干娘,方才那些顾虑同决心全飞到九宵去了。夫君不高兴就不高兴吧,反正他在家里也翻不出什么浪来。于是她欢喜地接了,道:“这是你二哥。”   林渡简直想要咳死过去,好容易止住咳嗽,扯出笑脸来,正要说话,又听宋晓熹道:“二哥,晓熹下回给你带礼。”   林夫人心道,这孩子还挺实在。林渡一时无言,瞥了眼宋晓熹身边的红漆盒子,问道:“那你这是?”   宋晓熹犹豫了一会儿,看了看林夫人,又看看林二哥,终于说了此行目的。“我来找林三……呃,找三哥。”   “你找津儿做什么?”林夫人一面打发人去请三公子回府,一面问他。   宋晓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来找三哥换马。”   林渡觉着古怪,又道:“换什么马?”   “银霜!”宋晓熹将自己那个红漆盒子打开,一一摆出物件来。什么小金锁小玉佩,小银剑小簪子的,里头还有只小盒,竟是装了满满的金稞子。这便是他全部家当了。   林津听说宋晓熹来找他的时候,也是很诧异的,他同宋晓熹是从来没有交集的,他甚至不太记得宋晓熹长什么样子。   等进了小花厅,宋晓熹一口一声“干娘”,哄得林夫人好生欢喜时,更叫林津诧异。他母亲什么时候成了宋晓熹的干娘,他怎么不知道?   林渡一脸的无奈,看到他进来,便向他指了指外头那匹小黑马。林津莫名其妙,向林夫人行过礼,便听宋晓熹问他:“三哥,你喜欢乌墨吗?”   宋晓熹指着外头的小马驹,一脸的期待。   林津很不喜欢听他这声“三哥”,就跟岑季白似的,无端端喊得好生亲近,其实一见他就躲,就跟躲着恶鬼似的。   宋晓熹看他沉默,以为是不喜欢,急道:“乌墨很乖的,初何哥哥很用心地挑了它给我,他说这是西北的战马,以后长大了可威风可威风。”   林津面色发寒,“与我何干?”   林夫人赶紧出声解释:“熹儿说,他要跟你换马。”   林津仍是寒着脸,半张金制面具,衬得这份寒意愈加浓重。他完好的一半面目,本是清俊出尘,格外好看的,此时却如外头池子里实实的冰块一般。“我没有马同你换。”   宋晓熹急了,道:“你明明有。”怎么可以撒谎呢?   林夫人又解释:“宫里马场那边有一匹白色战马叫做银霜的,不是你的?他要跟你换那一匹。”又指了指案几上的物件儿,笑到:“拿这些做添头,跟你换。”林夫人抚着宋晓熹脑袋,心想这孩子多懂事多明理啊,哪像自家那小霸王。   林夫人不清楚自家儿子这些事,宋晓熹那么一说,便也就信了。林渡却是有些困惑的,这时候终于逮着机会问宋晓熹。“你怎知那是小津的马?”   宋晓熹道:“初何哥哥说的。”   林渡起初是真没有反应过来“初何”是哪个,再听到初何两字,明白宋晓熹说的是谁时,下意识就看向了林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看林津,但总觉得林津对三殿下的事有些在意。这一下,果然见到林津的面色更难看了。   林津抿了抿唇,“不换。”   “换了吧?”宋晓熹央他。   “不换!”   宋晓熹团起自家财宝,又看了看外头的乌墨,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伤心,又有些委屈。   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委屈,只好“唔唔”地开了哭。他明白银霜是不可能换到了,便要为自己伤心一回。   林津一见他哭,自己倒勾了勾唇角,岑季白还算是有良心,给他备了一匹马。什么银霜乌墨的他可不管,反正宋晓熹喊什么“初何哥哥”,他就不高兴。   林夫人哄宋晓熹不住,只好向着林津道:“这乌墨多好,你就换了吧?”跟个小孩子计较什么。   林渡拉了三弟走出花厅,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屋子里头那一大一小。况且,三殿下摆明了是不想给宋晓熹那匹银霜,扯了林津作借口,这一家人全是心实的,这就当了真不成?   他已经忘了,他自己也是“这一家人”。 第11章 梧桐秋思   林渡知道林津最近一直想要一匹马,但忽然冒出来的银霜是怎么回事?三殿下的事,怕还是要等林浔回来,再问个清楚了。   林浔倒不知家里这些,他照常上着课,照常一马当先将岑秋和同他的伴读刑俊琪甩得老远老远,照常箭中靶心,得意地看着十枝箭倒有八只脱了靶的刑俊琪。   林浔与刑俊琪斗气,彼此相看生厌,最主要的原因,是岑秋和与岑季白素来不和。   岑秋和时常挑衅,总有教岑季白狠狠报复的时候,只是岑季白惯常是暗地里出手,岑秋和倒不晓得是挨他算计。那时候岑穆同还在,栽赃嫁祸这类事,岑季白驾轻就熟,乐得看两个王兄互斗。   但而今,岑秋和那些小打小闹岑季白已经不放在眼里了,任是他手段频出,岑季白并不接招。倒也不是他宽宏了,只是盘算着找个由头,让岑秋和关上一阵子。   前世除夕夜里,林津受伤后第一次公开露面,宫宴上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不时往他的面具上扫。   林津有些受不住,到园子里透气,恰好遇上了岑秋和,又被他出言羞辱。   林浔寻到林津时,听了这些羞辱三哥容貌的话,一时气急,竟将岑秋和按在地上狠揍了一顿。岑秋和身边的侍者拉他不住,还是林津拦住了幼弟。不过岑秋和已是鼻青脸肿了。   后来自然是林家兄弟被罚了一场。   这一世,岑季白根本不想让岑秋和有机会见到林津。   大约是受到了岑季白启发,岑秋和也寻到了讨好夏王的最佳手段。不过他可不如岑季白一般知情识趣,总在夏王跟前晃荡的人,一个不小心,是要惹怒夏王的。   某日岑季白同周夫人用晚膳,母子间说笑道:“今日里二王兄走在路上又发呆,他上课也发呆,儿臣近前去瞧他,还听他念念有词,什么‘红楼隔雨相望冷,寂寞梧桐独自思’……也不知宫里头哪儿来的红楼。”   周夫人心道,岑秋和这年岁,最是少年春情,他近日又常在夏王身边,燕瘦环肥的,难免会起些心思了。“季儿莫要学这些歪话。”   岑季白点了点头,拿自己的银箸取了一箸鸭肉,乖巧地笑着,搁在周夫人碗中。看着周夫人强忍住嫌恶,将那箸鸭肉咽了下去。   这宫里没有红楼,却是有梧桐殿的,住着新近得宠的梧桐公子。   梧桐殿原来也不叫梧桐殿,梧桐公子也不是哪个世家的公子。   夏王好男色,最宠的是宋之遥。宫里头这些男侍,不少人都学他,作副清高模样来,旁人学得粗浅,梧桐公子倒学了七八成。尤其近来宋之遥用了逆阳方,夏王不再宿在微澜殿中,往梧桐殿里倒去得勤了。   周夫人最恨宋之遥,连带着这些个男侍,尤其是学宋之遥学得有些模样的,就格外恨些。   微澜殿滴水不漏,她插不进人,但什么梧桐公子却不算什么。像梧桐公子这类人,她本也不会放在眼中,坏就坏在他太像宋之遥了。而虞氏母子暗地里一向同周夫人过不去,现在有这样的机会,就算是没影的事也得被她造个影出来。更何况,正如岑季白时常往微澜殿中一般,岑秋和也是时常去梧桐殿里的。倒好像非得同岑季白分庭抗礼,标记后宫势力似的。   有这样整治对手的机会,周夫人便果真造了个影子。   夏王在御园中特意造了个高台暖阁,琉璃瓦墙外冰天雪地,阁里头倒是暖如初夏的。除夕那日,夏王又要往暖阁去,有眼尖的宫人竟在积雪里头看到一角丝帕,捡起来瞧了瞧,竟是写了情诗。雪水糊了字,只依稀辨得出“梧桐秋雨,情思潺援;此恨绵绵,憔悴衣宽”。   这料子可不是一般人能用的,虞国王族特有的苏帕,明显出自虞夫人殿中。   又是什么“梧桐秋思”的,夏王一下子就想到了近来常在眼前的梧桐公子同二王子岑秋和,他在梧桐殿里也见过岑秋和几次,那时岑秋和说是同梧桐公子讨教诗文,哼,好一个讨教诗文。   夏王当即转到梧桐殿中,这几天梧桐公子抱恙,没到他跟前伺候。   等他到了梧桐殿中,竟看到岑秋和也在,说是来探病,探病……夏王气得发疯,当下便将那丝帕扔在了岑秋和脸上。   岑秋和看了上头情诗,连忙跪下分解,“父王,不是儿臣之物,不是儿臣之物……”   夏王怒道:“不是你的?你好好看个清楚!”   梧桐公子还不知怎么回事,眼见得夏王发怒,二殿下要倒霉,生怕自己这些日子同岑秋和走得太近受他牵连。便捂着嘴咳嗽几声,虚弱道:“二殿下,你若做错了什么……咳……还是快些认了吧,”转而对夏王道:“陛下也注意着身子,莫要气坏了呀。”   夏王冷笑了声,叫人拿了丝帕扔给梧桐公子,让他好生看上一看。   夏王起初是觉得梧桐公子同宋之遥有那么几分相似,一样的清清冷冷,但实质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夏王自觉览尽天下芳华,能宠得长久些的,都有几分特别之处。此外的,便不过图个新鲜。梧桐公子恰好还在这份新鲜劲头里,没想到却出了这样的事。   “陛下,微臣不知此事,微臣冤枉啊!”梧桐公子吓得面色惨白,哭道:“陛下,梧桐一心一意,都系在陛下身上!”   梧桐公子并不算笨,他看出来这是岑秋和字迹,却绝口不提到岑秋和。生怕夏王更觉得他与岑秋和过于亲近了。   然而夏王本来就记不得岑秋和字迹如何,他只知道近来岑秋和同梧桐公子往来甚密,只知道岑秋和快要十七岁了,而夏王自己在十六七岁时干的那些事情……   宫人在梧桐殿里搜查,很快就在梧桐公子寝殿的箱笼中搜出同样的几方丝帕来,写着不同的情诗。   任梧桐公子同岑秋和如何喊冤叫屈,夏王都是听不进去的。梧桐公子当即处死,岑秋和被罚杖责三十,禁足一年思过。   到了元夕宫宴时,莫说是尚在禁足中,岑秋和其实还躺在床上,是爬也爬不到宫宴上去了。   除夕那夜里,夏王竟到了静淑殿中,同周夫人与小王子季白守岁。这是从前不曾有过的事。   夏王总爱与美人嬉闹,夫人是有陪过的,但能有个安静下来陪着夫人孩子一处守岁,的确是不曾有过。   看着夏王鬓角的灰发,看着他脸上教肥肉挤成一条细缝的、没什么神采的眼睛,岑季白有些明白过来,面前这个人,已经老了。   两个儿子相继背叛,于夏王,实则是一件不小的打击。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苍老,而伴随着人之苍老的,是一种深重的无奈与无力。   或许是因为身体臃肿,夏王近来常有些力不从心。他于政事上没有什么才干,也不通军事。夏国北面有西戎与北狄虎视眈眈,南面是虞国。因为时有和亲的缘故,夏国同虞国还算交好,北境却总是不太平。   夏国北境的北军又称林家军,尤其是东北面的北军,不只是因为他们长久地由林家控制,事实上,夏国朝堂是不给他们发饷的,只在战乱时给些支援。北境大片土地,是林家人打下来,他们打了土地就分给手下的士兵,这些人耕种武斗,守卫北境就是真的在守卫他们自己的家国。当然,林家军是不用向陵阳这边缴税的。   夏国几十代国君,有平庸的、有英明的、也有像他一样昏聩的,林家三起两落,一直没什么反心;岑家人想要打压林家,却也不敢打得太狠。   北境哪有繁华的王都好,林家的实力就在于,他们家里每个人都能招摇在夏王眼皮子底下,却没有哪一代夏王敢于真正地杀了他们。若真的没了林家,谁去守卫北境?北边的门户守不住,中原一马平川,北方两国便可随意践踏了。   或许打仗太多的人更不想轻易挑起战祸,不管夏王信不信林家,如今的他也没有打压林家的实力,也没有与林家两败俱伤的勇气。   他仅剩的两个王子中,如果让岑秋和做了太子,虞国还能跟夏国交好些,北境有林家军防守,作为君主,夏王自觉他能平安到老,安逸而死。但如果立了岑季白作太子,虞国那边,怕是不好。然而岑秋和越来越让他反感,岑季白越来越让他喜欢。   岑季白如今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十岁的孩子依恋母亲,信任父王,有点小心眼子,却都是帮着父王帮着母亲的。他那点心眼子太明显,太简单。无非是想让父王多陪陪母亲,想让父王母亲多陪陪他。在他的世界里,小打小闹,同龄的孩子闹些小别扭,他明白要掩饰自己的情绪,但是高兴呀不快呀,根本掩饰不住。   父母爱幺子,夏王觉得,这是有道理的。   周夫人还想要个孩子,这几年找了不少太医调理,都没有什么效果。这夜里见夏王到来,她细细地梳妆了,眼角连丝细纹都没有,不比那些二十三四的年轻女孩差了哪里。   但夏王今夜颇为愁闷,不必人灌酒,自己倒喝得烂醉。   不到亥时,岑季白也是困得不行。周夫人便叫他回去歇着了。   岑季白其实并没有太困,他倒在自己的床榻上,故作迷糊地想起来,佩剑还在周夫人殿中,便叫青钧去母亲殿中取来。   说了这话他阖上眼睛,行影便熄了灯。   后半夜里,房中有些动静,岑季白觉浅,知道是青钧才回来给他放剑。他勾了勾唇,心想,周夫人不是想要个属于自己的子嗣吗,她很快就会如愿了。 第12章 幌子   第二日就是元日了,新年伊始,岑季白大早上起来有些发愁,等到晚宴的时候,他该怎么将银霜交给林津呢?等林家人离席的时候,把银霜牵给林津吗?林津若是不要……   比如他将银霜牵到林津面前,告诉他:“喏,给你的马……”   岑季白摇了摇头。   宋晓熹不会瞒着岑季白他去换过马的事,岑季白也知道宋晓熹认了林夫人作干娘。但这并不代表林津会接受他这番好意,甚至在他告知林津之前,先有宋晓熹去闹了一场,给林津带去些麻烦。   岑季白自觉自己大概又要被林津多讨厌上几分了。   林家几个孩子里林浔诚然是过于心实些,林渡却不是,自小跟二哥亲近的林津也不是。   林浔回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林津便嘱他不必再问及三殿下了。在家中又等了两日,宫里都没有什么消息。到了腊月底,那什么元夕宫宴去领马的事,岑季白仍是连个口风都没有透露。   于是他明白,岑季白只是不想将银霜给宋晓熹,所以,拿他做幌子。   林津气愤地想,幌子……也不是白做的。   这一天,林津早早地入了宫,林家三公子虽然与宫里头的王子王女没什么交集,但他是去找宋晓熹的。   微澜殿里,宋晓熹还在跟小叔争论午觉歇不歇的问题。他要去找初何哥哥,宋之遥说岑季白这会儿在午休。宋晓熹便道:“等我到了,初何哥哥也该醒了。”   宋之遥便道:“若是没有呢?”   宋晓熹道:“那我叫他呗。”   宋之遥摇了摇头,“他若是不高兴呢?”   宋晓熹只在马场见过一次岑季白不高兴的样子,想起来是有些吓人,便道:“那我等着。”   宋之遥叹了口气,无奈道:“你这孩子心思简单,倒是我过错,当初……”当初,或许不该借着宋晓熹当他和岑季白的幌子。   叔侄两个正在说话,宫人便报,林三公子到了。   宋之遥早已知道宋晓熹认了林夫人做干娘,林府年前便送了帖子,请宋晓熹初二那日去林府中小聚。比起岑季白来,宋之遥还是宁愿让宋晓熹跟林府的人一处。   林津见了礼,同宋之遥客套几句,便邀着宋晓熹出了微澜殿,道是去外头逛逛。宋之遥便由着他们去了。因他在“服药静养”,不好在园子里头多作招摇。   林津其实不太待见宋晓熹,听不得他喊什么“初何哥哥”,喊什么“三哥”。但他来找宋晓熹,也不是真来带他玩乐的,他是要宋晓熹带自己去马场,把那匹宋晓熹念念不忘的银霜牵回家。   牵不走也没关系,这就是当面揭穿岑季白的谎言了,让宋晓熹知道岑季白在撒谎。最好叫宋晓熹因此去岑季白那里闹一场,闹得岑季白不高兴了,那他林津就高兴了。   拿他做幌子,哼……凭什么。   宋晓熹确如宋之遥所说,是个心思简单的。他本来要去叫他的初何哥哥,但他小叔说初何哥哥可能在午休,于是他就先带林津去看看银霜了。   两人到了马场才知道,岑寂白将银霜放在了自己的私厩里头。   岑秋和素来喜欢同岑季白抢东西,作弄他,欺负他。岑季白再是心思多些,也防不胜防,重活一次,干脆就把事情做到完善,以免岑秋和再来捣乱。所以,那天他带宋晓熹到了马场,有了那么一场争执,索性将银霜讨在了私厩里头,看得死死的。   林津要牵马,自然就牵不走了。   最后,马丞遣人来报了岑季白。   从厚厚的锦被中爬起来,岑季白木了一会儿,想到,宋晓熹算是林津的弟弟了。林津的弟弟带了林津去牵马,这倒不用岑季白来发愁要怎么将银霜交给林津。这是件好事。   他便叫人开了马厩,又嘱了他们仍旧照顾好银霜,待宫宴结束时,再交给林三公子带回去。   林津在马场本是等着岑季白回拒,等着看宋晓熹跟岑季白大哭大闹的,但却等到这样的回复,他实在说不清心里是什么古怪滋味。就连他存了心想要宋晓熹与岑季白闹一场,究竟是出于什么缘故,也是分辨不清楚的。   反而,银霜很合他心意,倒像真是特意为他准备的一般。他牵着银霜进了场地,宋晓熹也没有不高兴,更没有哭鼻子。   林津好歹算是为了救下岑季白才失了坐骑——虽然他好像并没有起到引开刺客的作用……但,他是真的想救了岑季白,他愿意舍命相救。   如此,岑季白还他银霜,好像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就像当初林浔替了他进宫里做岑季白的伴读,那以后岑季白就不大待见他,躲着他,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说起来,当初林浔为着要去宫里头当伴读,闹了好些天,他们一家人去梅山赏雪的时候,林浔还在闹着,偷偷跑丢,家里人急得要死。   后来他去找林浔,他想让给他。不就是伴读吗,当然不比弟弟重要。那一次,他差一点就死了,是岑季白救了他。   母亲并不知道,她的三子,差一点就死了……   但他们说小浔多叫人担心,作哥哥的怎么能不让呢……后来林津关在家里头养伤,伴读就换成了林浔。他们家要换人,夏王还真不好说个“不”字。   现在,毁了容貌的孩子,没有人喜欢了,同龄的玩伴,就算是族学里那些人,也都指指点点的……还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林津本是无所谓的,漂亮媳妇么,他家先祖那样的都能找到,他也找得到。但理所应当不喜欢他的人里头,好像有一个岑季白。   林津气恼于这些理所应当……   他本来同宋晓熹牵着马要回马厩,他们一身尘土,去宫宴的话,宋晓熹还要再换上一身。   林津每一次宫宴都在,只是想看看岑季白,想找个机会跟他解释伴读一事。   但岑季白跟四弟林浔很是要好,林津自觉说起从前的事情也就没什么意思,也就一直不曾说过。   此刻,林津不想再去什么宫宴,衣服脏了也不介意。   但他想到这些事情,想到这些理所应当,懵懵懂懂地,心里开始发酸。便翻身上马,又去场地里跑马了。   林家的人,理所应当的,戍守边彊,死在马背上。   宋晓熹牵着自己的乌墨,这小马驹又乖巧又聪明,还特别温驯,特别亲近他,他越来越喜欢它了。可他正同乌墨小声说着话呢,林津却溅了他一脸的尘土。   宋家小公子没受过这等委屈,懵了一下,“哇哇”地就开了哭,一边哭一边忿忿地转身,回去微澜殿中。小叔说了,脏孩子最烦人。   马场的人看着宋小公子哭着跑开,看着林三公子独自一人在马场疯跑,这都快天黑了,可别跑出个好歹来,林三公子若是有个好歹,他们也好不了。   有人壮着胆子上前几步,可看着林津的马速,愣是没胆子再去拦他。   马仆报了马丞,马丞报给太仆,宋小公子带了位林三公子来取三殿下私厩中的银霜马,宋小公子哭着回了宫,剩下林三公子在发疯。   他们该拿林三公子怎么办?太仆苦恼片刻,想着,那当然也只好再去请三殿下拿主意了。   当岑季白换了华服,对着镜子嫌弃自己的小胳膊小腿时,便听说了林三公子同宋小公子在马场闹了别扭,一个大哭一个疯跑的事。   宋晓熹并不是一个蛮横的人,林津也不是会计较小节的,这两个人怎么可能会闹出多大的不愉快?岑季白有些疑惑。   但林津如果冲动起来是个什么模样,岑季白前世倒见过两次。   林津十五岁那年,北狄大旱,夏国北境秋收之后,北狄入侵,进了连云关,连破云障,烟梁,燕川三城,饿疯了的人没有退路,凶悍无比,他们抢粮食杀光人,抢夺牛马,都拼着股狠劲。   当时林家大哥林源正在北境安夏城操练兵马,知道北方三城遭受劫掠的惨况后,带兵一直追出了连云关,深入北狄腹地。林源孤军深入,遭北狄军团团围困,最后被乱箭射杀在黑水草原。   消息传回陵阳,本已是重症垂危的林家二哥吐血晕厥,没几日也就去了。林家在半月里连办了两次丧事,其中一次,林源的棺椁中,只放着他最初习武时用过的一柄木剑。   后来,林津便去守连云关。   有一回,听说杀死他大哥的乌古乃又在关外活动,林津带了十五个人冲进乌古乃近万人的营地,取了乌古乃首级。对方最初是被他吓到了,反应过来后便是激烈地追逐射杀。岑季白接应他的时候,林津只剩下半条命在,手里还死抓着乌古乃首级。   第二次,便是林津失了孩子,拿剑去周夫人殿中。   林津看起来沉稳安静,惹急了却比谁人都凶悍冲动些。   岑季白听了马场那边的事,也顾不上什么宫宴华服,上了车辇,一路催着往马场去。   到了马场,骑上紫电,问明林津所在,又是纵马飞奔,比起林津跑马的速度来,也是分毫不差。   这大黑天里,倒把马场的人更唬了一跳,如果三殿下有个好歹,他们可还有命在?   主管的马场的太仆曹桂是夏王宠臣,这会儿却不敢往上头报去,宫宴也是去不得了,只传令各处当值的人多多点起灯笼来,自己也带人追上去。   只是方圆百十里,要往哪里追去?现在黑灯瞎火的,传讯也不便,太仆连岑季白都给追丢了,当夜里先吓得半死。 第13章 仙子山   岑季白一路往山上行来,因林津应该是喜欢往高处去的。   林二哥出事的时候,他同林浔一起追过林津一回,在梅山清风崖发现了林津。那时明朗的月光下,雪地里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把林浔吓个够呛。   今夜里月色不好,岑季白同紫电却很熟悉仙子山,上山时还算顺利。   仙子山所以叫仙子山,因为山上有一处巨石,远看时形似女子身影。陵阳城中有传说这是古早时候仙子下凡,喜欢山下农户里一个出色青年,仙子同青年结为夫妇。仙帝晓得此事后大怒,要她回去她也不肯,后来就罚她做了一块顽石,一直望着山下爱人。   仙子石在半山腰上,从此处往上过于陡峭,就不好行马了。岑季白下马,牵着紫电又往山上走了一阵,在仙子石后头另一块石头上看到一大一小两团模糊影子。   “三哥。”他快走了几步,脚下崎岖绊了一下,右手斜向里情急抓了一把,撑在一棵小树上,这才避免跌倒。   这一声喊出才觉不妥,他还没有入北军历练,还没有同林津兄弟相称的资格。但喊了那么多年,一时竟忘记改口。   林津虽然看不清楚,听到声音也知道是岑季白了。“你来做什么?”   林津如果是要为自己毁容而气闷,几个月前就闷过了。但一看到岑季白,还是觉得心里头不舒服。   岑季白那个时候还背过他呢,一听说他的容貌好不了,在营帐里就嫌弃得跟什么似的,看也不看他一眼。哦,岑季白还背过他……林津不免觉得自己或许有些欺负人。岑季白救过他两次,他应该要知恩图报才对。   不,见鬼的知恩图报,岑季白从小就是个以貌取人的好色无赖,他才不报呢。   岑季白再上前些,小心问他:“你没事吧?”他弄不清楚林津这回是置了多大的气,又是为了什么而置气。   重生回来,岑季白有时候想,那些该死的人怎么还都活着呢,他该要一个一个活活剐了他们。但想到林津还在,那份蚀心的仇恨便能再压上一些,让他有些耐心,只要林津还在。   能看到林津,能同他说说话,真是太好了。岑季白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星沉是个没心的,他今日做了什么,明日一早就忘得干净。你若是同他置气,就不值当了。”   林津可不管什么有心没心,一听到宋晓熹的名字就着恼,何况岑季白“星沉”、“星沉”喊得亲热极了。“谁同他置气?他那样人人喜欢的,模样又好极了,谁要同他置气?”   林津说完了才发觉自己说的都是气话,无论语气还是内容都是气鼓鼓的。   他从地上站起来,看着这大黑的天色,听着远处呼喊三殿下、三王子的声音,便道:“走。”   岑季白愣了愣,“那你不气了?”   林津牵了银霜,那同他格外投缘的白马温驯地跟着他,一点也不用他用什么力气牵扯。   他有什么可气的呢,他想。   可他莫名其妙地气闷,气岑季白。“三殿下还是快些回去吧,林津面容丑恶,恐污了三殿下眼目。”   岑季白一听这话就急了,“哪个混蛋说你丑恶,我去砍了……三哥……三哥好极了。”   他绝不许任何人说林津不好,林津仗义,机敏,温良,仁善,从容,潇洒……林津什么都好。   “你不是躲得远远的,躲我么?”林津有些不依不饶,他丑又怎么样,碍着岑季白什么了。“明明就是丑。”   岑季白知道林家人格外看重容貌些,其实世人都喜欢好颜色,他也喜欢。但所有的好颜色都比不上林津,林津给过他一个家。   他心颤道,“不丑。”   山下的火把已经近了,人声马嘶混杂一处,执金吾上官腾看到他们,喘着气道:“三殿下可还好?哎哟哟,三殿下,陛下同周夫人在宫宴着急呢……哎哟哟,可吓坏老臣了。”   岑季白虽是夏国王子,但他没有官身,按夏国惯例这些臣子虽要敬他几分,但并不需要跪拜。然而上官腾膝盖一软,竟是往地上拜了一回。“三殿下,老臣腆着老脸,求您往宫宴上去吧,太仆失职,殿下尽可告知陛下,请陛下责罚。但如今陛下还在宫宴上担心着呢,请殿下万万不要同老臣为难,快些回去吧。”   岑季白嘴角抽了抽,这老贼一来就给他下套。无论是让夏王知道他这个三王子骄纵无礼,竟然迫得上官腾跪了一回,还是指责夏王的宠臣曹桂,岑季白哪件事都做不得。   他快步上前扶了上官腾起来。“将军快快请起,季白一时忘了时辰了,与太仆大人是无干的。劳烦将军亲自来迎,季白心下愧怍。”   每一代执金吾执掌禁军,都是当代夏王最信任亲近之人,因是岑季白年幼,上官腾对他的态度,一贯是刻意带出几分长者的亲切来。   说起来上官腾一个禁军统领,却同夏王似的体态臃肿,便知他做将军是不合格的。   他待岑季白看似谦卑,实则每一句话都在算计。   太仆放任林津夜间纵马,这半晌还没寻过来,确实是他失职。如果岑季白一个不小心,真被上官腾绕进去,夏王碍于林家同岑季白两个人,说不定真会撤了太仆,那么,这个肥缺就要落在太仆的副手上官腾的侄子手里了。曹桂是夏王宠臣,责罚了宠臣,夏王对岑季白就没一点迁怒?   上官腾如今,是要帮着岑秋和的。   不过他看似谦卑,再过些时候,等到年轻的上官夫人诞下子嗣,上官腾可是要傲慢得上了天去。   没了方后,周夫人同虞夫人两个,扶了哪个起来做王后,另一个那里都没法交待。夏王索性将掌理后宫之权一分为二,周虞二氏,各掌一半。   然而后位空悬着,总是让人心痒。虞夫人心里不甘,便向夏王举荐了上官腾的小女儿上官缈,希望上官缈帮她稳固她在夏宫里的位置。   其实起初年年几次宫宴,夏王能见着不少臣属家中的美丽颜色。   后来臣属们也学精了,若非刻意举荐的,家中子女,但凡有三分颜色在,年岁稍长,便不大带到宫里来。   不过能参与宫宴的臣属,家世身份都是显赫,即便宋之遥这样被夏王惦念了好些年的人,夏王也不好硬抢,死磨硬缠,用尽手段,前后两三年时间,才让宋之遥进了宫。   再说夏王眼光也挑,若非宋之遥这样的,他倒也不费那个心思。   上官缈十岁之后,夏王便没再见过了,他若是见过,上官缈定然是会叫夏王费尽心思弄进宫里的那一类。   总之,上官缈入宫后深得夏王宠爱。入宫后不到一年,又有了身孕,不只不将周夫人放在眼里,连虞夫人这个引荐她的人,也被她踩在了脚下。王后之位,虞夫人是不要作指望了。而上官腾一家,隐隐倒有了取代方家,居于四大世家的势头。   今年这场宫宴,上官缈便是其中主角了,岑季白并不认为夏王还有心思担心自己同林津的死活。   前世的上官缈诞下王子,频频对岑季白同岑秋和出手的同时,也激怒了虞夫人。虞夫人没有太多的手腕,上官缈也没有太多宫里生存的经验。在周夫人刻意挑拨之下,虞夫人害死了上官缈母子,也惹怒了夏王。岑秋和也就与储君之位彻底绝缘。   上官腾这个人,可恨可气,家中金银倒很多。岑季白这时候看到他,就当是看个金人偶似的,想着等哪天夏王死了,上官腾作威作福这些年攒下的东西,都要进了他的府库,岑季白倒能看着上官腾顺眼几分。   上官腾是个人精,他莫名觉得岑季白笑得古怪,又不知古怪在何处。呵呵陪笑了两下,又道:“林三公子骑艺精湛,不愧是将门之后。方才宫宴上,大司马同林夫人还在忧心着,如今公子无事,还是快些回去吧。”   曹桂同上官腾分了不同的方向来寻人,若是上官腾带着岑季白先回了宫宴,曹桂这失职之责,是免不了的。   曹桂确实没敢报马场的事,是岑季白的护卫青钧同行影报了周夫人,周夫人又报了夏王。   青钧同行影本是一路随行岑季白的,但他们到了马场,临时牵了马过来,不及紫电,又不认得路,黑天里便将岑季白跟丢了,当下便转去报了周夫人。又恰逢林家乱哄哄找林津,这才惊动了夏王。   回到宫宴时,夏王难得地没有宴饮,正坐在高处发愁。见到岑季白回来,倒是舒缓了神色。   周夫人立刻站了起来,黑着脸斥道,“这大晚上你乱跑什么,还有没有规矩,你……”见夏王不赞同地看着她,便转了忧戚神色,接道:“你叫父王与母亲有多担心……”   夏王道:“小孩子么,回来就罢了。”夏王也很无奈,宋家那个,他不想罚;林家那个,轻易罚不得;剩下自己这个,本不是岑季白过错,不好单罚了他。   这便叫上舞姬,演起舞乐来。   不过夏王的目光,透过场中歌舞,实则一路燎到了坐在上官腾下首的,上官缈身上。   岑季白也往那边瞧了一眼,上官缈称得上绝色,清纯中带了点不自觉的妖艳,但既是有心自荐,又怎么会不自觉娇艳呢,只是拿这份故作的娇憨来惑人罢了。   虞夫人得意之色难掩,周夫人倒很平静,她今晚已经讨得一次夏王不喜,不能也没必要再摆什么难看的脸色。   作者有话要说:   剩下的7月13号再调整章节了。 第14章 平安扣   林津入席后,被父亲训了几句,林夫人便将他护在身后,气恼地瞪了林戍一眼,低声说了句什么。   林大将军嘴巴张了张,似乎是有些气着了,到底却没再说什么。   这此日子林家二哥不好,因寒冬时节最是叫他难熬,今年又比往年病得重些。医师们又全没个主意。林渡在院子里晕过一次,后来又常是咳得出血;林戍成日里忙着;林源守在北境;家中两个小子又太小,这事自然只有林夫人忧心。   长子大了不着家,守在北境刀光剑影的;而林渡身体不好,林浔又是个野性的,成日里添乱。只林津虽野,却还懂事,不大让她操心,哪知却又遭了大罪。林夫人心疼他厉害,在马场跑跑马又算什么。   她将林津上下打量一回,除了衣服脏乱些,倒也没个伤处,林夫人这才好受些。   岑季白本还有些担心林津受到责罚,看林家那边情形也就放下心来。正要转向别处,却与林津目光相对了。   岑季白怔了一会儿,想着林津说他躲远的事,也不知这话是从何说起。林津,是有读心术不成?   回过神来,林津已经坐在席案上用膳了。   岑季白不知道林津先前那话是个什么意思,心里头空落落的,又有些发慌。   转念一想,林津毕竟平安无事,只这一点,便抵得过万千揣摩了。   林津烦他也好,厌他也好,只要林津无事。   元夕之后,一切又回到平静中。   岑季白的小胳膊伸不到朝堂里去,也没有人问他朝政,他便继续扮着无忧孩童。元宵节是他十一岁生辰,周夫人备了小宴,林浔、宋晓熹在此,这倒与前世不同。前世宋晓熹不曾入宫里长住,与岑季白并不熟悉;前世里林浔林津教训岑秋和,被罚了禁足,林浔便不得入宫。   宋晓熹同林浔不对盘,也不喜欢林津,但他喜欢亲切的林家夫人,威严又慈和的林大将军,还有会逗他开心的林二哥,因此往林家里跑得倒很勤快。   若是夜宿林府,第二天便是林浔将他从被子里捞起来,扔到马车上带进宫里。宋晓熹每每要抱怨林浔扰他清梦,林浔便道:“我是顺便。”   岑季白看宋晓熹跟林浔斗得热闹,这生辰过得,倒比上一世更有趣些。   晚宴罢,他送林浔出了静淑殿,林浔忽然交给他一只檀木小盒。岑季白打开来看到一只乌金发簪,又是心里一紧。便问林浔,“三哥怎么说?”   前世的岑季白也收到这样一只簪子,便是林津予他。夏王好宴饮,岑季白年幼时与林津相见的机会一年里也有几回,他十一岁那年端午宫宴上,林津给他这只乌金簪,说是谢他元夕时为他们求情。   “三殿下怎知是我三哥给的?”林浔诧异得很。   “笨死了,”宋晓熹白了他一眼,“你的礼不是给过了?你们家里还能给初何哥哥送礼的,总不能是大哥二哥吧?”   林浔给的是一方白玉摆件,一看就是林家夫人出面挑选。但林津给的东西,却更细致些。   林浔最烦宋晓熹说他笨,这一打岔,自然就将岑季白如何知道的事情忘在了一边,追着撵着,倒像是将宋晓熹一路送回了微澜殿中。   岑季白也就无法得知林津这回是要谢他什么了。   但他看到这只簪子,便很想去看看林津。   林津不知前世之事,岑季白却很了解林津,知道他喜好。如果岑季白有心,哄得这一世的林津爱上他,心甘情愿地嫁给他,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这一世的林津嫁给他,再给他一个家……岑季白深觉自己可耻,他不配这样幸运。   林津说岑季白在躲着他,因为他毁去容貌的缘故,说岑季白在嫌弃他。   岑季白想了几日,弄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他也不介意林津误会他,只是不希望林津因为容貌的缘故不开心,不希望林津有任何一件不开心的事情。   前世的林津,经了太多伤痛,岑季白便想要林津这一世里安稳些。   他想他其实不该避着林津,他不会去哄林津嫁给他,但他可以同林津做好朋友,好兄弟。为着今后诸多事情,他也必须要有同林家比较亲近的关系。若他能保住林家大哥不死,能让林津免于那次伏击。那么,他从林府讨这一点好处,让他的三哥分几分心思予他,就这一点好处。   岑季白作了这样的决定,当夜里就兴奋得睡不着了。恨不得第二天一早就跑到林津面前,好好地看看他。   但到了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岑季白仍然没有合适的理由去林府寻人,他也还是不知道见到林津以后同他说些什么。   这日傍晚,岑季白正在微澜殿中陪着宋晓熹练字,不知不觉又想到了林津,盘算着如何去搭个话,盘算得愁眉苦脸的。   “初何哥哥,你在想什么呀?”宋晓熹托着肉肉的小下巴,眨巴眼睛,盯了岑季白好一会儿。   岑季白笔下不知何时起糊成一团,一纸好字,便这么毁了。   宋之遥往宋晓熹额头上丢了颗松子,听得宋晓熹“哎呀”一声,故作肃然道:“专心。”   岑季白下了太学,便在微澜殿中陪宋晓熹练字,见宋之遥若有兴味地看着他。便收了笔墨,问宋晓熹:“放风筝么?”   宋之遥脸都黑了。   东风正好,柳绿春烟,十来岁孩童,正是贪玩年岁。   朝官每隔一日休一日假期,这是夏王定的规矩,太学沿用旧习,还是五日一休。   虽不是休沐日,但岑季白功课很好,找学官告了假,明目张胆,要去宫外头耍一耍。姓赵的学官不想允他,无奈夏王在岑季白身上有先例在,告假做别的事或许不行,但若是告假去耍一耍,那夏王真是,无比地支持他……   林浔不住地抖动竹简,哗哗作响,提醒岑季白注意他。他也想出宫。   岑季白冲他眨了眨眼,得意一笑,大摇大摆地带着青钧与行影出了宫去。   岑季白重生之后,第一次来到陵阳街头。前世的他有段时间常来陵阳街头闲逛,记得的地方很多,东街上的西北食肆格外清楚些。   岑季白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进了临窗的雅间,他记得,这家的烤羊腿做得最好。前世从军后的林浔林津,都是一人能吃掉一只整羊腿的量。   林府中的吃食定然是不缺肉食的,但熏制烤制的就会少些,味道厚重的少些。尤其林夫人少时被羊肉膻气熏过一次,也不管是不是再有膻味,反正是不许厨里备下羊肉。   他们家母亲这么些古怪脾气,难为大司马林大将军受了这许多年。   前世的岑季白总是听林浔抱怨母亲如何如何,等到入了军中,林浔倒常常怀念府中精致吃食。   再等到大将军故去,林夫人不久也去了。后来的林浔,回到陵阳城林府中吃饭,很长时间里是吃一回哭上一回。   林家兄弟几个,口味是都随了父亲,除了林渡身体不好,这些人时不时要跑到外头食肆里吃饭。在外头吃饭还有一个好处,用林浔的话说,就是自在。林夫人在家里规矩多,林浔几个小孩子,耐不住那些。   林津的规矩自然是比林浔好些,不过撸起袖子下刀割肉的作风,跟他军中杀伐气度比起来,还真是相配。   岑季白想着这些,自己要了只烤羊腿,一片一片割肉,眼角余光却始终保留在街头上。   他要等的人还没有出现,但他看到了对面那家玉器铺子。   前世的林津送过他不少东西,他也送过林津不少。   刚入射声部那会儿,他在军中呆不住,一回到陵阳城就满街里晃荡,见什么买什么,吃食、玩意、文墨……真是在军中闷得坏了。   某一日他在那家铺子里买了枚玉扣把玩,转手就给了林津,说他们林家人最险,讨个平安的彩头。   后来倒也没见林津佩过,这件小事也便忘却,直到他同林津定了亲。   林津邀他在梅山小饮,问他可有怪他,怪他求夏王换了定亲的人。   岑季白摇了摇头,“林家拒了这门亲事,虽是应然,但你怕父王存有芥蒂,怕北境人心不稳,你在帮我。我娶了你,才是重情重义,不离不弃,才是得民心的太子。”他晃了晃手里的空杯,道:“据说,王子季白可是从三岁起,一直苦恋着林梦舟呢!”   林津大笑着点头,随后却是长久的沉默。   最后,林津从衣襟里掏出一枚平安玉扣来,竟是贴身佩戴。他扯下线绳来,将玉扣交给岑季白。“北境艰险,你多小心。”   岑季白接了玉扣,握在手里紧了紧,低声嘱他:“我听说那药吃了不好,身子疼痛,你背地里倒了便是。”何必受那份罪过。   但宫里的人,是看着林津一日日服药的。   岑季白快步从食肆中走出,跑到对面的玉器铺子里。他不记得在哪个位置上看到那枚玉扣了,一处处细看了去,竟是没有。提前了两三年,或许还没有雕出来。   岑季白失魂落魄地走出玉器铺子,抬头正看到一道青色身影骑着黑马悠悠走过,他平静心神,暗自怨道,差些误事。 第15章 素馨   岑季白上了绣蓬马车,吩咐往东安门去,要在那里换了紫电,去郊外骑马。   马车到了东安门,他撩开车帘子便刚好看到了骑在黑马上的宋之延惊马,而后狼狈跌在地上的完整情形。   “哪儿来的小乞丐,本公子的马也敢惊!”宋之延在随从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对面蓬头垢面的人连连致歉,宋之延看着那人的漂亮眼睛,面上怒气倒去了一半,他示意随从,“擦干净。”   陵阳宋之延有一双善于发现美人的眼睛,男女不忌,出身不论,好看就成。   而小乞丐面上尘灰与些许泥垢除去,竟是个绝美女孩,远胜宋之延往常所见。宋之延“呵呵”笑了两下,搓了搓手。向着身边随从道,“带回去。”便要翻身上马。   “做什么?放开,放开!”那女孩挣扎着不肯,连音色都是极为清丽的,带着点惊慌,宋之延更欢喜了。   “宋公子,”岑季白下了马车,“季白代她向你陪个不是,这便饶过她,可好?”   宋之延身在马上,见是岑季白,便笑道:“哎呀,三殿下。宋某是要领她去个安身之处,你瞧她这无依无靠,孤身一人的,岂不是可怜?”说罢夹了夹马腹,就要动身。   青钧却已经在岑季白示下扣了押人的宋家家仆。那女孩急道:“你是宫里头的?你救救我,他不做好事……”   围观百姓也开始指点起来,岑季白虽是总装个天真无知的孩童,但见宋之延如此明目张胆地欺他年幼,也是好笑了。   宋林周方四大世家,宋家存续的时间大约同这片土地一样久远了,方家也不比宋家年轻太多。但这两家都有些没落,尤其是方家,家主一代不如一代。最后连谋反都谋得蛇头蛇尾。而周家是前朝遗臣,反倒是林家最年轻些。   初代夏国国主,正是靠了宋周方三家鼎力相助,得到夏国天下,征战四方的林家倒是新贵。   夏国的国政似乎江河日下,世家内部也在一代代腐朽。拿宋家来说,宋丞相平庸,却还可守成。幼子宋之遥有才干,却被夏王困囿后宫。而宋相长子,也就是宋晓熹的父亲,宋之远,在地方上却是个很讨嫌的无能官员,他爱听人奉承,对什么事情都要指点一番。却又指点不好,刚愎自用,又朝令夕改,搞得庆州那一带民不聊生。宋相的弟弟宋峥,为人刚直,军事上才干不高,却还是有的,但他有两个不省心的儿子,成日里挑事。这也是岑季白不想将南军交给宋家的原因。   至于林家,打仗是很有才干的,这一代林家家主为人也谨严些,但北境的土地分下去几百年,手底下的兵士到底进益如何,做长官的贪了多少,却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   后来方家没有撑下去,教另三家与夏王端了。周家灭了宋家,林家又同岑季白剿了周家,再后来林家没了,夏国覆灭。整部夏国史,可说成也世家败也世家。   这一世的岑季白没有太大的野心,他只想复仇,只想保住林津。如果林津高兴,他把天下让给林家也可以,只要杀了那些该死的人。   “宋公子,季白不明白什么是安身之处,不如,咱们去问问陵阳府君,”岑季白向他眨眨眼睛,“问问宋峥将军,问问宋丞相?”   眼看着到手的美人要他丢开,宋之延虽然恼怒,却不好同岑季白争执什么。“不必了,”宋之延理亏,气恼道:“三殿下既然开口,宋某自然从命。”愤愤地打马而去。   岑季白正要说话,那女孩却当街而跪了,乞求道:“小殿下,你帮我救一个人。”   岑季白截住她话头,“姐姐先起来吧,姐姐可用过午膳了?”   当街里说话不方便,自然是上了附近一家酒楼,进了雅间。岑季白也没有挥退随从,任青钧行影将详情告知周夫人。   “你叫什么名字?”岑季白问道。   女孩道:“素馨,秦州秀泽,素馨。”   今日,岑季白是特意等着素馨的。他之所以知道素馨这个人,是因为前世宋之延家中一件惨案。   宋之延那一家子,并子女妻妾侍君,全都中毒而死,没一个留下活口。素馨将案子做大,做绝,实然狠毒了些,一则出于报复,一则是为了给秦州含冤而死的爹爹沈朗申冤。   沈家祖上有医仙之名,到沈朗祖父那一代,在虞国惹了祸事,便逃难到了夏国秦州境,隐姓埋名起来。   十多年前的沈朗同秦州望族素家的嫡子相恋,嫁与他后只得了素馨一个女儿。   几个月前夫君过世,叔伯家的人要争夺素家产业,知道沈朗平时自己会些医药的缘故,便污他毒害家主,将素馨随意指了户人家婚配。   沈朗在公堂上将那些所谓的证据一一驳斥,然而素家叔伯打点了州牧周慕新,公堂上用尽刑罚,沈朗仍是不认,周慕新伪造了沈朗认罪的供词,强按他画了押。   素馨是成婚当日里趁乱逃出来的,她知道秦州无人能治得住州牧,只能往陵阳城中廷尉府申告。   前世她在陵阳城门处便被宋之延掳了去,宋之延哄骗她自己可以救出沈朗,强行将她留在宋府中。   素馨逃脱不了,只能抱着最后一分期望等待,直到这年冬日里,仍是没有沈朗的消息。   素馨知道爹爹已死,恨极了宋之延,便假意乖从,渐渐取得宋之延信任,害死宋之延夫人后,她便成了宋府中宋之延分院的掌家,将这阖家大小毒害。   而后,素馨往廷尉府自首,交出因果来。   因为事情闹得太轰动,又是宋之遥的堂弟,廷尉也不敢隐瞒,朝堂上便将此间详细一一报给了夏王。   那时候岑季白还是太子,自然也在朝堂听得清楚。   后来夏王虽派人严查此事,无奈周慕新是周夫人二叔,周家上下打点,周慕新倒是平安无事。   夏国内大案发生得不少,以岑季白所知,冤假错案也是不少的,这一件的曲折轰动,却格外叫人印象深刻。   素馨之狠绝,虽不可取,岑季白却很佩服她的勇气。   但他早就是个心肠冷硬的人了,也不会为着这一点勇气施加援手,他来救人,还因为前世里那最后为林津诊治的医师偶然提到的一句话。   林津当时问他,可能保住孩子。那医师摇头道,如果师兄沈朗在世,医仙真传弟子,或许有些机会。   言外之意,岑季白的母族作孽,这是他们活该。   既然是周家作孽,岑季白便要周夫人先还上一笔。   岑季白不知道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应该用怎样的神色来表达他即将出口的话,索性敛了神色,平静道:“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可知道三殿下是哪个夫人的孩子?”   素馨苦笑道:“我当然知道这些,但周家强势,周家强势,周慕新便是无事,周慕新无事,爹爹就不能平冤。”她叹了口气,道:“素馨不敢奢求更多,但陵阳周家人一句话,要换出我爹爹来,不是很容易吗?三殿下若能援手,素馨定然衔环相报。”   岑季白见她如此明事,也就不再兜什么圈子。“我不知这事真假,但若你父亲果真冤屈,想来母亲必不会坐视不理。你说你爹爹会些医术,公堂上拿药理驳斥那些作证的庸医?”   素馨识趣接口:“我家里祖上有医仙之名,父亲虽然隐寂,但他自认天下医师,难出其右了。”   “那你的医术,也是不差的?”岑季白作出不信的模样,便吩咐行影同青钧去几家药庐里多找几个病人并医师来。   看着两人出了酒楼,岑季白收起那丝童稚,道:“我有法子,救你爹爹。”便与她交待了一番。   素馨为那些病人看诊,只观他们面色呼吸,便说了个一二三来,问那些病人,素馨确实说得不错。再开了药方,交予医师看来,也是无误的。其中两个方子还很得了那些人称赞。   于是岑季白将她安顿在客店中,留下行影陪护,自己带了青钧回宫。   静淑殿中,周夫人正沉着脸等他。“整日里胡闹,你就这般大摇大摆地出了学宫?”   岑季白知道,周夫人本就不喜他,抓了错处是非要狠罚上一回的。虽然无非是抄字罚跪挨挨打,岑季白也不想再挨这些。他挤出几滴眼泪来,哭道:“儿臣明明有件喜事告知母亲,呜……呜……”   岑季白这样年岁的小孩,凡事都还有些懵懂,但又渐渐知道些事情了。   周夫人总是找太医调理,虽然这种事情不好让岑季白知道。但同一殿中,岑季白偶或听到只言片语,也是有的。他是很诚心地向他的母亲介绍自己遇到的这个好厉害的姐姐。   “母亲殿中常有太医往来,儿臣担心母亲身体不好,儿臣想要母亲健康长寿,一辈子陪着儿臣。”岑季白抽了抽鼻子,道:“所以今日儿臣听那个姐姐说她医术了得时,真的是好开心好开心……”便向周夫人讲了今日详情。   又道:“儿臣可不管她爹爹如何,反正,儿臣要她、要她爹爹治好母亲。”   周夫人不置可否,只是夸了岑季白孝心,当下打发了他回偏殿,再问明青钧详细。   作者有话要说:   五一会停更。 第16章 流民   第二日一早,周夫人难得地来到岑季白殿中,亲自为他束发。忧愁道:“昨夜里母亲一夜未曾睡好,想着你这般大的孩子,还要偷跑出宫去,半点不肯教人省心。”   岑季白心里暗笑,心说你当然睡不好了,你知道有那么个厉害的女医,那女医还有个更厉害的父亲,多少年没有希望的事情,死马当活马医,也是要见一见她的。   看看天色渐明,岑季白用过早膳,便向周夫人告退。乖巧道:“母亲不要再气了,儿臣昨日里贪玩,以后再不会了。”   周夫人点了点头,让他去了。   过了两三日,周夫人便让岑季白请了素馨进宫。也不必沈朗出手,周夫人不孕之症,素馨便可为她调理了。   素馨虽是看着小些,今年不过十七岁,却是从小跟着沈朗学医,精通医典。沈朗得医仙真传,素馨便是沈朗真传了。   如岑季白所料,周夫人一封私信,秦州狱中真正的沈朗便被送入陵阳城,周慕新另置了个假的,这年秋后,便斩了他。   这些事,周夫人以为是背着岑季白在做,事实上,素馨所为,都是岑季白教她。   当日里岑季白曾问过素馨,若是有人长年使用麝香等物,还想要受孕的话,可有法子?素馨并不确定,但岑季白告诉她,想要救她爹爹,便只能说有。   当然,她的爹爹不想永远背负着谋害亲夫的罪名,想要洗雪冤屈,那就得等到岑季白有那个实力之后了。   沈朗被接入陵阳城时,半途上遭了山匪,被人劫住。   那些山匪,却是宋之遥派人假扮。   素馨知道详情,虽觉岑季白是故意拿捏她父女,但周夫人同岑季白母子之间尚有这许多算计,岑季白于她,自然不可尽信的。   岑季白倒也跟她说得明白,毕竟周慕新枉法在前,人在周夫人手上,用完她父女,必是个死字;在他手上,他会放人活。   春三月,花红柳绿。   微澜殿中,宋之遥倚在亭栏上,手拿着装有谷物的小碗,凉亭外几只小雀鸟在空地上跳来跳去啄食。   “青钧同行影都是孤儿,没什么拿捏的,想叫他们背主,怕是不易。”宋之遥一边投食,一边说道。   岑季白不作多想,便道:“都做了。”   宋之遥又撒了一把谷物,转头看着岑季白,道:“其实也不必如此费事,若是没了周夫人,我将你要到我名下,如何?”   岑季白并不想让周夫人死得太便宜。因宋晓熹在偏殿熟睡,岑季白也懒得装那么天真。“先生要了季白同星沉两个孩子,父王那里,怕先生不好再找托辞。”   宋之遥面色尴尬,随即道:“我是好心。你既尊我一声先生,那我……”   “先生,”岑季白打断他,“季白不做对不起星沉之事,不做对不起先生之事。”他要让素馨做的事虽是狠些,但那些都是周夫人应受的。他只是想复仇,无关之人,并不想牵连。   宋之遥点了点头,随后笑道:“你这样的年岁,这般严肃做什么?”便折了枝柳枝要与他簪上。岑季白抢了柳枝掷在养着金鱼的水缸里,引得各色鱼儿纷纷受惊,慌张游了一回。   “先生,季白可是把命交给你了。”岑季白苦笑了下,便行礼告退,离了微澜殿中。   正逢春时好天气,第二日正逢休沐,岑季白惦记着要去京郊随乐原跑马,便约了宋晓熹同去。   宋晓熹很少上过街头,看什么都新鲜,一一指着外头买卖同岑季白说话。看到外头一家一家糕点铺子,凉食小摊,便打发小近侍时习到外头买去。岑季白不许他乱吃东西,买来的糕点便都在小案上零零散散地堆着,小糖人小糖瓜金灿灿地诱人。宋晓熹苦着脸,道:“初何哥哥,我就吃一口。”   “每一样吃一口?”岑季白看着眼前十来件小点心,问道。   宋晓熹赶紧点头,“初何哥哥,你真好。”   岑季白拍开宋晓熹要往食案上伸去的手,道:“不是我不允你,宋先生不许。”见宋晓熹要开哭了,又道:“好了好了,我也不吃的,好么?”   “不好。”宋晓熹转头生了闷气。   马车出了西安门,岑季白给他指了指被拦在外头不许进城的难民,道:“西边地动了,不少灾民四处流落,你瞧瞧他们,连口粮食都没有。”   宋晓熹是个好孩子,听他这么一说,见那些流民里头还有两三岁的更小的孩子,更觉这些人可怜不已,便将案上点心叫时习包起来,拿去外头,尽数分给那些孩子了。   岑季白也拿出些散碎银两,交予青钧,教他去买些馒头包子等物,分给灾民。   马车未在城门口停留,而是一路驶到了西城外随乐原。   岑季白与宋晓熹刚下了车,正要换马,对面忽然冲上来不少难民,将他们团团围住了殴打。   如青钧行影,虽是武艺出色些,然而人一旦饿疯了,便顾不得许多,拼着伤痛也疯涌上来。随乐园本该有不少游人,然而天色还早,游人不多,再加上他们唯恐惹祸上身,此时都是纷纷避让,没有人上前相帮。   他们苦苦抵御,岑季白护着宋晓熹,左冲右突的,无奈难民人数众多,他们冲不出人群里去。   这些人围上来就要抢东西,伸了手上来连衣裳都想要扯下。   只青钧行影有些防备之力,但宋晓熹、时习同岑季白不过是三个小孩,自然经不住众人团团围殴。不过一两息间,连佩剑都被人抢了去。几下里刀光剑影,岑季白身上已经带了伤,总算在青钧两个护持下翻身上马,带着宋晓熹便要往陵阳城跑去。   既是抢东西的难民,眼见他们快马离去,马车却留在原地,自然不会去追他们,只死命地围住两名随从,要抢马车上的东西。   紫电载了两人,风驰电掣般,片刻后已离出老远。   岑季白今生还是第一次受这样的伤,对于孩子的身体而言,这久违的疼痛似乎愈加煎熬,他右臂受了伤,却仍是握着缰绳,空出左臂来揽住宋晓熹,防他摔下马去。宋晓熹初时还有些惊吓到,此时却很镇定了,只盼着快些到城门去。   既是太学休假,林浔也拉了林津要到京郊赏些春景。两人也只带着各自近侍,骑马走在官道上,本是悠游自在,不想迎面却看到岑季白胳膊染血,同宋晓熹一骑里飞奔向他们。   “三殿下!”林浔林津一齐迎向了岑季白。   看见他们,岑季白也未缓下马速来,只是快速说了一句“回城”,仍旧往陵阳城去了。   回到陵阳的时候,大街上不好纵马,岑季白虽急于回宫,无奈伤口出血很多,便听从林津意见,到了就近的医馆,只让林浔去宫里报讯。   岑季白身上一共两处伤口,胳膊上一处,背上一处,虽然伤得不重,伤口深长,看着却很吓人。此后一两个月里,岑季白倒可以吊着胳膊休假逃学了,只是夜里睡觉要麻烦些。   宋晓熹本来不再慌乱,见到伤口那样深长却又哭了起来,泣道:“初何哥哥,都是星沉不好,如果星沉功夫好些,初何哥哥就不用替星沉挡伤了……”   林津站在一旁看医师包扎,听了这话,有些气恼地看了宋晓熹一眼,问那医师,“他伤势如何?”   老医师年过半百,人是很慈和的,一边上药,一边道:“小公子莫要担心,虽是出血多些,性命是无碍的。”   岑季白不敢看林津,便同老医师说话,“胳膊呢?”又同宋晓熹笑道:“胳膊坏了也没关系,以后你帮我写字了。”   宋晓熹一听就更伤心了, “哇哇”地哭了起来。医师看得不忍,赶紧对宋晓熹道,“胳膊也无碍。”   林津听罢,便出去等林浔了,出门前回头看了宋晓熹一眼,道:“你哭什么,你那初何哥哥左胳膊不是好好的?”特意往“哥哥”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宋晓熹听不懂他的话,擦了擦眼泪,抽噎道:“初何哥哥……呜呜……你快点好起来,我不要……呜……不要帮你写字。”   岑季白扯出一点笑容来,僵了僵,有些维持不住。他带着宋晓熹出宫往随乐原游赏,却连林浔都不曾告知,林浔不会多想,但林津或许要以为是他刻意避过林浔了。   小时候的事岑季白记得不多,但林浔是他的伴读,记忆里那几次出宫,总是会叫上林浔的。远近亲疏,人有不同,如果林津多想一想,恐怕要为林浔不平了。何况,林津还当他是一直嫌弃他的容貌呢…… 第17章 族学   听说宋晓熹遇险,宋之遥虽是“静养”中,也急急到了大夏殿,询知详情。   夏王大怒道,“寡人的天下,寡人的陵阳城,这些该死的混帐!”即刻就要命人捉拿难民,一一处死。   前世这些难民在陵阳城外流落太久,无人照管,后来一部分人聚集在一起,强行突破城防,往城中哄抢食物,混乱中光是踩踏便去了好些人命。   这些人又涌至宫城门口,叫喊着夏王无德,要反了夏王。后来禁军平乱,夏王命他们抓捕了城里城外一应流民、乞丐,无论是否参与此次混战,总计数万人,尽皆坑杀于陵阳城外荒林中。   闻听此事,齐州一带灾民当下揭竿而起。平乱之战倒没打上几个月,毕竟是流离的灾民,打不过官军。只是经此一乱,又是死伤无数。   岑季白先将流民的事情引到夏王跟前,自然是不想再有坑杀之事。   若是这些人能有口饭吃,大约是不会冒死起义。   岑季白见过太多惨痛之事,重活一世,复仇之外,他并不想夏国百姓有太多伤亡。   而他这一次,虽然受伤,但并不严重,事情闹得不大,宋相并太尉周慕邦好赖劝住了,虽说受伤的是王子,但京郊上万流民,岂能个个都杀,还是撵出陵阳城罢了。   岑季白同宋晓熹也站在大殿上,宋晓熹听说要杀人,有些不忍,便拉着宋之遥袖摆,小声道:“他们也很可怜啊,没有吃的……”   宋小公子没饿过肚子,但自觉想吃饭的时候若是吃不上饭,应该是很难受的。“还有那么小那么小的小孩……”   宋之遥摸了摸他的发顶,心中暗叹。朝堂之事,如今的宋之遥是不好开口的。他只能等着做丞相的父亲宋巍提出方案来。   宋相未及说话,周太尉倒是先出了个主意,这些难民里头,若有青壮些的,可以送去军中出力,老弱些的,就撵了回去吧。自觉能收留一部分人口,已经颇仁义了。   岑季白对于他的荒谬,前世已是领教过,他此时只是一个小孩子,也说不得什么。便也将目光投到了宋相身上。   宋相捻着胡子,道:“原是齐州一带地动,地方无力纾难,王都理应振灾的。”此言一出,朝堂上尽都寂静下来。   谁都知道陵阳城外来了不少难民,但谁都知道夏王拿不出钱粮来振灾,无论少府还是内史的府库,俱是空空。这一代夏王旁的能力没有,花起银子来,却是前代十个夏王也及不上他。   因此,若要振灾,只能是各世家出力,献银献粮。可哪家的钱粮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施些粥水给难民也就罢了,真要送到地方上去救灾,那地方官员还要一层一层盘剥。他们献的东西,却进了别人腰包,无论如何是不乐意的。   于是谁也不提到这件事,便是如宋相之人提到几句,朝堂上的呼声,总是说等他们呆不住了,自然就走了。   彼时夏王深以为然,他不知道京郊的流民到底是个什么数目,即便上万上千,就跟银两似的,大手一挥,不就没了么。   直到岑季白同宋晓熹出事,夏王这才有些在意起来。宋之遥不依不饶,要他给个方案,不然以后他的小侄子想出个宫门都不行?   朝堂纷争,天下兴亡,不如美人一怒。   放任不能,撵人不能,那就只好救灾了。   周夫人虞夫人倒还作了贤良模样,派人来禀报夏王,说是甘愿减半三年份例。   夏王缴了方家那一次,还剩下些余资,分了一半出来。   朝堂上诸人也松了口,各自出些,太少了面子上毕竟过不去。   如此,京里头倒施起了粥汤。   夏王派人往齐州一带安置灾民,因灾后多瘟疫,也带了不少医师过去,连太医院都抽了一部分人手。因是各世家出了钱粮,都盯得死死的,负责此事的官员反倒不好贪墨,到了地方也尽心尽力地督促着地方官办事。   自然,夏王的怒火要有人承担,齐州州牧并一众府君、县丞,拉了不少出来砍头。安排新人时,宋之遥也让宋相安排了几个得他看好的人选。   岑季白出事那日,城门守卫带了一队人马去随乐园,两名随从已被乱刀砍杀。   岑季白同宋晓熹身上的钱袋子早被人扒了下来,连锦缎做的马车帘子都被人扯下来带走,倒是乌墨受惊后疯跑,后来自己入了陵阳城,到了宫门口等着。   有眼尖的认得是宋小公子坐骑,赶忙报了微澜殿。   宋晓熹搂着失而复得的乌墨,欢喜得哭了好一场,以后任是什么银霜白雪,也都不及他的乌墨了。   转眼便是五月,五月榴花照愈明。   林家的族学虽是办在林府中,其实另开了门出入。   老资历的世家,族学中不只有自家人,嫡支分支众多暂且不论,还有依附于他们的新贵,家中无有出色的先生,也将孩子送到大世家的族学中。如此,为方便出入,便单独僻出院落来,另开了大门。   其实像林家这样的族学,也是朝中官员结党交附的一环,很为历代夏王头疼。   最初的太学并非王族私用,朝中官员子嗣,经些选拔,便可入读。此外还有官学,私学。   只是太学容纳不了太多子弟,官学又打压私学。最后私学取缔,官学独大。   然而,由官员负责的官学闹出太多贪墨之事,朝官与先生间也有诸多矛盾,加上夏国时不时有战祸天灾,财政官员天天喊穷,官学便撑不下去。最后,官学解散,各家子弟求学,就由各家自己负责。   世家根基深厚,他们开办的族学自然比普通官员所设更为完善,夏王也不能阻止这些人让自己的子弟接受更好的教养,毕竟也是给夏国的未来培养臣工了。   林津从学堂里被人叫出来,就看到岑季白一身绣着大团花鸟缠枝纹的月白衣裳,站在石榴树下,抬眼看花。   陵阳城中各家的孩子都是玉雪团团的,格外出色些,如宋晓熹、林浔这般,无非也都是白皙稚嫩的脸,明亮的清澈的眼眸,高兴的时候悦目,不高兴的时候也觉得可爱。只有岑季白身上带着点叫人难以接近的疏离。   宫里宫外,都说三殿下最是好脾气,但林津自小觉着,岑季白笑也是笑着,却是远远的缥缈的,不真切的。   至于眼前这个,连笑容都还没扮上的岑季白,就更是疏离些。   有风扬起,淅淅的红色花瓣落下,将岑季白罩住了,就像是火星子要将他燃起来。   岑季白也想到了火,大火。   他伸出手,接住一朵坠落的石榴花,艳灼灼的,像是朵小小焰火。岑季白觉得烫手,便赶紧甩开了。   这样惊慌的神色,倒叫林津看得心紧了一下。   “三哥,”岑季白看到林津,出声喊道。反正是改不过来,就一直叫三哥罢。等林津听习惯了,也便无谓的。只是喊出这一声后,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林津看起来似乎有些不高兴,他原以为林津近日应该是高兴的。   “三殿下这是?”林津不解。他不知道岑季白为何会来找他,自那日随乐原出事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   这与岑季白原料想的有些不一样,他以为林津也像林浔似的,近日里高兴,那么,即便见到他,也能开开心心的。   沈朗以游方医师的身份,到林府中扣门,因林府二公子积病,常年悬赏着。   岑季白原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沈朗倒说林渡若得他调养几年,是可以尽好的。   林家上下,全都是欣喜一片了。因为这个缘故,岑季白才觉得有些勇气站到林津面前,才敢喊他一声“三哥”。   “怎不见小浔?”林津又问道。今日里太学也在上课,岑季白这是溜出宫来的?   岑季白确是逃学出来,周夫人有了希望,素馨还将那希望给她描述得很近切实在的,内心里不定怎么盼着岑季白玩物丧志呢。因此岑季白逃学逃得肆无忌惮,给他那母亲宽个心,叫她别太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   不过再没有青钧同行影跟着他了,那日里随乐原出事,夏王震怒之下,给他从禁军中抽了两个年岁小些的出来,都是十六七年纪。岑季白给他们定了两个怪有意思的名字,一个叫阿金,一个叫阿银。听起来就欢喜。宋之遥替他查过,也敲打过,身家性命,就都在宋之遥手上了。   岑季白不可能多相信宋之遥,但除他之外,也无人可信,既然彼此有用,宋之遥想来还得是护着岑季白这条命的。   前世的岑季白,十分依赖周夫人,十分信任她。因为夏王耽于玩乐美色,不大顾及他母子,岑季白自觉母子亲情之外,还有相依为命的扶持在……其实都是假象罢了。   重活一世,岑季白全当自己是没有父母兄弟的,没有亲人,只是午夜梦回时,有些凄凉罢。 第18章 回礼   “星沉呢?”林津见他不说话,便又问起了宋晓熹。   岑季白身边惯常是有宋晓熹或者林浔的,那两人不太对盘,凑一块儿兴许能打起来,如果岑季白只带一个人出宫,倒也是可能。   林津不喜欢宋晓熹,但大面上还过得去。他同林浔不一样,林浔是爱到宋晓熹跟前去的,把人欺负哭了,再哄回来,再欺负。林津是根本不想见到宋晓熹,但凡宋晓熹去了林府,他都避着些。   无奈林夫人喜欢,时常接了宋晓熹往林府去。他这样乖巧的模样,又娇滴滴的,跟个女孩儿似的,哭起来也像从前的林浔。   林夫人有时候觉得怪可惜,小浔长大了,就变成野孩子了。   而此时,岑季白好容易出宫一次,听他不是问起林浔就是宋晓熹的,站在原地越来越沉闷,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拿了些兵法问林浔,林浔不懂,便转而去问了在家中的二哥和三哥。   借此,岑季白倒能与林津有些探讨,拿自己多活了二十年的阅历见闻,去讨林津一个高看。   林浔在他们之间传话都传得烦了,直说叫岑季白自己去问,岑季白也觉得林津应该不是那么讨厌他了,林府却还是不敢去。   拖到五月里,端午宫宴将至,他想着总会见上。但林津是五月初三生辰,岑季白收了他一件生辰礼,很想还他一件。到五月初二这日,实在拖不得了,又非休假时,便自己出了宫来寻他。   反正,这些天林家人都很高兴,林津这里,见到他的不喜,也能五分减作三分了。   但他看到林津,只听到些林浔宋晓熹的,实在没有意思。   这时候,倒有人出来找林津了。   “梦舟,”学堂里先生不识得岑季白,只看到林津同一个小公子在院子里对站了好久,觉得古怪,怕这林家三公子出些变故。便叫了同窗来寻他。   岑季白听到有人叫林津,看来人有些面熟,想了想,诧异道:“在洲?”   前世的执金吾将军江平,早些年大概是这么个模样了。岑季白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见到他。   可堪年轻夏王信任者,如林浔之人,都在北境厮杀卫边。到他处置了周氏,想要个可信之人执掌禁军时,竟是无有人选。那时禁军中有个小将,叫做江平字在洲的,林津生前信他,岑季白便提了他上来。   此时此地,岑季白想,怪道林津会信他,原是族学里同窗。   林津有这许多人作陪,大约也不会太在意岑季白是不是厌弃他容貌了。反倒是因为岑季白厌弃,更要觉得岑季白是个只重皮相的肤浅小人……岑季白这样想着,更觉涩然些。   “你怎知我的字是在洲?”江平不过也才十四岁,少年模样,鼓圆了眼睛疑惑看他,还有些稚气在。   岑季白尚未听清楚,便听林津道:“你同先生替我告假。”   林津对江平说完这话,便拉着岑季白出了族学。   岑季白吃惊地跟着林津走了,脑子里只有一点神念在,三哥拉着我的袖子三哥拉着我的袖子……   他呆呆地跟着林津走,盛夏的阳光下,林津的金色面具有些反光,叫人不能太长久地直视着他。岑季白却反而觉得林津更加好看了。   他揉了揉眼睛,继续呆笑着看着林津。   林津看着岑季白笑过许多次,唯这一次是格外的痴傻,却没有那份疏离之感了。   岑季白这模样,比起那个三岁时呆愣愣看着他发笑的小团子还要痴傻,却似乎添了些深重的东西……林津觉得面上发烫,忽然甩脱了岑季白,独自往前快走了几步。   岑季白被扔在原地,脑子里又只剩下一个念头,三哥扔了我,三哥扔了我,三哥拉我出来是要扔了我……   “你走不走?”林津见他半天没有跟上来,便回头叫他,也不知道这位三殿下在发什么傻。   岑季白愣了一下,迅速回神追了上去。“三哥,你不要生气。”试探着伸手扯住了林津袖子,小心翼翼地看他。   林津看岑季白牵着他袖子,脸上刚刚凉下去的热度又升了上来。他转身看着街头两边各色铺子,又问岑季白道:“你到底来做什么?”   两人这时离得很近,林津才看得清楚岑季白头上挽的那只簪子,乌金做簪子的并不少,岑季白头上那支又格外素朴些,林津起初并不曾留意到。这时看清楚了方知,是他自己送给岑季白的。   元夕仙子山上,林津便觉着,大黑天里岑季白上山来找他,比禁军更先找到他,实则并不是一件那么理所应当的事情。   这好像是他跟岑季白的一个秘密,一个岑季白总是能找到他的秘密,就像在清风崖,他不要岑季白告诉旁人那件事,岑季白就谁也没有说,也是他们的一个秘密。   岑季白同他有着这样的秘密,他便想着,给岑季白送一件东西。   林津并不像大哥二哥那样积下不少私房来,也不像小浔还有宫里做伴读的俸禄。   北境的地都是分给下面士兵的,林家嫡支除了侯爵承袭,只祖地里留了些土地,租户们不是家中有从军,便是从前有或是将来要有的,他们家租子就收得低些。算上林大将军在陵阳做大司马,在北军西北军中领的那点大将军俸禄,还得供着好大一间族学。因此,在世家里头,林家不算是宽裕的。   不过林家族内人口简单,林戍这一代只留他一个人,兄长早些年战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招了婿,惯常留在安夏城的林府中打理,因此林家开销也不大。   几十代的积累,有这么个好处,人情往来上,人家送个什么,府库里总能寻个合适的给人回礼。再将这一次的收了,留个几十年,再拿出来回礼,只要不是锦缎蚕丝之类不耐放的。   林家收礼最爱收些瓷器玉器金银,便也是这个原因。   大体而言,在世家里头,林家的子弟拿的月例就不算多。况且林津日常在族学中,同窗间往来,也有不小花销。至于秋狩那时夏王赏赐,赏赐虽丰,却是充入府内公中了。   总之,挑来挑去,林津那可怜的几两银子挑不到好物件儿,也不好从府库里头出。因林津不想叫更多人知道他要送岑季白东西——这是他同岑季白的秘密。   若非他见不到岑季白,定是私底下交了,何至于要林浔转一次。   想到岑季白一直避着他,又觉得他送个什么玩意岑季白都是不稀罕的。   但就算岑季白见不到他,也得要知道世上还有一个林津。岑季白给他银霜,他很喜欢,但他看到银霜总是想起岑季白来,所以他要岑季白也能时常想着他。   要岑季白想起他来,就要找个常在眼前的东西。于是便挑了支乌金簪子,因这东西极小巧素朴的,不费什么工夫材料,林津买得起。   林津买完之后就后悔了,岑季白又不稀罕他送的东西,怎么会常放在眼前呢,白费他银子。   但买都买了,也总归是送了。   此时此刻,看到这只簪子,林津倒是真的高兴起来。   他想到明天就是自己生日了,岑季白从宫里头跑出来,大约是想给他还个礼的。那他端午的时候再给岑季白还一个,岑季白中秋了就还他一个,腊月的时候他再还一个,元夕了岑季白又还一个……如此,岑季白就总是要想着林津了。   林津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在意这件事,他高兴了片刻,忽然间想到,他没有那么多银子。   唉,这是件多懊恼的事。   岑季白不再发呆,不知道为何他的三哥却开始发呆了。   林津没有被面具遮挡的白皙肤色上泛着通红,想是大太阳底下不好,再站下去要中了暑的。便带着林津进了一家食肆,躲躲日头。   小二报了菜名,岑季白下意识点的是林津爱吃的菜。林津忆及宫宴上岑季白能多取几箸的东西,大概也点了两道。   谁都没有问是为何,却有些心照不宣的意思。   岑季白心里一高兴,便看旁人在这里有些碍眼,挥手对阿金阿银道:“你们带小刀去隔壁用饭吧,我同三哥说话。”   林津这时候的武艺已是寻常成人不及了,岑季白更有前世的记忆在,那次随乐原出事,原是他与宋之遥串通过,是他刻意。否则,真要是普通流民也是杀不死青钧两人了。   因此他叫随从退下,算是体谅他们辛苦,也让他与林津自在些用膳。   但林津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又怎知他叫小刀?” 第19章 相见欢   为着宫防缘故,臣子去宫宴的时候,是不可能带着小厮一起的,入了宫,自有宫人引领。   这一世的岑季白从未到林府中去过,的确不该知道林津这个近侍的名字。但岑季白一高兴,就给忘了。   同江平不同,小刀年轻时长什么样岑季白是见过的,这一次,他竟是连点迟疑都没有,就给喊出来了。   岑季白支吾了一下,说不出话来。若是旁人,他大概有一千一万个借口,无数的解释,但面对林津的时候,岑季白脑子犯晕……   “小浔告诉你的?”林津有些无奈,“他能有什么是不同你说的?”连他同窗中常有往来的那么几个人也告知了岑季白,这个林浔到底是姓林还是姓岑?   这样一想,林津可就有些愤然了。   “三哥……”岑季白看他面色不大好,心里忐忑起来。   “哪个是你三哥?”林津脱口而出后有些后悔,缓声补了一句:“你是王子,谁敢做你三哥,况且,”他看了岑季白一眼,道:“你叫三哥,不觉得奇怪吗?”   岑季白是夏王第三个儿子,岑家小公主岑敏不也是唤他作三哥?但也不是,小公主要喊他作“三王兄”的。   岑季白知道是自己唐突,但他喊了那么多年,也就不想改了。林津行三,本来就该叫三哥。况且,宋晓熹都喊得,他为什么不可以喊呢。于是故意道:“那,梦舟哥哥?”说完这话,自己倒觉得极好笑了。   林津也笑得脸红,瞪了他一眼,也就作罢了。   岑季白便将阿金放下的清漆匣子打开,推到林津面前。   盒子也是只素朴盒子,林津打开看时,里头两柄短匕,都是简单小巧。   林津先抽出支匕首来,出鞘后的锋刃寒光闪闪,四周有些盛夏苗头的暑气,都被它逼得凉了下去。   匕首一面有道突起的锋棱,这样的结构让它刺杀时更省力气,刺出的伤口孔径更大,让对方血流更甚,算得上是件利器。   林津喜欢这匕首,迫不及待比划了几下,又换了另一柄出鞘查看,亦是满意。欣喜问道:“给我的?”   岑季白点头,“生辰礼。”   林家的人,十三岁就要去营里头操练了,万一去了边关……总是要去边关的。这两件东西小巧,藏在靴筒里,袖子里都是可以的。佩剑很重要,但很多时候体积太大了不方便,目标又明显,若是近战,有匕首在,可以出其不意地反击。   林津晃了晃手里的匕首,看了看匕首上铭文,前朝铸剑名师陆锋的作品,百炼精钢锻造。另一柄是单刃刀,与普通的双刃匕首不同,且更为小巧些,材质也是极好。万一在野外遇伏,同军队失散了……用这个,比佩剑省力。若是受了伤,哪里还有多的力气耗费,升一点火、弄些吃食,砍、劈、削……用这样的小刀就方便很多。这一柄小刀,因为设计独特,也是二十年前铸剑师徐隐的成名之作。   陆锋是铸长剑的,短剑作品很少,留下来的却都是精品,徐隐则是专攻短刀。   林家人也养些自己的铸剑师,但能让林家看得入眼,称为精品的却是不多。林津自己的佩剑便是陆锋所铸,他用着很是满意,因此,岑季白给他这两件,不只是贵重,也格外合心些。   林津听父亲说起过战场上的事,没想到岑季白也知道,且为他考量得如此周到。而且两柄匕首都是小巧精细,带在身上很方便。   三棱那一柄,是岑季白前世随身之物。这一世,他提前去夏王的私藏宝库中将它挑了出来。另外一柄,就是顺便了。反正夏王库房中的刀剑,就算放到生锈,也不可能有被用到的时候。   林津收起匣子,爱屋及乌,这简单的匣子都格外叫他满意。伸手在匣子上抚了抚,问岑季白道:“明日府中小宴,你来吗?”   岑季白从来不曾到过林府,如果是因他生辰的缘故,能去一次的话……林津有些期待岑季白的答案了。   岑季白讶然片刻,欣喜点头,“若是不被罚了禁足,明日我便去你府中。”他讪讪笑了笑,“倒还不曾去过。”   按说以岑季白同林浔的关系,是要时常走动的。奈何周夫人总有些担心他与林家过于亲厚,同自己那个没影的孩子相争,因此,便不要岑季白同林浔在宫学之外有太多往来。   身为王子,若是岑季白想要出宫,也有许多限制。   但这一世中,岑季白可不想再做什么乖巧小孩,相反,他的父王更喜欢些贪玩好游乐的孩子,觉得这样的孩子更像他一些。   岑季白这半年里,倒出宫三回了。且有两回都是私自。   他本以为他不知道应该同林津说些什么,可是看到林津高兴,他自己便高兴得什么都说什么都问了,族学中如何、先生如何,那江平又如何……   等出了食肆,已是酉时前后。林渡刚在酒楼门口下了马车,便看到他们出来。   族学里用午膳时没见到林津,问了江平等人,才知是林津告假,同一个小公子出去了。   问是个什么样的小公子,江平便道,是个极好看的小公子,站在榴花底下,比榴花还耀眼。哦,对了,那小公子还认得他。   林渡实在不知他说的是哪个……找人打探到这里,听说林津是到这里用饭,这才罢了。   等到下午课罢,要寻林津家去,才知道人还没回来。   林二哥这可着急了,到这食肆来打听,没想到就看到人走出来。可叫他诧异的是,他看到那与林津一同走出来的人,是岑季白……   “二哥。”林津亲手捧着木盒子,喊了这一声。   林渡的身体,自来是夏时好些冬时差些,一年又比一年更坏些,今年里有了沈朗调养,倒比前两年还显得好了。   林家自然不会轻信什么游医,不过宋之遥为沈朗编造的身份也是很可信的。林渡说反正是好不了,不如让这游医一试,没想到真是有了起色。   因此林津一看到他,又更高兴些。   “三……”林渡上前几步,执了平辈礼,低声道,“三殿下。”   到底是个王子,岑季白这般随便出宫,在大街上乱转,未免太不像话。   岑季白的马车还停在族学那里,普通的青篷车,与之前招摇过世的锦绣车差了太多,林渡也没认出来。   因林家族学中有小门与林府相通,林渡同林津也要再回族学去,便用他租来的这辆马车,邀了岑季白一道。   路途不长,岑季白在车上没再说话,只一个劲儿地瞧着外头,像是十分好奇的模样。偶尔侧头看一眼林津,两人的目光有那么一两回撞在一起,相视一笑,又各自转开了。   从族学后头小路回去林府时,一路穿花过柳,林渡见自家弟弟一直抱着个小木盒子,也不知里头是什么。“他不躲你了?”   林津将怀里的匕首盒子紧了紧,点了点头,又摇头。“不知道。”   在他印象中,岑季白从五岁的时候开始,就总有些避着他了。   林二哥直觉三殿下古怪,连他三弟都是古怪得很,打开林津手上的盒子看到两方带鞘的匕首,好笑道:“你要去做刺客?”   林津立刻掩上木盒,看也不看他,也不告诉他这都是好刀,径直走了。留下林二哥愣在原地,有些惆怅地想,自从他的病有些起色,在家里的待遇就不如从前了。   岑季白回到静淑殿中,周夫人故作严厉地斥了他一顿,问他去了哪里。倒是素馨端了药来,恭敬到:“夫人,您现在正调养着,不宜有过大的情绪起伏。”   周夫人看了她一眼,平下心来,道,“你这孩子倒是个好的,可惜你爹爹……”山匪当日劫了沈朗一行,当地官兵去山里调查时,山匪闻讯,倒先跑了。沈朗也就不知所踪。   素馨有些涩然,“爹爹命不好。”   周夫人叹了口气,道:“也罢,天下哪个父母不是盼着孩子好的,你自己也要好好的。”   “母亲,儿臣错了。”岑季白赶紧道。天下间的父母的确是盼着孩子好的,周夫人也是盼着她的孩子好的,可岑季白不是她的孩子。这个狠毒的女人,当真是虚伪……   出宫找林津的事情许多人看见,也瞒不了周夫人,岑季白便将事情前后说了一遍。   “你何时同林家的三子交好了?”林夫人狐疑道。   岑季白皱了皱眉头,道:“儿臣并没有,只是先前生辰时林津送过礼,儿臣去外头买一份回他罢了。”   周夫人道:“他送你什么了?”   岑季白道:“一只马鞭子吧,也不知搁哪儿了。”反正,他头上的簪子已经在入宫的马车里换过了。   “林家都是些粗鲁匹夫,你同他们往来,不是有损王室尊贵么……”周夫人一副痛心模样。   岑季白深以为然地点头,心道,不同他们来往,不同宋晓熹来往,那应该同谁来往呢?   周夫人从来不让周家的孩子同他亲近,生怕那些小孩同他生出情谊来。在她眼中,岑季白同他的生母秦氏,都是卑贱可恨之人,她周家高高在上,尊贵无比,自然不屑与之来往的。   周夫人只当他是个幼龄孩童,没什么弯转心思,也就罢了。   岑季白又道:“母亲,儿臣明日恐怕还需出宫一趟,林津府上生辰小宴,请了儿臣过去。”   “你还去做什么?”周夫人药喝到一半,恼怒地停下来。   岑季白无奈提议:“不然母亲罚儿臣禁足可好?他们家真是烦死了。”   周夫人到底没有罚他禁足,看他近几个月来似乎越来越讨厌林家那个伴读,也听她的话与宋晓熹往来少些,甚至故意让那两人凑到一处去,自己避着些,周夫人便还算满意。   她也不好再罚岑季白禁足。岑季白既然应了林津,如果因受罚而去不了了,倒明显是她周夫人与林家过不去。   更何况她心里希望岑季白玩心再大一些,偷溜出宫的日子多些,这样的话,等她的孩子出世,想要在宫外处理了岑季白,倒比宫内容易些。 第20章 小初   岑季白退出正殿,也没往偏殿中去,而是在御园子里头玩去了。   隔不多久,一处隐蔽角落中,素馨也走了过来,进宫时她便将脸上涂了层药泥,看起来皮肤腊黄,又点了些黑点在上头,眼角弄得下垂起来,极丑陋面目。   周夫人身边但凡好看些的,无论男女,都是被夏王沾过的。岑季白便让她化作极丑的模样了。   周夫人也巴不得这女子化得丑些,以免被夏王看上,又与她夺宠。看她甘愿以这副面目伺候在身侧,倒是老实模样,周夫人便不时拿些周家人又找到些沈朗线索的话,来哄她。   “爹爹可好?”素馨急急问道。   有阿金与阿银在外头看着,岑季白也不必过多顾忌,笑道:“你爹爹有疑难病诊治,你说好不好?”   沈家虽然隐退了,但家传渊源从未断绝。沈朗父亲还收了小弟子传医,至于沈朗本人,也是素爱研习医药的,逢上难诊的病例,便愈觉有趣些。他年轻时常常跑出家门,去路边摆个游医摊子,与人看诊也不取分文,便有人常来问诊的。素馨的父亲,最初还道沈朗是个不学无术的江湖骗子,有心要揭穿他,因此才与他结识。   素馨点了点头,也是一笑,不过她此时模样笑起来,是有些吓人了。“多谢三殿下。”   岑季白在街头救了她,如今她爹爹也一切安好,素馨实则是很感念着的。沉吟片刻,她道:“素馨在家中见惯了宅内争斗,周夫人待殿下,恐怕……殿下若有用得着素馨的地方,尽管吩咐。”   岑季白道:“你自己小心。”他前世便欣赏素馨的沉稳与胆识,等宫中与林府的事情结束,岑季白定然会还沈朗一个公道。   第二日太学散课,岑季白便同林浔,宋晓熹一道去了林府。   宋晓熹父母都在地方任上,家里老祖父无暇照顾,都是小叔宋之遥管着他。林夫人心里想着那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照顾好孩子呢,喜欢之外,便又怜上宋晓熹几分,家中无事也要让他过来吃顿便饭的。   宋晓熹却与林家父子不同,很喜欢林夫人这清淡又酸甜的口味,也乐得往她家中常去。因此,林津是不好不请他来的。   但他看到宋晓熹同岑季白一道走入他院中来,岑季白牵着宋晓熹,温柔与他说话的模样,林津这心里头便是老大的不乐意了。   “初何哥哥,干娘备的甜点好吃极了,一会儿让干娘给初何哥哥也拿一盒……”   “小初,你过来。”林津不想听他们说话,什么“初何哥哥”,“初何哥哥”,他不想听……喊那么亲近做什么,凭什么宋晓熹要喊得那么亲近。哼,哥哥算什么,岑季白还是他弟弟呢。   岑季白很自觉地走到林津跟前,才发现除了宋晓熹,周围的人看他们的眼神都有些奇怪。   前世的他每日里听这声“小初”听得习惯了,听到林津喊他,自然就应下。   但此时的他还没有从军,还没有同林津出生入死,林津如此喊他,是有些突兀的。   林津也是一时脱口,岑季白不是叫他“三哥”吗?那他就拿他当弟弟了,就像“小浔”似的那么亲近地喊着。   看到岑季白乖乖听他的话,将那个宋晓熹扔在了一边,他心里便满意极了。至于旁人的目光是如何他可不管,连带着看宋晓熹竟也顺眼了几分。   岑季白也在这里看到了江平,还有其他几个与林津年岁相近的人在,大概都是林津同窗。   江平也看到了他,立刻招呼道:“诶?你叫小初啊,你怎么认得我……”   “在洲,这是三殿下。”林渡赶紧点出了岑季白的身份,林津胡闹也就算了,再来一个胡闹的,他还是个病人,会吓坏的。   林浔不记得他有没有跟岑季白说过江平的事了,目前的他最记得也只记得一件事,便是,宋晓熹又到了他的地头上。   林浔高声道:“小小,给哥哥看看你牙长齐了没?”   宋晓熹“哇”地一声,又开哭了。   林浔一句话犯着宋晓熹两块心病,首先是他那颗一直缺着的牙,再有就是喊他“小小”。   宋晓熹喜欢听人叫他的字“星沉”,林浔同他极是过不去,喊名姓也就算了,非从他名字里挑个“晓”字出来,喊人家“小晓”,听起来就跟“小小”一般,弄得宋晓熹极不高兴。   实际上,林浔喊的确实是“小小”。   他也说不上多不喜欢宋晓熹,但爱在这些小事上欺负他,让他不高兴。   他在宫中常能见到宋晓熹,见天里喊着“小小”,每每气得宋晓熹哭鼻子。把人气得哭了,又去哄他开心,哄得欢欢喜喜的,再将人气哭了。   宋晓熹生气了要躲着他,可是林浔不只找人厉害,哄人的手段也很高明,只要有他跟宋晓熹在的地方,时不时地听一声大哭或是听到宋晓熹笑得“咯咯”的,众人都是见怪不怪了。   唯林夫人一见宋晓熹不高兴就要训斥林浔,还将他罚跪几次。林浔自小被母亲宠得没边,有了宋晓熹后自己在母亲那里的待遇一天不比一天,更是要找宋晓熹麻烦。   这一日晚宴设在花园中,林浔也不知哪里捡来一条毛虫在宋晓熹眼前晃了晃,吓得宋晓熹抱住了林夫人一个劲儿地哭过不住。   林夫人也开始哭起来,直说自己当年怎么就没生个女儿,越说越觉得林浔这混小子可气,一家人乱哄哄的。   林府中大司马去了长水营练兵,林家大哥在北境驻守,林二哥惯常是个没有威严的,镇不住家里这么些人,劝母亲劝不住,又去劝小弟,劝宋晓熹,但也没劝出个明白来。   最后林浔自觉去跪了祠堂,这一天才安静下来。   待到端午,自然是有宫宴的。   因着之前虞夫人先前贤良,自己减了月俸,又同父亲老虞王哭了哭夏国苦处,老虞王便借了些粮食与夏国。岑秋和的禁足也就给解了。   岑季白原当他会收敛些,没想到这位王兄解了罚,反倒更是嚣张。   大约在他心中,有虞国支撑着,夏王迟早也是要立他做太子了。   岑季白只当作看不见他,总归这一世里,他不会再允许岑秋和有谋反的机会。   宫宴进行到一半,正是欢喜的时候。斜对面的林津同岑季白使了个眼色,当先出了席,去外头园子里了。   岑季白看了看周夫人正忙着讨好夏王,宋晓熹与宋之遥说着话,自己便也跟了出去。   夏日里白昼长些,此时也未尽黑。但花园中假山丛树,曲径幽幽,岑季白倒真不知林津去了哪里。   正自寻觅着,听见后头有些轻微动静,也不知是谁,只猛然转身,将来人按在假山壁上制住。   于是才看清楚是林津。   林津吓他不成,反被他结结实实地撞在山壁上。岑季白赶紧松开了压制,有些担心道:“弄疼你了?”   “疼极了。”林津不知道岑季白功夫底子竟然比他还好,有些不甘心地瞪了他一眼,忿忿道:“可疼可疼了。”   岑季白虽知道林津戏弄他,却真的害怕将他弄伤了,有些担忧道:“我看看吧,你将衣裳撩起来……”   “哟……这不是三弟嘛?”岑秋和忽然从假山后头冒了出来,阴阳怪气道:“我还当是两只疯狗发情呢……三弟,这么丑的东西,你也下得……你……”   岑季白的脸色瞬间变得暗沉了,浑身散发出一种骇人的气势来。岑秋和还未说完,竟被他骇得说不出话来。   “小初?”林津也有些被岑季白的变化吓到了,捉住岑季白的胳膊轻轻晃了晃。   岑季白回过神,目光幽深地打量了岑秋和一眼,转而讥讽道:“在王兄心里,自然只有梧桐公子才是好颜色。”   岑季白扔下这句,便拉着林津快步走了。再留下来,他会像林浔一样出手打人,而岑秋和落到他手里,就别想活命。   “你……”岑秋和站在后头,说不清是气还是怕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岑季白一直拉着林津到了双栖湖边上大石头那里。   借着湖边宫人点亮的灯火,林津能看到岑季白重新变得平和稚气的神色,与方才判若两人,却又明明是一个人。林津扯出一点笑意来,道:“你不要生气,他胡说八道。”   “就是胡说八道,”岑季白也是气坏了,林津上辈子就被岑秋和出言辱骂,没想到元夕那日他拦住了,端午的宫宴上仍是避不过。   他看到林津神色黯然,赶紧道:“谁都比不上你好看,那疯子眼瞎!”   林津怔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岑季白生气并不是因为岑秋和羞辱他们之间莫须有的那种关系,而是因为岑秋和说他貌丑的缘故。这让他心里感动又有些莫名的庆幸,可是……   他慢慢抬手在面具上抚了一下,岑季白说他好看,还谁都比不上他,未免太古怪了。“我现在,是很难看……”   “不是!”岑季白急道:“好看!”   “你不用哄我,你没见过这面具底下……”如果只是丑陋也就罢了,三道粗长伤疤,让他显得格外的狰狞。所以他戴上了面具,不想叫人瞧见那么一张脸,将人吓到。   但林津这样说,对于重活一世的岑季白而言,自然是带给他莫大的自责。如果他能再早一些,再快一些……   林津看着岑季白沉默下去,以为他也在嫌自己貌丑,虽然是件理所应当的事,可不免心里头难受,又气岑季白方才拿话哄他,便要转身回宫宴去了。   岑季白慌忙抓住他的手不放,急切道:“我说了,不丑。你是这世上最好看的,谁敢乱说胡话,我一定不放过他!”   “……先去太医院吧,”岑季白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他看不到背对自己的林津听了这话是怎样的反应,但他显然说得过头了。   就像林浔说的那样,林津的面容确实变得难看了,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就算他说了好看,林津也不会信他。   可这是他想对前世的林津说的话,想抱着爱人说的亲亲热热的话。他前世没有机会,也没有想过要说这样一句谁也不信的“假话”……可这是他的心里话。   在他心里,林津再难看,也是好看的,世上谁都比不上他。   只是这些话,不应该对现在的林津说。他不想让林津多心。   “你不是受伤了吗,去拿药。”他便带了林津往太医院去了。 第21章 揍人   按说他们去太医院拿药,光明正大地去就是了,只是岑季白不想让周夫人知道他今晚同林津在一处。   林津也不是很循规的人,跳脱起来十个岑季白也赶不上他。毕竟是将门世家的小子,骨子里野性十足的。   大概是这样偷摸着有趣,方才那些不快也消散了不少,一路避着守卫与禁军,翻墙走树,有两次差点被人发现,他倒觉得惊险刺激。   岑季白的功夫好到让林津佩服,在他自己十一岁时,是绝对没有岑季白这样身手的。即便是十三岁的他,也有些不及了。   岑季白很熟悉宫里各处禁军守卫巡视的时辰,熟悉那些又弯又绕的小道。加上他有前世记忆,身体底子虽没有二十来岁时好,却更轻巧些,又很灵活。于是带着林津一路避过禁军,竟然翻墙进了太医院中。   今日太医院只留下几名年轻太医,人也懈怠着。岑季白直接带着林津进了院正杜仲的屋子。   这屋子最靠内侧,便是点燃蜡烛也无人察觉到。   只是进屋以后,拿着火石的他却觉得手上烫得厉害。   最后,这蜡烛还是林津点上的。   岑季白便又找了些活血化於的伤药来,要与林津抹上。   林津确实是碰伤了背部,但也只是小伤,约是有些於青罢了。便扯着衣角,不肯让岑季白涂药。   年岁渐长,便知道避嫌,虽说都是男子,但岑秋和那样说了一回,他还是有些介意。   岑季白便将药递给他,背转身去,道:“那你自己涂吧,揉一揉,化得快些。”   林津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伤在背上,要他怎么涂呢?便只好解了衣裳转身,让岑季白过来上药。   岑季白前世也替林津上过药,不过那时候,林津背上一道一道伤痕,早不是现在这般白皙稚嫩了。   林津的背部是很漂亮的,毕竟年纪还小,线条流畅,还带了些柔美。   但也正因为年纪还小的缘故,岑季白也没有什么旖旎心思,何况这一世是下定决心要拿林津当好友了。   他不配做林津的爱人。   “小初,你真的还觉着我好看?”林津忽然问他。   岑季白正将药瓶子收起来,闻言手上一颤,差点摔了药瓶。   “好看。”不管是谁,想来都不喜欢听到人家说自己貌丑了。   林津穿好衣裳,有些惆怅,“若是摘了面具,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你怎样都好看。”岑秋和该死,要不了几年,岑季白一定会杀了他。不过,“岑秋和时常出宫的,你知道吗?”   林津心眼子不大,否则前世他也不会等到林浔将岑秋和揍成猪头以后才出手拦人了。听到岑季白这样说,便明白他是要在宫外头整治岑秋和。   因为王子身份,他们不便在宫里对岑秋和怎样,但在宫外……   “他毕竟是你二哥……”林津有些犹豫,虽说是异母的兄弟,尤其是王族子弟间更有许多纷争,但名义上总还是兄弟的。   岑季白不爱听这话,林津这时候还不知道岑秋和多可恨了。“我只有三哥。”便将屋中一切恢复原状,熄了烛火,带着林津出了太医院。   仍是领着他回到湖边,暗夜里有灯火,有星子,夏虫鸣个不停。岑季白从袖子里掏出只香囊,递与林津。   端午佩香囊也是久有的习俗了,锦缎里再一层丝布,裹着雄黄朱砂、苓草甘松之物,五色丝线结成索,打个小结子。这香囊佩在身上,清香静心,又可以驱蚊虫。   岑季白想着,军营里蚊虫怪多。   陵阳城外四部军马,虎贲是禁军新兵所在;中垒是南军部,为南军募兵训练新兵之用,南军在徐州另有水军新营;长水、射声、是北军部,为西北军训练新兵。   严格而言,真正的林家军只在北境招募,北境安夏有三部新兵营,胡骑、越骑、屯骑;而陵阳城外长水,射声两部,建制属于西北军。   夏国初建时有三支军队,北军、南军、西北军,分别抵御东北方向的北狄,西北方向的西戎,南面的虞国。三面环敌的夏国,一度拥有四国中最强的军事力量。   只是南军为方氏所掌,后来没落了;西北军更比南军早些没落。在林津曾祖父那一代,西北军已经被那一代的夏王交到了林家手上。   林家不可能再去西北给士兵分地,历经几十代夏王统治,西北当地的豪绅贵族早已起势,因此,这些士兵仍然要陵阳供养。   林家也不想到西北那么远的地方去训练新兵,于是新兵营自然也就放在了陵阳城外百十里远的营地里。   反倒是西北军到了林家手上,渐渐地还有了些战力。   但因为都在林家手上,西北军与北军也时常合称北军,甚至是林家军了。   到岑季白做太子时,另设了飞羽营,募些无家可归的幼童、少年。   这些人对他十分忠诚,上战场时大多还只是十来岁的少年,却个个拼死相搏,毫不惜命。   只是飞羽营建部时间不长,招募的人数也有限,没能为他另建出一支强势兵马来。   林津端午后要入的,便是射声部,先从新兵做起。   入了射声部,林津除了能另有一间单独的狭小宿舍,其他方面,与普通新兵并没有什么差别。   岑季白没想过不要林津去受这份苦,林家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前世的林津也是如此,不像他,夏王给额外封赏,先领个小将军做。   他只是记得射声部在野地里,又是夏季,蚊虫太多。昨日里素馨给了他这只香囊,戴在身上比宫里惯常用的还好些,想到射声部晚课时那些蚊子,便将它给了林津。   素馨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做的东西也精致,黑色的香囊上银线金线穿插着绣了莺鸟树枝,很是漂亮。   岑季白重生以来患了个不大不小的毛病,但凡是件好东西,廉价的贵重的俗气的高雅的,只要是林津用得上的,他便想着,这是林津的东西,或者,这是应该给林津的东西。   林津将它拿在鼻端嗅了嗅,喜欢这清淡又素净的香气。便收了下来,换下家里给佩的那个,索性就将家里给的换给了岑季白。   岑季白虽然不可能佩上这带有林家标志的香囊,却也是收了。   又接林津给他的一个小锦盒,拆开一看,竟是枚鸽子卵大小的白玉,棱角尖尖的,显出一小团红影的血沁来。   “像不像小粽子?”林津得意地问他。白玉莹润剔透,红影鲜研,真像是枚糯米红枣的小粽子了。   岑季白笑着点了点头,“给我的?”   林津眼睫轻颤,“我瞧着怪有意思,应个景儿,与你做个扇坠子。”   岑季白含笑收了,心里想着前世的时候,他十二岁那年端午,林津也给了他这么个小玩意,说是看着怪好玩。   这件小玉器也不知是林津什么时候得了,总归是哪一年生辰或是旁的什么节礼吧。他看着有趣,便又给了岑季白。   林津一度是爱年节上送岑季白一些小玩意的。后来林源林渡相继去了,林父林母也过世,林津也再没有心思与岑季白送什么节礼。   想起从前的事,岑季白唏嘘之余,愈是决意要保全林家,保全林津。   两人这一番折腾,倒不知在前头的岑秋和,是有一段日子出不了宫了。   夏王被周夫人缠得烦扰,又有些日子没见到宋之遥了,便要拉着宋之遥饮酒,要宋之遥给他剥枇杷。   宋之遥不要宋晓熹见到自己这么副样子,便打发了他去找岑季白。宋晓熹出了大殿,一路喊着“初何哥哥”,没见到岑季白,却遇上了岑秋和。   岑秋和正恼着岑季白呢,又听到宋晓熹喊着岑季白,更是气极,往日里他还忌着宋之遥几分,这一气之下全都不忌了。   又见宋晓熹长得精致漂亮,越发起了心思。   便拦住人说要带宋晓熹去找岑季白,带到僻静些的地方,便将宋晓熹推搡在草地上。   宋晓熹吓得大哭,原本出来寻他的林浔便慌忙跑了过来。   林浔六月里才到十一岁,人事上懵懂些,却也知道一个人是不可以随便让人亲的。他再怎么欺负宋晓熹,也从来没亲过他啊。   因岑季白之故,林浔素来是与岑秋和不和睦的,加上岑秋和拉扯宋晓熹的模样又凶残又恶心,便即刻冲了上去,将人狠揍了一顿。   宋晓熹在一旁哭得伤心,林浔从未见他哭得那么厉害,知道他是吓坏了,便背了他去前头,扔下被揍成伤残的岑秋和不管。   因是林浔打了人,且打得很重,宋晓熹怕他被罚,躲在路边偷偷擦了眼泪,回到宫宴上便什么都没说。   众人见他眼睛发红,都还当他是又叫林浔欺负哭了,也都是见怪不怪的。   宋之遥也不好发作,小侄子心太实,他也帮不上什么。   倒是林浔又被林夫人训斥,说是回去后要狠罚他,宋晓熹却帮他分辨了。   只是,却又分辨不清楚。他不敢说他是被岑秋和吓到了,又怕岑秋和忽然出来找林浔算账,一直担心着。结果那夜里,岑秋和一直没有再出现过。   岑秋和做了亏心事,哪里还敢到前头来,反倒怕宋晓熹告诉夏王等人。   岑季白两人回到宫宴时,宴席已经要散了。   林津看到小弟气闷,问他怎了也不肯说。   林夫人气得脸色发青,宫宴上不好发作,只低声喝道:“你还管他做什么,这个,这个……这个混账小子!”   林夫人抹了抹眼泪,越发伤怀。   林二哥也在席上,虽然看出些门道,今日的宋晓熹无论如何也不像是被林浔欺负的模样,林浔又是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不像往日里惹了宋晓熹那般心虚。只是他问什么二人也都不肯说。   转眼看到林津回来,林渡心道:这又是个不省心的,也不知出去良久是去了哪里。再仔细一看林津腰间的香囊都换了个儿。   林渡眨了眨眼睛,确定是自己没有看错,再一想岑季白也是刚刚归位,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那日晚间林府诸人回宫,宋晓熹也上了林夫人马车,要跟着一道去林府,要看着她不让她罚林浔。   林夫人却只当是林浔威胁了宋晓熹,越发生气起来,但宋晓熹哭着闹着不要她罚,夜里还要守在林浔屋子里,谁都劝不走。   最后林二哥问林浔,是不是欺负了宋晓熹,林浔摇头,宋晓熹也摇头。林夫人这才平静下来。   她还是相信自己儿子的,林浔做过的事总会承认,也不怕承认。   宋晓熹不想将那件事情告诉任何人,他的小叔在宫里头同夏王是个什么模样,他大概知道一些。幼小的孩子不明白却也害怕着,谁也不敢说,不想说。只有林浔帮了他,便依恋上林浔几分。   而岑秋和说是自己摔伤,在自己殿中将养了好些日子,直到一个月后,才又回到太学。林浔没告诉夏王等人那件事,岑秋和便估量着是林浔不敢。林浔不敢,岑秋和的胆子便愈大了起来。   林浔、宋晓熹、岑季白、林津,这些个人,岑秋和一遍遍在心里咒骂着…… 第22章 问得不对   端午之后,林津便入了射声部。   碍着周夫人缘故,岑季白也不好去找他。   射声部每月有两天假期,但即便逢上太学沐休的时候,岑季白也留在宫里。借着林浔,同林津传些书信。   林津说他到了营地里,有人笑他身上还戴个金贵香囊,笑他娘们儿兮兮的,林津便将那人狠打了一回。   岑季白便想,他身上戴个香囊人家要笑,那他戴着面具人家会不会笑呢?   因为这面具,林津洗漱时总要避着众人,会不会有人觉他古怪,不肯与他交好?   复又想,林津虽毁了容貌,但毕竟是面具遮掩着,又是林家嫡系的人,想同他交好的人是不缺的。   但这些人里头有多少是真心?有没有人因为他的身份,拿情意哄他,骗他?   岑季白甩了甩头,不能再想了。再想就越了界……可是,林津总是要娶亲的,嫁或者娶……当然该是娶的。但如果那个人待林津不好,如果那个人变心……   岑季白再次摇头,不能再想了……   “三殿下。”   太学中的刘先生走到岑季白跟前,看他一直摇头一直摇头,还当他出什么事了呢。再一看他也没什么事,就是发着呆,刘先生便生气了。   “三殿下!”   刘先生刘英,而立之年,才学倒还渊博,只是脾气直了些,朝堂上呆不下去,宋相便荐了他往太学中,补了当年宋之遥留下的缺位。   “先生……”岑季白心虚回神,再一想,他没什么好心虚的。先生要问的,他都能答上来。   果然,刘先生拾起岑季白桌上书卷,翻到上午新讲的文章上,问道:“物有自然,事有合离。有近而不可见,远而可知者,何也?”   “近而不可见者,不察其辞;远而可知者,反往以验来。”岑季白对答如流。这话其实触着他心事了,前世的他若能早些看透周夫人面目,何至于那般被动。反倒是林浔等人,虽然远在边关,却与他剖心以对,一片赤诚。他与林津就更是可悲了,直到林津身死,天人永隔的时候,细数从前种种,岑季白才知道自己心慕于林津。   刘先生见问不住他,又问了一句去年讲过的一课:“人主之身危国亡,何也?”   岑季白心里知道这先生坦荡正直,对夏朝国事向来有些不满。看了看眼珠子乱转的岑秋和,岑季白平淡答道:“大臣太贵,左右太威。”岑季白并不苟同于将国朝祸乱全归于大臣左右,如当今夏王这般的人主,是不好意思指责自己的臣属的。但刘先生今日一问,岑季白心道,先生你要倒霉了。   “何谓贵,何谓威?”   “所谓贵者,无法而擅行,操国柄而便私。所谓威者,擅权势而轻重。”   “三殿下聪敏伶俐,然业精于勤,荒于嬉。殿下可省得?”   岑季白点头道:“学生省得,多谢先生。”   相比于岑秋和,刘英自然更看好岑季白做储君,也是希望他用功些,夏国如今局势危急,容不得他再有荒诞。   岑季白心里想的却是这天下如何总不是他一个人败的,败就败吧,他护着林津隐退了,乡野间自在去。但林津……   林津有林家,有北境,自然不会应他的。而夏国这步田地,岑季白也不过只能尽尽人事罢了。   当日散了太学,岑季白照例去了微澜殿中,过不多久,就有夏王身边的宫人过来传他。   盛夏天气,夏王自然不在暖阁中,而是移到了双栖湖边的凉亭中,这可是在水中搭起来好大一座凉亭,堪称广厦了。   刘英没那福分消受凉亭,自己跪在夕阳下面,虽不是正午时分,这三伏天的夕阳底下,也不是好受的。他面上汗水一股股地淌,衣裳也是湿透。   “今日课上,你同刘英私议寡人亡国之君?”夏王怒气冲冲,质问岑季白。   他那凉薄的丝绸衣衫阻隔不了暑气,人又太臃肿些,身边的宫人不住打扇,却止不住他汗水。因此,夏王衣衫湿得半透,贴在身上让他十分不适。   夏王身边新近封为美人的上官缈伸出纤纤素手,正取了冰镇的水果要喂到夏王口中。   岑秋和这一回可是学乖了,夏王身边,再好的颜色也不能多看,便同刑俊琪一同站在一侧,眼睛盯在自己脚尖上。   他便是带了刑俊琪一同来揭发刘英同岑季白的行径。   岑季白从容跪下,道:“儿臣何时说过此话?先生今日课间也不曾说过此话。”   夏王的怒火熄了些,道:“今日秋和散学后特来告诉,说你今日同先生在课堂上问答,借古讽今?”又问刑俊琪道:“你不是说记得三王子说过此话?”   刑家向来是以文传家,刑俊琪习些武艺,其实很不屑此道,因此身子也单薄些。又生得细眉凤目的,有些风流体态,夏王看到他就不自觉地要亲近些,语气又更柔和了。   岑季白说过什么刑俊琪还记得,再找了刘英、林浔过来对质,岑秋和也占不了什么便宜。   不过他们并没有想过要拿岑季白如何,岑秋和主要的目光,还是整治刘英。   刑俊琪假意皱眉思索了一会儿,道:“三殿下是同刘先生说过人主身危国亡。”   岑季白便将白日之事说了一遍,不着痕迹地点出刘先生问的是大臣左右。又道:“原是儿臣去年的功课,于二王兄而言,便是三四年前的功课了。想是二王兄一时不记得,今日便听得岔了。”   “哼,三弟倒是记得清楚,那刘英也问得清楚,可你们说什么不好,非要说什么身危国亡……”岑秋和愤然接口,说到“身危囯亡”二字时,被夏王瞪了一眼。   岑秋和声音小了些,又道:“你们非得要说这个,是个什么居心?”   岑秋白要被这话给气岔了,平静答道:“先生要考校,学生不能不答。季白学过的东西,自然也会记得清楚。王兄尽可拿一篇去年季白学过的文章,看看季白能不能一字不漏由头至尾的背出来。”顿了顿,又道:“不过是背一背古人文章,王兄却非要牵扯到父王身上,敢问王兄,又是何居心?”   “你……”岑秋和被他问得说不出话来。   上官缈又开了口,道:“看来还是那刘英不对,他问得不对。”   夏王也点了头,道,“是他不对。寡人……”   “父王,”岑季白接口道:“儿臣有个惩罚刘先生的好主意,父王要不要听?”出了这么一件事,夏王是一定要拿刘英问罪出气的。   “说。”夏王不知道他这个小儿子有什么好主意。   岑季白便道:“父王,西南烟瘴之地,天气最热、蚊蚁最盛,便打发刘英去武定县做个县丞如何?”   太学的学官虽然位置不高,但身为王族先生,身份尊贵,况且又是在王都。这一下弄到最西南的武定去,也是贬得够远的了。   武定与虞国接壤,这一世,虞国人想要再从武定进军,怕没有那么容易。岑秋和要同虞从邕里应外合,那要先问刘英应不应。   只不过,刘英就要去那里多受几年罪了。   “陛下,周夫人求见。”有宫人入了凉亭,报道。   夏王摆了摆手,对岑季白道:“同你母亲回了吧。”这便是不想见的意思了。   岑季白同岑秋和、刑俊琪一起行礼告退,出了凉亭,岑秋和忿忿地瞪了他一眼,便自回了寝殿。   岑季白也跟着周夫人一道回去静淑殿中。路上说了原委,周夫人忿忿片刻,便也作罢。岑秋和这些手段,周夫人还不放在眼里。   素馨同周夫人说了调养的进程,大约再有半年,周夫人便可尽好。至于那些药吃起来是个什么滋味,也就只有周夫人自己知道了。   素馨并没想过要将周夫人的身体调理好,因此什么猛药狠药都下在里头,周夫人不懂药理,也看不上那些往日里为她调养无效的太医,身上诸多症状与素馨说的又分毫无差,便愈信她几分。   为了那个没影的孩子,再疼也是忍得。   但这些天周夫人越发着急了,八月里,太医令诊出上官美人有了身孕。   周夫人催促着素馨,硬要她年前为自己调理好身子,素馨这药,便用得愈是猛些。只吊着一条命在,周夫人每日躺在床上,可说是饱受疼痛煎熬。   岑季白其实闹不明白,这个疯女人为的是什么,在他不知真相的那许多年里,养着他这个儿子又有什么不好……   思来想去,大概是周夫人恨透了秦氏,骨子里也看不起岑季白这个所谓的贱种后代。   秦氏原是周夫人女婢,那时候夏王到静淑殿来得不那么频繁些,周夫人心里着急,便让母家送些美貌女子入宫。   秦氏,也就是那时候入宫来的。   她面容生得极好,模样性子都让夏王中意,一年之内竟被封为夫人,后来有了身孕,却又难产了,只留下岑季白这么个孩子在。   周夫人那时候入宫有些年头了,一直没有子嗣傍身,仗着夏王对她还算宠爱,便要了个孩子过来,以防万一。   她此生大约最妒的是宋之遥,最恨的是秦氏,因秦氏原本只是她的婢女,却得了恩宠,还有了一个周夫人一直想要却一直不得的孩子。   至于秦氏身亡与周夫有没有关系,前世的岑季白并不知情,如今的岑季白似乎也没什么必要知道。无论如何,周夫人,他总是要杀的。   每逢做了噩梦,梦到陵阳大火,梦到林津,这恨意便又深刻几分。   岑季白心弦崩得太紧,他有些害怕,怕自己还没报仇就已经先疯掉了。所以只一遍遍地练字静心,一笔一划,一横一竖。宋之遥常说,岑季白像个小老头子。   待到中秋那日,林津尚在射声部营地,岑季白未得见他,便愈觉自己这疯病要重上几分。   如果林津不得安好,如果看不到林津安好,那他重活一世又有什么意义? 第23章 李子谦   冬月里,逢上太学休假,岑秋和踅出宫去,岑季白却是在他之前就出了宫。   近几日周夫人难受得厉害,脸色蜡黄蜡黄终日躺在床上,岑季白作为一个孝顺儿子,看得不忍,哭闹着一定要去清风观为母亲祈福。而岑秋和则是在宫里不得自在,虞夫人又拘着他些,自然要往外头跑。   夏王好色奢靡残暴,岑秋和好色奢靡更甚,残暴最甚。   前世的岑季白之所以没有用太长久的时间平息岑秋和叛乱,便是岑秋和部下及城中百姓,不耐他残暴无度,尽皆反叛的缘故。   岑秋和而今这年岁上,好色是差了些本钱,残暴已近极致。他不时离宫,白日里到王都内外的荒旧破亭子里,桥洞底下寻些流浪乞儿,无家可归之人,用上鞭子或是长剑,爱听人痛得大喊大叫。   岑季白印象中,今日里岑秋和也是要去陵阳南城外二十里的一座破房子里,寻这样的乐子。   岑季白也不知道这位王兄前世是偶然到那里去了还是事先打探好有那么一个可怜人聚集之处,总之,前世的岑秋和在那里伤过一个人。   岑季白的前世,年轻的帝王在庙堂之高颓丧时,只有一个人极力阻止他接受虞从邕的条件。   他说,虞从邕此人,心胸狭隘,陛下若果真开城降他,必不得善果。陵阳城内许多世家,乃夏国根基所在,陵阳一日不灭,即便不是岑姓,夏国也必有再振之日。而虞从邕,绝不会给夏国留下这样的机会,无论如何,他不会放过陵阳世家。   岑季白知道他说得很是,但那时候,已经没有人愿意为他们的君王一搏,岑季白也搏不过了。   若是岑季白逃脱,陵阳城内也必是血流成河,即便日后他有再起之日,也是背负着对王都百姓的辜负与背叛,这样的骂名,让他无法说动夏国遗民助他起事。   于是岑季白开城纳降。   那人若未死于敌军刀剑,也该是丧命于大火中,他腿脚不方便,跑不了。   那个人叫李牧,字子谦。   李子谦出身寒微,青年时代游历天下,是个博学多才的人物,但他运气不好……   当然,岑季白的前世,每一个夏国人,运气都不是太好。   总之,二十一岁那年,雨天里他刚好走到陵阳城外一处流浪汉栖身的破屋,暂且避一避雨,恰好遇到了岑秋和在这里作乐。   李牧侥幸不死,却也被岑秋和打断了双腿。   后来岑秋和在西北起事,李牧竟成了他的军师。   李牧是睚眦必报的,岑秋和的兵力,可用的将领,一大半是他折掉。然而,岑秋和仍是十分信任他,也不知是否是李牧太过能言善辩的缘故。   李牧带着岑秋和剩下的军队投降,他也算此战一大功臣,林浔领他到陵阳,岑季白便予了他一个官职。   这一世,岑季白不想给岑秋和谋反的机会,之所以还留着岑秋和一条命,无非是不想让他死得太便宜。而且,有岑秋和在,岑季白对于周夫人便还有些意义,能替她争宠长脸了。   但岑季白也不打算留他太久,那样的话,岑秋和若是早死,李牧就没办法复仇。岑季白深知,一个有心复仇的人却无法复仇,一定是件颇痛苦的事。毕竟,如果谁不要他复仇,他是必然会将那人一起杀掉的。   所以,为了李牧少一些不能复仇的遗憾。岑季白决定这一世不叫他被打得那样惨。   当然,也不是不打,岑季白需要一个同李牧结识的机会。   祈福要心诚,要上观里的头柱香,一大早,岑季白便出了南定门,去梅山清风观为母亲祈福。   路过城楼时,岑季白坐在车厢里,也没往外头看一眼。他这一辈子,到了南城这地方,心里有结。   等他祈福回程,雨天里车马疲惫,便停在路边休憩。阿金来报他,说是看到岑秋和进了那官道边的破屋。   岑季白放下车帘,叫车夫动身,希望李牧的运气不是太坏,不是那个最先被岑秋和打伤的人。   他这次打着为周夫祈福的名义,自然带了不少宫人随行,还有百名禁军护卫。浩浩荡荡,威势十足,做一件好事,岑季白要天下人都知道。   岑秋和近日里心情很不好。   他一直想找宋晓熹的麻烦,可是他平日要去太学,宋晓熹在微澜殿中。   宋晓熹出宫,总是跟着林浔,散了太学后随他去林府,第二日林浔送他回去微澜殿,再去太学。   休假的时候有岑季白跟着宋晓熹,有宋之遥……   岑秋和一腔邪火无处发泄。   他想找岑季白麻烦,无奈岑季白太精明,周夫人也很小心。   他想欺负林浔,但太学里头林浔是被学官罚惯了的,对于林浔来说抄抄字罚罚站,家常便饭,岑秋和便觉着很无趣。   至于武师,不罚岑秋和都是好的了,武师很喜欢林浔。   岑秋和心情不好,便要打人。宫里头不能做得太过,便到宫外头来。陵阳城内不好做得太过,便到城外来。流浪乞儿,死活无人理会。少了他们,陵阳城内还干净些。   岑秋和派人打探到北城门外这二十里远处有个乞丐窝,这日太学休假,便出宫寻到这里。   十来个乞丐,还有三两个年岁小的,岑秋和最爱听年岁小的孩子痛哭,声音脆脆的,好听。   他举了鞭子便要挥上去。   岑秋和出宫带的人不少,个个威风凛凛的。   这些常年不得温饱,瘦小羸弱的流浪汉们哪里能反抗,见他们进来都已经吓得抱头缩在角落了。   然而,岑秋和本该顺顺利利地挥下去的一鞭子,却被人抢住鞭身,拦住了。   “这位公子,我们与你并无冤仇?公子为何一进来就打人呢?”说话的是一个文弱书生,模样倒还好看,就是瘦了些,颧骨有些突出来。   因是拿手去挡了来势汹汹的鞭身,他手上已经滴下不少血水来,往地上落去,就跟外头的雨珠子似的。   书生的神态语气都很平和,一副好好说话的模样。他见多了豪贵们无耻行径,愤怒是没有用的,若是激怒了来人,这里的流民只怕遭遇更为惨痛。   岑秋和打量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想活命就别管。”这人模样还是顺眼的,送去春芳阁里□□□□,好好养一养,打死了可惜。   “这里都是些可怜人,公子何苦与我们过不去呢?”书生继续道:“公子若有恼处,不妨说出来,李牧或许能替公子解开?”   岑秋和被他说得烦扰,脾气暴躁起来,看谁都是不顺眼了。“叫你别管没听到吗?”又叫了随行宫人,“给我打。”   他想要抽出鞭子,拽得那书生往前趔趄,一下子栽倒在地上。几个宫人围了上去,开始拳打脚踢起来。而岑秋和举了鞭子,便朝那些小乞儿打了上去。   岑季白尚在远处时,便听到这些哭喊声了。催促车夫往前赶去,到了破屋门口,便见到里头一片凄惨场景,几个宫人守在门口,另有些人围着地上一个人踢打,破屋角落里几个小乞儿抱成一团,生捱着岑秋和鞭子。   “住手!”岑季白跳下马车。   岑秋和见到是他,暗骂了一声秽气。他倒想将岑季白拖过来一起揍上一顿,可岑季白带的人多。   “怎么,三弟也来这里头避雨?”岑秋和收了鞭子,向那些乞儿喝道:“你们敢抢了我三弟的地方避雨!碍眼的东西,还不快滚!”   那些人如蒙大赦,便要往外头跑去。   “等等,”岑季白道:“这样的雨天,王兄要他们到哪里去?”他差点不被岑秋和给气死,合着岑秋和这一场作恶,倒成了给他岑季白避雨清场?“王兄倒也有马车,不如王兄与我等让一让地方?”   岑秋和怪笑了一声,道:“当然当然,我不知王弟你除了喜欢与疯狗为伍,竟也是喜欢脏狗的。”往地上啐了一口,便带着自己的人走了。   “阿金,去城里找些医士来,多带些外伤药。阿银,你去拿些吃的给他们。”岑季白吩咐罢,这才来得及细看哪一个是李牧。   旁人畏惧着岑季白,也没有人敢动弹,没有人去扶地上的李牧。岑季白看清他面相,也不知自己是不是来得太晚,便上前道:“可是伤到腿了?”   李牧摇了摇头,道:“应该还能站起来,”自己挣扎着要起来,岑季白赶忙去扶住他,还好是真能站起来。岑季白松了口气,心道我还不算太对不起你。   李牧看到岑季白这有些担忧的模样,心下一暖,却又迟疑道:“你叫方才那人王兄,他喊你作三弟?”   岑季白点头,故作无奈道:“那人是季白王兄岑秋和,我便是三王子季白。”   李牧顿了顿,似是有些不能置信般,而后,他作礼道:“在下李牧,见过三殿下。”   岑季白便让取了食物的阿银过来,分些干粮清水予他。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子谦了,终于写到子谦了,哈哈。 第24章 捉了你   李牧大约是对岑季白的观感不错,便与他攀谈起来。   阿金是个急性子,请了医士也是急急地赶过来,几名医士为这些乞儿处理了伤口,写了药方,岑季白便又让人去取了药,破屋里也有锅碗柴火,便就着煎起药来。   “你们是哪里人?”岑季白问其中一名年纪长些的乞丐。“如何流落到这陵外城外了?”   那老者不好意思地笑,摆了摆手,说了句什么,便搂紧了怀里小孩,给他掰碎了干粮吃。   岑季白没听懂他说的是什么。   李牧道:“他说的是如皋一带的方言,” 便将方才岑季白所问,用如皋当地话向那老者说了一遍,听了回话,再说与岑季白。   原来如皋当地今秋遭了台风,房屋尽毁了,他们便逃了难出来,一路北上,不知不觉间倒走到了王都这里。临海那一带,有些台风是不奇怪的,他们逃难出来,想是今秋的台风格外厉害些。   岑季白记得,如皋那一带可以晒盐,又是临海,当地百姓还算富足。便道:“如今台风过去,总是要归家吧?”冬日里王都可冷。   李牧回道:“他们说走到哪里便是哪里了。城里的铺子不要他们做工,嫌他们一身脏污。听说陵阳这边富户多些,大约能讨口饭吃。”顿了顿,又道:“三殿下,他们便是要走回如皋去,眼见得冷起来,怕也冻死在半路了。”   岑季白见着这样的事,便不能不管,但他可以出资送他们回去,却不能送走陵阳城内外许多乞丐流民。   这时候,阿银来报他,说是林三公子要进来。   林津?岑季白腾地一下站起来,便见到林津从门外跑了过来,他没有穿铠甲,一身常服已叫雨水淋得透湿。   “小初!”林津今日回家,出了营地没多久便下起雨来。   他一路疾行到了附近,雨势越发急了起来,想到这里有座破屋还能避避雨,便赶了过来。   待看到外头宫人,问明了竟是三王子车马,便即刻过来了。   也是外头宫人不识得他,否则何必阿银去领他,他能直接冲过来了。   “三哥,”岑季白也是惊喜,“快将衣服烘了。”   今日应该是林津归家的日子,说起来,前世的李牧在这破屋里重伤,难道也是林津遇上了,请了医师为他诊治?   原来前世的林津还给后来的他留下一个李牧在,林津……   李牧疑惑地看向岑季白,又看了看那位新进来的少年,那少年戴着面具,只露出精致的半面容貌来。一半冰冷坚硬,一半是柔和美好,当真古怪得很。   然而最古怪的是,不是岑季白喊他作“三哥”吗?想到刚才阿银说是林三公子,这才反应过来。   “你是林源的三弟?”李牧问林津道。   “你识得我家大哥?”林津诧异问道。   不只林津诧异,岑季白也不知李牧竟是识得林源的。   李牧便与林津道:“在下李牧,在北境游历时偶然识得贵府林少将军,他说近日回陵阳,叫李牧来访他。”   实则李牧一个无家可归之人,今冬来找这位林家大公子寻个安身之处罢,说来也是辛酸得很。   林津道,“正是今日了,我也是听说他回家,这才赶回来。”又对岑季白道:“没想到见着你……我还想明日入宫去找你呢。”   岑季白疑惑道:“你找我有事?”   “往常传信给你,总不肯出宫,星沉都见着多少回了,却不见你来。”林津看了他一眼,不满道,“我便去宫里,捉了你。”   林津半点没考虑到岑季白的王子身份,同他说话也是随意得很。   他初入军营,本有些不适应,军中诸人比他年岁长了许多,因他身份缘故,又添些隔阂。   因此林津常是一个人。但林家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或是将来要这么过来,习惯也就是了。   只有岑季白时常让林浔转了信给他,说些对练的技巧,也说些同那些新兵如何相处的门道……   林津回得勤些,礼尚往来,岑季白便频繁回他。后来就成了每日里往来。   射声部新兵中状况不好,米饭里夹了高粱,菜里难得见一次荤腥。便是有些荤腥,也是那些伙房里的人先挑拣一回。林津看不过去,后来打了人,那些伙头军是不敢了,他们背后那些小势力也惹不起林家这位公子。但菜里那点子肉末,仍是不够人分。   岑季白却只说让他等一等。   等……等政治清明,那得是新的国主,等新的国主……这些事情便不能在信里头胡说。万一被人截留了,要说他们谋反。但林津很开心,等岑季白做了夏王,他就要做西北军的大将军。   他便不在信里讲这些沉重的事。   他说银霜太挑了,肯定是在宫里叫岑季白给惯的。它吃不饱那些草料,又不肯同旁的马匹同厩,只好先放在家里,等他提了小将军再接回射声部中。   其实军中那些将军,三不五时要请他吃饭,对于银霜也有很多关照。但林津不想因此与其他新兵更加疏远,况且林父后来也罚过了那些将军,也就再没有人给他特殊待遇。   隔了几日林浔倒叫人送了一大袋东西,拆开来是些琥珀桃仁酱牛肉秋梨膏……倒像是怕他也给饿瘦了似的。   这当然不可能是林浔送的东西,林浔没有这样细的心思。以后每一个月,“林浔”都要送上一回。林津月初回家时母亲有让他带些吃食,“林浔”的便是月中里托人送来。他将母亲让他带来的分了人,自己只留下“林浔”送的东西。   他说军队驻地无趣,枯燥得只能每天吹笛子解闷。岑季白便给他抄了宫里珍藏的曲谱,《横梅赋》、《春江月》、《相思引》……那支《横梅赋》,真是好听极了。   林津每天都能接到信件,但每次回到陵阳城,岑季白都不肯出宫。   林津邀他几次,都被岑季白推脱了。   林津虽然知道岑季白出宫不易,也不好总是私逃出宫,但他很想见见岑季白。便盘算着这次回来,自己往宫里去寻他。   岑季白将他按在火堆前烘衣服,这里人杂,林津只解了外袍下来。岑季白便叫阿银帮他举着外袍烘干。   林津向着火,手里举着一只黑缎子香囊往火边烘着。虽然一路护在怀中,还是弄湿了香囊,此时向着火源烘烤,便有些淡淡的药材香味逸散出来。   岑季白没见过那只香囊,闻着这味道,倒是熟悉的。大概是军中不便,他送林津的香囊给弄得脏了,所以换了封皮。冬日里已经没有蚊虫,林津却还带在身上,这让岑季白心里有些欢喜。   林津手里拽着线绳,将香囊收起来握在手心,却有些不悦了。一旁也向着火的小刀赶紧出声解释,道:“三殿下,可不是我家公子不爱惜这香囊,是小公子非要抢了去,三公子夺回来的时候,那香囊封皮给撕扯坏了。”   林津瞪了他一眼,小刀住了口,却又小声补道:“我家公子可绞了小公子一束头发呢……”   岑季白这才明白这只香囊怎么换了个模样,林浔的闹腾劲儿他是清楚的,但林浔什么时候喜欢香囊了?   便是喜欢,找他再要一个就是了,何必非去抢林津的?   难怪他鬓角一束头发短了许多,岑季白原还以为是宋晓熹剪的呢。“但你也不用绞了他……”   林津“哼”了一声,道:“他打不过我。”   他在军中时不便佩着这样漂亮的小香囊,便总是揣在衣襟里头,随身带着。可林浔非要抢了去,说他带着不方便。   其实林浔五岁以后何时再同他抢过东西呢,这一次定然是二哥授意了。   二哥不要他拿岑季白的东西,匕首是防身用的,倒也罢了,但其余一些个小玩意,他总要寻些借口数落……实在是过分。   小刀又问阿金道:“阿金哥,还有吃的么,我家公子早膳都未用呢。”此时已是午时了。   岑季白一行人带的食物都分给这里的流民了,虽说人家这里还有多余的,也是留给他们度日,林津不好同他们抢这些。   岑季白便问林津,“你想吃什么?这里离陵阳城很近了,坐马车回去吧。”   李牧见他们说话,自己也插不进去。等到林津烘干衣服,要上马车时,两人倒都叫了他一起。   岑季白留了些银两,叫那些流民等雨停了去陵阳城内买些御寒衣物,拿这路资回家乡去。   到了车上,林津仍是与岑季白说着话,埋怨他总不肯出宫,又说起新学的阵法……   眼看着快到陵阳城,李牧终于出声打断他们。“三殿下,敢问……”李牧面色肃然,“敢问三殿下,陵阳内外的流民乞丐,很多?” 第25章 论商   岑季白点了点头,“李公子有好法子?”岑季白还是相信李子谦的能力。   李牧摆手道,“李某可不是什么公子,三殿下叫李牧也可,叫子谦也罢。”又看了看林津,“李某听说,北境兵士若有伤残,不能再上战场,也无法从事耕种时,这些人会被集中到军中作坊,纺织、冶炼、烧陶……供给军用,也给自身求个温饱。”   林津点头道:“听父兄说是有这样的事。”   “三殿下,”李牧道,“陵阳一带许多难民,失业失地。殿下何不设立这样的作坊?这些人做活养活自己,殿下也收些经济,可好?”又道:“北地铁器最贵,西北尤缺茶叶,但玛瑙玉石极贱;南面瓷器精良,却少良驹;狄戎多好马,虞国擅丝织……若是经营些日子,再带出商队来,叫他们南来北往,贩运物资,也为殿下收集各地消息……”   眼看得李牧这张饼越画越大,林津生怕岑季白被他骗了去,即刻出来反对。“你说的这些,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实现,流民体弱力小,哪里谋得了经济。”   “倒弄些好手好脚有家有室的人在里头偷懒耍奸,那些人若有个意外,生病死葬,既是小初的作坊里头,总不能不管他们。小初便要常年这般地往里头填银子,不出两三年头,也就填不起了。”   林津想了想,又道:“况且商队别家是早已有的,哪里需要小初再来做这些;而南北交通不便,路上又险,到处是山匪流寇,白白地折些钱货在里头……”   这些都还只是经营上的风险,最重要的是,“若是有心人利用作坊搞事,必定要牵连小初。”   林津一口气说完这些,岑季白同李牧都是惊讶看他。   因林家在北地开办作坊原也是好心,从前也是林家旁支的人在管理。但历经多年,这些作坊亏赔得厉害,为了补缺,林家的人便要压榨里头作工的残兵,而那些兵士性子最烈,弄出不少冲突来,最后林家那一代的大将军出面,将作坊分给当地百姓自治,林家只在军中谋职。   林津自小熟读家史,对这些事情自然也有所了解。   李牧笑道,“三公子所说,是问题,但也不是问题。”见岑季白不置可否,便又道:“这原是给三殿下谋个好名声,无论出了何事,三殿下办这些作坊,总是为了给那些人一个温饱的。林三公子怕牵连到三殿下,不然殿下便不要这名声,找个人出来打理作坊,也挂在他名下,如何?至于经济上的事,李牧敢说,三年之内,三殿下这商队,必有小成;十年之内,必是往来四国间最有魄力资财雄厚的一支。”   因是自信,李牧瘦削发黄的脸上都有了光彩,好像他所说的一切,真的成为了现实一般。不得不说,李牧画饼的功力,的确是深厚了,难怪前世的岑秋和对他言听计从。   “那么,李掌柜是要季白将作坊挂在你名下了?”岑季白有些玩味地看着他。   李牧坦然一笑,也不作态,直白道:“不瞒三殿下,李牧是个无家无室的人,总是四处……说是游历,倒不如说是流落了。若是三殿下能给李牧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李牧必倾尽所学,竭诚相报。”   岑季白也不是不信他,只是如同林津所说,此事真要做起来还有许多难处。单是他横生出几间作坊来,货物销路在哪里都是个问题。   不觉间进了陵阳城,岑季白便问林津想吃些什么。林津是有些饿坏了,军营里普通士兵的伙食中磨了十来日,这陵阳城内哪家食肆看起来都是好得很,便随便指了一家。   岑季白与了阿金一只包裹,叫他去探望重病的老父,请个医士用些好药,明日里再回宫里头当值。   阿金在禁军中也有二三年头,虽十□□年纪,面部线条已给练得硬朗了,只是偏又显得阴沉些。但他容色原也是好的,此时微微笑起来,有些感激神色,倒叫人眼前亮了亮。   岑季白三人领了阿银、小刀,便上了楼上雅间,也叫外头的禁军在楼下用饭。   李牧先在那破屋里用了些干粮,但没好意思多用。此刻进了食肆,想到热腾腾的食物,更觉腹中饥馁。还在楼下时便问那小二,“可有现蒸的焖蒸猪头?再给一盆大馒头。”   小二前头引着路,回头歉意道:“真是不好意思,小店里不做这道菜。”   李牧有些遗憾,叹了一声,又道:“那要一盆羊肉烩面片,给来一大盆。再烫一壶青州三白。”   小二应了他,道:“好咧好咧,客官,小店的羊肉可是极好。西北贩过来,又肥又鲜,煮了今年的新麦粉,那叫一个香。”   李牧点了点头,这才意识有到些失礼,他脸皮再厚,此时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毫不做作的粗野作风倒让林津同李牧和睦了几分,明明看着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模样,倒怪豪爽的,像是他大哥能交的朋友。便问他些与他大哥相识的事情。   岑季白见他们说话,便替林津叫了菜。   李牧喊的菜俗一些,岑季白便也叫了几个俗菜。先要了道生爆鸡,一道香干菜,这两样做得快些,可当做小食。又让烫一壶竹筒酒来暖身,青州三白太烈,林津同他都是喝不了的,倒是竹筒酒甘甜清淡些。“再一道烧小猪,一道盖碗蒸肉,一道香油三笋,芙蓉豆腐,再要一道清炖鲫鱼汤。”   “小店蓑衣饼最好,客官要尝尝么?”小二十分敬业。   “要,”林津抽空回了一句:“要甜的半篮咸的半篮。”咸的林津自己用,甜的是给岑季白的。   他想,十一二岁的小孩么,还是喜欢带点甜味的东西。   小二再道了句“好咧”,这便去厨房传菜了。知道他们有话有说,阿银便领了小刀去外头守着。   “子谦是从湖州过来?”焖蒸猪头是湖州名菜,俗是俗了些,据说滋味却很好。   前世岑季白带兵经过湖州,在那里尝了一回。只不过对那时的他而言,什么美食都不过只是果腹的东西。   “上两个月还在湖州,”李牧点头道,“说到湖州,那里的锦缎极好。竹子多,竹子做的家具也多,倒也是有趣。湖州南部山林中特产的药材小乌根,外地是没有的,当地却是价贱……”   林津先还与他好好说了几句,见他撺掇着岑季白又要弄什么作坊商队的,便不大高兴。“你自己说是个一无所有的,哄了小初给你挂什么作坊,自己安身立命……”   李牧听了这话也是不悦,眼睛一瞪,抢白道:“林公子,李牧虽无家财,但也是胸有大志,腹中有才学的,怎能说一无所有?”   岑季白因着前世记忆,倒是相信李牧有几分本事在,林津却是不知,怀疑他也是理所当然的。想着初期的投入总不会太多,先弄一个作坊教李牧办着,若是做得好了再弄下一个便是。只是他出宫不便,账目上的事,难免要全交给李牧了。   林津不满道,“你有没有才学我自然回去问了大哥,小初不常到外头来,又是心软良善的,你若是骗了他,我便剁了你!”   李牧好笑地看了看眼前的少年,又看了看岑季白,道:“三公子倒很护着殿下。”   林津接了这话,道:“我自然护着小初,至于你……你若果真是做得好了,林津当面给你赔礼。”   那般严肃正经的模样,李牧便知他这玩笑是开错了人。   前世的岑季白国库空空,穷得狼狈极了。听到李牧的主意,他其实还真有些动心,便同他说起详情来。   李牧不知陵□□价,便按着湖州的价格,往上浮了一成,初步算了需用的银两。   这时候只弄个酿酒的作坊,他自己好酒,老父亲从前会这门手艺,也传给了他,他又是个能说道的,往食肆中售卖,想是容易。而且所用人工不多,原料也好找,因此这作坊很好办起来。   这也只是让他有个立足的地方,即刻便要再弄个熬制生漆的作坊,这活赃累些,生漆味道也不好,寻常人不愿意做。流民却不会挑剔这些,工钱给得比洒坊里高些,想来不缺人手。再找些织工传授织造的手艺,弄个织染作坊……   本来陵阳城外许多兵马,他铸些铁器,是不愁销路的。然而国库空虚,军队里拿不出银子来。   在夏国不那么穷的时候,夏王还是赏了岑季白不少好东西的,宫里的份例也没有短过。因此,这不过是几十两银子,岑季白当下便拿了出来,叫他赁屋安顿,又给了只金稞子与他应急。   李牧得了这些银两,也不去林府了,道是他安置好了再从林府向岑季白传信。匆匆扒完了那一大盆羊肉烩面片,自己冒着雨,要去找房子去了。   看得岑季白失笑不已,林津没好气道:“人就这么跑了,若是他再无音信,看你怎么办!”   岑季白更觉好笑,一边为林津布菜,一边道,“三哥不是说,若他骗了我,三哥便要剁了他……那我还怕什么?”   林津白了他一眼,道:“傻子,那也得寻得到他。”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点菜就会饿…… 第26章 春意楼 第二十五章 春意楼   岑季白笑了笑,前世今生,只有林津一个人说他傻。   两人用罢午膳,又说了些话,已是申时前后,外头终是雨停了。岑季白仍用马车将林津送到林府门口。   “急着回宫吗?”林津下车前问岑季白,若是不急着回去,便可进林府中坐坐。“我大哥回来了,你不是总问兵法么,让他同你说。”   岑季白是希望多陪着林津的,不过他还有周夫人要应付,便谢过了他。“难得你家大哥回来,总是一家人好好聚聚,我去做什么。”   林津虽觉也是这个道理,但总归不太乐意。他同岑季白也是半年未见了,这一下子又要分开……   “那你明日还出来吗?”林津告假两天,明天还会留在林府中。   岑季白摇了摇头,“不方便。”又道:“我在信里头再同你说兵法吧,问你也是一样的,林大将军。”   林津被他逗得乐起来,挥挥手走了,临入府前还看了他一眼,这才进了林府大门。   青石地面有些积水,车轱辘声也是润润的,阿金从对面走过来,在车窗前喊了声殿下。岑季白撩开窗帘子,阿金便更往车窗前靠得近些,小声告他:“如公子所料,二王子去了春意楼。”   前世的岑秋和在这个日子去了哪里岑季白并不清楚,不过前两日两名禁军巡视时闲谈,道是春意楼头牌小倌意如,今夜里就要开始接客了。那小倌如何如何貌美多才的这般夸了一通,恰好叫岑秋和听了去。因此他今日里出宫,晚间极可能是要去春意楼竞夜了。   春意楼常年有个爱好狎玩男子的梁姓常客,是陵阳城秦楼楚馆间有名的纨绔。宋之遥先前查阿金阿银背景时查到过,阿金家里先前有个哥哥,便是当街让那姓梁的给抢了去,折磨死了。岑季白今日给阿金的东西,银两是有,却不是请医延药的,而是给阿金一个吴姓朋友的盘缠。那个朋友,近日里便在梁公子身边做事,很得梁公子信任。   岑秋和流连烟花时并不会说出王子身份,随从也只在外头守着,并不进去屋中。他今夜特意去竟价,若是那梁公子狠命抬价,倒未必未输给岑秋和。但梁公子有阿金那位朋友指点,怎么会狠命抬价呢。借着结识的名义,带着几个颜色好的娈童去,给岑秋和多灌些酒水,醉得人事不醒的。那今夜里发生些什么事情,可就有趣了。   岑季白没见过那个意如,但岑家人的容貌,没有哪个是不好看的。从端午之后,他一直没有对岑秋和下手,既是想要让他狠吃些苦头,也是要设法将自己摘得干净。   “他怎么说?”   岑季白问的人,是阿金邻家的那个朋友,从小与他们哥俩一块儿长大。今夜里,那梁公子为美人竞价而烦闷,便有这位“朋友”替他出个好主意。   阿金难得笑了笑,道:“殿下不必担心,他说让阿金先回宫里头避嫌,明日一早开了城门,他也就离城了。”吴卓吴大哥是他们兄弟俩过命的交情,岑季白当初问阿金可能找个人到梁公子身边去,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吴卓,这人常年混迹于赌场青楼,深知其间门道,很能得梁公子看重。吴卓重义气,一直也想为阿金的哥哥复仇,只是他再有门道也动不得梁家那位公子,听阿金说了岑季白的意思,当即接触了梁公子,成了他身边第一个得力的恶仆。吴卓不知道岑秋和的身份,也不知是哪一个要整治岑秋和,但能搭上梁公子,他便极力促成这件事情。   岑季白放下帘子,挑起几分唇角来,笑得冰冷而快意。岑秋和暴虐好色,那便送他春宵一夜。   当晚,梁公子让了岑秋和竞价,又带上自己最钟意的两名娈童,敲响了意如的房门。岑秋和因他让价缘故,原就道他识趣,又见他带了两名乖顺美貌的娈童来侍候,殷勤劝酒,说些花间趣事,没两下就被人吸引过去,春意楼梁公子是常客了,他说要众人回避回避,只留下意如同两名娈童,要与这位化名为陈的年轻公子说一说如今时新的房中花样,众人自然无有不许了。   岑秋和与他说得尽兴,愈是不留防备。那意如先被梁公子并两个家仆灌得烂醉倒地,岑秋和也是醉得昏沉了,等着这位梁公子的时新花样,没想到自己就被棉布塞住了嘴,教人绑起来扔到了床上去。   守在门外的随从知他家主子一向荒诞些,那梁公子家仆要请他们去喝酒,他们倒也不肯,但人家送了好酒到门口来,又有美人亲自斟在口中相送,道是个“美人杯”,一个个喝出几分酒意淫心来,便搂着各自美人也去快活了。唯有那么一两个坚守的,叫人一闷棍敲在头上,也是人事不醒。   吴卓见事情差不多,又挑了个随从的屋子喊了一声,道是陈公子出了事情,见那些人慌里跑出来,自己便离了春意楼。   随从慌忙推开意如的房门,便见到极为骇人的一幕。当下便将那三人拿住了捶打。岑秋和再多酒醉也是醒了,身上剧痛,口里布条一取出来便是大声痛嚎。梁公子也是带了不少人来,见这状况,自然上去抢人,两下里殴斗起来,春意楼中一片混战。此事惊动了巡夜的官兵,小头目见是梁公子受伤,便要偏帮于他,拿住岑秋和要送他到陵阳府君那里,治一个殴斗寻衅的罪名。岑秋和见是要拿人,自己又痛又慌,便报出王子身份来。巡夜官兵报到府君那里,府君第二天一早又往宫里核查。于是,到了第二天,宫里宫外,王子秋和夜宿春意楼反教人给宿了一夜的事,便四处传扬开了。   梁家在陵阳城虽不能比肩宋林周三家,但也是个家传几百年的中等家族了。梁公子能在陵阳城中横行,最大的保障,便是他的姑父,陵阳城府君郑新言。陵阳府君是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夏国州、城、县三级区划,府君为一城之主,比起地方州牧,下辖的领地不大,但毕竟是在王都陵阳任职父母官,很有几分前景。这个郑新言岑季白没有什么印象了,不过他查了一下,郑新言有一个连襟,叫做万与闻。说来也是可惜,万与闻还在地方做府君,若这次是他主政陵阳,岑季白会多作些安排。可惜。   那梁公子平日里横行无忌,可坏就坏在,这回他惹上的是岑秋和,而岑秋和是王子。郑新言胆小怕事,生性懦弱,摊上这么件事,真是恨不得没有这个侄子。虽然不至于让他就这么死了,可是受此事牵连,还能有他好活?   第二日傍晚,林浔从太学回府。因是林家大哥与三哥都回了林府,林夫人昨日下午已请了宋晓熹来,今日仍留在林府中。林浔记得昨晚宋晓熹让他带些荣桂斋的桂花糕,便将马车停在路旁,等着大剑去排队买来。他自己闲得无聊,便也下了马车走走,偶然间听得“二王子”三个字,心中顿觉好奇,便跟在那几人后头一起排队听了个完整。他同大剑两个,便买了两份桂花糕回来。   大剑买完糕点,就发现自家小公子有点不对劲了,笑得跟个小疯子似的。林浔一路催着马车快快回府,他像枝满弦而发的箭镞似的,一路扎进了园子里,大喊着“小小”。见宋晓熹正同林夫人一块儿剪着腊梅,不管不顾地冲上去,高声道:“小小,岑秋和在春意楼让人打了,浑身都是血呢!”   林夫人听得“春意楼”三个字就恼了,赶忙伸手捂住了宋晓熹耳朵,杏眼圆瞪,怒视着林浔,喝道:“混帐小子,什么话都往家里说,跪祠堂!”   宋晓熹还想听听详情呢,岑秋和倒霉,他不知有多开心,干娘为何要罚林浔呢?于是扯了扯林夫人袖子,道:“干娘,不要罚小哥哥好不好?”   林家几个哥哥并林大将军都从梅园中的小亭里走出来,林源看了看冒失的小弟,摇头笑道:“你知道春意楼是个什么地界?”   林大将军冷了脸,横了这些不省心的儿子们一眼,道:“王族是非,不得妄议。”看自家夫人气极的模样,林大将军又“咳”了两声,向着祠堂方向挥了挥手,可怜的林浔便不甘不愿地跪祠堂去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这两个王子,都是成日间爱往宫外头跑的,可这宫外头,是很乱的呀……”林渡语气古怪,目光却一直搁在林津身上。昨天三殿下不是又出了宫?   林津轻“哼”了声,不屑道:“岑秋和怎么比得上小初。” 第27章 番外一 :笨小浔   我叫林浔,字渐之,不是循序渐进的渐之,是“日月之所照,舟车之所及,雨露之所渐,粒食之所养”的“渐之”,刘先生说还有一个意思,是“渐仁摩谊”的渐之,教我习仁义。   我不懂这些文诌诌的话,反正开蒙后刘先生给了字,就这样吧。   我家里头有三个哥哥,大哥林源,字问渠;二哥林渡,字远疾;三哥林津,字梦舟。父亲同母亲是一直想要个女孩儿的,母亲盼呀盼呀却又盼来我这么一个儿子。我大哥说,那时候父亲母亲没有法子,反正已经是儿子了,将就养着吧。   瞧瞧,“将就”……唉,我真是命苦。   我们家里头儿子都是要上战场的,天南地北,风里雨里,时常不在家中。若是有个女儿,倒能长伴母亲身边。以后嫁得近些,仍在陵阳城里头,三五日里常陪母亲说说家常,东家西家宴请,南山北山赏赏景致。母亲没有女儿,父亲便将就着拿我做个女孩儿养着,倒也不是学女红那般古怪,只是不要我再上了战场。   打小哥哥们都是五更天起来,先在院子里跑两圈,练一套家传剑法,三哥那时候小,却也练得有模有样了。然后呢,他们一大早就要去族学。二哥身体不好,越来越不好,他不再习武,但族学也是要去的。冬天可冷了,大风就跟冻硬的梨子似的,冰得牙齿打颤。等我睡足了,美美地从被窝里头钻出来,母亲便捧着手炉子,给我讲古,又念些经史子集。听得我云里雾里,晕乎乎地再睡得饱饱的。   母亲说我睡得太多,但她从不会叫醒我,由着我继续睡下,她去亲自下厨给我炖一盅甜汤。小时候我是很喜欢甜甜的汤水,甜甜的点心的。等哥哥们散了族学,我还在母亲房里,乖乖地焚上香,捧着糕点听母亲抚琴。   大哥、二哥有时候说我笨,“笨小浔”,说我大白天的不是捧着东西吃就是眯着眼犯困。呵,我才懒得跟他们计较呢,我知道,他们是羡慕我。羡慕我不用早起,不用习武,不用背书。   不过这样的日子也没有多久了,等到了五岁,我也是要入族学的。   唉,烦。   没过多久,父亲告诉我们,夏王要三哥林津去太学里头给三王子岑季白做伴读。伴读是个什么东西,我可不晓得。但我晓得三哥高兴着,欢喜个不住。我去三哥院子里找他堆雪娃娃,那时候他正在找东西,说是要给三殿下找一件见面礼。三殿下岑季白,年年宫宴上我也见过的,可给他做伴读有什么好高兴的?   我问三哥为什么那么开心,三哥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忽然眼睛发亮,告诉我,他去了宫里就不用上族学了,还有俸禄拿。   哦,原来如此。不用去族学啊……   那可真是太好太好了!   我跑出三哥的院子,就去找母亲了,还在父母亲屋里的门槛上绊了一跤,吓得母亲丢了手里的绣品,立刻将我扶了起来。   “母亲,我也要去宫里做伴读!”我一点也不觉得疼。   大哥有一大群朋友,二哥怪安静的,所以我常和三哥一处玩。三哥比我长了两岁,好多他能玩的游戏我也能玩,他的玩具也给我,他在族学里的朋友也带给我认识……那我也去宫里头,每天跟着三哥,还不用去族学那么辛苦。我高兴得不觉得疼。   父亲母亲起初并不肯答应,说是伴读是要比王子大上两三岁的,能玩到一起,但也要懂得礼让,能照顾着王子些。我比岑季白还小,到了太学里头总不成让他来照顾我吧。但我可不管这些,我就是要同三哥去太学里头,反正我不想上族学。他们不答应也没有关系,只要我一哭起来,无论什么请求他们都会应下我的。   果然,父亲母亲很快就答应了,但三哥却不肯了。这时候我才知道,伴读只有一个,不会让我和三哥都去的。但只要不上族学,只要不背那些母亲念几句我就头晕的经史子集,就算三哥不高兴,我也要抢了这个伴读。三哥一直让着我,只要我想要的,都会让给我,这一次怎么就不行呢?   正月初我们家往梅山观景,我同三哥却都没有好心情。等正月十五一过,太学就要开始上课了,我不高兴,三哥因我不高兴,也不高兴了。   于是我闷闷地跑开,不知不觉间跑到清风观里头,老道士正在诵经,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母亲就抱着我哭,说我将她吓坏了。后来回到府中,我听见母亲同父亲商量,三哥十三岁以后也不会留在宫里,但我不一样,王子在太学念书到二十岁,我也可以一直伴到二十岁,三殿下不用再换一个伴读。   ……   我的确不用四更天演武了,但我同样要四更天起来,因为太学可比族学远得太多。该背的经史子集一点没少背,该学的骑射一点没少学。我闹着不要去太学的时候,父亲罚我跪了祠堂。大哥说,既然是自己要来的恶果,再苦也得咽下去。   三哥本来生我的气,但我被父亲罚跪的时候,他就来看我了。小时候的三哥可漂亮了,跟个小仙童似的。仙童哥哥偷偷给我带了点心来,又香又糯的点心。我本来心里头还有些委屈,我不明白,不去族学让三哥有什么可开心的,进太学里头,这般辛苦,还不如去族学呢。可这是我自己抢来的,三哥起初不肯答应我,是我非要争着抢着的。而且三哥还给我送点心……我哭了一会儿,想着,罢了,起码还有俸禄可以领。   公主虽然也在太学,也有女习,但并不同王子在一处。而太学里三位王子,每人有一个伴读,我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大王子二王子同他们的伴读时常作弄我,他们说我笨,说我娇气。我背不出文章来,三王子季白便让我留在太学里,他教我背,给我讲经义。他那两个哥哥也是时常要为难他的,季白王子便拉了我一起,给他们使绊子。二王子岑秋和总以为是大王子岑穆同在整治他,大王子又总以为是二王子作弄,其实好多时候,是我同季白王子。所以,我才不笨呢。   虽然文史课上我常给季白王子丢人,但骑射课,我还是很厉害的。也就是跟其他人较着劲了,反正总要有一样东西,我是不输给他们。   转眼就是五年过去,秋狩那场刺杀后,三殿下似乎还同以前一个样,但又似乎有了些变化。我也说不清楚,但最大的变化,大概是他身边多了一个宋晓熹吧。   然后,我家里也多了一个宋晓熹,母亲说我不如宋晓熹乖巧懂事,不如宋晓熹干净整洁,不如宋晓熹漂亮礼貌……她认了宋晓熹做小儿子。   其实我觉得,我只有一件事比不过宋晓熹,我不如他会哭。   自从有了宋晓熹这个小儿子,我在家里的地位就一落千丈了。有了宋晓熹我才知道,原来一个人哭起来是这么幼稚可笑又难看的。既然他爱哭,行,做哥哥的满足他,教他哭个够。   然后,母亲就罚我跪祠堂了。   她从来没罚过我,但为了一个宋晓熹,罚我跪了一回又一回。每次跪祠堂的时候,我都在想,下一次,我要再怎么作弄宋晓熹。   但等到宋晓熹被人欺负的时候,我就气得冲上去将那个混蛋狠揍了一顿。宋晓熹是母亲放在手心里的儿子,我们家的弟弟,我都没亲过的人,岑秋和居然敢……他怎么敢!   我从来没见过宋晓熹哭得那么伤心,我喊他“小小”的时候,我笑他缺了牙的时候,我把虫子放他碗里的时候,将他后背的衣裳弄花弄脏的时候……他生我的气,却从来不曾这般哭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他将我肩上衣裳都哭得湿透了。我发誓以后再也不欺负他,只要他不再伤心,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也不怪他跟我抢母亲了,真的。   我虽然将二王子打伤了,但他也有错,如果他要找夏王告状,我就说听见宋晓熹在哭,就跑过去揍了他,是我一个人做的。可是宋晓熹不要我告诉旁人,他怕我挨了罚。一直过了好几天,岑秋和都缩在寝殿里,连太学都没来。我想他大概是要报复的,不过我也不怕他,反正这么多年他都被三殿下耍着玩。   宋晓熹那之后有些日子不太对劲,一惊一乍的,有时候猛然回头,总觉得有人在后头跟着他。我想,等岑秋和出宫的时候,我将他拖到巷子里,罩着脑袋狠揍上一顿,让宋晓熹也上去踹几下。但岑秋和身边跟的人可不少,这事,要好好谋划一下。   我想了好几天,最后什么也没想到,又要瞒着长辈,又要防止岑秋和事后查出来。这种事情,只有三殿下能做到。但宋晓熹不要我告诉任何人,我就不能说。后来岑秋和养好了伤,回到太学里,若是武学课上我抽中了要同他对练,便狠命往他身上招呼。就算先生罚我也没什么关系,反正岑秋和挨疼。   但我仍是想,找条小巷子,将岑秋和痛快地揍上一顿,两顿,三顿……   而我没想到,岑秋和先被旁人揍了,呵,普天同庆啊!但那个春意楼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母亲又罚我跪祠堂?   我看见宋晓熹正藏在祠堂门后头看我,他肯定是想知道岑秋和的事,但母亲罚我,不许我乱讲,不能再提春意楼了。我冲他挥了挥手,让他回去歇着。   可是宋晓熹蹦蹦跳跳地进到祠堂里,叫我起来,他说母亲高兴了,不罚我了,让我去前头用膳。   我一下子站起来,用力拍了拍宋晓熹肩头,这小子最精了。只要有他在,我就不怕母亲再罚我了。如果他能不要针锋相对地喊我“小哥哥”,我就再对他好一些。   唉,算了算了,不就是个称呼么,有什么关系呢。大哥忙得不着家,二哥要作弄我,三哥……三哥如今也不着家了。但宋晓熹不一样,他能陪我放风筝,帮我写字,还帮我哄得母亲开心……   我跟着宋晓熹,一路跑着,就去前头用晚膳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 修完,明天修后面的。   卷二:山重疑水复 第28章 失约 第二十章 失约   按说谋划了这么久,岑季白在宫中听闻岑秋和出事时,心里多少要有些欢乐的,看着前世仇人痛苦,怎么能不欢乐?   只是比起周夫人作怪来,岑秋和予他的这点乐子,实在又不算什么了。   昨日他回到静淑殿之前,路上先遇到了素馨。素馨是特地来与他“偶遇”的,她说周夫人趁着岑季白出宫,派人去搜了他的屋子。   前世的周夫人这样做过也是不止一次,她不放心岑季白,想要更好地掌控岑季白。   岑季白记录着前世之事的纸张塞在书架子里后头一处木壁空间里,这是前世的周夫人也不曾发现过的地方。   但林津与他的信件,积了有百十来封,是没有地方藏的。前世他曾因与林津那十来封书信被周夫人痛斥,书信也被周夫人烧毁。今世,他比前世这时候与林津相交更为深厚些,留的书信便更多。但他无处放置这些信件,私心里想要守着它们,多留些日子,便一直放在殿中。   岑季白压着怒火,道:“我知道了。多谢姐姐告知。”   明知是留不住的东西,失去的时候,仍是心里发疼。   他要离开,素馨又立刻说道:“周夫人问我拿药。”   素馨叹了口气,也不知周夫人的心是什么做的,即便不是亲生孩子,又何苦……“周夫人问我,可能配出叫殿下送命的□□,却不教太医们诊出来。”   岑季白皱了皱眉,道,“岑秋和还在,上官缈有孕,她想要的那个儿子又没个影子,这就要杀了我?”   但若是下些□□,也是周夫人能做得出来的事情。岑秋和已然失了夏王宠爱,岑季白再得了怪病,一天不比一天,那么,王位当然只能传给她自己的儿子了。至于上官缈那一个,小孩子实在太容易夭折。   “素馨也不知究竟,不过周夫人要素馨配药,殿下吩咐了不能拒绝周夫人,我便应下了。她要药效慢些,销骨毁血,总要两三年才至死亡。但我告诉她,这药需费些时间调配。”   岑季白点了点头,其实他若真有个不好,夏王或许能到静淑殿来看一看,也能让周夫人多些与夏王相处的机会了。   “有解药?”   “有。我会将药量用得轻些,不过等殿下现出咳血之症来,就要委屈殿下病上些时日了。也不可再练习骑射,药效发作起来,身上失力,怕是不好。”素馨若不给周夫人配药,等周夫人寻去别的太医,那她连帮岑季白的机会都没有,甚至可能还会引起周夫人怀疑。   “不过殿下不必担心,这药效看着吓人,只要服下解药,也就无碍了。”素馨对自己配的药,尤其是□□,一向很有信心。   “她还有多少时日?” 下毒这样的事情,已无法再让岑季白对周夫人加深恨意,他早便是恨到了极致。而周夫人加诸于林津的,他必还诸于她。   “一年。”素馨也盼着早些离宫,与爹爹团聚。   周夫人驭下严苛,底下人常是非打即骂的,唯素馨格外有用些,才得她几分宽带。但素馨也是厌极那个虚伪的女人了,分明爹爹是在陵阳城中,那个女人却尽拿些山南海北的谎话来哄她,还要为她寻一门亲事,想要拿捏她一辈子……   岑秋和一事,夏王震怒。若是岑秋和将那梁公子如何如何,虽然岑秋和眼光差了点,夏王说不得赏了梁公子予岑秋和做一个男侍。但这次是岑秋和落在了梁公子手中,夏王便觉得,这是丢尽了王族的脸面。于是乎,岑秋和又被狠罚了一回。这一年的元夕宫宴,他又是不可能参加了。不过,除了虞夫人脸色好看不起来,此事对其他人也没什么影响。到了年节,仍是照常办着宫宴。   今年宫宴比往常更要热闹些,周夫人在地方任职的长兄周堃同幼弟周坊,都回了陵阳述职。   前世里周堃得了南军,从地方的文职长官一跃成为武将的最高统帅。这一世,周堃没有捡到南军,陵阳城内空下来的职位,太低阶的他看不上,仍是要回地方苦熬。倒是周坊得了便宜,郑新言受侄子牵连,到西北的偏远地界做县丞去了,周家上下活动,倒将这个本在南军中领个中郎将的武夫儿子弄到了陵阳府君任上。越了好几级调动也就算了,还是从武入文。   夏朝里有声望提出反对的几个人里,林戍虽然挂着大司马的职位,实则林家向来不参与朝内争斗,他只看着北境的事。丞相宋巍有力反对,无奈上次难民一事,宋之遥插了不少人到齐州,这一回,宋丞相不好再反对周家要一个陵阳府君。宋丞相便是这么个性子了,和和稀泥,各方相安。   总之,这一年里,周家年幼一辈的子女,有不少都回到了陵阳,也包括前世那个给岑季白下药的小周夫人周丹。   周丹今年八岁,比起十二岁的岑季白小了四岁。前世她数次羞辱林津,又设计岑季白,尽管现在只是一个小孩子,岑季白也是恨不得让她死了,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不得不忍受周丹纠缠。   “季白哥哥,陵阳城好冷啊,我家里可要暖和多了。”周丹一脸的嫌弃,“宫里头连个手炉都是冰的。”   岑季白当着周夫人的面,是真不好发作。林津去了御园中等他,岑季白有心将这小周夫人带到御园里摆脱,最好是滑到冰湖里。“你喜欢玩捉迷藏吗?园子里好玩,还有好多梅花,我领你去瞧瞧?”   “不去,”周丹撇了撇嘴,“冻死了。”   众目睽睽下,岑季白真是不得做出什么来,只好叫她磨缠着。今日岑秋和仍被禁足,林津独自去了外头,应该也不会有事。   岑季白也不想太放纵自己接近林津,他同林津越是接近,心里越是欢喜,但长此以往,他也怕控制不住自己,像算计其他人那样算计林津,逼得林津嫁给他。   他当然不想逼迫林津,也不想哄骗他,可是他太想做这件事……   他爱的是前世的林津,只存在于他的记忆中。   这一世的林津……   这一世的林津应该是恣意疆场的,金戈铁马,戍卫北境。岑季白想同林津做朋友,就像前世林津与他成婚前那样,他们是生死至交。   岑季白不得脱身,林津尚不知道宴席上的事,只在举行宫宴的大殿外静静等着。因为岑季白爱兵法的缘故,他特意抄了林家兵法,还附了不少史书无载的战例,想要送给岑季白。   二哥说他近来有些魔怔了,把个三殿下看得比二哥还重要。林津下意识要驳他,却说不出岑季白不重要的话来。他便只拿自己漂亮的眼睛睨了睨二哥,故意道:“是比你这抢人东西的二哥要看重些。”言罢转身走了,只留下林渡一个人在雪地里发怔。   此刻,林津站在御园中的梅树下,心想,小初并不比二哥重要,但也不比二哥不重要罢。   听到窸窸踩雪的声音,林津回转身看,却并没有看到自己等的人。   “……二哥。”林津轻喊了一声。   是林渡来寻他。   林渡听到这半点不掩饰失望情绪的语气,倒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他往年因身体缘故,元夕的宫宴是不参加的,今年第一次来,看着比起端午中秋的也没什么差别。就连而今林津得了这么个逢上宫宴要同岑季白私溜出来的毛病,跟端午那日都没什么差别。   林二哥叹了口气,道:“外头怪冷,回殿里去吧。”等回到大殿,林津就会知道岑季白有个小表妹在,是将他抛在一边了。   “我看看梅花,二哥先进去吧。你身子不好。”林津不肯回去。   林渡并不希望林津同岑季白过于密切,三殿下心思深,林津却偏偏比起林浔这个伴读来,还要同他亲厚些,恐怕不是好事。林津是他的弟弟,他不希望弟弟成为另一个宋之遥。   “他来不了。”林渡轻叹。   林津返回宫宴时,岑季白似有所觉,抬头看了一眼,正对上林津忿忿望向他。岑季白心中愧疚,要再同他说话,直到宫宴结束,也没有什么机会。   从腊月十五到正月十五,夏国朝官有整整一个月假期,林津十五尚在休假中,但那日下午就要回到军营里,因十六一早,就要开始晨训了。十五那日,林津仍是叫了林浔替他捎了兵法带给岑季白,自己往百多里外射声部驻地去了。   岑季白写信谢他,隔了几日都不曾有回信,想是林津与他赌气,岑季白接连去了几封,林津才又开始回起他来,并不提前几日不曾理会他的事。 第29章 中毒   正月十五那日,夏王仍是宿在周夫人殿中,之后,周夫人又同自己惯常亲近些的几个宫奴接连在寝殿中留了三天。没过多久,素馨便诊出喜脉来。但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夏王的,恐怕是无人确认的。   周夫人喜得重赏了她,连连称赞她是神医再世。而周夫人想要送了人命的药,素馨也配好了交给她。   岑季白仍是一日太学文课,一日马场武课地过着,等着那咳血的症状。   周夫人要给他下毒实在太容易了,他无法防备,也无从防备,索性将计就计,让周夫人多信得素馨几分,也对他放松些戒备。   但岑季白没有等到自己中毒,反而是林府上接回了在射声部重伤的林津。   化名为秦素的沈朗重新为林津处理了伤口,林家人还没有松一口气,林津却忽然吐出一大口血沫子来。   沈朗慌忙为他诊治,这吐血应是与他侧腰受伤无关,但到底是个什么原因,沈朗却是需要好好诊断了。   林津说是前些日子口里便常有些血腥味,他起初并未见意,后来开始吐血,身上却无其他不适。他找驻地的军医看了道是无妨,也就没有在意,想着等月底了回家里找秦叔看诊。但那日对练时,他忽然失力,本是接住了对手的兵器,那一下子竟然松了手,同他对练的人收势不及,直直地往他身上劈了过来,侧腰上留下好长一道口子。   遇到疑难病症,沈朗一向很有斗志,看了看林津气色,手探在林津腕上,仔细听诊,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的。   林家人看得心焦,这时候,秦素却忽然甩脱林津手臂,慌得往后退了两步,神色古怪起来。   林夫人见状,一口气提在嗓子眼里,连句话也讲不出来了,也生怕秦素说出什么不好的事情。   “秦素,”林大将军急道:“小津他到底怎么了?”   沈朗摇了摇头,道:“我要回去想一想。”   林家上下听了这话,都笼罩在一片愁云中。   林津的症状,不像是中毒,但又好似中了毒。沈朗仔细辨认,忽觉这像是女儿素馨曾经提起过的一种□□,素馨恨那些素家旁支的人,想要给他们下毒,是沈朗劝住了她。但素馨在宫中,他们父女的性命都握在三殿下手上,如果是三殿下要给林津下毒,那这毒,沈朗是不能解的。   他出了林津的小院,回到房间时,林渡也跟着他一起进去,掩上房门。   “秦叔,”林家上下,对这位游医都极是敬重,因此林家几个公子都唤他一声“秦叔”。“秦叔可是发现了什么……”   林家四子中,二公子林渡心思最细,沈朗也不知林渡是不是察觉了什么,只是摇头道:“二公子身体不好,春寒料峭,还是早些回房歇息吧。”   沈朗不肯说出实情,林渡却不想拿自己的三弟冒险。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小片黑色锦缎来,摆在几案上。“秦叔看看,这方缎子上绣的莺鸟,与秦叔素日所用的丝帕上,是不是同一只。”虽然所用丝线不同,但莺鸟的神态与大小,却是一致的,应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林渡沉声道:“我将它拿到绣坊问过,倒有个老先生识出来,这是虞国花城一带特有的织法,秦叔是虞国人?”   “怎么,二公子要抓我这个虞国奸细?”沈朗心里惊涛骇浪,面上却只能强作镇定。   “秦叔是林渡的救命恩人,我又怎么会拿秦叔做虞国奸细。”林渡道:“秦叔告诉我,你是洛州人,我家里也找人查过,确如秦叔所说。可是林渡拿到了三殿下这只香囊缎子,另找人细访了一回……秦叔,不是洛州人氏吧?”   “若是秦叔发现了什么,若是小弟重伤一事可疑,秦叔能否告知林渡?秦叔不想说,可是同三殿下有关?”林渡道:“但秦叔既然救治了林渡,想来也不会害我三弟了。”   沈朗见瞒不过他,听得“三殿下”几字,又担心素馨性命,叹了一回,只好将详情告知。   林渡的病症,是先天里带来的不足,后来医师用药又多错谬。他的病情虽然稳定下来,但未经沈朗三两年悉心调养,未来林渡也不能久活。因此沈朗对自己的筹码还有些信心。   “原来是他……”林渡叹了口气,问道:“你可能解毒?”   沈朗道:“尚不能确定就是素馨调配,解毒,要先找到这毒是什么。况且,未得三殿下允可,恐怕我不能……”   林渡知道他担心女儿,也不作纠缠,只是道,“三殿下没有理由害小津。况且,小津与射声部新兵,日常饮食都在一处,不可能只是他出事。若此事当真与三殿下有关,他又在哪里下毒?”   林渡百思不得其解,回到林津的小院中,林津已经睡下,只有小刀守在门口,忧虑不安。   林渡遂问及林津日常饮食用度,可有与旁人不同之处。小刀想了想,说旁的都与他同新兵一致,连从府中带去的吃食也分给新兵,只有四公子每月中旬送了些点心,林津是连小刀也不让碰的。   林浔怎么可能给他三哥送东西,林渡心思一转,就联想到岑季白身上。“小津身上可有随身带些?”   “应该是有半袋牛肉干子。”小刀不明白二公子问这些做什么。   “你去取些牛肉送出来。”林渡心里有些担心是这些吃食出了问题。   沈朗验过,确定这些牛肉有毒,且的确是出自素馨之手。他知道如何解毒,但还是那句话,三殿下不答应,他不可能出手。   既然以林津所中剂量,只要在家中静养,一时就没有性命之危,林渡便也不急于逼迫。只是道:“明日让小浔请了三殿下过来,看看他是个什么意思。”   岑季白特意让人救了他,总不可能又找人害了林津才对。但若是拉拢人心,怎么可能这么多日子不告诉他们秦素是他岑季白的人……这位三殿下,可真是看不透。   林浔当晚回到家里时,才知三哥受了重伤。母亲红着眼睛不停地抹泪,父亲在一旁劝也劝不住。林浔只好问二哥详情,但二哥说,三哥怕是要不好了。   林浔进去看时,果然看到林津不住咳血,脸色白得吓人。林渡再三警告他,不许他告诉岑季白,说是林津这回伤得极重,怕要留下伤残,不好让岑季白担心。   于是,第二日骑射课上,林浔心神恍惚,满脑子想着他的三哥,三哥要不好了。   可是他谁也不能说,二哥不让他告诉岑季白,当然,也不能告诉宋晓熹,否则就等同于告诉岑季白了。一向被他远远落在后头的刑俊琪,这一次却远远地将他甩在了后头。   岑季白看他不对劲,便问他怎么了。   林浔支支吾吾,吞吞吐吐的说不明白,被岑季白凌厉眼神一吓,立马道出了实情,是他的三哥在对练中叫人重伤了。   二哥不让他告诉岑季白的话真没有道理,三殿下同他三哥如此要好,怎么能不让三殿下知道呢,说不定三哥还在家里盼着三殿下去看看他呢。况且,他的三哥重伤了呀,快要不好了呀……林浔那几乎已经完全转移给宋晓熹的哭病,一下子又犯了。   岑季白惊骇之下,带着林浔就离了宫,往林府赶去。   在他看来,林津在新兵驻地,是不可能受伤的,前世的林津,同那些新兵对练,哪怕人家年长他好几岁,哪怕那些人数十人一齐围上他,林津也不曾叫人重伤过。   等他慌忙间冲进林府时,便看到林津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床头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医师正为他诊脉。那医师与素馨倒有四五分面容上的相似,大概就是化名为秦素的沈朗了。   “三哥!”岑季白快步走了过去,问沈朗道:“怎么样?”   林家大将军并林夫人林二哥也都在这屋子里,等着沈朗诊断。沈朗拿出一方丝帕来擦了擦手,敛眉道,“许是中了毒……”   “小初,咳……”林津又咳出些血来,勉强笑了笑,道:“你怎么来了?”   岑季白见他咳血,更害怕起来,厉声问向沈朗:“到底怎么回事?”   沈朗将林津的症状一一说了,便见岑季白的脸色越来越冷。   岑季白怎么也没有想到,周夫人问素馨拿药,最后没有给他用,反是用在了林津身上。   周夫人从来不要他好过,自小便是如此,他从雪地里捡回一只冻伤的小雀,周夫人便要将那小雀命人烹了;他为哪一个宫人求回情,周夫人便要将那宫人罚得更狠……他同林津交好,周夫人便想要杀了林津,林津……   前世的林津,是否也是因为这样的缘故,早在定亲时就被周夫人算计用药呢?这一世,如果不是素馨将计就计,如果……   “她怎么敢……”岑季白拽紧了拳头,转身便要离开林府。林渡一直瞧着他反应,伸手拦了一把,却被岑季白一手推开撞在门柱上。   这就是自小没能好好习武的劣处了,林渡撑着站起来,便听到林津喊了一声:“小初!”   岑季白回头看了他一眼,平静些心神,道:“我去拿解药。”   “三殿下有解药?”林渡扶住门框,道:“是了,这□□是三殿下给的,解药当然也是有了。”   林津疑惑道:“二哥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是小初……咳,咳……小初不会,咳……不会害我……”   林渡简直要为自家盲目信任岑季白的弟弟操碎了心,只得接口道:“三殿下,若是要解药,秦叔也可以配制。但殿下是不是该给我林家一个解释?”   岑季白焦急中倒把沈朗忘了,既然林渡说沈朗能解毒,那么,今日这一出,倒像是林渡故意来诈他。 第30章 账册   他顿住脚步,想到,有些事情瞒着林家人也是无益。   便说了周夫人向素馨拿药的事。   周夫人当时要是给岑季白拿药,但不知为何,这药最后竟给了林津。这药须长时服用,林津在军营中饮食与众人无异,唯岑季白每个月会托林浔帮林津带一些吃食,想来,这些吃食中便是被周夫人动了手脚了。岑季白捏紧了拳头,又是周夫人……   周夫人不是岑季白生母,林大将军虽不知情,但林夫人常在陵阳世家圈子里活动,还有每年几次宫宴会见到周夫人,倒是知情一些。只是夏王同周夫人都不许人提起罢了。   岑季白生母秦氏,原本只是周府中送入宫中的婢女,后来得了夏王青眼,倒比周夫人先有了孩子。   夏王当时已经有了两名王子,周夫人又渐渐不如从前受宠,等秦氏难产死了,周夫人便要了岑季白养在名下。   但再怎么不是生母,再怎么嫉恨秦氏,也不该如此同自己的养子过不去。更何况,周夫人同岑季白过不去,为什么要牵扯到林津呢?林夫人想不通。   但林渡是为沈朗所救,沈朗又是岑季白找来的人,若非周夫人不仁,岑季白没有理由要同自己的母亲结恨,所以,林夫人就只能相信岑季白所说,并为这孩子而遗憾了。   林津不知道林渡要试探岑季白的事,听了岑季白所言,也更为他不平起来。“那你还将素馨带进宫里……”林津忍着侧腰上伤痛,急道:“周夫人再生下一个王子来,你要怎么办?”   这院中都是自己人,有些话说出来也是无妨,但林津能这样问,岑季白却不能老实告诉他自己的谋算,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童而言,他的那些谋算过于阴损了。   “大司马,”岑季白知道沈朗能配出解药来,已是平静了心神。“周夫人若是知道三哥解了毒,怕是要起疑心,到时候素馨、沈医师都会有不小的麻烦,还请大司马看在沈医师救治林二公子的份上,让三哥在府中将养些时日,等素姑娘从宫里脱身。”   “这是自然,”林大将军点了头,道:“我府中上下,只道津儿病重,寻了无数医师,仍是无治。但不知这位素馨姑娘,何时可得脱身?”   “周夫人只是想要孩子,等她顺利生产,素馨姐姐也就可以离开了。”岑季白说完这话,又让林津安心养伤,便告了辞,“季白离宫匆忙,也该回去了。”   走出林府大门的时候,岑季白没注意到门槛,被它绊了一下,还是阿金眼尖,上前扶住他。   “殿下?”阿金不知道林三公子院子里发生的事情,看到岑季白脸色不好,神情恍惚,不免也有些担心。   岑季白回过神来,将前世发生的事情暂且放下,道了句“回宫”。马车辘辘,一路便往宫门去了。   岑季白走后,林渡看了一眼沈朗,问林父道:“秦叔说当初是三殿下的人假作山匪,将他从周家人手中解了出来,父亲可知,三殿下的人,又是些什么人?”   周夫人对岑季白千防万防,不可能是周家在背后帮助岑季白,但如果不是周家,到底是谁在帮他,又为何要帮他?   林大将军一向对朝堂里这些争斗不太弄得明白,皱眉想了一会儿,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回给儿子一个茫然的神情。   林渡想着,岑季白能接触到的人,又能有这个手笔对付周夫人,只能是宋家了。   他便摇了摇头,素馨一开始就是岑季白带进宫里的,周夫人想要借素馨帮助产下孩子来,哪儿有那么容易。但岑季白又怎么知道秦州的事,他领素馨入宫时,不过才十一岁,又怎么可能有这许多谋划。   看来,岑季白心思之深沉,绝非常人可比。   林渡希望是自己想得太多,但一看到自家父亲还在一片茫然,母亲深陷于“三殿下身世凄凉好想像照顾小熹一样照顾他”诡异情绪,而小浔知道三哥无事后万事不关心的喜悦神色,更有林津明明伤重还要担心岑季白是不是会被周夫人谋算……林渡便觉得,这个家里,只能是自己多想一些。   林津被锁在院子里养伤,林家对外是愁云惨淡,对内倒与往日没什么差别,唯林夫人格外心疼些,见天里为林津褒了甜汤要看着他喝,要给他去去苦意。   林津求助地看着沈朗,期待他能说些“此物与解药药性相冲”之类的话,然而沈朗告诉林夫人,“馨儿今年都十七岁了,却还爱吃甜食,因她也懂些药理,每次为自己配药的时候都要尽量为自己配成甜的。”   林津仰着脖子将苦药一干而尽,明确表明自己不需要将药汤配成甜的。   林浔也成了顺带被关照的一员,苦着脸往甜汤里头加茶水,如此才不觉腻得慌,才能喝得下去。唯有宋晓熹能开开心心地将汤喝下,还要时习再给他盛上一碗来。林浔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你不觉得腻?”   宋晓熹托腮想了想,认真道:“是有些腻,可是干娘亲自下厨煮了这些,我想让她开心。”   林浔无话可说,只觉母亲更疼爱宋晓熹一些,不是没有道理。   林家人恨不得将林津重病的事传扬得满陵阳城都知道,就连一向连政务都丢开的夏王也遣了太医令过来诊治,有沈朗用药,那太医当然什么也看不出来,苦着脸回了夏王,说这位林三公子许是时日无多了,夏王便赐了林家一些珍贵药材。   如此,周夫人便更安下心来养胎了。   她还留着岑季白自然是以防万一,岑秋和虽然失了夏王宠信,但毕竟还是个年长的王子。还有新近得宠的上官缈,上官腾是夏王近臣,宠臣。若是上官缈再生下一个王子,那可就有些麻烦。   素馨告诉她,她这一胎是个男孩,等她自己的孩子出生,不管是岑秋和还是岑季白,都要给这个孩子让路。   因此,林津病重之后,岑季白往林府中跑得勤些,周夫人忙着调养自己,也无暇顾及他,更何况岑季白因为林津之事,还整日里忧愁着,于周夫人而言,倒是个乐子。   这日太学休假,岑季白又去了林津的小院,两人在窗边执棋手谈,林津有些心不在焉,岑季白多活了十多年,棋艺本就高一些,便先赢了他一局。待要收了棋再来时,林津将棋子一拂,问他:“你到底怎么想的?”   宫里那个好好地养着胎,岑季白却在这里陪他下棋,还下得十分有趣的模样,林津快要被他给气死了。周夫人给他下毒,他心里愤恨;周夫人待岑季白不好,他更为他不平。   岑季白浅笑道:“那我该怎样?”他知道林津关心他,无论前世还是今世,林津一向都是关心他的。   林津肃容道:“杀人。”   这是林津这些天一直在想的事情,既然有那种让普通医师无法察觉的□□,为什么不用在周夫人身上呢?   他家世代为将,杀人放火是常干的事情。有几代先祖在他这般年岁,已经上阵杀敌了。而林津自己也从军半年,新兵驻地没杀过人,打架却是打过不少了。如果放任周夫人不管,最后受害的一定是岑季白,所以他们应该趁着周夫人相信素馨,抢占这先机。   岑季白也不意外林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但他不想周夫人死得太轻易。   他拈着棋子,在棋盘上敲了敲,道:“等。”   这时候,小刀进来禀报,说是李牧到了。   李牧是来送账册的。   岑季白出宫不方便,这些账册原本想要全都交给李牧,但李牧认为他还是应该看一看,即便他不看,也交给一个岑季白可以信任的人来审一审。恰好林津近来闲极,便将这事揽了下来。   虽然每每苦着脸,又是皱眉又揉额角的,林津却能坚持着将这些账册审完,遇有疑问之处,也会及时询问李牧。   不能完全信任是一个方面,再便是,李牧的确很有手段,林津可以学到不少东西。   如今陵阳城郊四家作坊,两家是熬煮生漆,这活儿苦累,而流落的难民对工钱没有太高要求,有个吃住的地方就能很满意了,因此制漆的利润很高。李牧也没有过于压榨他们,该给的工钱是不短的,也定了些日常管理同激励加成的规矩,加上陵阳城世家众多,对精美漆器的需求也高,所以生漆不愁销路,运营良好。   另几家作坊也在筹备中,都是用的前几家作坊的营收,并没有再找岑季白拿银子,这一点也是很让林津满意了。李牧自幼是个四海为家的,三教九流也识得不少,找了几个信得过的朋友来帮他主事,如今陵阳城仁和记的李老板也是商业中新贵了。   岑季白不知道前世的李牧为何没能说动林津办这样的作坊,但现在有银子赚,还能解决一部分难民的生计,他是很乐意的。   而他发现,林津也很乐意。林津似乎有些财迷属性,计算收益时很是开心——尽管,那些收益并不是他的。 第31章 面具   李牧一进屋子,便毫不客气地先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喝,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拿袖子抹了汗,说了句:“天儿可真热。”   四月天气,午间的日头虽盛,但热还是不算的,只是李牧走得太急了。   林津笑着问他:“李掌柜辛苦,这是打哪儿来啊?”   小刀抱着账册,搁到了林津书案上。出入林府,李牧也不好让随从进来,更何况林津还重病着,不见外人,虽然他怎么看都觉得这位林三公子没什么大碍了。   但李牧能不算个“外人”,还真是件趣事。   “刚谈了两个漆器师傅,又在街面上转了转,打算寻个铺子将漆器摆上,城东有一家要转手,地段不错,就是价格太高些,三公子要不要叫小刀去看看?”李牧一边喝茶,一边道。   “就为了这个?你看着定罢。”林津随手拣出一本册子来翻看。   早在两个月前林津开始审账册时,便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向李牧致过歉了。如今再见到李牧,倒还相处得和睦。林家大哥去年在家留了没几天又回了北境,也没见到李牧,只是告诉林津,说李牧这人鬼点子损主意很多,但多是旁门左道的东西。不必刻意交好他,若非必要,也不要随意交恶他。   岑季白知道李牧并不甘于只是打理些铺子作坊,他而今做这一切,都是希望以后岑季白可以让他进入朝堂,封侯拜相倒在其次,但盼着能减轻些税赋,施些让百姓安居乐业的良政。他半生飘零,所见所历,让他对天下之人有一种不同于上位者的深刻的悯惜。因此这一世,岑季白初见他时便能多信他几分。   李牧呵呵笑了笑,应道:“其实还有旁的事,三殿下上回不是说要训些会武艺的看家护院么,我将人都选好了,三公子帮忙找几个人去练练他们?”   大户人家训些家丁并不奇怪,林津在射声部也识得不少将领,有些寒门出身的,若请他们抽空练练李牧挑出来的家丁,付些可观报酬,倒有很多人愿意。   但李牧并不想要他们。“想请三公子帮忙从北境招些人手来。”李牧摇着扇子,却无半分斯文相,那扇子扇得跟快速旋转的车轱辘似的。   看他脸上浸了一层汗珠,想是热得狠了。林津打发小刀去给李牧取些冰镇的凉茶,一边道:“这件事,你该问我大哥的。”   李牧手上扇子不歇,笑道:“李牧同林少将军,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林源说李牧是旁门左道,这并不奇怪。不只北境,历来各朝各国,都是重农轻商的。若是眼红商人得利,众人丢下田地来,谁耕种织衣供给家国?而商队往来,容易打听到敌情,也容易教人混进来探知本方情势。对于北境这样的军事重地,行商的流动人口最麻烦。因此林源最烦商人。   李牧本来是帮着北境一处小镇上的织染作坊打理生意,不过半年时间,作坊生意好起来,引得邻镇染坊嫉恨。若是常人,嫉恨归嫉恨,背地里使些阴损招子也好,暗地里过来偷师也好,李牧还有法子应对。但这些作坊里的人都是残兵或是家中有兵的人,好勇斗狠,他们嫉恨起来,便是直接取了武器,上门来抢砸。   此事惊动了在附近招募新兵的林源,问明事情缘由,林源做主让两镇之人了结此事,又带走了李牧。   林源不想李牧惹祸,不要他行商,李牧便观察起北境的政务来。   北境这些年,土地管理混乱,有绝户的士兵,那些地名义上要收归官府,重新分配,而这些年也新开拓了不少耕地,但到底是如何分配的,其实谁也说不清楚。有的人家里几百亩土地,官府的簿子上却只记了几十亩。   况且这些当兵的一个比一个悍勇,用在战场上,也用在邻里乡民间,动不动就是杀人斗殴。   李牧提出在北境重新丈量土地,改革税法,规训民风。而林源认为北境最应求稳,北边门户,经不得一点动荡。军民悍勇些,也有利于北军战力。果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你想要什么样的人?”林津问道。其实北境招些残将过来,给个不错的待遇,确实比射声部里找人更好些。这些人会更为忠勇。   李牧大口喝干碗中凉茶,自取了壶又斟满一碗。“要忠厚老实的,家里困顿些,带家人过来。”   林津点头应下,又与他说了些作坊里的事,本要留他用膳,李牧却赶着离开。临行前,李牧看了看由始至终不发一言的岑季白,有些欲言又止,最后什么话也没说。行礼告辞了。   “这人也怪有意思。”其实林家大哥能让李牧来林府中访他,也是将他当作朋友的。只是他这个朋友,留在北境有些不妥。林津转而看向岑季白,接着道:“倒是你,你当真信他?”   萍水相逢,素昧平生的人,当初只一席话,岑季白便信了李牧,让他做这些事,会否太轻信些?   岑季白抿了口茶水,不知该说信还是不信,其实信不信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孤身一人,没什么可输的。倒是李牧临走之前,那样的神色,分明问了同林津一样的话,他在问岑季白,就这样信得过林津?   无论是林津今日提及周夫人,还是他对待李牧的态度,林津代岑季白处理这些事的时候,太用心,又太自然……岑季白想,大概在林津眼中,自己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难得出回宫还会教人哄骗的小傻子罢。   于是他点了点头,坚定道:“信。”   我便是这样的轻信又蠢笨了,所以三哥你可否多分些心思给我?   这时节周夫人已经显怀,成日里这也小心那也小心,一天三顿安胎药喝着,更是无暇顾及岑季白如何了。   林津闷在院子里格外无聊,他生辰前后已是初夏,又更添了闷热。岑季白便常往林府中来,与他消夏解闷。   林津对于岑季白功夫底子竟然好过他的事一直有些不甘,两人时不时传杯茶水放一枚棋子时都可能交起手来,倒不顾炎热了。   当院子里的石榴花盛起来,两人你来我往的身影穿行在榴花红艳色泽里,身形如魅,格外地好看。   一朵旋转的榴花从岑季白眼前飘落,像一簇夏风扬起的小火苗似的,岑季白心里忽然一阵惊骇,顾不得其他事情,便被林津压制在地上。   “你让我?”林津的胳膊肘横在岑季白颈间,一只手按着岑季白被他收拢在一起的两只手掌,有些不满。方才那一下岑季白明明可以抵挡,却忽然收力,顺势倒在地上了。   “没有。”岑季白摇了摇头,无法解释自己忽然脱力收手,看到林津明晃晃反着光的面具,灵机一动,索性眯起眼睛,道:“晃眼。”   岑季白本意是说并非他刻意收手,是面具晃眼,让他一时分神。而林津听到这话,则是面色一黯。他背对岑季白,翻身坐在地上。   岑季白惊觉自己说错了话,看着林津尚显单薄的身影,语无伦次起来,“三哥,我……我不是说你,我……”   如果那天他能去得早一点,如果林浔不是他的伴读,那么,林津也就不用跟着他一组,也就不会受伤了。岑季白无比颓丧,“三哥,对不起。”   林津摇了摇头,语气沉闷:“若是摘下来……我不想吓到你。”   “不会!”岑季白急道,“不会。”他心疼还来不及,怎么会害怕。   林津叹了口气,沮丧道:“那你要笑话了。” 第32章 情愫   “我怎么会笑话你?”岑季白一时莫名。   林津转过身子面对着他,一手按在面具上,苦恼道:“丑,而且,面具底下的肤色都不一样了……难看……”   岑季白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林津说的是什么意思。   林津肤色偏白,四五月的阳光,虽不强烈,但是对于此前在军营中历练,伤愈后又大部分时间在院子露天活动的林津来说,□□在外的皮肤显出一点麦色来,而被面具挡住的那一半肤色显然要更为白皙一些。两边的肤色就有些不同了。   前世岑季白见到林津伤疤的时候,林津已经伤了腿,家中剧变,早失了爱玩爱闹的孩童性子。他被周夫人关在冷宫中,加上行动不便,长期留在室内,肤色上便都是白皙的。   而且那两次的情况都有些危急,岑季白哪里还顾得上这些细节。这一世,还是少年时期的林津,心思并没有前世那般深沉,岑季白问了几句,倒将此时他戴着面具的缘由同苦恼一并说了出来。   “我不笑。”岑季白默了一会儿,郑重道。带着这样的面具其实很不舒服。冬日里冰冷,夏天又闷热不透气,还叫太阳晒得发烫。   如果林津可以摘下来,何苦还要遭这份罪呢。敢有哪个胡说八道谈论林津容貌,岑季白第一个不放过他。   大概是被岑季白的诚挚打动,又或许是林津本人也很嫌弃这张面具,犹豫片刻,林津又道:“若是你笑话我,就……就撵了你,再不许进我家来。”   岑季白被他的样子逗乐,又立刻屏住笑意,郑重点头。“小初不骗你,不骗三哥。”   林津得了这话,低下头,竟真的解下面具来,露出左边脸颊上三道泛白的伤疤来,最长的那一道从眼尾一直延伸到唇边,显得极为狰狞。   岑季白看得心颤,探了手轻轻抚在疤痕上。他忽然很想抱住林津,在这些伤痛上亲一亲,告诉他一点也不丑。如果前世的他早些明了自己的心意……只是他所面对的林津,并不是前世的王后。   摘下面具,林津觉得连呼吸都更顺畅几分,带了草木气息的轻风拂在脸上,柔柔的很舒服。可是岑季白带了细茧的手指抚在他脸上,让他觉得脸上痒痒的,呼吸一紧,林津垂了眸子。他似乎应该将岑季白的手拿开,可是又觉得这样的抚摸比轻风还要舒服些,又不想拿开了。   “很难看吧?”林津面上有些发红,低声问他。   “没有,”岑季白下意识说出了心中所想,“三哥是最好的,最好看的。”   林津面上更红了些,伸手掩住脸上伤疤,轻笑着嗔他:“你哄我呢,明明……就是难看……”   岑季白也笑了,道:“我不骗三哥。”   林津看着他的笑颜,心跳蓦地加快了几分,面阵一阵红热。他从地上站起来,逃一般回到房间,将头蒙在被子里。   面上红热褪去,他又想到了母亲,想到了家里人。母亲看到他的模样,会伤心,可即便他戴着面具,母亲看向他的时候,还是有痛心的神色。   “三哥……”岑季白也走回屋中,看到林津神色不对,也不知他是不是还在介意容貌被毁的事。   林津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终于下定了决心,道:“有人问起来,我便说是你强摘下来。”   岑季白木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笑了笑,道了个“好”字。   若是人家问起来,为何又将面具摘下来了,为何要将自己丑陋的容貌暴露出来,或者是母亲又要哭的话……   这会让林津很尴尬,很难堪,他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种局面,便要岑季白同他一起来应付。   当晚在饭厅用晚膳时,林家人便都看见了林津摘下面具的模样,一半美到极致,一半丑陋狰狞。   但谁也没有问他,林夫人拭了拭眼泪,强作出几分笑意来让一家人用饭,就连林浔都知道,不该去问三哥。   他也不像小时候那样自以为戴着面具神秘有趣了,也明白即便有面具遮掩,三哥的伤疤也不会消失掉。遮掩的后果,便是其他人可以看不见,可以假作不知,但他的三哥要一个人承受这件事,独自面对这件事。   只是,林浔看着林津的面容,不同的肤色,没忍住笑意……   林津狠狠地瞪了他几眼,林浔慌忙地往口里填着食物,却将自己给噎住了。灌下几口水,林浔也笑不出来了,其实三哥这样也挺好的,多威风啊。   林津沉默地用膳,家人的体谅让他心下安慰,不可避免地又想到了岑季白。是岑季白让他从束缚中解脱出来,岑季白总是知道他想要什么……但他有家人关怀,岑季白是没有的,周夫人狠辣,夏王昏聩,这样的父母倒不如没有来得好些。   小初……林津忽然不想再吃什么东西,食之无味大约就是现在这么个意思。他想到岑季白时候,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酸涩的,把每一丝缝隙都填得满满的,容不下旁的思量。   第二日便是林津十四岁生辰了。他反常地起得很晚,林夫人亲自下厨要煮长寿面,却迟迟等不来小寿星,便要叫人去请。   因为林津“病重”的缘故,太学先生允了林浔今日请假在家,陪他的三哥过生辰。林浔早饿得发了慌,可他们一家人都得要等着今日的小寿星起床,于是向母亲领了命,跑进林津院子里,要来羞一羞他家晚起的三哥。   林浔冒失失地推开房门,林津才仿佛回神一般,迅速拉扯着被子,这仲夏天气,粽子似的林津反倒将自己裹得更紧了。   “三哥?”林浔走到床前,看到林津脸红得厉害,还以为他发烧了呢,伸了手要去拭温度,却被林津一挥手重重地拍开。   林浔委屈地喊了一声疼,林津却毫不关心他,只挥手撵他出去。“母亲给你煮了面,要糊成一团了。”林浔临出门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   林津应了一声,这才意识到,今天是自己的生辰了。十四岁,难怪会做那样的梦……   他在射声部驻地受训半年,新军中绝大部分人年岁比林津长了不少,而军队里讲话向来又是荤素不忌的,就像那个春意楼是什么样的地方,林津也从新军口中听到过。他懵懵懂懂知道一些事情,但直到昨晚,那种成人与孩童之间的界限才有些明朗起来。   “小初……”林津伸手捂住脸,忍不住再次回味起那个梦境,他就像昨天一样将小初按在地上,但他们是抱在一起的,小初伸手抚在他的脸上,笑着喊他“三哥”。他喊得多动听啊,能喊出那样动听的一声“三哥”,林津便在他唇上亲了亲……   林津心跳得厉害,这梦境越是回味越是让他感到甜蜜又欢喜。要娶一个美貌的媳妇啊,如果是小初的话,足够美貌了吧?   可是小初是要做夏王的,历朝历代的国君,没有嫁人的先例;而林家世代为将,极重子嗣,也没有先辈以男子之身出嫁的先例。   他浑然不觉自己想得过于长远,也没有想过如果岑季白不应他会如何……他愁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去想他的小初,欢喜起来,但过了片刻又开始发愁。   等到林津总算释然的时候,他已经在床上坐了很久了。他想,谁娶谁嫁都没有关系,只要是小初就可以了;没有先例也没有关系,他们创造一个先例就是了。   很多事情现在的林津还想不到,就算想到了大约也不会真认为那是什么问题。潜意识里,林津已经将岑季白当成自己的人了。   因为“重病”着,林津这一年生辰也没有请旁的人,只自家人聚一聚。另有宋晓熹与下了太学的岑季白到林府中看看他。   林津盼着岑季白早些入府,但见到了他又格外紧张些。岑季白这回却没送什么名贵的物件儿,只是一只能学人语的八哥,他说了生辰好,那只八哥也有样学样地喊了一声“三哥,生辰好”。将林夫人逗得捧腹。   林津知道岑季白怕他烦闷,但他再无聊也没有闲到逗八哥的地步吧?况且而今连只八哥也能喊他作“三哥”了是怎么回事?当下将那八哥接了过来,手指点了点八哥的脑袋,轻声道了句“傻子”,那八哥便也跟着他学了一回。   但林津听了这话可不高兴了,岑季白再是傻也只是他这样喊罢了,一只八哥怎么能这样说呢。便训那八哥:“不许学我。”   “不许学我。”八哥又学道。它只会学舌,哪里明白主人的意思,主人说什么他也跟着说什么。于是,众人便见着林津跟一只八哥急了眼……林夫人一手搂着宋晓熹,一手搂着林浔笑个不住,就连一向严肃的林大将军也露出几分笑意来。   岑季白怎么也想不到林津会将他送八哥的好心定义为“傻子”,只是看着林府中众人开心,他便也觉得心里是欢喜的。   他曾经发誓要护着林津,保全林氏一门,至少在林二哥这件事情上,他算是做到了。但周夫人毒害林津,差点让林津送了命……岑季白闭了闭眼,压下心中戾气。   林津同八哥掰扯不清,转头看到岑季白站在人群外看着这边,虽是离得不远,却又好像是离了千万山水千万年时光,留在这里的岑季白只是一道虚影,那个真正的人却不知到了哪里去。   林津蓦地感到心中一阵隐隐的疼痛,直到他上前扯住岑季白胳膊,看到岑季白回神冲他一笑时,那种疏离之感才又消失了。   有他在,便不许岑季白一个人。 第33章 了结   上官缈生产时是在盛夏,同岑季白记忆中一样,是个小王子。而周夫人怀胎渐渐沉重,到了九月里,一天天也是快要临盆了。   宋之遥正读着宋晓熹的文章,不住摇头,看到岑季白面色淡淡在一旁逗弄瓷盆中养的锦鲤,一派悠然样子,也不知这小殿下心里到底想些什么。   “你倒是沉得住气。”他道。   九月的天气已经转寒,宋之遥一贯体弱些,夏王怜他养身,便在他殿中先命人烧上炭火来。屋子里暖烘烘的,岑季白不得不解了披风,却不敢将外袍松开,岑秋和前车之鉴,总是要避嫌的。而夏王隔上十来日,还是要来宋之遥这里望一望。   岑季白逗着小锦鲤,道:“先生以为呢?”   他面上还带出几分孩童般的纯真无知,宋之遥放下宋晓熹那一派稚气的文章,对比之下又是摇头。但要宋晓熹小小年纪也学得跟岑季白这般似的深沉心计,宋之遥是不忍心的。岑季白看着还是一团孩子气,宋之遥却绝不会拿他当个孩子。“素馨何时出宫?”   “便是明日了。”岑季白扔了手里的小丝网,擦了擦手。“可惜先生不能看个热闹。”   宋之遥在宫里闷得久了,是有些想看热闹的心思,但明日这热闹,还是不看也罢。   素馨近来总是梦到爹爹,便想要去清风观中为爹爹上一炷平安香。   周夫人还有半个月才会临盆,她这一胎又养得顺利,日常总有素馨医药调理。虽然不想放她走,但有静淑殿的人跟着,素馨的一贯表现又很得她信任,况且素馨又只去一天,当日傍晚就能回还……   周夫人磨不住素馨恳求,加上她也不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得素馨存了芥蒂,便果真允了她出宫。   素馨离开没过多久,周夫人便觉腹中隐痛起来,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她即刻命人去追回素馨,不过片刻,隐痛便成了剧痛。   素馨没有追回来,先有别的太医过来诊治,都说这是临盆了,赶忙准备着接生。周夫人疼得脑子发昏,什么也顾不上,只叫人催着素馨回来。   太医也觉蹊跷,周夫人未至产期,又没受什么刺激,不像是小产的模样,怎么会忽然临盆呢。但他们也不及多想,女医准备了热水毛巾等物,屏退了其他人,便等着胎儿出世。   然而周夫人疼痛不断,胎儿却迟迟未曾露头,竟是难产的模样。   女医用尽了手段却毫无用处,门外的其他太医也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周夫人迟迟等不回素馨,这才开始害怕起来,素馨是岑季白领进宫里的,她怎么会愚蠢到相信岑季白会给她带来喜讯呢?不,她真是愚蠢透顶,等她这一胎平安产下,她一定会即刻杀了岑季白,就像当初的秦氏一般!岑季白是秦氏留给她的祸患!   但岑季白怎么会对她起疑的?怎么会想要害她……他……他知道秦氏是自己害死的?是谁告诉他的……是……是了,是宋之遥,岑季白同宋晓熹往来,是常常见到宋之遥的。   宋之遥这个贱人,假清高的贱男人……   周夫痛得说不出话来,神智昏沉,女医说她是难产了,难产……秦氏也是难产而死的,秦氏……是秦氏的鬼魂索命了,秦氏……   “夫人,”女医跪在地上,惶恐说道:“这个孩子怕是保不住的,夫人……”床单上猩红一片,且有更多的鲜血浸染在床单上。   “血崩……”女医惊惧之下,赶忙扑了上去,寝殿中乱成一团,却是谁都没有法子。   以周夫人的身体状况,想要在短时间内调养好,孕育一个孩子,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素馨用了许多药物硬生生逼迫,后来周夫人孕子后也是方药不断,勉强维系。其实这许多狠药加在周夫人身上,腹中胎儿早已是畸形了。比起治病救人,素馨更擅长的还是用毒一些。   她给周夫人留了一口气在,让她临死之前还能看一眼自己生下来的怪物,素馨说是个儿子,但其实月份还浅时她也诊不出男女来,只照着周夫人最想要的结果去说了。等到孩子出世,倒还真能辨出来是个男胎,可惜也早就是个死的。   婴孩古怪畸形,身上青紫,周夫人看了这一眼,瞪着眼睛,最后那口气也被吓得散去。   岑季白在寝殿外头跪了一天一夜,听到里头慌乱声音,不多时已经哭了出来轻轻喊着母亲。   哭周夫人他是哭不出来的,但一想到前世的林津,岑季白的眼泪却是止不住。前世他不曾为林津哭过,他抱着林津血淋淋的身子回到寝殿,像个木头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抱了林津一天一夜,后来有宫人来劝,说要快些为林公子备置丧事。   林津是废后,不可能按照王后之礼下葬,也不可能葬在岑季白身边。按宫规,他只能同那些历代失宠的后妃男侍们一起,挤在王族陵寝的一小个角落中。岑季白当然不会守这些宫规,他是希望将林津葬在自己陵墓中的,但他答应过林津,要将他的遗骸交给林浔。   于是岑季白将林津封在冰棺里,等着林浔回来料理后事。   此时此刻,岑季白心中绞痛的时候,幻想着或许有那么一丝可能,前世的林津并不想以废后身份下葬,也不想自己未足月的孩子同那些小产的王子王女一般叫人烧化了掩埋,所以才会让他将遗骸交给林浔。他幻想着林津或许并没有那么恨他,不是什么都不想留给他……   谁也不知道岑季白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   夏王闻听周夫人死讯时过来看了一眼,多年夫妻,到底还是存了点情意在。至于那个未能存活的儿子,莫说他本不看重子嗣,况且上官缈新近又给他添了个小子,加上早有的两个,实则儿子这回事情,他更是无所谓了。他到了静淑殿中,便看到岑季白跪在青石上,宫人说他是从昨天听到周夫人不好时便跪在这里了,一直不肯起来。周夫人虽不是生母,但教养了岑季白十来年,夏王知道,他们母子的感情一向很好。便让人去扶他起来,长跪不起也没什么用,人死总不能复生。   夏王身边的老奴走过去,见岑季白垂着头,同他说话也不应。便伸手搀了一把,他的手刚碰到岑季白胳膊,跪在地上的人便歪了身子,倒在青石地面上。   宫人吓得大叫起来,太医过来诊脉,才道是伤痛过度,心悸晕厥了。   岑季白一直沉浸在前世的回忆里,重生以来,他一直将这些沉痛埋藏起来,不让人发现他的反常。   他不敢面对林津,但又忍不住想要靠近他。每每心中惧怕,不知道周夫人何时又会害了林津。直到周夫人身死,这种对于未来的不确定才变得确定了一点,他的确重生回来了,他的确可以改变这一世,周夫人的确是死了……   岑季白也不知道自己睡过去多久,只是周夫人死了,他的心念一松,重生前后的疲倦一起涌了上来,让他难以承受,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迷迷糊糊,岑季白竟然看到了林津,摘下面具的少年时候的林津。   “小初!”林津欣喜地喊了一声,扶着岑季白坐起来,又给他倒了杯茶水,岑季白倒也不是很渴,只盯着眼前的林津看。长而上扬的漂亮眼睛,挺翘的鼻梁,薄薄的淡粉的唇,还有三道泛白的伤疤。   林津怎么会在这里呢?他明明看到林津在他怀中阖上了眼睛……   岑季白犹似在梦中一般,伸手抚住林津面上伤痕,温热的触感,凸起的纹路,是真的,活生生的。   “小初,你醒了没有?”林津端着水杯,古怪问他。岑季白怎么跟睡糊涂了似的。   岑季白这才有些醒神,赶紧收了自己不规矩的爪子,觉得手上脸上都发起烫来。环顾四周,这里确是他的寝殿不错了。   “三哥,你怎会……”在这里。   林津将茶水喂给岑季白喝下,又吩咐阿金去端了汤药来。   这才回了岑季白:“你昏睡了三日,昨日我同小浔入宫来看你,这里忙忙乱乱的,我怕他们照顾不好,便留下来了。”   周夫人殿中准备着丧事,又没了主事的主子,这里乱哄哄的,林津自然担心岑季白状况,更何况,昏睡中岑季白还不时地喊着“三哥”,林津就更不能丢下他了。“你都不知道你昏过去了多吓人。”   岑季白痴痴地望着他,傻笑个不停。周夫人死了,但三哥还是好好的,三哥好好的,那他重活一世,也就有了意义。   林津伸手在岑季白脸上捏了捏,嗯,手感比想像中好啊。“如今这里又吵又乱的,我接了你往林府中暂住几日可好?”   岑季白讶了一会儿,道:“周夫人是我名义上的母亲,她的丧礼,我怎么能撇下来往林府中躲呢。”   林津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他也是忽然间有了这样的想法,想让岑季白到他家里去,宋晓熹惯常住在林浔的院子里,岑季白就不去林浔那里了,可以在他的院子里找个房间。其实岑季白也可以同他一起住,他的房间并不小,床也很宽……   林津脸红了一下,道:“那我在宫中陪你吧,反正我也留了两日了。”   阿金阿银为林津在岑季白寝殿中的小榻上铺了软席,这两日他守着岑季白,困乏的时候就在小榻上歇一歇。   岑季白拽着林津袖口不放,听了这话,倒喜得怔住了。半晌,他才点了点头。又急忙从床上跳了下来,带林津去看他种的那株梅树。那梅树就在窗边上,是一株白梅,半点没修剪过枝子,让它恣意横生。如果有大雪落下来,岑季白都分不清哪里是梅花,哪里是雪花。   “小心。”林津扶了他一把,又给他披了件厚些的披风。   两人在那株未至花期的梅树底下,看冷风吹落些青的黄的叶片,想着开花的时候,梅花比叶子该是更繁茂些。 第34章 奈何扮丑   宫里乱了些日子,等周家人想到蹊跷,要去找素馨时,陵阳内外,已经找不到素馨这个人了。   那日一早素馨出了陵阳,要赶去上头炷香的缘故,周夫人命城卫提前开了城门。那时天色还是暗的,官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十来个禁军并几个宫人一路护卫着她,却在梅山脚下受到袭击。周夫人派去追回素馨的人只看到一地尸体,没留下一个活口,而素馨不知所踪。   是李牧大半夜从床上爬起来的,点了人,他要去接应素馨。   此事比经营作坊可要隐秘太多,杀人放火他也见得不少,但亲自动手,倒还是头一回。   一行人到了梅山脚下埋伏起来,杀了禁军宫人,一切倒还顺利。   李牧借着有些明亮起来的天色去撩开马车帘子请正主现身,便见到一个面目枯黄,满脸黑点子的丑女人。他吓得手一哆嗦,立刻放下了帘子,还道自己没睡醒,这是看错了。世上怎么可能有这么丑的人?   “大掌柜,怎的?”吴卓看李牧竟然如此惊骇,不禁好笑问道。   春意楼之事平息,他才知道阿金的主子是三王子季白,后来又听命于王子季白,到李牧手底下做事。相处不少时日,李牧一向从容,没想到今日还有这样的表现。吴卓好奇是怎样的情景能让李牧失态,好奇之下,便动手掀了帘子。   而这时候,素馨也正要拉帘子下车,吴卓不防同那张丑脸来了个近距离接触,也骇得怪叫了一声。“你……你……”这是哪儿来的丑姑娘?   素馨瞪了他一眼,吴卓又想起岑季白说过,这个小祖宗千万惹不起,用的一手好□□,便立刻扯出几分笑脸来,“素……素姑娘,你千万不要介意。吴某不是那个意思……吴某,吴某就是没见过姑娘这般……这般别致的……等吴某多看几眼,习惯了就好,就好……”   素馨看他笑得比哭还难看,有些好笑,又厌他这般以貌取人,跳下马车来, “不用你习惯,”你有什么资格习惯。   李牧也总算想起正事来,便带了一行人悄声回了近郊别院。   本想回屋睡个回笼觉,哪想这回笼觉还没睡好,李牧就被外头吵吵嚷嚷的声音给闹醒了,只得披衣起身,去外头察看。   “掌柜,这姑娘也不知何时混入府中,大摇大摆地还想走出去,哪儿有那么容易!”家仆拿住了素馨向李牧邀功。   “松手!”素馨最烦人抓着她,素家那些人是这样,宋之延是这样,现在这个李牧家里的仆人还是这样,真是要惹恼她了。   李牧想起来这个声音是谁,定睛一看,竟然是个绝色女子,他想自己这回可能是真的看错了,揉了揉惺忪睡眼,再揉了揉,眼前竟然还是那绝世姿色。   李牧试探着喊了一声。有了先前那张面目对比,这样清丽的姿色更显得出众了。   “还不叫他们放开?”素馨也知道自己卸下伪装,这些人可能是不认得自己,但她解释了这些人也不听,非说她是个骗子。   李牧让家仆将素馨松开,仔细看了看她容貌,也说不清是真是假,“素姑娘,你这模样,到底哪一个是真的?”   素馨被他问话逗得又气又乐的,反问他:“那么李公子认为哪一个是真的呢?”   李牧讪讪笑了笑,心道我当然希望现在这个你是真的,否则让他想到原来那副尊容,肉汤跟大馒头都要吃不下去了。不过这种事情哪里是他能做主的,李牧继续讪笑,道:“姑娘随意……”   素馨 “嗤”一下笑出声来,心想此人倒还算有趣。“自然现在这个是真的。”   李牧其实不大信她,若说先前那张脸是丑得绝无仅有,那现在这个人也是美得举世无双了。他眼神不是太好,上前两步凑得近些,仔细认真地看了一回,还是辨不出真假来,犹犹豫豫地搓了搓手,把手伸出去,问素馨道:“李牧能……”   李牧想问素馨他能不能捏一下,捏一下,大概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不过这话转到口边,就成了“李牧能……问一问素姑娘,你这是要去哪儿?”   李牧收回手来,理了理自己还有些散乱的头发,肃容道:“三殿下吩咐过,素姑娘在这里避些时日,陵阳城中,怕有人寻你。”   素馨扬了扬脸,好笑道:“你觉着,有人识得我?”   “这个……”李牧为难道:“素馨姑娘,你这样出去,太惹人眼目。”   素馨听他说得也有道理,当初就因为这张脸,惹来宋之延的麻烦。便转身进了房间,半晌之后再走出来,成了个中年妇人,皮肤虽然白皙,却是满布着各种眼纹脸纹额纹,眼睛挤得小小的,左右脸颊上还各贴了颗带毛的大黑痣。   李牧又被人从床上吵醒,见到这副尊容,一口早茶便喷在地面上。他拿袖子掩了口不住咳嗽,那口茶水差点呛死了他。   “这样呢?”素馨在李牧眼前转了一圈,问道。   她连衣裳都是又换了一身。谁也看不出来,这是那个宫里头黑乎乎的素馨,也看不出来,是方才那个清丽佳人了。   好容易等李牧缓过来,素馨还在一旁偷笑,因是刻意扮丑,一笑起来,面上五官更有些扭曲。李牧不敢看她,扯着袖口,道:“素姑娘,你这模样,不也很打眼吗?”   素馨伸手拽下脸上的黑色药泥,又道:“这样呢?”   李牧鼓起勇气看了她一眼,立刻又垂下眼睛,吩咐仆人备下车马。岑季白再三嘱过,不能让素馨出事。因此李牧犹豫着忐忑着彷徨着,想着大概还是得自己亲自送一趟。而他余光瞥见吴卓正要出门,忽然福至心灵。   “灵越,”李牧大喊了一声。   吴卓听见大掌柜喊了自己的字,便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便听到李牧不怀好意的提议:“素姑娘在此地人生,灵越久在陵阳,不如今日灵越领着素姑娘去……”   素馨冲着吴卓故意眨了眨眼睛,将有些扭曲的五官皱在一起,连嗓音都变成副刺耳的破铜锣嗓子,道:“去见一个人。”   吴卓不防之下,又被这世间极致的丑陋伤害到,这位毒姑奶奶看来十分记仇。   他也听说了素馨换脸的事,只是他先前可没瞧见什么清丽佳人,这会儿人又变作个老大娘,吴卓真是不乐意奉陪,何况还是个擅用毒的丑大娘。   但他惹不起素馨,同样招惹不得李牧这个诡计百出的大掌柜。吴卓只好在心中默默叹息,也不知自己是造了什么孽。   素馨是要往陵阳城中去见沈朗的,不过时辰尚早,她也并不着急。马车辘辘轻晃,她那古怪的容貌便在吴卓眼前晃来晃去。吴卓闭上眼,黑暗中仍是那张脸晃来晃去,甚至开始发出微光来。   “素姑娘,卿本佳人,奈何……”奈何扮丑。   吴卓叹了一声,十分不解。一个人若不想被人注意,太美貌或者太丑陋都是不当的,一张平凡无奇的脸才能隐没于人群中。   素馨冷哼了一声,心道,专治你这一类好色成性的臭男人。   吴卓还不知道自己在人家心里已经从以貌取人的肤浅毛病恶化到好色成性的道德痼疾了,他沉陷于如何摆脱脑海中那可怕的影像这一高难度作业中,不可自拔。   知道素馨是岑季白领进宫里的人很少,周家人虽知情,看到周夫人生下一个畸形的孩子来,更是怀疑素馨,但岑季白哭得晕厥过去,他们也没有想过岑季白会是主谋。   岑季白养在周夫人名下多年,也不知自己身世,对于周家的长辈,小舅大舅外祖的,一直也很乖顺,现在周夫人身死,周家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岑季白这个名义上出自周家的王子了。   妇人生产最险,而人都是父母生养的,知道些详情的如宋之遥林府诸人,不免觉得岑季白此举过于狠厉了些。不管秦氏当年如何,周夫人至少还是教养了岑季白接近十三年的。   宋之遥倒还好,在他看来为人君者总是要心狠一些。林夫人却对岑季白很多了些疏离,道理很简单,她也是生养过孩子的人,知道一个母亲生产时的痛苦,何况又是死婴……   林津也是后来回过味来,岑季白早就有心杀了周夫人,又安排了素馨出宫,早谋划好了这一切,但岑季白再心狠,也还是那个会在睡梦中唤着“三哥”的小初。   至于开心的人,也是不少的。虞夫人母子、上官缈等人背地里也不知笑了多少回,周静淑死了,留下岑季白一个孤弱小子,倒好对付他。 第35章 拍手称庆   周夫人丧事完毕,岑季白也没有去林府小住,他到暖阁中求见夏王,道是母亲新丧,他在殿中睹物思人,每每伤痛无比。便自请前往北境,去为夏王相马。   夏王是永远不会嫌马场的良马太多的,听说岑季白要去西北给他带些新的好马回来,自是欢喜不已。但岑季白年岁幼小,夏王还是有些不放心。便想要给他换个寝殿住,但岑季白坚辞不肯,又是一脸憔悴,夏王知是在宫里悲伤难抑,便封了岑季白作太厩令,允他出宫往西北去了。   岑季白要走,其实是为了避祸。如今周夫人没了,虞夫人同有了子嗣的上官缈乱斗,自然也不会放过他这个所谓的“孤子”。他还是避远些好。反正用不了多久,上官缈那个小王子就会被虞夫人害死了。而还有一件事,便是这一年除夕之夜,夏宫里走水。   除夕之夜,王宫里惯是到处点着灯火,亮如白昼一般的。灯火点得多了就容易走水,前世的这一年除夕,夏宫里便着了大火,将大夏殿焚得一干二净。   其实大夏殿是夏王处理政事所在,一贯是严加看守,小心巡逻的。但这一代夏王过于昏聩,十天半个月也不往大夏殿走一回,那些宫人渐渐地也就懈怠了。后来大夏殿被焚,夏王总觉得不吉利,这是预示着国本动荡?便找了清风观的观主玄玑子来问卦。   清风观与夏国王族很有渊源,开国夏王的丞相入世前便是清风观第十六代观主,有从龙之功,开国勋贵。历代夏王都还算敬重观主,加上神神鬼鬼的事情让人心生敬畏,清风观数百年来倒是香火鼎盛。   玄玑子言道是有王子命格同夏国国运犯冲,上天降罪。上天曾经让西部地动,让东南海啸,以此警示夏王,但夏王毫无知觉,因此,上天便降火烧了大夏殿,更严厉地警告夏王。   夏王恍然,原来这些年频频灾难,是有一个儿子不对。可这个儿子到底是谁,玄玑子算来算去,算不出来。   天机玄奥,他虽然算不出来,但早几年就有的警示,自然是岑秋和同岑季白有了嫌疑。   玄矶子这番话并非真出于什么天意,而是上官家买通了他,上官腾很是拿捏住了夏王心性,有了这样的警示,夏王是不大可能确立岑季白同岑秋和为储君了,反倒是因为心中猜疑,看这两人做什么都觉得不妥,不好。自然更倾向于不过一岁的上官缈诞下的小王子了。   重活一世,岑季白想着,既然夏王要猜疑他,岑季白便不去夏王眼前,反而表一回忠孝,往西北相马。   岑季白不是没想过要利用神鬼之事,但前世之事发展到后来,实则仍是他得益,岑季白便不想改了它。   虞夫人记恨上官缈,经此一事,越是恨得厉害,加上周夫人挑拨,于是虞夫人出手害死了不足两岁的小王子。虞夫人在夏国没有根基,这一回出手,又成了周夫人把柄,岑秋和也就彻底同王位绝缘。夏王虽然留了心病在,也防着岑季白一些,但经了这些事,总觉得是岑秋和命里同夏国犯冲的可能性要高些。岑季白自请往射声部受训,后来又在边关立下许多战功,更是大败西戎军,夏王也就最终立他为太子。   既然说是相马,不多跑几个地方多相些良马都对不起夏王嘱托,岑季白最早也要明年六月才能回到陵阳。北狄八月犯边,岑季白便打算相马相到东北安夏城去,算好日子,伏击乌古乃军。这样算起来,大概是明年除夕也未必能回来,更重要的是,这一行便有了些生死难卜的意思。   于是,岑季白私底下向林戍指名要了一个人护随,射声部的偏将钟秀,前世跟着岑季白大破西戎军的前锋。   夏王是要给岑季白从禁军中拨些人护卫的,但岑季白可不想上官家插些什么人在自己这里,便禀明夏王,既然是去西北,自然还是从西北军中拨人。陵阳附近的西北军,也就是长水、射声两部兵马。   夏王听他说得有理,便令林戍选些训练有素的人马出来。林戍选的,便是钟秀惯常带的部队,挑了两百精兵。   钟秀,字灵毓,名字起得灵秀,其实本人是个豪爽粗壮的汉子。年纪不过二十一岁,倒养了一脸络腮胡子,他拿这些胡子添几分老成,带部下时也能增几分威势。   钟秀出身平凡,钟家在世家里排不上名号,但他从军后很得徐高虎看中,同徐高虎的女儿成了亲。这样的背景,加上他一脸凶相,治军严厉,自己又以身作则,手下士兵都很服他。   这人在射声部有些小名气,林津大概同岑季白说起过他。因此,林戍也就未对岑季白竟然知道钟秀这么个人物起疑了。   然而,为父亲整理书信的林渡听到岑季白避过禁军,指名点了钟秀这一节,不免却要多思虑几分。   只是,岑季白去西北,毕竟是好事啊,周夫人已死,林津不必再装病患,很快也会回到射声部去。那么,岑季白同林津就见不上了。因岑季白这些日子,每每往林府中走动一回,林津的魂魄就少了两分,再让他跟林津往来,林二哥很担心林津以后就不姓林了。   岑季白去西北,林渡要拍手称庆!   沈朗同素馨在雅间叙话的时候,一向多操心几分又不放心秦叔独自外出的林渡便同掷骰子又输给吴卓的李牧在隔壁等候。   林渡其实对素馨很有几分兴趣,他当然也不相信俊朗的秦叔会有一个年近四十的丑陋女儿。然而无论吴卓还是李牧,提到素馨总是副头疼样子,旁的一句话不肯多说。   李牧更是“呼啦呼啦”吸着牛肉面,一味吃得畅快不已。仿佛除了吃食,万事不经心,对于林渡问询也一概屏蔽了。   他这里呼啦啦地吸着面条,香甜可口,对面的林渡百无聊赖之下,也是漫无边际地出着神。   来雅间只点一大碗牛肉面的人也算是稀奇了,上一次李牧倒还点了烧鹅,吃干抹净,手上脸上一点油腥都不曾沾到。林渡毫不怀疑,就算给李牧两个无味的面饼,他也能吃得十分香甜。因为他吃得过于香甜,便是毫无胃口的人看到这副吃相,也要下意识多扒两口米饭。   李牧最大的作用,或许应该是放在食肆中吸引食客多点些酒菜。林渡在桌案上齐了齐筷子,心道,也不知岑季白怎么就把他给捡回来打理作坊……   李牧往林府中去得虽不算勤,一月里倒也有个一两回。只是李牧从不在林府久留,往来匆匆,像是身后有狼在追似的。他又是风风火火的,总是副干劲十足的模样,好像这世上于他而言,是没有什么难事。林渡与他常是匆忙间打个照面,按说是并不熟识的。   但林渡对自家弟弟较为关注些,与三弟弟往来的人,自然要查个究底。以他对李牧的了解,对面这位李掌柜谋算之深远,眼光之独到,怎么看怎么着……都是个谜。   “三殿下要去西北,你就不担心?”林渡不解。甘愿退出权力中心,让政敌发展壮大,怎么看都不像是岑季白会做的事情。况且,岑季白这一路上,未必没有祸事。   李牧吸了一口面条,停顿片刻,露出比林渡更加不解的神色来。“担心什么?”   李牧是个多精明的人,林渡不是不知道,但一个精明人非要装糊涂,也是能装得毫无破绽的,那清亮的眸子里仿佛盛不下一点杂念。   林渡心跳乱了片刻,回过神来。李牧又在埋头吃面了。   第二日一早,岑季白便出了陵阳城北定门。   岑季白一行速度不慢,却也说不上有多快。前世他无数次经过北定门,今生也算是故地重游了。凯旋的时候,走到北定门外,也是意气风发的,也有他同林津并行走出北定门的时候……   阿金在车帘外通报,说是“李掌柜在路旁等候”。   岑季白看向窗外,熹微晨光中,竟真的是李牧牵着马等在路旁,他身边还跟着一辆马车,驾车的人,便是吴卓了。   岑季白下了马车,李牧朝他拱了拱手,向身边马车内说了一声,竟是女扮男装的素馨走了下来。   素馨也行了礼,笑道:“三殿下,别来无恙。”   他们特意相送,岑季白也回以一笑。   “殿下,”李牧先开了口,“西北苦寒,殿下远行,或有些不服水土之症,不如带上秦医师同行?”说完,还古怪地向着素馨笑了笑。“秦医师还能治马瘟。”   素馨气得瞪了他一眼,上前道:“殿下,西北当地有许多外地没有的药材,医师用药也有许多不同之外,秦欣欲往西北一探,不知殿下可方便带上秦欣同行?”   沈朗用的化名姓秦,素馨便索性也用了秦姓。   岑季白自是无可无不可的,但是素馨才离宫多久,不是要与爹爹团聚吗?“你爹爹那里……”   “爹爹一切安好。”素馨看了李牧一眼,小声道:“殿下还是带上我吧,殿下独自远行,子谦不放心。”   岑季白心道,到底是不放心你还是不放心我呢……但有素馨同往,这一行倒更有了保障。   “殿下,吴卓去西北探探商路,便也捎上他?”李牧又道。吴卓是常在路上跑的,又擅长同人打交道,带上他也是应然。   吴卓绝望地看了一眼素馨,也说不出个“不”字来。这人即便是国色天香,于吴卓而言,也是带毒的国色。商路要探,三殿下要护送,素馨也不能出事,李牧交下这任务时,吴卓推脱不得。   他不过赢了李牧两回骰子,没想到李牧同素馨一样,都是好记仇的。   于岑季白而言,既然是探商路,充裕身家的好事,也就不会拒绝。于是这一行便加了素馨的一辆马车并她两个随从,吴卓仍替素馨驾了车,一路往北而去。   晨间的风带着冷意,李牧往手上长呵了口气,跺着脚,一直看着他们走远。身边的随从道:“掌柜,我们回吧?”   李牧点了点头,这便上了马,行往北郊作坊。 第36章 闻笛   岑季白不紧不慢地赶路,至夜才到驿站。   他们人多,驿站里容纳不下,除了岑季白并钟秀、素馨几人,加上侍候的随从,其余人等都在驿馆外头扎营。他这次出行所带的,并非只这两百人,南军中另有人马,扮作商队,都是暗中护送。前有人探路,后有人断后,岑季白这一趟出来,也算是十分谨慎了。更何况,宫里那几位,现在肯定顾不上他。   只是说来遗憾,他走得匆忙,并未去林府道别。林津知道他要去西北为夏王相马,大概要气得骂他了。   岑季白想着林津气呼呼要说他傻的模样,觉着好笑。   洗漱之后,他正要就寝,忽然听到驿馆楼下有笛声响起,凌霜清韵,风致疏淡,是前朝名曲《横梅赋》。   这笛声格外熟悉些,前世今生,岑季白也听了好些回。是林津的笛声。   岑季白心下惊疑,当即出了驿馆,果真看到林津站在驿馆外吹笛,林津玄色的披风比夜色还要深重,跳动的灯火中,他脸上明明灭灭,显出可怖的伤痕来,像是暗夜里一只独行的山精。   “殿下。”驿馆门口的禁军向岑季白行了礼。   小刀牵着银霜同他自己的坐骑,向岑季白告状:“殿下,他们不放我家公子进去。”   林津扬了扬手上的笛子,笑盈盈地看着岑季白,对于自己的出现令岑季白惊讶而十分满意。   岑季白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林津,当下发怔了好一会儿,这才迎了他上楼。“三哥,你怎么来了?”   林津该要回射声部,随意出走,要以违犯军令论处。   “沈叔说我这病一时也好不了,回不了驻地,我也没有事做,就来找你了。”林津眨了眨眼,“我来找你,你高不高兴?”   哪有病人在外头乱跑的,若是岑季白不知究底,听了林津的话还不得被他吓到,担心得要命。   可他知道,林津根本就没有病,他中的毒也早就解了。至于高不高兴……   “你家里知道吗?”岑季白不相信一贯严肃的林将军会许他家儿子这样胡闹。   “我留了信,”林津道:“我不管你为何要去北境相马,但我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去北境为夏王相马,是很荒谬的事情,劳民伤财,助长夏王昏聩。但林津相信岑季白一定有自己的缘由,为着这份相信,他便同岑季白一起到西北去。因他是林家三公子的缘故,必要时可以径行调兵,比起在北军中毫无声望的王族来说,林津的身份其实也可以作为岑季白此行安全的一重保障。   岑季白心里一暖,再要说什么拒绝的话却说不出来了。   林津总是拿他当弟弟,前世在新军驻地时便很关照他,后来一起参战,林津也常在他身周,两人一起上阵杀敌……林津一直是很照顾他的。   但林津的出现与他计划不符,他是要伪造林家虎符伪造林戍亲笔信亲自去连云关的。如果林津跟着他,他要怎么解释这一切……   然而,若是拒绝林津同行,日后林津驻守边城,他又是宫中的夏王,恐怕也就没有什么相守的机会。   岑季白心里动摇着动摇着,最后向自己的私心妥协。大不了半道上寻个理由同林津分开,但在那半道之前,他想留些共处的时间。   林津问他高不高兴,他当然是很高兴的,世上没什么更比这高兴的事情了。   驿馆没有什么空的房间,小刀同阿金阿银挤在一间,林津便歇在了岑季白这里。   被褥等物是岑季白自带的,怕再晚些时候北部太冷,也多备了几床,因此他同林津虽是同床,今夜却是裹在不同的寝被中。   岑季白对自己的睡相很不放心,前世他同林津同睡时,不是他滚到了林津怀里,就是将林津搂在自己怀中好眠。每每这时,晨间岑季白醒来,总是偷偷摸摸地起开,生怕惊扰了林津让两人尴尬。   因此这一晚他便用被子将自己裹得紧些。   以岑季白的身份,从军之前,与人同床,这是不可能有的;从军之后过得苦一些,有时候要凑和也是同林津在一处;至于周夫人为他安排的侍婢与后来的小周夫人,岑季白已经有了疑心,自然是敬而远之。   他一个人霸占床铺习惯了,大概睡相是不会太好。   可能是林津在他身旁的缘故,岑季白睡得很好,也没有做什么噩梦,格外的安心。   第二天一早醒来,岑季白发现自己竟然钻进了林津的被窝,缩在他怀里安睡,吓得他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   他是怎么解开两重被褥毫无知觉地钻到林津被窝里去的,这……真是不可思议。   林津睁开眼睛,便看见岑季白双脸红得像经霜的枫叶,又像是红色火苗一般,他自己面上便也有些发红了。   在岑季白推门去叫阿金等人过来侍候时,林津叹了一声,托着脸发起笑来。   好在之后都能给林津安排单独的房间,岑季白终于不用担心自己的睡相问题了。   素馨也是见过林津的,见他跟过来,也是诧异。不过她也知道这两人亲厚,就没有太在意,想当初岑季白费尽心思,要将她爹爹弄进林府里去,不就是为了给林津的二哥治病吗?不过,她原以为是伴读林浔同岑季白交好一些呢。   至于钟秀,他同林津是相识的。既然林津相随是岑季白允可,钟秀自然也不会反对。   一路上,岑季白同林津同乘马车,在车厢里摆出磁石棋盘来,拿铁子对弈。天气晴好时也跨上坐骑在外头跑马,说说笑笑。于是这个“半道”是在哪个道上,岑季白实在是拿不准了。最重要的是,他其实找不出什么有说服力的借口让林津离开。   唉……这可真是,惆怅。   东北部三州,云州、青州、穆州,都为林家军所控制。   云州最靠近北狄,但八百里连云山脉,接天摩云,将北狄与夏国分隔。   连云山脉间一线三里长峡谷,不过堪堪容得两马并行,峡谷南部出口,便是连云关关隘所在。连云关有天险之名,极是易守难攻,虽然是夏国北部屏障,但由于林家戍守以来,从未丢失过关隘,加上地形因素,本又囤兵不易。因此,连云关驻兵只有三万人。这还是关隘发展,渐渐建出一座小镇后的规模,实则最初时只容几千人便可守住连云关了。   不只连云关驻兵不多,其附近城镇同样没有过多守军,一日夜之内可疾驰而至的,是在连云关之南呈品字形分布的云障、烟梁、燕川三城,驻兵相加,又只有三万人。   林家军大部分兵力,守在东侧青州几座边城,径往东是北海,往北是起伏的山岭同延绵草原,种不得作物。林家军攻下青州长城外那些土地并没有用处,镇守起来更耗兵力,加上外头地势复杂,所以林家军长期以来不曾突破青州边城。   青州西南部便是安夏城,林家军的新兵驻地。林源这些年,便常往来于安夏城同青州几座边城之间。   无论前世还是这一世,北境的人没有想到过,夏王广二十年秋,来犯的北狄兵马没有攻向青州,反而吞下了极其难啃的云州连云关。   按说北狄从连云峡谷中是不可能攻破连云关的,但他们兵分两路,一路抄近道翻跃险峻连云山,从内部袭击了连云关,开关迎入骑兵。   连云山极高极险,南北跨度大,只有些樵夫、采药人走出的小道,这些小道隐没在深山间,且不通南北,险峻难行,不能行兵,但北狄人生生翻了过来。   而后,连破云障,烟梁,燕川三城,劫掠物资而归。林源得到战报,领兵赶往云州,驱逐北狄军,一路追至黑水草原,遇到沼泽加上北狄伏军,林源在乱军中被射杀。   岑季白想要阻止这件事,虽然是为了林津,但意义又不只在于林津。正是这次大捷,让北狄挺过了灾难之年,助长北狄气焰,其后又频频骚扰北境。而北境这一回,折损林源在内的数名优秀将领,并十万精兵。   为了避免恶果,岑季白其实或者可以让连云关守军先作防备,或者可以阻止林源进入黑水草原。但遗憾的是,无论是连云关守将,还是林源,都不相信,也不会听令于岑季白一个来自陵阳王族的未上过战场的十三岁少年。   林家在北境的势力过于庞大深厚,也全不顾忌王族,出现这样的局面,源自林家在北境的三起两落。   第一起自然是林家先祖征战南北,夏北这一带因为连年征战,地广人稀,后来为激励兵士奋战,林家先祖作主将北军新占据的土地分给了军中兵士,让他们亦耕亦战,真正地守家卫国。这样的后果便是这支兵马格外地强大,又格外地忠诚于林家。只知林,不知岑。   此事惹得第五代夏王忌惮,不免兔死狗烹,但林家在北境根基深厚,动了林家,北境的形势便极为复杂,加上初代夏王许诺善待林家。第五代夏王也不敢妄动,他便将林家召回陵阳软禁,牵制林家军,一面又改制林家军。   三五年后,军制土地改到一半,乱七八糟,而原本同夏国和睦的北狄却开始滋事了。北狄从青州攻破宏原城,安夏城等北境数城,直逼陵阳。夏王不得已重新起用林家。林家整顿北军,重新夺回北境土地,而后,筑青州长城。   长城筑好,过了些年安稳日子,因着林家分支压榨作坊内军兵牟利,林家军部分将领联合陵阳王族,将林家从北境驱逐。部分林家军不服,欲要起事,被林家压下。林家恪守祖训,交出兵权,回到陵阳,转而开始办起族学来。   这一回北狄倒安分了些年头,西北却是战事吃紧。林家重新得到起用,开始参与西北防务。后来北狄西戎联合攻夏,再次逼近陵阳北部。林家老将军临危授命,败退敌军。战事后林家重掌北境,为稳定军心,夏王立誓,林家大将军世袭定北侯,执云、青、穆三州军权,北境永不撤林。   这三州的行政官员仍由陵阳派遣,但俸禄各州自给,税赋独立。作为妥协,林家也交出了北境的财政控制,转而由各州自治。不过这各州治得是一塌糊涂且越来越糊涂了。   军权方面不设限制的后果,便是历经两三百年之后,在外姓将领面前,林家嫡系子嗣享有对林家军的绝对控制权,林家军对林家必须绝对忠诚,惟听从林家之命。再后来西北军也交到林家手中,林家在世家中已经成为庞然巨物。各代夏王自然敬重有加,再不轻易招惹林家。   但林家的处境其实又很微妙,他们处在陵阳,却又游离于陵阳世家之外,子嗣从不在北境之外任职,即便有人选作伴读,十三岁一到,即刻进入新兵驻地受训,从不参与夏国王位继承人之间的纷争。   以林家的地位,想要拿回北境的财政大权,也是很轻易的事情。但林家多年来与夏国王族相安无事,与其说忠诚,不如说是制衡了。若是林家想要改朝换代,夏国一乱起来,西戎、北狄、虞国必定趁火打劫。加上陵阳王族的禁军同世家手中的南军,林家其实也难占到什么便宜。   但无论如何,北境是国中之国,林家是北境之王。在那里,不要说岑季白只是个被封作太厩令的小殿下,就算是夏王本人,也无权号令北境。   岑季白原本盘算着,林家军不信他,便找个他们信的东西。前世他因为林津的缘故,熟悉林家家令,他也见过林戍亲笔信函。青州兵马听从连云关守将杜如桧调遣,而杜如桧听令于林家。加上连云关多年未有战事,杜如桧一个前世的无能守将,性格怯懦,唯林家是从,也不会有胆子反抗林家送来的家令同信函。   岑季白有七成的把握调动青州兵力。趁乱中射杀了杜如桧,伪造家令一事,自然是死无对证又显得极不可能的事情了。   前提是,林津不在场。然而…… 第37章 打起来   夏王广二十年秋,北境,云障城。   八百里连云山脉,接天摩云,一直是夏国北部屏障。将夏国北境同北狄的草原、山林相分隔。   秋八月,收割后的稻田留下一片金黄色麦茬。农人在仅存的一片稻子间躬身割稻,吼出几句响亮的歌子。逢上秋收,北军中轮休,一半兵士会就近帮忙抢收。不过眼前这片景象,已经是抢收之后仅剩的一点稻子了。连云山脉分隔南北,北部少雨干旱,南部却是关内小江南,气候较为湿润,日照也充足,适合作物生长。   林津打起车帘,侧了头去,好奇地看着外头景象。   强烈的阳光让他微微眯起眼睛,脸上洒了层明亮耀眼的光晕,那几道固执的疤痕也被迫显现出一种柔和来。林津看着窗外,而岑季白靠在车厢另一侧,无声地看着林津。   田野间弥漫着成熟而丰饶的气息,微熏的香甜味道渗进车厢,让人生出几分惬意的困倦感。这气氛过于安闲,岑季白便有些迷糊地睡了过去,他身子轻晃着向一侧倒去。只是将倒未倒之际,林津顺手捞了一把,将他带入怀中。看着他安静的睡颜,林津弯了弯眼睛,便也阖目睡了过去。   岑季白不知道自己怎么连在车厢内打个小盹都非得往林津身上靠去,但次数渐多,他发现林津并不介意这种事,便任由自己占着这个便宜。   这一年来,打着相马的旗号,他从西北荒漠一路相到了北境云障城。日子不快不慢,恰好在秋八月,初九,离北狄攻破连云关,还有六天。   云障城北六十里,便是连云关。   林家军守在这里几百年,连云关早已不只是一座关隘,而是发展成为一座屯粮驻兵,也供北军日常消遣的北部重镇。   关隘北部常年闭锁,只在北军出关迎敌时开启。偶或有斥候查探北狄情势。但上百年来,北狄人好像遗忘了这道通向北三州中最丰饶土地的关隘,有时候在关外活动,也是离得远远的。小镇南面没有城墙,只是设立路障,入关者需要持路引接受卫兵再三盘问,核查身份。并不因连云关特为重要的缘故,而是北境三州,进入任何一座城镇,都须要在指定之处办理路引,这也是地方敛财的手段。   等待进入连云城时,岑季白下了马车,在路边茶寮要了些茶水。这处茶寮,本是供农人休憩饮茶的地方。   “今年倒是好收成,不过我听说北边儿可是大旱了一年了。牛羊连草料都吃不上了,活活饿死,渴死……”邻座一个精壮汉子,正与同伴闲话。   “哈!那北狄的日子感情好,天天能吃上牛羊了。”有人接口道。   那边桌上传来一阵大笑声,显然在为北狄的灾害而庆幸。有眼前一片丰收景象做对比,这份庆幸就更足了份量。   众人笑罢,又有人道:“万一那北狄人进来抢粮如何是好?   说北狄日子好过的汉子不赞同地嗤了一声,道:“他们打得过咱?”   茶寮内一片自喜,饮茶的其他客人听了这话也是一笑。连云关几百年没教北狄人攻破过了,就连北狄的战马,也有数十年不曾出现在连云关外,他们教北军打怕了。青州那边北狄同林家军还算是互有胜负,但连云关这里,北狄应该是占不到半点便宜。   岑季白一行两百来人,用的是商队身份,一个一个交路引被盘问,足足用了一个时辰,他们这一行人才得以完全进入城中。岑季白等人先入了城,想要找家食肆等待,街头上倒先遇着了守候在此两日的夏侯斓,李牧在北境商号的负责人。   夏侯斓不过三十出头,身形高大,却总是一脸苦相,习惯了叹着气。这人有句口头禅,“唉,这可如何是好!”不是疑问,是感叹,配上一张苦脸,堪称一绝。而他即便笑起来,也好像拉着个脸了。   他原本在陵阳相帮李牧,不识得岑季白,林津却是见过两次的。几人相跟着进了家食肆二楼的雅间,他便急切地说起了吴卓送来的情报。   黑水草原茫茫无际,想要从其中查探到北狄踪迹,若没有一万分运气,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北狄人要翻山,总要出现在连云山北。岑季白只知道前世那些人是从连云山东面过来,却不清楚详细位置。表面上,他打发了吴卓经西戎往北狄,在连云山北部东向一带收购些当地特有的山参,实则让他留意北狄动静。吴卓打探到上万北狄兵马忽然出现在山北一带,觉得事有蹊跷,便用飞鸽传信,让云障城的夏侯斓得到消息。   李牧虽然很想在北境安插商号,但他其实很难打破北境现有格局,加上他主管的作坊原本运营资金不多,难以在短短一年内建立由北到南的商线。好在岑季白临行前算是倾尽了身家交付,后来又再三威逼,非要他往北境这一带插入人手不可。李牧思来想去,用尽手段去磨缠了林渡出面。林家一封书信,云障城府君并守将,也就顺利地允了夏侯斓行商。   北狄人集结在连云山北,连云关是攻不破的,要入夏国北境,难道还能飞过来?   钟秀抚了抚自己浓密的短须,疑惑道:“连云山脉,南北间也有数百里了,山间又复杂,他们翻不过吧?”   他不是北境人,才有此一问,实则真正的北境居民,是根本不会想到这一点的,翻跃连云山?笑话!   数百年来,真没有哪一支北狄军是从连云山翻过来的。   “以前北狄军也试过,车马行进不得,只有士兵随身带了两日干粮,想要翻过来,但困在山里了。”林津皱了皱眉,对于北狄的这次行为很是不解,“若是他们这回想要从连云峡谷进入,那倒是该作些防备。前朝连云关也被攻破两次,皆因守军懈怠。但连云关杜将军,当不至如此。”   连云关守将杜如桧深得林戍信任,不然也不会派他来守连云关了,林津自然信得过父亲的人。   但能得林戍信任,也不一定非得要有格外出色的领兵能力,何况连云关本就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杜如桧这个人旁的优点并不突出,唯是对林家极其忠诚,从前在林戍身边做小将时还曾替林戍挡过一剑,因此林家也格外善待他几分。   “若是北狄分兵两路呢?”岑季白忽然开口。“骑兵在连云关外吸引连云关守兵;步兵翻跃连云山脉,趁机拿下连云关。毕竟,从南部入关,是很容易的。”为了防止北狄攻破连云关后扼住北境咽喉,连云关设计之初,从北边关外难以攻入,南部入关却要容易许多。它北接连云峡谷,南面则是渐趋平缓的山地,这片属于连云山脉山脚地界,再往难便是云州平原了。   前世杜如桧亲自率兵埋伏在峡谷两侧山腰,备好了巨石□□,等着北狄人过来送命,却没想到大后方先被人偷袭了。杜如桧惊骇之下匆忙分兵回防,竟然招架不住,剩下的守军在关内冲上山的北狄人攻势下,也没能守住峡谷。   但此时的林津觉着,这是不可思议的。“翻山?”   岑季白道:“从前翻不过来,不代表这一次也过不来。这些年采药人也走出些小道来吧?或许真有小道相通。”   “北狄这次大旱灾情颇重,活活饿死,倒不如冒死来抢一口救命粮。唉,这可如何是好……”夏侯斓那张脸更苦了,他看了看素馨,道:“秦公子知道,有的药,是非往山深林茂处去采的,我们这里做些药材生意,上百年份的山参,绝壁上的铁线兰,也是收了不少。”   素馨自是点头。   “确实是从山那边,送过来的。”夏侯斓肯定道。   他也不是北境人,但他在云障城也守了半年了,在李牧授意下很是打探了些详情。从前连云山与其说是翻不过来,不如说是没有人试过。山高险峻,又有许多野兽,翻它做什么呢?但自他们开始在这里做药材生意,便发现,其实是有采药人能翻过来。细细跟踪查探,发现竟然还有夏国人同北狄人合伙,有些药材是那边送货到半山里,这边有采药人拿东西去换。只是行踪隐秘,一般人也发现不了。   “那些采药人,我想见一见。”林津沉吟后说道。   岑季白松了口气,又听夏侯斓道:“三公子,唉……三公子要问他们,但别吓着他们?”   夏侯斓担心,林津将连云山可以横跃这一点,归责到他们商行以利相诱上。   林津“嗯”了一声,便让他去准备了。夏侯斓看了看正主子,要听岑季白可还有吩咐,岑季白便道,“无论如何,还是让吴卓多探些详情。”   夏侯斓转身开了雅间房门,关上门的时候,还低声叹了一句:“唉,这可如何是好……”   等夏侯斓退下,林津忽然问岑季白道:“小初,你为何肯定了北狄这次一定会翻跃连云山?”   岑季白愕然,是他表现得太明显了吗?   “吴卓奸滑,他的话未必可以尽信。”林津摇了摇头,无奈道:“你这样轻信他们,会被人骗的。”   岑季白忽然有些后悔当初为了让林津多分些心思给他,而假意表现出的那些天真行径……   其实正因为吴卓奸滑,所以才能注意到北狄的异状,才能探得北狄消息,换作一般人,岑季白也不会让他去北狄了。一个奸滑的人应该明白,跟对了主子,就不要再有二心。所以在岑季白看来,奸滑是优点,是长处了。   钟秀迅速地啃完馒头,便要去外头点人了。一年相处下来,要说这位三殿下是个会被人骗的主,钟秀第一个不相信。所以林三公子的话绝对不能相信,也不能多听。   恰好钟秀的副将徐骁急慌慌从楼下跑了上来,踏得楼梯板子一颤一颤的,颤得楼下的小二同掌柜都是心惊。   “姐夫,”徐骁喘了口气,急道:“打起来了。咱们的人跟城门守卫打起来了。”   钟秀一听可了不得,在北境惹谁不好,怎么去招惹兵大爷呢?   不过北境全民皆兵,好像个个都惹不起了。岑季白同林津也听到徐骁禀报,即刻站了起来,要同钟秀一道去城门处。   “殿下,林三公子,恐怕外头纷乱,烦请两位在此等候可好?”钟秀没忘记自己的职责。   岑季白并不听他劝告,拉着林津的手便下了楼,虽然面上严肃,内心里倒是洒满了春天的阳光。   打起来啊,果真打起来了! 第38章 危局   钟秀的部下同守城卫士打起来,原因倒是简单。   岑季白以好奇为名义,昨日要来一个小将戚战的路引,要看看彼此的路引有什么分别。   分别是真没有的,同样的目的地作抬头,下头有持引人一点简单的形貌、职业描述,然后是发引人落款、日期、公章。   趁着林津午睡,岑季白在戚战的路引上画了只小龟,恰好盘踞在云障城三字上头。戚战收了路引后也没来得及查看,便被岑季白催着去做事了。   当云障城守卫看到这只小龟时,不气得将戚战乱剑砍了,算是戚战命好。戚战命未必好,但他武艺很好,躲开袭击,领着射声部众人与云障城守卫对战起来。   兵大爷脾气都不会太小,烈日底下站了一个时辰,在北境每进一城都是如此,钟秀这些部下,也早就是受够了。   戚战是其中脾气最大的那几个,他又是个小小将领,有些号召力在,更不想受这窝囊气。两方便殴斗起来。   岑季白同林津下了楼,走了一段才是云障城南城门,这一处北境的常驻守卫不过也是两百人,两相殴斗,竟然是射声部的人占了上风,林津出面喊停,云障城的守将杜如枫也快马赶了过来。   那边如何争执岑季白已经不感兴趣,只是让徐骁将受到波及的百姓同受伤的射声部士兵送到夏侯斓的医馆里去。   杜如枫带了两千精兵围上来,恨不得将眼前这些惹事的商人一齐拿下,乱剑剁成碎渣子。然而,等林津拿出林家家令来,原本盛气凌人,指挥手下要杀人的杜如枫,一下子蔫了。   林津恼怒地瞪了岑季白一眼,这件事真的让他生气了。死伤七名无辜百姓,守卫与钟秀部下加起来也伤了几十人,死去十三人。如果他再来晚一些……   死伤多少人,岑季白倒不介意。比起北狄人攻破连云关,云州三城浩劫,几十个人的伤亡实在不算什么。   但认错的态度是要有的,岑季白低着头,摩挲着手里一只小泥龟。北境人的手艺也是不赖,瞧这活灵活现的小神气模样。这还是前两日林津买给他的,逗他说这也是一脸呆相,跟岑季白合缘。岑季白当即决定,用这只小龟给林津惹些麻烦。   林津看他低头,又看到那只小龟,一口气憋在心里,有些出不来了。   岑季白也没打算装傻到底,“我不过想看看,北境人是怎么个狠法,怎么个战法。”岑季白收了小龟,好笑道:“但我看到,这些老兵,连射声部的新兵都打不过。”   两百对两百,云障城守卫死去十人,伤及二十七人;射声部死去三人,伤十一人。尽管射声部挑出来的是精锐,但一年奔波,训练是很少的。而云障城的守卫出自连云关,连云关曾经是号称对北狄以一克七的地方。   连云关多少年没经过战事了,他们的战力如何,杜如桧是盲目自信,岑季白却知道,在北狄人面前,可称是不堪一击。就算杜如桧有了防备,也防不过北狄进攻。   岑季白打着另外的主意,要调动云州兵马,林津就不得不撕了林家老将的面子。   他知道,林津并不想拿身份欺人,杜如桧兄弟两个,是跟着林家的老人了,论资排辈,林津要称一声叔伯。   因此,林津即便证实了连云山可以翻跃的事实,相信了吴卓所言,也只会送信给杜如桧,让他小心。他相信林家军的战力,相信杜如桧,他又还只十五岁,即便聪颖自信,也不好去连云关干涉战局。   而林津此次带的人,侮辱了云障城,或许代表着林津本人对云障城甚至整个云州的不满,杜如桧知道林津就在云障城,还同杜家守将起了争斗,以他唯上是从的个性,是一定会亲自到云障城来赔罪的。   赔罪,也是探虚实。林家人是不会无聊到在北境的路引上画小龟的,在他们家的教养里,决教养不出这样的可能来。   只要杜如桧擅离连云关,林津从父亲那里得来的对杜如桧的信任就能降下一半来,加上采药证实、吴卓后续送来的消息,林三公子一定会去连云关看防务,亲自布署。   凭连云关守将的战力,岑季白相信,林津会听从他的建议。这也是他故意拖到时间紧迫时才来到云障城的目的。   林津回头看了他一眼,骄阳底下,八月的熏风拂了衣袂飘摆,还有尘土旋旋转转,岑季白就安静地站在人群中,安静地回望着他。这些流血与伤亡,他好似毫不在意。   林津忽然想起二哥的话,他说岑季白心思太深、太狠:“人家拿刀拿枪明着抢,固然是可恨,可人家抢不过,哄得咱们自己先放了刀枪,岂不是更可恨?”林渡担心,岑季白早晚会对林家出手,收回北境这方咽喉之地。“林家只忠于北境。”   无论是夏侯斓还是李牧,日常虽然听命林津,但他们都只有岑季白一个主子。林津自问,他将岑季白当作最亲近最可信任之人,倾心相付,竭诚以待,不设防备,没有顾忌……但岑季白于他,他其实看不清……   岑季白心中所思所想,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他。   岑季白也知道,他挑衅云障城,林津会生气。   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林津跟得他太紧了,让他没有办法去作别的更合理的安排。   林津生气也没什么不好,如果他再同林津亲近下去,他一定会想办法断了林津从军的路,会用尽手段逼迫林津。那么,就此结束罢……   夏朝所面临的局面,其实不允许他偷了闲,再往射声部从军。而这次若是北狄大败,也不会有余力再来进犯,林津前世身入伏军的事情,就可以避免了。   岑季白自觉其所作所为,已经是他能为林津做到的最好的事情。当他夜里再梦到三哥的时候,就可以告诉他,林家还好好的,现世的林津也会好好的——就像西北高地自由翱翔的雄鹰。   后来的事情很简单,杜如桧果然擅离职守了——在明知北狄大旱,有可能来攻城的时候。   林津盘问了几个采药人,又从吴卓那里再次得到连云山外有大队北狄军队盘桓的消息。而杜如桧如此轻敌,竟连斥候也不曾派出。   连云关最大的作用,便是借着直邻黑水草原的地理优势,可以及时探知北境消息。但杜如桧的斥候,这两年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在连云山头眺望一番。林津气极而失望至极。等他接管了连云关防务,看到士兵战力,已经近乎暴跳了。   连云关守卫的战力倒也说不上有多差,只是跟北狄人是比不过的。而他们离林津心目中的林家精锐,差了也不是一点半点。   林津迅速派出斥候,北狄十万大军,斥候只探得五万,正往连云关而来。吴卓所说的剩下五万,可能真的是进了山。   求援,来不及。   林津拢共只能调动六万人。况且人家是发了狠来抢粮,拼着股死不回头的狠劲,士气上或许已经比云州这些安享太平的将士强得太多。   八月十二日上午,林津同连云关守将议事,杜如桧不停地擦着汗。他之前也不是不派斥候,也就是体谅人家辛苦,派得少些,近一些。连云关外,多少年没出现北狄人了。没想到疏忽之下,北狄人就已经快到了家门口。但到了家门口又怎样呢,他不明白三公子发什么脾气,等真到了家门口,他肯定能察觉的。   外头不就五万人吗,三万守军,死锁了城门,埋伏在峡谷两侧的山腰上,一齐推石头,射箭,北狄军不死则退,且退且死。   但上头这位是定北侯的儿子,未来的定北侯或是西北大将军,人家甩了家令出来,有如定北侯亲临,杜如桧不得不听他的。   岑季白没有机会说出他的方案,林津几乎制定了同他一样的战略。   对于毁了林家军的杜如桧,林津给他最大的情面,就是让他战死连云关。   林津要岑季白往南退,去青州找林源,岑季白执意不肯。   因为这份不肯,林津原本生他的气,这时候都消了,急迫关头,竟然费心来劝他。岑季白沉默不语,他打定了主意,要来犯的北狄人一个不留,最好亲手取了乌骨乃首级。林津无奈之下,也只好将他带在身边。   北狄军先头部队到了连云关外,并不急于出动,而是休整着等后面的部队。一方面是他们本就是来吸引守将注意力的,只拿一万人来提醒一下杜如桧赶快布置埋伏,他们要入关。另一方面,如果他们五万人一起到了,却只在关外徘徊,不进关,怕杜如桧起疑。所以先用这一万人来钓着杜如桧。   没想到,杜如桧竟然是个不经钓的,当即派了一万骑兵出来冲杀。一万对一万,杜如桧大概是跑山路跑累了,而后,大败而退。顾忌连云峡谷有诈,北狄军也不可能去追他。   但连云关的守将并百姓当下就乱了,即刻收拾细软,赶紧逃了出去。   但逃出去的其实只有百姓,林津带了两万五千人伏在小镇南门外山林中。   据吴卓消息,北狄人会从东侧而出,连云关的守将便伏在西侧。杜如桧带了两千人在关隘防守,他还以为林津去了连云峡谷。   前半场的战斗与前世一致,杜如桧没有等到林津回援,战死连云关上。   北狄先前得了连云关守将逃离的消息,又往连云峡谷搜了一圈,确实没有人在,便迎了关外的骑兵进入连云镇。   守军并百姓逃得匆忙,金银细软一路往云障城遗洒,粮食牛羊大都留在镇内。秋收后云障等城池总是往连云关运粮,可想而知,对于饥渴了半年的北狄人而言,连云关内是多么美好的景象。   哪怕不是被饥饿逼过来抢东西的,五万步兵,爬了三天连云山,又经了一战,这一晚不作休整都是不可能的。何况这一世,杜如桧先败而后战死,北狄人还有了连云关守兵纸糊一般的错觉。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发现有雷了,谢谢两位读者,所以先将存稿中的一章放出来吧。明天该有的那一章,明天再写好了,哈哈。 第39章 智取   当夜造饭,预备明日往云障城的北狄人不会想到,在他们睡梦正酣时,会有一万步兵爬上连云峡谷,将峡谷窄小出口封死了。   而后,林津分了剩下九千步兵,从小镇旁的连云山上往下扔着火把,将整座小镇点燃。   北狄军惊恐中四散逃窜,部分北狄军从关镇南部冲出,又遇到云障城等三万守兵截杀。领将乌骨乃已知中计,率大部往关外冲出,却被石堆堵死。更可怕的是,峡谷两边的山腰上,酒坛子、火把也是不要钱一搬扔下来。乌骨乃来不及犹豫,转身冲向连云关。只要冲出这一片火海,就有机会回到黑水草原。   连云关南部,北境兵士的包围渐渐缩小,哪怕北境士兵战力不如从前,乌骨乃带着大多严重烧伤的残兵,也根本不可能是北境守兵的对手。绝望之下,自然是更发狠的杀戮,北狄这些年封的大将军,也不是仅有虚名的,他竟然真的冲到了对方军阵中,将手中弓箭对准了白马上为首的少年。   林津并没有注意到这支冷箭,是岑季白一箭射出,将乌骨乃送过来的箭矢从中劈成两半。   北狄数百年与林家军交战,形成一个对战的习惯,凡是射术好的,全向着为首的林家人射去。即便最后输了这一局,也把林家领兵的将领拉来陪葬。   这一回乌骨乃也不知他们是不是在与林家人交手,总之他的箭疯了一样向林津射来,他身边尚有余力挽弓的北狄军也纷纷射箭。   林津挥剑阻挡,更多的北境骑兵竭力往乌骨乃所在冲杀。乌骨乃似乎是中箭倒下了,再后来箭雨停歇,岑季白刚有些庆幸,又听到一丝破空之声。他想也没想,向着林津扑了过去,那支从林津侧方袭来的箭矢便落在岑季白后背上。   铁器穿透皮肉的痛苦,因为林津回转头时的惊讶与随之而来的惊慌,显得并不是那么强烈。岑季白身子一斜,从银霜背上摔了下去,狠砸在地上,便不醒人事了。   留给北境守兵最大的麻烦,是赶快去山上砍出隔离带来,防止火势继续蔓延,除此之外,这一战竟堪称轻易——烧得极是轻易,除了活人,什么都不曾剩下。   重建连云关的事情林津不想多管,他只是守在云障城府君的客房里,抱着噩梦中的岑季白,不叫他乱动。   岑季白交替地喊着火,喊着三哥。他喊着三哥时,林津便不停地应着他,说他在,也不管岑季白能不能听到。等他喊起火来,大火,林津就告诉他没事,火已经停了。   林源走进房间的时候,便听到这样古怪又完整的对话,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又走了出去。   林津见过夏侯斓后便给他去了一封信,只是他们都不能肯定。连云关一直在杜如桧手里,十多年没有出事,林家又深信杜如桧,平时只听他汇报,没到这里审查过。收到林津来信,林源自然心里担忧,当即点了兵马,又布署了青州的防务,便向云州出发。林津得到了斥候确切消息,又发了信给他,但他赶过来的时候,连云关的大火已经灭了。   林津以为岑季白是看到十五那晚连云关的大火而害怕,其实让岑季白恐惧的并不是这一场火。看到连云关内火光冲天,听到里头北狄人的惨嚎时,岑季白是兴奋而狂热的,浑身热血像是被大火烧沸了一般。   人加诸于他,他必还诸于人。   于他而言,所谓复仇,一定要有这样一场大火。他还预备了另一场大火,会在若干年后烧到虞国的王城中。   只是,他仍然梦到前世,噩梦中林津离他而去,烈焰焚毁了陵阳王都。他仍是一无所有,徒然地看着自己被烈火燃尽了,而这一次,连重生的机会也没有。   岑季白竭力挣扎,想从那些痛苦的噩梦中挣脱出来,牵扯到背后的作口也是无知无觉。只有在床头看着他的人一阵心惊。   乌骨乃最后射出那一箭刺得很深,素馨只能切开他伤口取箭,她为岑季白看了伤,说是三殿下也算命好,肋骨也断了,却没伤到心脏,没伤到肺部。只是他养伤的时候不该乱动,怕断骨还没长好,刺穿体内脏器。   岑季白噩梦不断,在床上不停挣扎,说要拿绳子固定的阿银被林津狠狠地甩了一记眼刀,立刻噤了声。   林津将岑季白抱起来,用力箍住他。回应他语无伦次的喊声,拥抱他颤抖的身体。不知是不是林津的声音与气息让岑季白得到宽慰,他渐渐平静下来,偶尔唤一声三哥,听到林津答复,便安静地沉入睡梦中,过不多时再唤出一声来。   等岑季白三天之后清醒过来,看到自己趴在人怀里,下意识地起身挣脱。   不防背后伤口疼痛起来,本该是一个漂亮的侧身站地,一下子变成了狼狈摔倒。   “砰”的一声响动,伴着岑季白痛哼,让林津也苏醒过来。   岑季白呆愣着说不出话来,先前的事情涌入意识中,方知自己是受伤昏睡了。正在心中唾弃自己连昏睡都要占林津便宜的无耻行径,林津已经下床将他抱起来,再次搁回床上。   岑季白喝着林津递上来的热水,眼睛却一直搁在林津脸上打量。“三哥,”岑季白的声音仍有些嘶哑,“你是不是受伤了?”林津看起来很疲惫,眼中带有血丝,脸色又很苍白。   “傻子。”林津轻叹一声,忍不住说道。他并没有受伤,只是岑季白昏睡两天,他就抱着他陪了两天,心里担心得要死,也是水米未进了。因此看起来格外憔悴些。   岑季白醒过来第一句话竟然是问他有没有受伤,林津越觉得岑季白傻气,至于那不管不顾扑上来替他挡箭的行为,更是傻到家了。   世上没有比岑季白更傻的人。   岑季白垂首不语,他还想问问乌骨乃死了没有。但又反应过来他不该知道乌骨乃这个名字。况且,岑季白现在很不想听到这个“傻”字,原本这没什么不好,但现在也没什么好的。   至少,岑季白不想当小龟,小龟是炖汤喝的,也能红烧,清蒸……   这样想着才觉饥饿起来,肚子“咕噜咕噜”叫嚣了。   林津已经吩咐小刀同阿金去拿吃的过来,转而看到岑季白不高兴,又是好笑又有些懊恼了。他坐到岑季白床头,伸手将岑季白再次拥在怀里,缓声道:“小初,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以后再也不说你像什么像什么了……小初就是小初,世上也就只你一个了。”   林津眼眶有些湿润,哽咽道:“你以后也不能替人挡伤……不许替我挡,万一……”   万一如何,林津没有说,但岑季白明白,林津不再生他的气了。这是件好事,或许又不是件很好的事。   岑季白很想亲一亲林津……但最后也只是“哦”了一声,将目光转到阿金和小刀送来的肉粥和青菜上了。   岑季白想要自己吃饭,林津却说他抬手不方便,要亲自盛了粥喂他。岑季白脑子转了两回,那句“其实没有什么不方便”就给咽了下去。倒是掩饰般说了另一句出口:“阿银呢?”   阿金阿银是贴身近侍,惯常不离他身边。现在房中只见阿金,不见阿银。   林津没有说话,阿金答道:“膳房人手不够,阿银去烧火了。”   阿金心思缜密,阿银大大咧咧,其实这两个人里岑季白更钟意阿银一些。阿银是直性子,心思又简单实在,不会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听说他去膳房帮忙,岑季白也没多想,只是吩咐阿金道:“那你让他多烧些热水,一会儿给我擦身。”受了外伤,不方便沐浴,但岑季白很不能忍受脏乱,何况之前在战场上满是尘土。他是想要清理一下自己。   林津搁下粥碗,用了些力气,在小案上敲出一声脆响。   岑季白不明所已,阿金等人忙低下头去看着鞋尖。   他们才不会告诉主子,阿银是被林三公子罚去膳房烧火了。至于原因,当然是那个没眼色的小子竟敢提出拿绳子绑住三殿下这样的馊主意。   其实这主意也不算馊,但林三公子不高兴,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林津重新端了碗,一勺一勺地盛粥,间隙中也夹些菜。让岑季白根本没空闲说话了。   后来,洗头发、擦背这样的事情也全都由林三公子代劳。林津道:“他们笨手笨脚,我不放心。”   阿银足足在膳房烧了一个月的火,将他解脱的,不是林津终于大发慈悲,不再与他计较,而是岑季白赶着要回陵阳了。   那天,夏侯斓同回到北境的吴卓一起来面见岑季白,吴卓一句话概括了事情的紧急性,道:“虞夫人同王子秋和车裂,恐怕虞国发兵。”   岑季白惊讶地摔掉了手中竹简,“怎么回事?” 第40章 陵阳有变   吴卓简单说了经过,夏侯斓习惯性拉长一张苦脸,叹气道:“唉,这可如何是好!”   李牧的消息几乎与林家的消息同时送来,但林家的消息是送到林源手上的,他正在犹豫如何告知岑季白,夏侯斓同吴卓已经到了。   岑季白一路之上虽然思谋着北境,陵阳之事也多有关注,只是有李牧同宋之遥在,他并不担心。   他离开陵阳后,最初与前世并无二致,只是宋之遥为防上官家对处于宫外的岑季白下手,比周夫人更用心地挑拨了虞夫人同上官缈,让她们互斗不暇。   等到除夕那夜大火,玄玑子算出可能是岑秋和同岑季白两人命格与夏朝国运犯冲后,虞夫人更为恼怒。岑季白根本不在王都,这不是明摆着说是王子秋和与夏国相克吗?她一直在寻找机会,六月里天气格外炎热,上官缈的小王子感了风热,发起高烧来。虞夫人买通太医,用了猛药,小王子上吐下泄,没两日一命呜呼了。   宋之遥便又暗示上官缈,小殿下死因可疑。   上官家细细访查,结果给小王子治病的几个太医都不知所踪。其中也包括为宋之遥调制逆阳方的太医院正,杜仲。   新接手杜仲工作的太医迟衡为宋之遥诊断后,说他用的方药有误,看了药渣子,断定杜仲称的药跟方单上不同。   宋之遥假作悲愤,同上官缈联手,再一查,种种证据都指向了虞氏母子。   本来到这一步,夏王气愤不已,废弃、贬斥都有可能,定然会重重地责罚虞夫人。到底是夏国家事,又是虞夫人狠厉,虞国方面也不好太过干涉。   然而事有凑巧,岑季白当年随乐原一闹,齐州百姓没有起义。等到夏王广二十年春,萧州大旱,同前世齐州类似的事情重演了一遍。   上官缈恨不得虞氏母子千刀万剐,当难民冲进陵阳城时,禁军起初阻击不力,将难民放进了陵阳王宫中,差点将夏王从床榻上轰了下来。加上后来萧州民变,上官缈几次重提玄玑子的话,夏王越想越气,忍无可忍,为了求得上苍原谅,将原本贬为少使的虞夫人同原本与宋之遥,小王子之事无关的岑秋和一起抓了起来。   处以车裂,并告之天下,要萧州民兵束手就擒,顺应天意。   难民冲进陵阳王宫的事无疑鼓舞了民变,这一次的民变比前世闹得更大,上官腾无力收拾,只好请调陵阳驻地的西北军、南军新军,并南军一起平乱。   这是前几天才发生的事。   现在乱象如何岑季白尚不得知,他得到的确切消息,就是吴卓所说的第一句话,虞夫人母子,车裂。   老虞王护短,又宠爱虞夫人这个唯一的女儿,嫁到夏国来,只作了夫人,已经很是委屈了,没想到竟落得个母子车裂的下场。   而虞国大将军虞从邕更是一贯主张吞并夏国,借此机会,定然力主发兵,加上夏国内乱,此战损耗……   岑季白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踱了两圈,道:“吴卓即刻赶回陵阳,同子谦一并到虞国,找虞国丞相卫赫,设法说服他阻止虞国发兵,告诉子谦,卫赫一生最爱珍宝。”   “典客刑御无能,又一向同虞夫人母子亲厚,出使虞国不能派他。报与微澜君,行人曾思旪可为典客,即刻出访虞国,稳住虞王。”   “南军全力配合上官腾扑灭民变,绝不能为了折损上官腾,纵容民变闹大,夏国经不起。”   ……   吴卓听令后便动身回了陵阳,岑季白第二日也带了林津、素馨等动身,林源调了一万北境兵马一路护送,怕他同林津因为民变出些变故。   一行人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十月初回了陵阳。   陵阳城中,李牧已经取空了财货,这一年大肆扩张,账面上已经没什么银子了,不过他这人能说会道,从陵阳富户那里借了不少金银,带着从林府中借来的珍宝往虞国而去。说是以防林府收不回本金,要林渡代他打理仁和记,那些借钱给他的人一见林二公子在仁和记主事,反倒都安下心来,还问李牧银钱够不够使,要不要再多借些。   林渡被李牧摆了一道,也说不清抑郁还是无奈了。不过他也顾不上这些,在陵阳北城门接迎岑季白时,他心里想得最多的,是将林津绑回家去。   岑季白要进宫,自然不可能带上林津,林家二哥心满意足地带着林津走了,顺便接走了要去看望父亲的医师“秦欣”。   素馨这模样,看着才像是沈朗的女儿嘛,先前见的那个……林渡实在不愿回想。   夏王在寝殿中见了岑季白,比起一年前相别时,夏王似乎苍老了十岁,原本灰白的头发已经全白,面色发黄,身形仍然臃肿,却也比从前消瘦了许多。他现在只剩下岑季白一个儿子了。   “季儿快快起来,让父王好好看一看你。”夏王向床榻之外伸出胳膊,示意岑季白近前。   “咱们的三殿下长高了许多呢,恭喜陛下,三殿下嘉华芳树,是陛下之福,夏国之福啊。”上官缈端着汤药走进来,说了几句让夏王开心的话。   夏王拉着岑季白问了些连云关的战事,仍没忘记岑季白贩的马。“我儿信里说西北没有良马,所以去了北境,不知北境的马匹如何?”   “父王,儿臣以为,天下间的好马都云集在父王的马场上了。儿臣无能,实在没有找到比得过仙子山马场更出色的良驹,请父王责罚。”岑季白跪了下去,无比诚挚道。   夏王自满道:“寡人收罗世间宝马,精心饲养,这天下间更好的宝马,怕一时真是寻不到了。”便叫他起来,道:“你一路辛苦了,回去歇着吧。”   岑季白行礼告退,回到了静淑殿中沐浴一番,便有微斓殿的宫人来请,道是星沉公子请他过去叙话。   宋晓熹也只是个子高了些,此外好像并没什么变化。   宋之遥并不想将宋晓熹养成个什么都不懂的无知少年,何况还是未来宋家家主,但宋晓熹似乎自小拥有过滤杂质的本事,见过了宫里宫外种种腌臜事情,仍旧如同幼时一般,干净纯善。也仍旧是个眼眸清澈,汪着两汪清水的漂亮少年。   岑季白自己心思太重,便很喜欢如宋晓熹阿银之般心思单纯的,同他说了些北境风光,一路进到书房中。   宋之遥正在书案后等他。   “先生,”岑季白躬身行礼,言道:“多谢先生。”   千言万语,便都在这一个“谢”字里头了。他这次去北境,除了两百射声部精锐相随,暗地里也有乔装后的南军前后护卫。没了周夫人,宫里宫外,对岑季白而言都是危险的。但他又不可能容得下周夫人多活,况且又是非去北境不可的。   因此,许多事情上便全赖宋之遥维护,宋之遥当得起“先生”二字,是他的恩师。   宋之遥轻叹一声,道:“你这回,伤得很重?”   “初何哥哥,你受伤啦?”宋晓熹诧异道,这么大的事,宋之遥没告诉他,林浔也没告诉他。   “一点小伤罢了。”岑季白说罢,宋之遥便叫宋晓熹出去守着,他同岑季白有话要说。   宋之遥问道:“你见过夏王了?”   岑季白点头,道:“父王怎会如此……”如此虚弱,显出大病之兆来。   “那日难民涌进宫里,他受了惊吓,一病不起了。”宋之遥道:“这些日子倒还好些,你去向夏王请命,往萧州平乱,叔父同徐将军自会全力相助。等萧州事了,前朝后宫,都会向夏王举荐你做太子。”   “上官家也会支持?”岑季白想起方才在夏王寝殿里上官缈看他的眼神,说话的语气,不由得一阵恶寒。   “上官腾希望你能娶他的长孙女做夫人。”宋之遥的语气漫不经心。   “那我要娶的人倒是不少。”何止是上官家,还有周家。   岑季白嘴角抽了抽,“就算是夫人又怎样?他们还真以为可以凭一个女人保住军权?”   禁军是夏王亲兵,一朝夏王一朝执金吾,几百年不变的传统了,只是这一代夏王放纵,上官家在禁军中的势力太大。   “他们这样以为不是很好?”宋之遥似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揶揄道:“其实上官家那女孩儿,倒是不错……”   岑季白不置可否地笑笑,道:“宋家要同我结亲吗?其实星沉就很好。”   宋之遥拿起案上书简在他肩上敲了一记,笑道:“星沉是嫡长子,独子,只娶不嫁。你去问他要不要你?”   岑季白行礼告退,心想,如果是林津的话,会不会娶他呢?这个念头也只是在心里转了一转,一闪即逝了。他要结的亲太多,林津嫌弃他。   夏王广二十年十一月,王子季白封虎贲中朗将,往萧州平叛。   而这一年,早在十月底,林津便去了北境。   北狄虽然大败,但北境千头万绪,有了连云关前鉴,北境各城各地的驻兵,都需要林家细细审查。大司马大将军林戍在西北与陵阳两地奔波,北境三州军务,便只林源一人负责。林津于连云关一战成名,有了威望,林源便要他去北境相帮。   夏王广二十一年四月,萧州民变平息。六月,夏王立王子季白为太子,虎贲部与岑季白并肩作战的小将江平,便作了太子卫率。   作者有话要说:   目测周末存稿会用尽……但是看到新的评论什么的就忍不住再放出一章来啊~~~ 第41章 太子季白   夏王广二十三年,秋,八月。自夏王病重后,太子季白监国,至今已有一年时间。   十六岁的岑季白沿袭了夏王隔一日早朝的习惯,倒不是他也犯懒,只是父王尚在,不好改了他的旧制。另一方面,即便不上早朝的日子,该看的奏章该议的事项也都会送到案头。   政务不多,至少不该是让监国太子宵衣旰食,每天只睡到两个时辰的地步,奈何效率不高。一是因为朝官争得厉害,利益盘错,牵一发而动全身;二是因为岑季白睡得不好,常有噩梦;再就是,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岑季白几乎将每一册奏章仔细审视,揣度其后可能涉及的世家,事情本身能不能为他所用作些文章,他的处理会不会惹得目前他并不想招惹的一部分人不快,又要考虑到他是监国而非真正的国君,要顾忌些别叫人逮着机会说他不孝,不忠,不臣……对于一个千疮百孔的国家,岑季白走错一步便有可能万劫不复,他耗不起疏忽的成本。   有早朝的日子,从东宫一早起身,往大夏殿理政,朝后去夏王寝殿问疾,随后在园中练剑半个时辰,再回大夏殿书房。   没有早朝的日子,一早往太学晨读,去夏王寝殿问疾,再回太学上课。有时候上着课,朝官要议事,岑季白只能从武场或是学堂里退出来,回大夏殿听老臣们吵架。   如果只是如此,他是一个勤奋上进的好太子,无奈辛苦的未来夏王。   显然,一朝太子的生活,不可能只是如此。间或便有周丹、上官诗诗入宫来搅他。这两人约好了似的,你一天我一天。岑季白还没有议亲,太子妃的位置,也就是未来的王后之位,按说是该给虞国公主的,毕竟人家母家的身份摆在那里。除非岑季白同这一代夏王一样,先娶了正妃才同虞国结亲——岑广本不该是储君,只是因为顺位在夏王之前的两个人都死了。   但上官家同周家两位夫人的位份,在陵阳城中几乎已经是默认的事情。在外人是件默认的事情,在两位当事人看来,就更是理所应当了。   这份理所应当害苦了岑季白身边的人,他们已经很忙了,两位未来夫人还要常来问话,今日太子殿下做了什么要做什么去了哪里,爱吃什么汤品点心她们前日送进宫来的殿下用过没……   对于林浔同宋晓熹这样常与岑季白往来的,自然也常常见到她们。他们一个在太学,一个因为宋之遥与宋相的缘故,常替岑季白传些消息,这两人便常被两位未来的小夫人烦扰。   宋晓熹脾气好,谦谦君子,如沐春风,但一问三不知。   林浔可不懂怜香惜玉,心情好,就骗骗人家,惹她们出些丑,心情不好,眼睛一瞪,便指桑骂槐连讽带刺了。   这日里上官诗诗又来宫里,她比周丹矜持一些,名义上是来看上官缈姑姑的。同姑姑说了几句话,岑季白下朝后向夏王问安,顺其自然就碰上了。   上官缈便请太子殿下陪着诗诗去园子里走走。岑季白也就应下。   “殿下这些日子可还好?听姑姑说您最近忙,千万注意身子呀。”上官诗诗十四岁了,正是豆蔻年华,比起年纪更小却浓妆艳抹的周丹而言,上官诗诗更懂得利用年华本身的优势,只薄施脂粉,面颊上自然带着粉色,粉色的唇瓣,扫两抹细长的淡烟眉。   岑季白若真有一两分春情在,总会心旌摇荡的。可惜,他这人薄情,对眼前之人,半分春思无有。   “多谢诗诗惦念,几日未见,诗诗容色愈发出众了。”岑季白面上笑得十分温和。其实两日前才见过,是不是更出众,岑季白也看不出来。在他心里,真要论起好看来,也就只一个林津了。   而这话上官诗诗听着喜欢,但预备去武场练习骑射的林浔恰好经过这里时,听着这话可不喜欢了。   太学里如今只林浔同岑季白两个人,如今岑季白隔天上课,还时常被人叫走,林浔独享两位文先生两位武先生,这种感觉真是一点不美好。   上学如服刑,散学如赦罪。   “上官小姐你又入宫啦?殿下事忙多忘,肯定不记得前两日才见过了你,我记得你前日跟丹妹妹戏水,掉湖里来着?”林浔不只揭人短,还故意将周丹喊作妹妹,显得十分亲热,将周丹气得够呛。   林浔顿了顿,看着上官诗诗面色气得发白,满意地再补了一句。“但是上官小姐真是好看呢,你这脸上是桃花癣吧,哎呀真是好看呀……”   “你胡说什么,你脸上才长癣呢,你,你……”上官诗诗实在气极。   而林浔说罢这句,已是快步走了。   “殿下,你看看他!”上官诗诗气得跺脚。   岑季白微恼道:“这林浔越发无礼了,孤去教训他。”自己也转身快步朝着林浔追了过去。   傍晚散了学,林浔照例接了宋晓熹往宫外散心。他这心,每天都要散一散,否则真是难受。而之后回到家里,还有位才女母亲考校功课,人生处处无自由。   两人坐在西北食肆里,林浔已是化气愤为食欲了,亲手切割羊腿,拿刀的样子十分悍勇。   宫里没有什么秘密,宋晓熹自然也听说了白日花园里的事,被他的模样逗乐,又有些不解:“你总跟那两位置什么气?”   林浔放下刀子,金属与瓷器相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我就是觉着,如果我三哥在,看到那个什么周丹上官诗诗的,他肯定会不高兴。他不在,我就替他不高兴。”   不高兴还有替的……宋晓熹哧笑两声,劝道:“有什么不高兴的?初何哥哥身为储君,未来的夏王,许多事情身不由己。”   “有什么身不由己,”林浔立刻反驳,“你没见还有个虞国公主,是他上赶着派人去求亲?我看他左拥右抱,欢喜得很,没什么不由己。”   “明明不喜欢,还要去求亲,这才不由己呢。”宋晓熹摇了摇头,如果是他的话,不喜欢的人就可以不用答理了,岑季白不可以。   “他就是欢喜。”林浔重拾刀具,撸袖子割肉。“如果真的不喜欢,何必顾忌什么虞国,派兵打过去,让那帮子南蛮人跪地求和,年年上贡。”   “你……能用邦交解决的事情,何必动用武力呢。况且谁去打虞国,你?”宋晓熹把玩着小刀,刀尖直指林浔,笑道:“你们家还管南边的事?”   “身为夏国子民,无论南北,我都管!”林浔与他分了些煮青菜在碟中,羊肉上火,这带些清苦的山货可以去火。一边说道:“其实,我是真想去从军了。我父亲独自在陵阳与西北间两地奔波,他年纪大了,母亲有些担心。反正陵阳有二哥陪着母亲在,我便往西北陪着父亲,以后西北也是要有人管的。”   听见林浔说要走,宋晓熹心中有些不舍的,又道:“你同干娘说了吗?”林夫人大约并不同意。   “慢慢磨吧,过两日父亲回来,我去缠他。”林浔一向乐观。“倒是你,小小,要不要跟哥哥一起去西北啊?”   宋晓熹摇了摇头,陵阳事多,他不能放下小叔同祖父。   林浔沮丧了一会儿,转而道:“那你替我陪陪母亲,她最喜欢你。等我一切都安顿好了,再接你去西北耍耍,反正你这人娇气,受不得苦。”这话说得,果真有几分做哥哥的风范了。   宋晓熹埋头吃菜,不想再与他多话。   两人吃罢饭,林浔实在不想回家挨母亲数落,便要了些饭菜带走,给仁和记的林掌柜送去。   林渡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每每告诉林浔,与岑季白对练时找机会教训他,如此庞大的产业根本不该是一个人能打理得下来的。   至于身在虞国,一面继续发展商业,一面同虞国上层结交的李牧,还要分心了解夏国的商事,大概早已经分裂成好几个了。   仁和记如今有漆器、衣料、酒坊等产业。   衣料坊生意火爆,料子与别家不过一般精致,胜在纹饰别致:有的是异国风情,有的是精美独特。   但最赚银子的,是脂粉行。这两家脂粉行另有个名头,叫做华韶居,少有人知这也是出自仁和记。   最初只南城一家店,后来北城也开了一家。店内清幽,只接勋贵世家的生意。他家的珍珠粉最细腻,也没有异味,人参霜最是嫩白皮肤,西北过来的青黛石描眉最好,南边的桂花油润泽乌发……华韶居的闻名,是在夏王病重之后,宫里夫人美人们不好再弄些艳丽的妆容,便有人创了面泪啼妆,面色微白,眼角微红,眼尾扫两道淡浅白痕。美人泣泪,格外惹人怜爱。宫里那位贵人妆容精致,用的便是华韶居的脂粉。既然是宫里用的,华韶居又单只供勋贵,陵阳世家的贵妇小姐们自然纷纷求购了。   华韶居不只售卖脂粉,也展妆容,春日里出一面桃之夭夭,夏日里出一面映日红莲,有烈火焚情,也有芙蓉清水。   比华韶居货物次一些的,是李牧尚在陵阳时营建的识香榭,有的妆容需用的材料,一般人买不起华韶居的,便去识香榭。   也只有这两家商号才有,因为物料本身是素馨所创。后来那个虞国丞相卫赫想要什么养身方,李牧为投其所好,便将素馨接走了。   华韶居同识香榭目前都是吴卓主事,阿金协从打理,但帐目仍是要送往林渡这里的。   林二哥恨不得将李牧绑回陵阳来。   即便李牧不能回来,至少让素馨回来打理脂粉行罢。那什么卫丞相弄个养身方,难道一道方子要写两年?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是架空背景,所以没有三年丧期制,百日除服就可以了;而且这里所架空的背景大体上是参照秦汉时,那时候的丧期制度本身也并不成熟,也很少人守三年……以上,就是这样。 第42章 噩梦   白芒芒雪原无际无垠,岑季白艰难跋涉,每踏前一步,便陷入齐膝深积雪中。似乎是走了很久,他感到深刻的疲惫、饥渴、还有走不到尽头的无望。   前方一道人影,摇晃着摔倒在雪地上,岑季白走到那人跟前,才看清是一个身穿盔甲的北境战士。岑季白下意识问道,“三哥呢?”   那人摇了摇头,阖上了眼睛。   岑季白继续前行,每遇到一个人,便要问他的三哥。但总没有林津消息,也没有人见过林津。   一直到他再也走不动了,倒在雪地上,砸出一个恰好掩埋的凹坑。北风,大雪,一层一层快要覆盖他。   “小初……”   岑季白忽然睁开眼睛,林津浑身是血,怀里抱着个同样染血的婴孩,正站在岑季白身边望着他。   岑季白手指动了动,想要站起来,可是无论他如何挣扎,总是动弹不得。   林津的形象渐渐模糊,岑季白想要再喊一声“三哥”,想要留住林津,他拼死挣了起来,抬起手,却只穿过林津变得透明的一片衣角。   林津彻底消失在这片天地。   “三哥!”岑季白低吼出一声,终于从噩梦中苏醒过来。   自从三日前接到夏侯斓密报,北狄正暗中集结兵马时,岑季白每每闭上眼睛,便总是看到前世林津染血的模样。   前世,林津便是在这一年冬天陷入北狄伏军,身上多处受伤,也断去一条腿的。   北狄经三年前连云关一次重创,原本是没有心力再来侵犯夏国的。只是林津一心要灭了北狄,做一件前人未成的事,将北狄人逼得没有退路了。   北狄的草原于夏国人来说是无用的,不能耕种,又难戍守,所以历代北境守兵,也没想过要将黑水草原拿下。林津却走出了青州长城,在黑水草原上开始建筑城池,屯兵驻守。又拿黑水草原作了北境的马场,并驯养牛羊供给北境军民。北境的兵马一次次进军黑水草原,拿北狄军磨炼他们战力。最令北狄人心颤的是,林津三年内连筑四城,朔安、朔北、朔方、朔平,生生在黑水草原同朔方岭间筑出一个朔州府来。   朔州府不宜耕种,北境兵在这里牧马牧牛羊;朔州府干旱,北境兵在这里深挖井,还要从青州府修水渠过来;朔州府不宜夏人居住,北境兵城池便修得小,暂时只用它屯兵……   眼看着城池越修越多,据点一个一个往自己心脏深处插,这一回,北狄人是真慌了。他们集结兵马,一心摧毁这些碍事的城池。   这一次北狄出兵与前世不同,前世他们劫掠,这次是反击。   但反击或许更致命,背水一战,北狄军没有退路。   岑季白想到北境去,一别三年,他同林津也三年未见了。   可他已经是监国太子,不能轻易离开王都。   岑季白试图说服自己,今世与前世有许多不同,但他心中不安随着时间流逝,反而愈加浓重起来。   他踢翻身前桌案,“哗啦啦”竹简滚动,散落一地。岑季白从竹简上踏过,直奔静淑殿而去。   周夫人死后,岑季白便去了西北,回宫后又是萧州平乱,再后来被立作太子,迁往东宫。但在他坚持下,静淑殿的宫人并未撤去。这三年来,整座静淑殿荒凉、阴沉,时时传出宫人凄惨哀嚎。   岑季白说这些人当年没有照顾好母亲周夫人,才致周夫人惨死,他留着这些人,自然是要时常折磨的。这两年来,静淑殿原来的宫人病死的死,伤重的死,自杀的死,也死得差不多了。唯有被岑季白重点看护的那几个,还苟延了一口气在。   岑季白每逢思及前事,便不要一些人好过。宋之遥说他狠毒,岑季白勾了勾唇角,倒并不否认。   此时,年轻的太子身着华贵衣袍,随意地坐在静淑殿台阶上,带些慵懒而惑人的气质。身旁众人一句话不敢说,没有人有心思欣赏岑季白的气质与容貌。   台阶下茹姑姑嘶声哭喊,她双手的指甲一颗颗被人拔下来,鲜血流淌在青石地面上,汇成一道艳色的小溪。“殿下,饶命啊,您饶了老奴罢……”   岑季白说她用了周夫人生前最喜欢的颜色,甚是不敬,便要剁她的手。茹姑姑苦求,岑季白便道,那就断了指甲代过。   茹姑姑是周夫人身边的老人了,知道周夫人不喜这名养子,但茹姑姑自问,她没做过太对不起岑季白的事。   “殿下,”阿银从院门外走了进来,道:“丹小姐来了。”   随着他的话语落地,一道娇柔的女声已经响了起来:“季白哥哥,季白哥哥。”   周丹一身桃红衣裙,戴了陵阳城中最时新的掐金丝镶宝石步摇,蹦蹦跳跳走了过来。“丹儿很想你呀。”   她好像没注意台阶下的血污,为了正好站在岑季白面前,让他看清自己时新的步摇,便一脚踏进了血水中。脚下因此滑了一把,轻“哎”一声,岑季白已经跃起一步,伸手扶住了她。   “丹儿小心。”岑季白自有一副哄得神鬼心摇的笑貌。   周丹看花了眼,等岑季白扶她到干净处站定,便娇羞道:“季白哥哥,丹儿好些天没见着你了。”其实也不过两三日前才见过。   “丹小姐,丹小姐救命啊!”茹姑姑见是周丹入宫,慌忙求道:“你救救老奴吧,夫人在世的时候,老奴还曾抱过您啊,丹小姐……”   “呸呸,吵死了!谁要你抱了,你这么双脏手,可别弄脏了本小姐,来人,把她的手给我剁下来!”周丹对着阿银颐指气使。   “既是丹小姐吩咐,阿银,你还不去?”岑季白似是不满于阿银的迟钝。   “是!”阿银抽出腰间佩剑,另有宫人拽过茹姑姑两只手臂。阿银挥剑砍下,伴着一声痛嚎,茹姑姑晕倒在血泊中,而那两只手臂,在血地上滚了滚,其中一只滚到了周丹的脚边。   周丹踹了一脚,看那断臂又滚回茹姑姑身边,便拍着手道:“真好玩!太好玩了!”   岑季白可没什么心思陪着周丹玩闹,借口国事繁忙,便找了几个宫人跟着她,自己出了静淑殿。   出殿的时候,倒取了帕子,在自己手上狠擦了两把。   宋之遥有事寻他,他见不得里头惨状,便只在静淑殿外等着。见岑季白出来,遂摇头道:“你心里愤恨,赐死他们也就罢了,如此折磨母亲旧仆,天下人要怎么看你?”   岑季白并不答他,反是问道:“先生何事?”宋之遥平常不会出现在这里。   宋之遥道:“父亲来报,虞国典客卫杨,带着虞爰的绣像,已经到驿馆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虞王那位长孙女,听说脾气可不大好。”   三年前那场乱子,最后虽然平息,但虞王心里还有些记恨,岑季白也并不放心虞从邕。倒是李牧与卫赫交好,有卫赫阻拦,虞从邕发兵的主张一直未得虞王首肯。   岑季白向虞王求亲被拒,人家宝贝公主看不上他,或是还念着她那位秋和表哥。   但前些日子李牧来信,他已说动卫赫,请虞王将自己的长孙女虞爰出嫁岑季白。若果真与虞爰成亲,未来的虞王就是岑季白的岳父了,夏国南境可以安宁几年。   岑季白道:“此事,先生与宋相定夺吧。孤明日动身,去一趟朔方城。”   宋之遥不明白他怎么又闹这出,道:“你去北境做什么?”   岑季白道:“林源将军去年不是杀北狄兵三万,缴获不少牛羊吗?林津筑城守边,这计策很好。孤往北境,封林源永宁侯,林津长平侯,先生以为如何?”   “林家向来不喜陵阳干涉北境,”宋之遥不赞同,“多事。”   岑季白又道:“父王病重,孤往北境去封赏林家,一门三侯,林家总不能撵了孤走。王室同林家亲厚,也可威慑内外。”   宋之遥沉默片刻,忽道:“你是在防备我?”   萧州离陵阳城并不远,策马奔驰,一日夜可到。之前萧州平乱后,南军留下一半驻守萧州,用的是协助当地重建,维持秩序的名义。   事实上,宋之遥留下一半南军,是为了对付上官腾。他担心夏王身故后禁军不受掌控。   “先生,”岑季白叹息一声,道:“这么多年了,季白信不信你,先生应该知道的。”   宋之遥亦是一叹,“那你何苦亲去朔方城?如今陛下已是垂危,你不在朝中,倘若事变……若是为了林津……”   “先生该知道,”岑季白打断了他。“林家不嫁子。孤若真有那心思,更不会同虞国议亲。”顿了顿,又道:“等虞国交换了定亲的国书,便让李牧回来吧。”   岑季白执意如此,宋之遥也没什么办法。夏王病重,是沈朗为他续命,岑季白的意思是只许续命,不必用心施救。在岑季白而言,夏王不配在这世间存活下去,他不会救他;但夏王毕竟是他的父王,两辈子加起来,这个病床上昏聩的老人倒没有害过他,反而给了他一点庇护,所以他也不想害命。加上他羽翼未丰,不想过早主事,便就这么一直拖了下来。   岑季白出行的时候,禁军副统领江定可带了五千禁军护卫。他的儿子江平,身为太子卫率,自然也是随行在侧。   前世的时候,林津领兵探路,不想行至照月谷一带,埋伏在那里的北狄军怕被发现,率部冲杀出来。   林津冲出包围,孤身陷入山林中,加上天降大雪,岑季白领的人好几天后才寻到了他,那时林津的腿便被冻坏了。   这一世,林津在青州长城外驻城,北狄军的反扑会不会还同前世一样,岑季白不能肯定,但他心中难安。   他的探子也不可能插到只有军队的朔方城去,更不知道北狄如何备战。以防万一,他只能亲身往北境,探知究竟。   作者有话要说:   呃……关于攻受的问题,小受是将门出身,强势一点是必须必要的~~不过这一世的小受在小攻面前种种任性还是因为小攻很宠他呀。至于主动的话,小攻一直希望小受有更好的生活,不希望自己成为他的束缚,目前不会太主动越界的。而且……小攻对于爱情没有什么概念……他从小的生活环境里不缺少尔虞我诈、阴谋诡计,但没有真情实意这种东西嘛,能分清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但对他好的人到底是出于爱情还是纯粹出于友谊、义气或者忠心这一类,就很烧脑了。所以攻受是不会换的,小受会继续主动继续……作,小攻呢,就放任小受作到自己碗里来,哈哈哈哈。 第43章 药酒   十一月初九,林源在朔方城南门外,恭迎太子。林家接到了斥候情报,北狄有所动作,朔方城便是最前方,林源同林津自然都在这里指挥作战。   而少将军林源,身为林家人,果然是不欢迎岑季白的。比起林渡来,林源的这份不欢迎表现得更为直接,那张脸上已经写满了“你快走,我不想见到你”。   岑季白全当看不到他,视线定在林津身上,挪不转分毫。   林津的模样是刻在他心里的,十八岁出事之前,二十五岁出了冷宫之后,林津与他几乎可说是朝夕相处。林津这时候的模样岑季白记得很清楚,他只是想多看看他。   林津却是实实在在地打量岑季白的模样,比起三年前,岑季白高了许多些,五官更深刻些,更显得英气了。   “殿下就让我等一直跪着?”林源实在受不了这两人对视,他还跪着呢,林津也还跪着呢……   岑季白慌忙捧了帛书,念出以夏王名义赐下的封赏来。   林源站起来接了帛书,拍了拍盔甲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一脸欣喜的林津道:“明日一早,你便出发。”   看着林津垮下去的神色,林源满意地转向岑季白,又道:“殿下,军中苦寒,您看封赏完了,是不是尽早回去?”   一个往北,一个往南,林源在心中给自己赞了一下。   岑季白自觉,这是林源不要他干涉北境军事的意思。   “你明日去哪里?”岑季白问林津。   林源的眼刀子杀过来,岑季白只作不懂,他确实是不懂,这林家大哥二哥,一个个为什么偏要隔开他跟林津。   “军事要务,机密。”林源提醒道。   林津看了看四周,索性走近岑季白,附耳小声道:“经照月谷,去探路。”   他是前锋,北狄这次进军,路线不明,林源不想在朔方城枯等。想去北狄行军路上送个大礼,无奈他们不太识路。   热气喷吐在岑季白耳边,让他心跳不自主地乱了一下。其实他已经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情绪,但面对林津的时候,总有些失措。待听到照月谷三个字,还是明日一早就出发,已是让岑季白整个人石化了。   这不对,时间比前世早了三日。   林源重重在林津脑袋上敲了一记,恨铁不成钢。   其实岑季白真的误会林源了,像他这样直脾气又坦率的年轻将军,是最好相处的,岑季白于他家有恩,又误打误撞解了云州危机。只要不是对北境有妨碍,岑季白要他做什么,他肯定不说二话;岑季白来北境,他也会设宴隆重欢迎。假如,林津此刻不在朔方城的话。   石化的岑季白心里如一团乱麻,千头万绪混杂在一起,时间不对,情势不对,主将不对,许多细节都与前世不同,但照月谷三个字,犹如魔咒一般,回响在他耳畔。   “万一,有伏军呢?”岑季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音色间都是慌乱。   “斥候并未探到伏军,你怎么这样想?”林津奇怪道。   “我……只是猜测……”岑季白什么都不能肯定,派人去探查,已经来不及了。又问道:“明日一早就走?”   林津点了点头,遂道:“这一战若是北狄输了,他们再无还手之力,到时候,我……”   “咳,咳……”林源咳了两声。   林津并不答理自己哥哥,反而对岑季白道:“等我拿下北境,你赏我个别的。”   “你要什么?”岑季白勉强笑了笑,脑袋突突地疼,照月谷啊……   “还不去准备!”林源语气强硬。他在军中很有些威势,奈何这些威势对林津是无用的。   不过林津是真要为明日行军作准备,冲着岑季白眨了眨眼睛,便转身走了。岑季白总觉得,在这三年里,好像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殿下走不走?”林源的威势还没收起来,这一问好像岑季白若说个不字就要将他拖出去似的。他年少从军,今年二十五岁,已经在军中呆了十来年,这威势是十足的。   “永宁侯待客,是这样的礼?”论起威势来,岑季白一点也不输他。   林源看了看林津的方向,见人走远了,脸上怒容竟然全都收了起来,一手搭在岑季白肩头,哥俩好道:“走,走,我请殿下喝酒。”半拉半扶,将岑季白扯到了朔方城的伙房。   岑季白已经从再次石化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古怪地看着林源。   林源给他倒了酒,举杯诚邀,岑季白喝了一口,浓烈的青州三白让他呛住,咳嗽不停,又听见林源中气十足的笑声。   林源笑了一回,问道:“封侯,怎么没听见有地?”   岑季白再度呛住,良久,他带着酒气的语声响起,道:“朔方这一带,不都是你们的?自己分吧。”   “殿下来朔方做什么?”林源又给他斟酒。   “封赏。”岑季白一饮而尽。   “我不信。”林源饮尽,复又斟酒,道:“你跟我说真话,我保密。”林源很认真地承诺。   岑季白晃了晃酒杯,道:“怎么,永宁侯也相信酒后吐真言?”拼酒量,岑季白自觉,他连林浔都拼不过。   林源点了点头,与岑季白对饮。   如此坦白的态度让岑季白噎了一下,便放下了酒杯,道:“有什么话,你问吧。”   林源道:“还是醉了再问。”又端起了酒杯。   岑季白拂袖站了起来,走出伙房,却发现自己没有可去的地方。   林源笑了一回,转而肃容道:“我这里备了客房,但恐怕要起战事了,到时候我们顾不上殿下,午后休整,殿下便回宫吧。”   “……好。”岑季白似乎也不想多留。   午后,岑季白思虑难安,照月谷三个字始终回旋在脑海,让他不得安宁。万一,万一如同前世那般……岑季白不允许那样的万一。   问明林津所在,岑季白便去同他道别。   林津正在清点行囊,却见岑季白忽然来访他,还提了酒来。   “小初?”林津看到他有些意外,“你……还是回陵阳去罢,这里……”要有大战了。   “我要走了,过来同你说说话。”岑季白与阿银在小案上摆下酒菜,阿银又斟了酒。   “你不要同我大哥置气,他其实很喜欢你。”林津想着离明日出征还早,喝一点也无妨,便坐下来同岑季白说话。“出征是早就定下来的,你不要多心。”   岑季白对于林源的态度捉摸不透,林津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他反正也不在乎旁人的态度怎样。“你要多加小心。”   北狄这次领兵,是两位王子,速谷烈还好,一个莽汉;但他的王弟速谷截就难缠些。   前世,林津是被速谷烈追击,并侥幸射杀速谷烈,但若是这次遇上速谷截,就有些麻烦。   林津“嗯”了一声,饮下一口酒水,古怪道:“怎么是苦的?”   “是药酒,”岑季白道:“沈医师配的,说是温补养身。”   林津笑道:“你这位太子殿下是该补一补,小浔告诉我你平日里诸般辛苦,那些世家臣子,也没一个省心。”   林津自然同林浔有书信往来,反倒是岑季白,借口国事繁忙,很少再与他传信。   岑季白点了点头,“所以随身带着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岑季白便告辞离去了。走出营帐前,还叮嘱林津小心。林津点了点头,道:“等这一战胜了,我回陵阳看你。”   随后,岑季白点齐五千禁军,便离了朔方城。   傍晚时分,岑季白吩咐结营,他同阿银换了衣裳,留下江定可父子并两百禁军,便向西北方向照月谷而去。便是夜里不好行军,他也没有停下来,反而借着月光慢行。   岑季白打算分出一半兵马去照月谷打草惊蛇,若是真有伏军,厮杀起来,北境的斥候报给林源,林津也就不用来冒险了。   其实他行军在朔方城外,本是不可能瞒过林源的。但等林源收到消息,他已经往照月谷行进,林源一时追不上他。更何况,斥候只能探得是太子的亲随阿银往北去,太子同江家父子还在朔方城南,林源无论如何也要先去见过太子,问明因由。   等到那时候,岑季白这一行人已经走得远了。   岑季白不想让林源追上他,林源若能追上他,必定是来不及调兵,孤军追来的。若照月谷真的有伏兵,林源追来是凶多吉少。   当然,如果他都这样算计过,林源还是能突破重重困难,只身冲到照月谷,岑季白也无法子可想。只要追上来的人不是林津,岑季白万事皆可。   而林津喝了沈朗调的药,这一两天里,是不可能睡清醒了。   岑季白总被噩梦缠扰,监国事情多些,愈是睡得不好。沈朗为他调了些有益睡眠的药散,拿水化开,每夜睡前服用一些。他试药时,只些微剂量便可让常人沉睡整晚,但对于岑季白来说效果却很一般。   岑季白用药用得多了,效果越来越不好,这剂量便越加越大。白日里他同林津对饮时,事先将药散化开在酒水中,以林津服下的剂量而论,至少两天之内,他是醒不过来的。   岑季白打定了分兵的主意,所以此行他自己倒也是没什么危险。只是江定可这五千亲信,要折损一半了。   不过照月谷有没有伏兵倒还不一定的,他这一行可能只是场闹剧。真有伏兵的话,他无法同林源解释;没有伏兵,他更无法解释自己的疯狂行径。   但管它有没有呢,他不能让林津涉险。   两天后,地势渐有些起伏,岑季白凭着前世记忆断定,前方便是照月谷了。他按计划分了一半兵马,去谷内搜寻。   所谓世事弄人,谁能想到,照月谷是真有伏兵,而岑季白,也竟然真是遇到了危险。 第44章 犯险   岑季白分了两千五百人入谷搜寻,还真的搜到了北狄军。   这晚夜色正浓,岑季白听着谷内喊杀,知道自己这剩下的一点人马冲进去也是送死,便带着他们更往远处避开些。   这一片是山地,全是常青松柏,设伏最好,隐匿也合适。岑季白优哉游哉等着林源发现照月谷的事,带军过来厮杀。   没想到,先过来的不是林家军,而是设伏被他发现的北狄军。   岑季白是真没想过遇到北狄人。   北狄军发现所谓敌军只是小股部队,知道动静会惊动北境的斥候,要么往后退,要么往前去朔方城决战;要是他们脑子笨一点,应该继续伏在照月谷,假装自己没有被发现,做梦等着林家军过去中伏。   无论如何,他们不该出了照月谷,往东侧的山林来。   自以为没有危险的岑季白,同不按常理出牌的北狄军,就这么因缘际会了。   已经有隐匿的士兵被发现,岑季白欲哭无泪,只好带着禁军避走。   除了连云山脉,北境的山林起伏都还算平缓,骑兵在这里冲杀也不比平地束缚太多。北狄是骑兵,岑季白带的也全是骑兵,但人家兵多。   岑季白凭着出色的骑术与武艺,一路砍杀,竟带了几十人冲出北狄军包围,一路方向难辨,又是夜里,便朝着不知哪个方位策马奔逃。   北狄军在后头紧追不舍,似乎笃定了岑季白是条大鱼,一路苦追。   后面冷箭“嗖嗖”,跟着岑季白的禁军越来越少,加上紫电出色的缘故,到最后,只有岑季白一人甩脱了北狄军。不过后方人马仍是紧追,岑季白中了一箭,有些支撑不住了。   紫电似乎感受到主人的疲惫,四蹄翻飞,载着他狠跑了一阵,终于将后头人马甩得些。   岑季白止住紫电,他翻身下马,扯了衣裳碎布将腿上伤口包扎止血。   天色渐明,紫电不安地绕着岑季白踱步,甚至半蹲下身子方便主人上马。   岑季白实在是力竭,他抚了抚紫电紫红色的柔顺皮毛,忽然有些理解了前世林津说在冰天雪地里,只有银霜支撑着他那种感觉。这片危机四伏的山林里,也只有紫电陪着他了。   生死关头,难免要多想一些,其实像他这样从小学着帝王之术,又比旁的王子更少了父王、母亲关怀的,他应该是一个极其自私的人。但他竟然为了林津做到如此地步,实然有些不可思议了。   岑季白苦笑一下,他忘不了林津,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放不开水中那一根稻草。   到了这一世,林津还是他唯一的稻草。   总送他些没用的玩意,全心全意地替他照料宫外的铺子,没什么缘由地跟着他去西北……岑季白便不觉得有什么后悔,林津是他爱了两辈子的人。   岑季白扶着紫电站起来,可能是失血过多了,有些眼晕。他让紫电走远一些,自己躺在地上,等着上天给他一个结果。如果岑季白没有听错,刚才北狄人管领头的那个叫做王子。北狄王两个儿子,大王子速谷烈,小王子速谷截。岑季白认得速谷截,前世陵阳城外观赏大火焚城的人。但这次带人来追他的人,一脸胡子碴儿,浓眉大眼的,并不是速谷截的模样。显然,这个人便是前世死在林津剑下的速谷烈了。   正如岑季白的紫电胜过普通禁军的坐骑一样,速谷烈的坐骑也是胜过属下的。短途时看不出来,长久奔波,便显出坐骑的优劣来。如果是速谷截,他不会放任自己离开大部;而速谷烈前世独自追着林津跑远了,这一世,也是紧跟着岑季白往山林中来。   在照月谷内,速谷烈的王弟速谷截想要退兵,已经暴露行踪,不应该再等下去。但速谷烈不这样想,他们往前,有林家军;他们往后,人家要来追;埋伏在原地又是等死。那么,他便要出奇不意,往东边来。   林家军一定想不到。   至于到了东边来干什么,速谷烈也没有想过。   他没有多少粮草,回不得家,攻不得城,他们到底来东边干什么,速谷烈找到答案之前,先遇到了隐匿在此的岑季白。哦,这可能就是答案了。   速谷烈一马当先,杀了过来。   这一晚,速谷烈一路紧追,前头那匹宝马可真是得劲,他非得抢下来不可。等他真的看到紫电时,也是累得大喘气了。   速谷烈没看到岑季白人影,紫电旁边有些血迹,便想走过去细细看一看,猜想马的主人可能是坠了马,滚下坡地去了。   他往前一看,那里确实有不少血迹,却不是个可以滚人的坡地,正奇怪呢,脑袋后头猛挨了一下,便不醒人事了。   岑季白拾起自己的佩剑,架在了速谷烈的脖子上。他心里头倒还有些不相信,前世的林津说速谷烈蠢笨,没想到其人……果真如此蠢笨。   他拿马鞭将速谷烈缚在一株松树上,打开水囊,自己喝了一口,便挑剑在速谷烈身上旋转着刺了一剑。   速谷烈痛醒过来,见他面前竟是一个格外俊美的少年人,长眉大眼的,脸长得跟桃花一样,不由看得痴了,连身上痛楚都暂时忘到一边去。   岑季白看他这时候竟然还有些花痴,反而不知他是真笨还是假装了。哪有人笨到在这种时候发呆的?   岑季白剑尖刺向速谷烈肩头,刺入肉中半寸,速谷烈“唉哟”一声,又是嚎又是骂的,嗓门大得跟铜钟。   北狄同西戎并不与中原文明使用同样的文字,但岑季白身为王子,又是前世在北境征战过的,他对于四国各自通行的官话与文字都是知道的。   因此,他能听懂北狄话,也听懂了速谷烈在骂他。   岑季白除开对林津外,真是没什么好脾气,速谷烈多说一句话,他便挑了剑换一处再刺,别看伤口不深,疼痛可是一点不少。最后,速谷烈一个粗犷大汉子,顶着十来只血窟窿,扁了嘴,愣是一个字也不敢说了。   他不说,岑季白却是要他说话的。   此刻,岑季白坐在一段树根上,用力扎紧了缚住伤口的布条。腿上那处大的伤口。因为刚才突袭速谷烈,又开裂了,鲜血浸透了衣裳上扯下来的白布。   这种伤口只有药是不够的,需要尽快找军医缝合。也不知林源的斥候报给林源没有,林源有没有派人来追他……转念想到杜如桧那些斥候,又有些绝望。   难怪先前林源的斥候探不到北狄军在此设伏。   其实岑季白这样的推断真有些冤枉林源了,如果照月谷是那么好探得的地方,北狄军又怎么会去那里设伏;如果林源不是足够谨慎,又怎么会派人去探路呢。   林津身为前锋,这样的军务本是当仁不让的,如果因为他是林家人便不要他做那些危险的事情,就该像林浔一样放在陵阳,而不是搁到战场上来。更何况,谁人不是有父母兄弟的,林津身为林家人,在北境更应该以身作则了。   不管怎么说,有连云关那样的斥候在,岑季白对北境的斥候真的不太信得过。所以留信阿银,过了约定的时间,如果岑季白还没有回转,即便林源当真不管他死活,不曾追出来,阿银也会往朔方城借兵。如果林源的兵马追上来,也可以询问他们岑季白去了哪里。但约定的时间,毕竟离现在还早得很……   岑季白强忍疼痛,看着速谷烈的眼神就像是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似的,速谷烈不禁打了个寒颤。   “你们这次来了多少人,谁领兵的?”岑季白用北狄语问道。   速谷烈不说话,身上便又挨了两下剑刺。他便吼道:“他妈的你个小白脸有完没完啊?有本事杀了老子啊?”   岑季白额角青筋直跳,提剑在手,便往速谷烈腿上由下往下拉了道口子。这伤口仍是不深,连流血都很少,但是速谷烈亲眼看着剑锋从自己皮肉间一路往下走,时间又格外漫长,他即便闭上了眼睛,可这感觉仍是非常清晰的。如果对面这人一个不小心滑了手,那他这条腿就废了。   经历过漫长的折磨,岑季白倒还没用什么重刑,速谷烈便全招了出来。   “我说,我都说。是我同王弟速谷截领兵,各带了十万人,他带着十万兵马,昨夜便离了照月谷了。”速谷烈一口气说完这些,又道:“你还要知道什么,我都说,求你,把剑拿开……”   岑季白是强撑着让自己意识清醒,同速谷烈说话,也是不想让自己睡过去,便又问了些北狄同速谷截的情形。   阴沉的天幕越来越晦暗,北风呼啸着更增了凛冽,像是要下雪了。岑季白记得,前世这一段日子,的确是下着雪的。 第45章 放了他   远处渐渐有些厮杀声,速谷烈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听了一会儿,便绝望了。   有厮杀,定然是北狄军遇敌了;越来越近,证明是北狄军一路在向这边逃跑,否则他们应该扑杀过去。那么,是林家军追过来,并且占了上风了。   岑季白心中宽慰了些,以防万一,佩剑紧贴速谷烈脖颈,随时准备一剑放血。速谷烈有些哆嗦,是真怕了他。   这场厮杀,确实是林源的人追上来造成的。   斥候探得岑季白留在朔方城南,而亲信带兵往西北方向而去时,林源即刻点了朔方城内兵马,先是派了原定给林津的五千兵马往照月谷而去。让他们追着去看看,岑季白那亲信去做什么。   白日里岑季白曾说过照月谷可能有伏兵的事,林源的斥候先前虽没有探得,但朔方岭是山地,林源不保证斥候足够探知详细。   有连云关前车之鉴,岑季白如果有更精确的消息,林源也是信的。   但不到五千人能做什么呢?如果岑季白是想自己去探路,林源很怀疑这些禁军里头有熟悉朔方一带地形的人。连林家军都不算熟悉,否则也不会让林津去探路了。林源一边想一边快步追到朔方城南,去问清楚岑季白是个什么意思。   他本是想叫了林津一起去质问岑季白的,岑季白不肯告诉他的事,总能透露些给林津。但他进到林津房间,看到林津被人叫醒后披个衣裳都能再次倒床睡下去,便知道林津是不可能陪他行军了。   小刀说林津是跟岑季白对饮后开始犯困的,林源出门上马,他想,如果岑季白不说个明白,他便揪住他衣领子暴打一顿。管他是不是太子呢。   林源所料不差,禁军真的不熟悉北境地形,遑论是北境之外的照月谷了。   故此,岑季白只能自己带人来照月谷试探,因为只有他认路。   江氏父子听令于岑季白,但不明白他独白去西北方向做什么,阿银明白一些,却也只能干等。看到林源追来,阿银便转告了岑季白的话,照月谷有伏兵。   林源当即回了朔方城,二十万人倾城而出。有伏兵为什么不能说清楚,林源暴脾气上来,又担心得不行,岑季白是夏王唯一的子嗣了……   北狄人这回二十万人马是他们所有战力了,这回是决战,两名王子各领兵十万。   北狄这两年实在被林源同林津逼得厉害,折损的人马也多,三年前那场大旱造成的损失也一直影响到现在。但他们先是埋伏被发现,杀完之后发现对方只有几千人。小王子速谷截领了兵想退,大王子又不肯,正争执着,又有敌军杀到了。这回多了些,还是只有几千人。   速谷截谨慎些,实在搞不懂林家军想干什么,先退一退,保存实力。而速谷烈却往东边来了,到了东边山林里竟然又有伏军,虽然又只是小股散兵,但已经让北狄人疑神疑鬼得不行。   山林里追人又追丢了领兵的王子,个个心里惊惶,等到林源的大队兵马赶过来,这些北狄军人的士气已很是不振了。   北狄军遇上林源,一路溃败,往东逃来的北狄人看到自家王子被缚在树上,被人用剑威逼,也不敢上前营救。   速谷烈让他们放下武器,这些人没做多少犹豫,便真的放下。林源紧追在后,他们也跑不过。   林源策马向前,看到岑季白还活着,才算是松了口气。   岑季白遥遥看见阿银打马飞奔向他,他用剑支撑着自己,勉强站了起来,阿银便已经上前来扶住。   “放了他。”岑季白指着速谷烈,向着林源说道。阿银听命,已经先挑断了速谷烈身上的马鞭。   “为什么?”这话却是速谷烈问的,简单些的夏国官话他也能听懂一些。但他可不觉得眼前这个小白脸有什么好心,这就是只恶鬼。   岑季白笑了笑,道:“孤喜欢,你这样的……”不喜欢你王弟那样的。所以,如果你运气好,活着回到北狄,记得登上王位,别叫你那王弟得手。   林源挥了挥手,竟真的放过了速谷烈。   至于速谷烈的残兵,岑季白没让放,林源也不想放,毕竟,朔州的水渠才刚打了个头呢。   至于速谷烈听了岑季白的话,心里是个什么滋味,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临了,还一步三回头,看了岑季白好几眼。   不过岑季白趴在阿银背上,没看到他那些复杂的眼神。   “速谷截那十万人,往北退了……草原……”岑季白语声渐渐低了下来,已经有些昏沉。“别追……”再追便是黑水草原深处,林源前世殒命的地方。有些事情大概是冥冥中注定的劫,就像这一次照月谷之事一般,岑季白实在不想再出什么意外。   “殿下!”林源大声喊他,岑季白已经听不到了。   白色的碎盐颗粒满天洒了下来,很快变成绿豆般大小的六角雪花,更密集地下来了。   先前,林源追到了照月谷,发现有两个方向的退兵痕迹,因阿银说岑季白是在东面,他便追了过来。二十万兵马都往东追,根本顾不上北面退去的北狄军队。   他本来打算着救下岑季白再考虑北面的事情,但既然岑季白说不要追,林源遂传令军中,全军往朔方城退去。   天降大雪,又是严冬,这种状况本就不宜作战,他们也不如从更北端走出来的北狄人耐得严寒。更何况,这还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比他们北境人更了解北狄行军布防的岑季白的意思。   林源叹了口气,深觉自己这个北境的将军有些不够格。   阿银从前跟着素馨也学了些医术,但野外不便,也只是简单为岑季白作了处理。   回程途中,岑季白便发起高烧来,苏醒后的林津也恰好迎上了他们。   这辈子都不想再喝酒的林津,窝着一肚子邪火,先是接到了照月谷确有伏兵的消息,再又是岑季白重伤,半道上又接回一个外伤感染高烧不止的昏迷病患,心中滋味,实是复杂至极。   岑季白曾说过照月谷可能有伏兵的话,是他与大哥不肯相信;就像在连云关岑季白相信北狄人会翻跃连云山一样,林津那次,最初也是不信的。   他其实应该相信岑季白的,就算岑季白拿不出什么合理的缘由。但他又实在想不通,岑季白这个傻子,即便说不出缘由来,也不该自己去照月谷闯呀?到底是什么缘由,是让他连生死都不计较,却独独不能说出来呢……   林津想了许多无用的事情,俯身与岑季白额头相抵,知道岑季白高烧退下,才安下心来。   好在是无事,否则,林津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受得住那样的结果。   岑季白似乎睡得不□□稳,忽然颤抖了一下,林津便知道他又是做噩梦了。   他伸手抱住岑季白,拥进怀中。看他唇上有些干裂,林津便取了杯子,含了一口热水慢慢渡到岑季白口中。   林源推门而入时,便恰好看到了这一幕。   他进自家三弟的房间不用通报,向来是随随便便,推门而入的。有时候军情紧急,甚至是一脚将门踹开。但不敲门的后果,便是看见这如此……如此……的一幕。   林源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词,大约是心里惊涛骇浪一阵猛拍,这打击太强烈,已经让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咳,咳……”林源重咳了两声。   林津知道是自家大哥,看也没看他,没好气地挥了挥手,让他出去,不要打扰岑季白休息。   林源才不走呢,反而走到林津跟前,小声道:“你铁了心的是不是?”   林津仍旧拥着岑季白不肯撒手,道:“他渴得厉害,我只是喂些水给他。”   谁喂水是这样喂的……林源眼皮子直跳,上前抓了林津一只手,将他往外拖去。   林津迟疑了一瞬,便也跟了出去,他有话要问大哥。   “你答应我的,如果我将北狄人阻在青州之外,就算我了结林家子的责任,会帮我同他成亲。”进了林源的房间,林津即刻将大哥的手甩开。   “我没想过要帮你,是二弟要我把你调过来……”   林津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大哥,原以为大哥会有些不同的,大哥曾答应过他,可……原来也不是。   他忿忿道:“那便不要你帮。”便转身向外走去。   林源一把抓住他,“但我答应你的时候,可没有什么虞国公主上官小姐。”   “我离开陵阳的时候,是没有。”林津语气转冷。   “你……这是怪我?”林源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事,好像他是有些理亏,但他也的确是为了林津。   他们自家人当然是觉得林津好的,可岑季白一个外人,一个外人……   林津容色格外不好些,也不是个女人能生养子嗣,岑季白即便娶了他,也只会是因为林家。就像那什么周丹、上官诗诗似的。   林津不能受这样的委屈。   但这话林源说不出口,不只是因为林津是他弟弟,他说不出林津的不好来;也因为连云关同照月谷两次的事情,林源比林渡看得更清楚些,岑季白再是拉拢林家,也犯不着以命相替。   而在他愣神的时候,林津已经背转身离开了。 第46章 各怀心事   岑季白醒过来之后,总觉得林家大哥有些奇怪。想到那天他要灌酒的事,又觉得林家大哥似乎一直都有些奇怪。   林源笑眯眯的,“殿下跟北狄人莫非是一伙的?”所以知道他们行踪,所以最后放走他们。   岑季白:“……”   “我当然知道殿下不可能跟北狄人是一伙的呀,殿下怎么也是跟我一伙才对。”林源继续笑道:“殿下到底是怎么知道北狄在照月谷有伏兵的?”   岑季白张口含住林津送过来的汤勺,喝了药,仍是不说话。   “殿下果真在北境有探子?”林源再接再厉。   岑季白两只手搅在一起,低头看着被子上的纹路。   “这也不对,若真有确切消息,殿下何必亲自来冒险……太子殿下,您就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林源屡败屡战。   岑季白所盖的被子上绣着白虎,虎目如炬。盖着这样的被子,夜里大概不做噩梦吧,白虎驱遂。   林源想了想,又道:“殿下放走速谷烈,又是为何?”   林源似乎笃定了在北狄有岑季白探子。或者是那种在北狄高层身边的可以得知军事机密的探子,或者就是远比林家军优秀得多的斥候,不仅探知到照月谷的伏军,也绕过了林家军斥候探查,这么多年来,一直隐匿行事。   然而,在北狄,岑季白真是没有探子的。不过林源也提醒了他,李牧的商队是不是该往北狄走得深些?   “你不告诉我也就罢了,连你三哥也不能说?”林源看了看端着汤药的林津,不只刺探情报,还要挑拨一回。   岑季白身子僵了僵,偷偷看了眼林津,又迅速低下头去。   他不能说,也不想告诉林津前世他会有那样的结果……当然,即便说了也没有人会信。索性默认了自己在北狄有探子,还是个很重要的探子。   林源自说自话了半天,林津一直寒着脸给岑季白喂药,岑季白更是连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这过于安静的沉默让林源头皮发麻,只好暂时放弃,告了辞,临走前还如同警告般瞪了林津一眼。   待到岑季白吃了药,林津也起了身。   “三哥,”岑季白叫住了林津,“你等等。”   腊月十五年末大朝,身为监国太子,岑季白应当回去主持。   但现在的状况,不花上两三月,他这条腿是不要想骑马了。坐马车的话,怎么也要二十多天才能回陵阳去,他要赶回陵阳主事。   朔方城只有驻兵,马车也只是押运粮草的粗陋工具,江平前两天便去青州要车。大概明日,就能回来。等江平回来,岑季白便要走了——这回是真走。   但自他醒来,林津都不肯同他说话,岑季白也就没什么机会开口道别。   岑季白并不是有心瞒着林津,如果真相是那种有因果有证据的事情,他早就说了,哪怕费点心思造出证据来呢,就像连云关那样。   但他这次过于匆忙,实在来不及准备。那些所谓的“探子”,也就只能一直插在林家人的心头上了。   岑季白从脖子上取下一块玉扣来,放在手上,向林津递过去。“北境危险,你多小心。”   林津看他手上,是一枚青玉的平安扣,能讨个吉利。“用不着。”林津语气淡淡,也没有伸手来接。   “怎么用不着?”岑季白一听他不要,就着急了。   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便放缓语气,道:“你戴着它,就当是个念想。”   岑季白很想让林津留下这枚玉扣,萧州平叛前,他特意去那家玉器铺子里寻到了它。   “我没那么多危险,你自己留着吧。”林津有些气闷,扔下这话便走了出去。   人说事不过三,但清风崖、秋狩、连云关、照月谷,岑季白救他,这是第四回 。他一生中最危险的几次,岑季白替他化解了,林津觉得自己很有些无用。若是讨个口彩,求一点心安,无论如何也该是岑季白自己留着。   岑季白见林津不肯收,自己苦笑一下,握紧了玉扣。   也罢,念想……就当这东西是前世的林津留给他的念想吧。   想到前世,岑季白喊来阿银:“一会儿你背我去外头转转。”   前世林源战死时,林津尚在射声部中。岑季白做了半年射声部的中郎将,林津去守连云关,他也跟了去。一年后林津往青州戍卫,岑季白亦是随行。   那时林戍夫妻在接连承受两个儿子死亡后,人也消沉下去,能主事的便只有林津与林浔两个人了,岑季白私心里是想收走北境兵权的,他最初跟着林津,本是想看看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那时候林津也想过要来北境黑水草原上筑城,只是家中剧变,北境军马又经林源带兵在黑水草原折损,筑城一事也就有心无力了。   他们时常出了青州长城,远望草原、山林。扬鞭指向北狄,也说些夏国朝政。   没想到这一世,林津将筑城变作了现实,而草原风光,岑季白却还没有好好看过。   阿银有些担心。外头是一片雪原,天气晴好,温度却不高,积雪未化,反倒是冻得硬了,滑。况且,那冷风跟冰刀子似的,太凉了。“殿下,外头冷,怕是……”   岑季白只看了阿银一眼,阿银便住了口。他知道,岑季白并不是容人置疑的。   傍晚时,朔方城北城楼上,岑季白单腿站定,手攀着城楼护栏,去眺望银白雪际。   北境的风光,尤其是雪后,有一种磅礴的壮美,与陵阳的富贵繁华不同。   夕阳斜照,远近皆是泛着白光,岑季白揉了揉眼睛,听见楼下有人在喊“前将军”,往下看去,竟是林津牵着白马,慢慢向城楼走来,他身后一串长长的脚印,一人一马,茫茫白雪,岑季白忽然有些怔往。   林津似有所感,抬头往城楼上望了一眼,便见是岑季白在城楼观望。岑季白笑了笑,两人对视一回,都有些发愣。   林津先反应过来,迅速进了城,身影在楼下消失了。   岑季白微觉怅然,忽然听见林津喊他,“你到外头来做什么?”原来林津匆匆入城,是上城楼来寻他。   阿银如蒙救星来临,即刻道:“三公子,你劝一劝殿下,他非要出来。”   林津将手中笛子插回腰间,上前几步,在岑季白身前弯下身来,“我背你回去。”   岑季白怔了一回,见林津回头不悦地瞪了他一眼,便迅速用双手攀着林津脖子,往上跃了跃,重重地趴在林津背上。   他就知道,林津即便生气,也还是待他好的。   想到这里,索性再次取下玉扣来,趁着林津无力阻止,岑季白将它直接给林津戴上了。随后,岑季白双手紧攀在林津脖子上,好像生怕人将他给扔了似的。   林津步子顿了顿,低头看着那两只紧箍在一起的手,无奈之后,又勾出一点浅淡笑意来。   岑季白不肯说清照月谷的事,他真是有些生气的,气岑季白信不过他。但岑季白宁肯以身相替,也不要他涉险,这样的行为又让他十分动容。岑季白虽无信任,但交付了性命;林津没替他偿过性命,至少可以还他信任。   第二日一早,岑季白上了马车。林源冷着一张俊脸,活像谁欠他银子没还似的。或者,有那不知道的,还当他多不舍岑季白离开。   岑季白看了看护送他的林家军,试探道:“不如,你收回五千?”   岑季白带来的禁军在照月谷悉数折损,要回陵阳,自然只能向林源借些兵马。打探归打探,回朝的事却耽搁不得,林源知晓轻重,便派了一万精兵护送。   但派这一万兵马,倒好像是从林源心头上割肉似的。岑季白实在是不懂,林源不是巴不得他动身吗,这会儿不该喜极而泣?   送到朔方城外二十里,岑季白提议道,“其实,孤只要一千人就够了。”他确实不需要带太多人,来时的五千兵马,是为以防万一。既然万一已经发生了,他也不需要再带着许多人。   林源翻身下马,道:“殿下一路珍重。”   岑季白往朔方城那方向看了看,仍是没见着林津,心里怪不舒服的。   林源高兴也好,不高兴也好,哪怕他脸上冻出冰层来,也是不在乎了。   他并不知道,林津比他更早离开朔方城,回安夏祭祖。   林家在陵阳虽有祠堂,早先的几位先辈倒都是葬在安夏。   林津这回是祭别,因他不知道以后是什么时候,或许根本没有时候再去祭拜了。   林源这张比雪原更寒冷的脸,自然是因为林津。   今日早些时候,当林津将朔方城一应防务交付林源的时候,林源并不肯接。于是,林津将写清详细的竹简搁在林源书案上,转身上马,甚至没有回头看看自家大哥。   岑季白回陵阳并不从北部的安夏经过,林津打算祭别后便往南同他汇合,半道上给岑季白一个惊喜,看看他惊讶得不知怎么好的呆愣表情。   但后来他的脚步渐渐迟疑下来,一直在岑季白行军后十几里处,同小刀缓辔而行。   那些从前没想过的事情渐渐涌上心头,林津满心热情,被陵阳城中可能面临的局面击了个透凉。   他原本将此事设想得很简单,只要大哥同他一起去求父亲,加上连云关同朔州两次大捷,他拿这样的军功去换,父亲即便为难,也会答应他向王室提亲的;什么周家上官家的他也不在乎,他全都能拦在外头。   但如今,林家是不会帮他了,小初的心思他也看不透。其实这两年,就连小初待他,也冷淡了许多。   林津深感挫败,万一小初真的对那两个女人有意呢?   相比之下,他除了比人家早识得小初几年,真是没有半分优势。   那年宫宴上岑季白同周丹说话的模样,林津一直记得。等到虞国的亲事定下来,太子妃有了,两位侧妃也就可以过了明路。不知道小初是不是也像送他玉扣,送他香囊的样子给他的小夫人送礼?不,应该是不同的,那是送给未婚的夫人,大概更亲密些……   林津已经想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章 白眼狼   岑季白回宫后第二日便是年末的大朝会,加上他近期不在宫中,积了不少待决事项。好在臣子们赶着放假,争吵少些,最后议定到傍晚时分,才算是结尽。关于今年的总结便只能挪到明年开年大朝了。   虞国的亲事是宋丞相出面代岑季白议定的,议事很顺利。那位据说脾性不是很好的公主,来年十月便可至陵阳与岑季白完婚。   本来还可以将婚礼再定得早些,宋之遥想着她脾气不好,还是等岑季白稳固王位之后再过来,以免前朝后宫都不得安宁,这才往后延了些日子。盘算的便是等到明年这时候,夏王岑广早该没了,岑季白也该料理了上官家,政局平稳些。   虞国人也知道夏王病重,等到那时候,成亲时用的就不是太子妃的仪典,而是王后之礼,自然更无不可。   但上官家的人可有更多的心思,十四岁的上官诗诗说小也不算太小,若是赶在未来王后之前先到岑季白身边,有了些感情,最好是先有了子嗣,以后也不在王后面前弱了底气。   岑季白是真不喜欢上官诗诗,间或说上几句话已经烦不胜烦了,真要是成了亲,天天在跟前烦他,岑季白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要拿剑剁了人,便只说不想过于仓促,委屈了诗诗。何况既然同虞国定亲,该等王后过门后再纳夫人,全了情理礼义,也不让虞国抓住这点把柄借题发挥。   夏国王宫里一位王后,其下夫人、美人、良人、少使共分四等,如果是男侍,也有君、侍两等,对应夫人与少使两级。太子正妃一名,其下是侧妃,侧嫔两等,若是娶的男子,正室该也称作正妃,侧室便都称作侧侍了。其他人家里,正室夫人、侧夫人、妾共是三等,并不区别男女。而岑季白明着给上官家许了夫人之位,也就是想等即位之后,用更高等的仪典,上官家也便作罢。   而周丹已经知道上官诗诗长她两岁,肯定会比她先过门,除了忿恨这个“老女人”之外,便是更频繁地出入宫闱,来看她的表兄。   又因为休朝之故,岑季白连“忙”这个借口都不好找,这日趁着周丹同上官诗诗入宫之前,便先出了宫,去看一看那位多年未见的李掌柜。   岑季白同虞国的亲事一定下,李牧便回了陵阳。   岑季白想再建一支军队,国库里拿不出银子来,只能靠外头的产业来供给。李牧深知这一点,便也想在岑季白即位之前做些扩大,分业经营分人管理,以便他自己腾出手来打理朝中事务。   因此,夏国休朝这样的大假里,李牧仍是对着陵阳城的图纸,圈圈点点,忙忙碌碌。   李牧家在东城,是这两年岑季白特意置下的一座院落,院子够大,里头又清静雅致,但配的护院却也多。李牧的管家是岑季白找的,自然识得他,一边迎了他进府,一边向身边的仆人道:“快去报给公子、夫人,是陈公子来了。”   岑季白讶然,“你家公子成亲了?”   管家道:“连小小姐都有了,如今十个月大,这两日刚会喊一声外公呢。”   ……岑季白忽然醒悟,这位夫人大概就是素馨了。   林渡病愈后,沈朗对宫里珍藏的医方很有些兴趣,岑季白便允他入了太医院,素日也歇在宫中。等岑季白从朔方城回来,沈朗便来报他,要回家里,不愿每日常留宫中。   夏王这病好是好不了的,坏也不可能一日间坏得太多,总是这么个模样了,沈朗同岑季白都是心知肚明。他说想回家,岑季白还以为是沈朗要回秦州,毕竟“家”这个字,是沈朗在林府住了三年也吝于给予的。   沈朗说是回女儿那里,岑季白这才明白,所谓“家”,也就是家人所在了。   他这才想起来,素馨还一直在李牧那里住着,其实沈朗同素馨帮他良多,至少该赐个宅院才是。却不知她们父女钟意哪一处。他今日到李牧这里,除了叙旧,便也是顺便问问这件事情。   直到管家说出“夫人”二字,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不只有女儿,还有小外孙女,沈朗当然迫切地要回来了。   听管家的意思,这小小姐还是先喊的“外公”,大约比起父亲母亲来,倒是跟她那位外公更亲近些。   李牧已经匆匆迎了上来,本要下跪,岑季白先拦住了他:“子谦不必多礼。”   比之初见那时,此时的李牧更多些儒雅沉稳,那时候李牧同林津说他是“无家无室”,如今有家有室,有妻有女的,岑季白倒有些羡慕来。“才从管家那里知道你有了夫人孩子,这些年竟不曾听你说起。”   “往来信件里都是要事,说也说不完,殿下又繁忙,哪儿还有余提这些私话呢?”素馨也迎了过来,笑着为夫君辩驳。   岑季白不置不否地笑笑,到了他如今的位置,恐怕只剩下君臣,没有什么良友了。   进了花厅叙话,过不多久,沈朗也抱着小外孙女过来。说是女孩儿刚醒,吵着闹着,好容易哄住了,这才来拜见太子,实在失礼。   小女孩长得白白净净,乌黑的眼珠子好奇地看着岑季白,很是可爱。岑季白试着接过她,问李牧道:“定名了?”   “定了,素念。”说到女儿的名字,李牧显得很是高兴。   “姓素?”岑季白有些疑惑。   李牧更是高兴道:“……素家还是有些产业的,以后让她跟着她母亲继承家业,挺好。”   岑季白笑着摇了摇头,便将身上金子都取了出来,放在那孩子襁褓上。“下回再给你带个长命锁。”   小姑娘欢喜起来,咿呀咿呀说了几句,还挥着小胳膊。岑季白看着喜欢,便笑道:“你会说话了是吧,这样,你喊一声叔叔,孤与你做主,让你父亲以后的家业也给了你。”   “不成不成,这可使不得。”李牧上前接过了女儿,道:“殿下身份尊贵,小孩子不能乱了尊卑。”   岑季白面上笑笑,但听到那些“尊卑”的话,心里总是有些不悦。他能想到长命锁,还是前世林津早早为孩子准备的。   不想到林津还好,一想到他,想到他之后也是有夫人孩子的,大概也是欢欢喜喜地要给孩子备下长命锁之类小儿玩意,想到他可能也会说什么“尊卑”的,岑季白这本是出宫解闷的人,心里闷气反而更多了些。   他不高兴也能很好地掩饰,只是这回的闷气太大,也不想在人家这美满小家中碍眼了。   勉强同李牧说了些铺子的事,又问些虞国详细,岑季白便告了辞。   李牧送他到门口,望着马车行得远了,仍是伫在门首,陷入沉思中。   “外头冷呢。”素馨见他久不回还,便也到了门前。看他还在走神,便叹了口气,问道:“不能说清楚?”   “不想提。”李牧回过神来,听着屋内素念的“咿呀”声,倒有些高兴起来。那些不高兴的事情,便不愿再想了。   岑季白从李牧家里出来,一路漫无目的,竟然又走到那家熟悉的西北食肆门前。他下了马车,正要进去,阿银小声说了一句:“那不是林二公子吗?”   果然是林渡脚步踉跄,正从楼上下来。   他像是有些醉了,身边也没个人跟着。岑季白示意,阿银便上前扶住他。   林渡是认得阿银的,余光掠过阿银,落到岑季白身上,竟避过阿银,晃悠悠向着岑季白靠过来。岑季白只好伸手扶住他,听他咕哝了一句什么。   岑季白并没有听清,便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林渡这回声音大了些,一字一顿道,“白,眼,狼!”   这声音一大起来,四周食客便都看了过来。   林渡仍是“白眼狼,白眼狼”地喊着,岑季白顶着众人目光,想将林渡扶出食肆。哪知醉酒的人却是不肯,反而一力扯着他要去楼上。   岑季白不知他要做什么,总归今日无事,他也想打听些林津的状况,索性陪着林渡上了二楼。   那间林家人惯常喜欢的雅间里还有林渡留下的几只空酒壶,下酒菜却是半分未动。   才刚坐下,林渡便吵着要上酒,还扯着岑季白袖子,仿佛生怕他走了一般。   岑季白是哪里也不想去的,本就是一腔闷气,喝些酒也无妨,不喝醉便是了。不过,话还是要问。“你怎么醉成这样?”   林渡定着眼睛看了岑季白一会儿,又说了句:“白,眼,狼。”   岑季白不明所已,“你在说谁?”   天下谁人都可能被林渡喊作白眼狼,但这个人总不能是岑季白的。毕竟,林渡这条命,可说是岑季白救回来的。   “薄情寡性!”林渡又咕哝了一句。   小二正好来上酒,听了这一句,古怪地看着岑季白。   岑季白已经被林渡给气笑了,这人到底知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呢。便摇头道:“孤是招了你?”   “你!就是你,你拣回来……你从哪里拣回来的扔回哪里,扔了……”林渡取了只酒壶,对着壶口先灌了两口酒,苦闷道:“薄情寡性,连孩子都有了,没告诉我,哄我给他做事呢,混帐……混帐东西。”   岑季白脑子里“咯噔”一下,他想他是听到了不该听的事情了。   林渡同李牧……那好像……确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前世也好,这一世也好,李牧不止一次提过,要削弱世家,要收回北境治权。   李牧对世家,似乎有着深刻的恼怒。但他所说削弱世家巩固王权的事,并不是没有道理,夏国如今的局面,很大程度上也是各大世家争权夺利,夏王又无力制止造成的。   林渡就着酒壶要给岑季白倒酒,岑季白忙取了另一壶给自己斟上。   “三杯!”林渡又嚷嚷起来:“先罚三杯,你不是个东西。”   岑季白真是无心同醉鬼计较,但无端挨骂还是很冤枉的,“李牧的事,你赖着孤做什么?”其实连岑季白自己都没有发现,他不只对林津格外好脾气些,就连对着林津的家人,也是难得的宽容。   林渡似乎听不得“李牧”这两个字,端起岑季白的杯子便要灌他,一杯复一杯,果真是满满三杯。   岑季白呛了几口,又听见林渡道:“赖你,不是个好东西……小津也不回来,他不想见我……”   岑季白听到林津的消息,自然很关心,忙道:“三哥怎么了?” 第48章 误醉   林渡瞪了岑季白一眼,嚷道:“三杯,三杯!”   岑季白爽快喝了三杯,林渡道是不够,又给他倒满,又是三杯。这酒当然是林家人最喜欢的青州三白,酒性烈,岑季白又喝得急,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但他想听到林津的消息,仍是痛快饮了三杯,又向林渡打探林津的事情。   “不要了,老子不要他,骗子。”林渡自说自话。   岑季白猜想他在说李牧,其实李牧这个人虽然是巧言些,却不见得是会骗人感情的,况且林渡这样多心思又精明的人,怎么也不像是会被人骗的。便奇道:“他怎么骗你了?”   “他都不说他成亲了,他……”林渡甩了甩头,除此之外,再想不出别的。喜欢一个人,就像心里埋了颗种子,等着它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但他同李牧这颗种子,还没有发芽,便是死透了。这实在是让他不甘心。   “我等着他回来,哼……”林渡又吞了一口酒入喉,扔了空壶,又取了一壶。   喜欢而不可得,这无疑让岑季白也多了几分惆怅。连打探林津消息的事也暂且放下了。   其实打探又有什么用处,总归是不能在一处的。岑季白既不想束缚林津,也不想委屈林津做个什么君侍,他同虞国的亲事成就,会让夏国多出几年安定日子。   这样想来,他跟林渡竟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岑季白一向是不敢喝醉的,一个人心里藏的事太多,怕喝醉了胡乱说出些不该说的来。就像林渡这般,如果他是清醒着,绝不会说出李牧的事。但岑季白想到林津便格外心里难受些,这些日子本就烦闷,又有个同病的酒友在,便多喝了几杯。   醉意上来,愈是控制不住,喝得比林渡还快,又叫小二添了两回酒。   等阿银意识到不对,进屋来寻人时,林渡还捧着酒壶继续喝着呢,岑季白已经酒劲上头,趴在案上了。   阿银先扶了岑季白,食肆的小二扶了林渡,相跟着下了楼。   本该给林渡也叫辆马车送回林府,哪知这位醉酒的林二公子不放人,还一定要岑季白跟着他走。   林渡绝不算清醒,但也不算特别不清醒,看岑季白糊里糊涂上了马车,林渡也爬了上去。他歪倒在马车上,要阿银驾车去东城的桂花巷子。   桂花巷子是条小巷,因原来巷口有两株桂树的缘故,秋八月桂香袅袅,便得了此名。巷中人家也爱种些桂树,每年收了桂花晒干,也用来泡茶、酿酒,是条清幽的小巷。   到了桂花巷子一处人家门前,林渡便要阿银上去拍门,等大门打开,阿银当即讶然了,“小刀?”   小刀看到阿银也很惊讶,再看到马车上林渡露个脑袋出来,便忙上前扶住林渡。林渡下车时身子乱晃,小刀同阿银两个人才将他扶住。   林渡狡黠地笑了笑,轻“呵”了一声。   一个醉鬼还能笑得狡黠,阿银直当是自己看错了。   林渡扶着门墙弯站着,冲着马车喊道:“下来,快下来。”   岑季白已经醉到认不清谁是谁了,只想沉沉睡过去,别说是林渡喊他,就算是林渡去拽他,也是拽不动的。   见岑季白半天没有动作,林渡便又攀在马车梯子上,要去扯开车帘。阿银同小刀拦住他,他便又嚷嚷起来。小刀既然在此,林津自然也是在的,听到外头嚷嚷许久,林津便在房中喊了声小刀,问是何事。   小刀正要答话,林渡听到这声音,先嚷嚷出来,道“你来,你快来,我给你送来了,”复又拍手笑道,“送来了,哈哈。”   林津已经走到门后,看见是阿银,又听到二哥那些醉话,心里隐约猜着几分。林渡看到他,便要扯着他到马车跟前去,邀功道:“来了,来了,哈哈,交给你了,”顿了顿,眼神乱飘向四周,看看并无旁人,又神秘兮兮凑到林津耳边,低声道:“他醉了,嘻嘻,醉了,交给你了,由着你了……”   话不知说完没有,人却是已经委顿倒在林津身上,他实在是太累了,一阖眼便睡了过去。   小刀过来接了林渡,林津便往马车上看去,岑季白也是醉得睡意昏沉,蜷着身子缩在车厢里,模样还显出些可怜来。   林津心头颤了两下,让阿银上去扶了人下来,一起扶着送卧房里歇着了。   小刀扶着林渡,也要往里走,林津却转回头来,皱了皱眉,有些嫌弃道:“送他回府。”   他这院子卧房只有两间,总不好将二哥安置在小刀房中,便要送他回府了。至于他自己的房间,自然是留给岑季白的。   阿银烧了水,看着林津给岑季白擦脸,有些奇怪道:“三公……侯爷,您怎么在这里?”林津已然封侯,虽然林家自己不太当回事,但身为岑季白的近侍,阿银是一定要当回事的。   林津手上动作顿了顿,却是道:“你下去歇着吧,这里没事了。”   阿银见他不肯说,又知道这位林三公子不是那么待见自己——谁叫他当初说要拿绳子绑住梦魇中的岑季白呢,便乐得退了出去,以免扰了林三公子他又要倒霉。   总归有林津在,岑季白也出不了什么事情。   岑季白酒品很好,醉酒后不闹不吵,乖乖睡了小半个时辰。而后,他忽然从床上坐起来,开始干呕了。   林津慌忙搁下手中竹简,手边什么也没有,看到架子上有只广口花瓶养着梅花,便扯了梅花,举了花瓶递上去。   岑季白这几日心中烦闷,本没好好进食,今日早间只用了半碗清粥,午间更是没吃什么东西,只喝了些烈酒,于是干呕了一会儿,才吐了些带着酒气的酸水出来。也恰好让林津抽来的那只花瓶给接住了。   林津又给他递了些茶水漱口,岑季白漱了两回,看着给自己擦去嘴角水渍的那只白皙而修长的手,这可不像是阿银。他顺着那只手看过去,便瞪大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认得了?”林津好笑道。   岑季白眼睛犹是瞪着,两手却一起往上,捧住了林津的手掌,好像捧着什么宝贝似的。随着一声“三哥”喊出,眼睛也不瞪了,反而笑得弯起来,一直弯一直弯着,林津用另一只手捏了捏他的脸,又被岑季白捉住。   林津便问他:“你怎么同我二哥一处喝醉了?”   岑季白其实并未醒酒,但认得眼前这是林津,捉了人不肯松手,只是傻笑着,喊了声“三哥”,复又傻笑,再喊一声。   林津挑了挑眉,想抽手又抽不出来,只好劝他:“你醉了,快睡吧,等你醒来说话。”   岑季白摇头,仍不撒手,又喊声“三哥”。片刻后,道:“你怎么不应我?”   林津莫可奈何,一个醉鬼犯傻,难道他还要跟着犯傻不成?   想着这些天的事情,林津也有些恼了,便道:“三哥,三哥,你怎么不喊喊别人,你不是有阿银,不是有小夫人?”   岑季白听得糊涂,什么银子什么夫人的,他听不懂,艰难地眨了眨眼睛,反驳道:“我只有三哥。”   林津好笑道:“哪个要做你三哥,”无亲无故的……   倒也不是,故交还是有的。只是,林津并不想岑季白只拿他当个故交的哥哥。   岑季白醉得迷糊,一听林津不做他三哥,真是急坏了,又连喊了几声三哥,林津总不肯应他。   他急得眼睛发红,印象中他的三哥好像还有面金晃晃的面具的,如今这人可没有,再说,他的三哥……   岑季白忽然想起生命中最深刻的一点记忆,松开林津的手,低声道:“你不是我三哥。”他伸手捂着脸,自语道:“三哥没了,没了……”   林津快要被这醉鬼给气坏了,他一个大活人在这里好好坐着,岑季白却说他没了,真是气死人。“我好好在这里,哪里没了?你就盼着我没了?”   岑季白闻言松开手,勉力睁着眼睛看了林津一会儿,又伸手去林津脸上摸一摸,拍拍林津胳膊,又这里捏一捏,那里拍一拍的,好像是认真验个真伪。   林津忍无可忍,干脆按住岑季白那两只作怪的手,直直与他对视:“看清楚没有?”语声低沉,是真的生气了。   岑季白有些糊涂,眼前这人好像是真的,是他的三哥。   有面具的三哥同没有面具的三哥叠加在一起,让他脑子里又格外混乱起来。岑季白抓了抓头,扯下发冠来,散着头发又甩了甩脑袋,再看着林津,又唤道:“三哥?”   林津轻“嗯”了一声应他。岑季白听到他的声音,总算确信了这是他的三哥,便伸手搂住林津,心满意足地笑了。   林津无奈地回抱着他,岑季白这般紧紧地搂着他,让他很想问一句话。如今岑季白醉得糊涂,明早该是也不记得。他便忍不住问:“你……你是不是……喜欢三哥,喜欢?”   又想着岑季白是个傻的,大约听不懂他的意思,便道:“我知道你肯定是喜欢我的,但我说的是那种喜欢……那种……”林津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意,纠结了一会儿,又有些气恼,道:“你倒是说句话啊!”   半晌没听到岑季白答话,林津将岑季白的脸扳过来,才发现人早已是睡着了。   林津有些沮丧,将岑季白放在床上,在他脸上捏了捏,又捏了捏,这才满意了。 第49章 别院   岑季白是时常梦到林津的,有时候是噩梦,有时候是好梦。   前世之事慢慢改变,梦里的林津便常是与他打马游山,议事理政。因为梦境过于美好,他在梦里就不是那么规矩,前世没想过要做而或是想做而未能做成的事,在梦里都做过了。   他同林津唯一的一次,是他中了药,那种不断索取,身体被温暖包裹的滋味……梦里虽美好,醒来后却是有些罪恶的。愈是心里肖想得厉害,愈是不知如何面对现世的林津,愈是不敢面对他。   所以他同林津断了书信,一心在陵阳做个勤政的太子。   没了现世的林津慰藉,自然又是噩梦多些,边境总是危险的,何况林津又跑到北狄人的地界去筑城。前世的痛苦记忆,现世的担忧,再加上偶尔被什么触动了,会想到林津也有同人家成亲的那一天。他想要睡得安好,便是不大可能的事情。   而现在这个梦里的林津,触感是如此的真实,温暖,岑季白安下心来,想要靠近林津脸上亲一亲,然而醉意同困倦一起上头,他也就顺其自然睡了过去。   林津实在不知道岑季白心里那些念头,他只知道岑季白依恋他,如同几年前一般。这份知道让他便有了信心,那种想要控制想要独占的念头便愈强烈起来。   在这场关于守护的战争里,只有军功是护不住他想要的东西的。边境倒是安宁了,可惜后院失火,他的小初并不要他,同旁人定亲了。   他跨过了同伴知己的那条界线,岑季白却只是拿他当成一个关照他的哥哥,真是件叫人备感气恼的事。这也难怪,是他错过了三年。   林津是知错能改的,错过了三年,以后的日子他都不能错过。   同那些女人比起来,他固然有很多不及之处,但他同小初在一起,那些不及他可以弥补。况且,林津相信他还是有很多优势的,至少他的小初看重他,甚至将他看得比生死更重要一些。即便岑季白不来找他,过些日子他也会去找岑季白的,他要陪着他。   等到晚间,晚饭的时辰也过了,岑季白睁开眼睛,这回是真醒了过来。一豆灯火,一间小室,炭火并不旺,室内微觉冷气。而林津站在窗边,隔着窗纸也不知能看到些什么。岑季白轻唤了声:“三哥?”语气里是说不尽的欣喜同疑惑。   “醒了?”林津见他醒来,又燃了两盏香油灯,屋子里淡淡的桂香便馥郁几分。又向着门外喊了声:“小刀,拿些饭菜来。”   “这是哪里?我们……”岑季白酒醉醒来,想起白天的事情,他是遇到了林渡,一起喝酒,林渡说了不该说的事情,又说到林津,然后便不记得了……“我怎么……”在这里。   “这是我家。”林津先答了他第一个问题。   “你家?”岑季白记得林府中林津的房间,绝不是如此的……简陋。   “我同小刀住这里,”林津道,“是处别院。”   “你怎么?你家里……”   林津摇了摇头,叹息道:“我同大哥起了争执,回陵阳了。大哥来信叫我去北境,但我不想去,若是留在家里,父亲、母亲还有二哥定然是每天要催我走的,我便瞒着家里在这处租住。只是这两天又教二哥看到。”   “那也不能住在这里,这里太……”岑季白不觉紧了紧棉被,屋中那盆炭火显得格外孤单。“这里不好。”   林津轻笑了出来,道:“这里比军中也不差什么,”见小刀同阿银进来摆饭,便又道:“我们一边吃一边说吧,你今日定然饿坏了。”   岑季白的确是饿了一整天,空腹喝了许多烈酒,胃里一直难受得很,见案上备的也是白粥,知道林津体谅他,便端起来喝了一口。然而……这白粥里竟有一股焦糊的苦味。   他拿勺子搅了搅,竟从底下翻出些黑色的糊饭。又看着案上小菜,模样堪称粗犷,知道这些大概是出自小刀之手了。如果是膳夫做的,那也一定得是不收工钱的膳夫。   林津怎么能吃这样的东西呢,再细一瞧,他就更心疼了。方才过于吃惊,灯光也不是很清楚,这时候细看,才发现林津比起北境时清减了许多,面色也苍白得很。   而林津也裹得过于厚实些,似乎是有些畏寒。他去火盆里拨了拨炭,疑道:“三哥,你是不是病了?”又让小刀加些炭来。   小刀为难地看着林津,因着先前是林津特特减了屋中炭火的。   林津拢着披风,摇了摇头。“陵阳倒不算太冷。”   岑季白忽然回过味来,忙叫着阿银去外头买些饭菜,再买些炭火来。林津身上如果能有多过十两银子,那才是怪事。这怪事恐怕也只发生过一回,林津攒了好几月俸禄,送了一只足有一斤重的大头金鱼回陵阳,如今还搁在东宫寝殿中。岑季白知道,对面这个,是个撒银子不论轻重的主儿。别说只是个小将军,即便他贪墨了抢了盗了,也能一扬手全散出去。一面是底下将士,一面又是凡见着个什么有趣的好看的小玩意都爱给他送来……说来也是好笑,如今光是林津送来的核雕他就收着十个。   “你这气性也是大了……”岑季白无奈道:“什么事情让你非要跟家里头过不去?”   林津便说了个因果出来,将他大哥好好数落一顿。   平日里军务上有些意见不合倒没什么,军中总是听主将的,他都认了。可是大哥好饮酒,时常是烂醉如泥,差些误了几次军情。   因着林津在北境,他醉酒便肆无忌惮,总归他误了事还有林津顾着。他不只醉酒误事,喝醉了还要耍酒疯子,脾气又暴躁,举着剑在军中乱走,见人就要砍,闹得乱烘烘的。   林津实在受不住他,就跑回来了,要他禁了酒才肯回北境。   林家二老自然不放心一个醉酒的林源独自留在北境,虽近了年关,还是劝林津回去。林夫人心疼林津,但一想到独自在北境的林源凄苦过节,还是觉得林源更辛苦些,他们兄弟两个在一处才好有个照应。林戍则恼怒于林津擅离职守,林源固然有错,但林津不该这样私自回来,万一北境有变……   林津索性在陵阳赁了院子独住,也不告诉二老他还留在陵阳。只是小刀置办东西时,街头上遇到林渡了。   “那你二哥知道了,你家里……”岑季白虽然不太相信林家兄弟几个真有什么矛盾闹到这般田地,但林津那气性,也真不是一般人能比。他大哥自幼随父从军,脾气该是只大不小了。   林津道:“父亲母亲已经知道了。”   他说的话算是半真半假,他跟大哥确实有争执,但不是因为饮酒。但也算半真,因是林津同父亲母亲的确是这样解释自己忽然回到陵阳的缘由。   林源并不是酗酒无度的人,对他而言,饮酒御寒的功用已经远大于饮酒本身的乐趣,更何况又是军中,常有紧急的事情要他处理。   只是林津这话诌得巧妙,林源年少离家,又是这般大的人了,林家二老真不知道他在北境的细节。他难得回次家,回家后自然是一家子高兴,摆了小宴开怀痛饮,大大小小醉成一处,林源又醉得格外厉害些。而他醉了的确不消停,真有举着剑试弟弟们身手的时候……   于是林津这话在林父林母那里便显得很有几分可信。   岑季白想到不久前林源还请他喝酒,今日里又被林渡给灌了一回,再想到前世的林浔。对于林家人好饮酒的事,更是不再怀疑。   远在北境的林源默默认下了林津诽谤,写给林家二老的信里也满是歉疚,痛定思痛,表示一定悔改。因为除此之外,他找不到理由解释林津的忽然归家。   他怎么能告诉自己的父亲母亲,您二老辛辛苦苦养的儿子一门心思要嫁人,还是给人做侧室呢。他怕父亲母亲气坏了。   林源知道,林渡也知道,但他们都瞒着父亲母亲,没敢说出实情来。   “那他们知道以后……”岑季白迟疑道:“他们毕竟年纪大些,你父亲又征战多年,看着强硬,其实身上暗伤应该留了不少,你也不要……”   前世他是随着林戍征战西北的,林家几个孩子相继出事,林家二老日渐消沉些,林戍也在那一次战死疆场,临死前,他将西北军交给了岑季白。   岑季白得到了自己一直想要的军权,但军中这些老将,都还是林家的。他那时已经有些防备周家,也不可能安插什么周家人在里头,于是索性又交还于林浔,白赚一个好名声。   林津白了他一眼,好笑道:“我是那样不知轻重的人吗?”他大哥二哥不想父亲母亲生气,他也是不想的。所以他也没有告诉父亲母亲实情,这些事情水磨功夫,他来慢慢磨。更何况,他还不知道岑季白是个什么意思。   “有沈叔在,我父亲母亲身体好着呢。他们也消了气了,说让我回家去,大哥应了父亲,一定会禁酒的。只是……”林津皱着眉,有些厌烦道:“母亲说,趁着我在陵阳,要给我寻亲;安夏那里,也拜托堂姐找人家了。”   岑季白听了这话,心中立刻如刀割了一般。   林津的确是不小了,林源少年时定过亲,只是那姑娘得了急症死了,他又常在北境,这么多年耽搁下来。林夫人顾不到北境那般远,身跟前的总要多顾上些。她没个女儿,还不能早些有个孙女儿?   原本这事落在林渡身上,但林津回了家,比起林渡来,他的事情更叫林夫人发愁些,因为陵阳城好人家好模样的姑娘大多有些挑剔林津面貌,林夫人便想着慢慢地细细地给他寻。   岑季白强抑着心中涩然,道:“你总是要定亲的。”   林津横了他一眼,道:“哪是那么容易定的,你道我同你似的,什么圆的扁的都往家里迎?”想到这里他就来气。   岑季白一口气噎回了肺里,硬是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 第50章 争风   林津知道岑季白处境为难,但那些莺莺燕燕的,也不知岑季白心里是不是真有些喜欢。   如果岑季白真是喜欢她们,林津心里抽疼了一下,想着,岑季白最好是不要喜欢她们。否则,他一个一个杀了那些人。   他慢慢说道:“我要找个喜欢的人,不是随随便便议回来的。况且人家嫌我脸上有伤,议起来我烦。”   岑季白仍是说不出话来,林津很好,怎样都好,谁都不许嫌弃他。过了半晌,他闷声道:“她们眼瞎。”   林津往手上呵了口热气,笑道:“也只你这般说了。”   阿银的饭菜没买回来,小刀倒真送了药来,是刚煎好的。   “你真是病了?”他还当只是林津住在这里饮食少些的缘故,刚醒了酒,头还疼着,现下看着林津喝药,岑季白就更是头疼得厉害,“你都病了,怎么还住在这里?你到底怎么想的,不回家又做什么?”   林津道:“这里有什么不好……只是风寒罢了,我暂时也会去禁军里当值,以后出入林府太麻烦。你没听江平说?”   “说什么?”岑季白已经懵了,他从未听江平说过林津要入禁军的事。   “他要调任,我接替他做太子卫率。”林津笑了笑,道:“你高兴吗?”   “太子卫率……”岑季白有些难以置信,太子卫率便是他的卫率,没有他允可,怎么可能说调就调,而江平要调任,竟然还瞒着他?   林津不太满意他的反应,道:“怎么,你不要我?”   “当然不是,我……”当然是要的,林津做卫率,便是常在他身边了,岑季白高兴还来不及。但是,他怎么敢将林津放在身边呢……林津总是要回北境的。   “既如此,我便去宫里当值了。”林津将此事敲定。   岑季白糊里糊涂就换了卫率,一面想着江平怎么敢,一面又有些欣喜于林津会入宫。这样想着,林津反而叫小刀加了炭来,道:“不用省了,卫率的俸禄应该不少。”   岑季白讶然看着他,林津拢了拢棉服,道:“我身上真没多少银两,怕是坐吃山空了。”又向着小刀,道:“你去食肆里催一催阿银,那家牡丹燕菜实在等不了,就换些别的,小初饿了一天了。”   岑季白真是又心疼又好笑,他只是随口喊着阿银去买些饭菜来,可真没提什么燕菜。倒显得林津才是阿银主子了……想了想,又道:“太子卫率在东宫有居所,惯常也是很少离宫的,你要是愿意,倒可这将这屋子退了。”   “也好,我明日便退。”林津从善如流。   岑季白不知是该高兴还是烦恼,大约是既高兴又烦恼吧。用罢晚膳,走出桂花巷那处小院落时,教外头冷风激了激,他倒清醒了些。林津入东宫他心里高兴是一回事,但江平竟敢未经他允许私自换人,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等他回到宫里,委婉地问出江平调任一事时,江平傻了半晌,道:“绝无此事,殿下是何处听来?”   岑季白方才醒悟,是林津诳他。   原来,是他空欢喜了一场。   林渡是半夜里醒了酒的,他还没醉到不记前事,想起自己将岑季白灌醉了送到林津那里,林渡在暖融融的屋子里打了个寒颤。   第二日一早,林渡早膳也顾不得用了,急匆匆地奔到桂花巷子,敲开林津院门。小刀开了门见是他,倒讶异起来,因林渡这几天是常往他们这里来的,但今天格外早了些。   林渡风一般窜进了小院,推开林津房门之前,又怕自己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事情,倏然收手,却又来不及收住,一个趔趄撞开了门,摔倒在林津屋子里。   林津摇了摇头,手中仍是叠着衣服,凉凉道了一句:“二哥,早啊。”   林渡从地上站起来,整了整衣冠,四处看了看,道:“他人呢?”   林津自然知道他问的是哪个“他”,便道:“回宫了。”   林渡松了口气,又忽然问道:“你在干什么?”   “收东西,”林津将叠好的衣物搁在箱子里。   “你要回家了?”林渡有些高兴了。   “我要进宫。”林津手上不停,说出的话让林渡浑身一个激灵,比叫风刮在身上还要冻得厉害。   他眼睁睁地看着林津收好了东西,看着小刀将箱子搬去外头马车上,临到林津出门时,林渡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拽住林津,道:“你干了什么?”   林津弯了弯眼睛,拍拍林渡的肩膀,低声道:“二哥,我从小就很听你的。”   “……什么意思?”林渡已经僵住了。   “二哥,多谢你。”林津好像真的很高兴,上了马车,小刀驾着车,一路往宫门去了。   而林渡已经完全石化了。   外头嗖嗖的冷风,也不及他脑子里肆虐的狂风,这狂风吹散一切,只留给他满耳呜呜风声。   宫人来报说林三公子求见时,岑季白正陪着上官诗诗同周丹在御园中赏雪。   昨日躲过一天,今日这两位干脆一起入宫了,谁也不让谁。   岑季白向夏王请安后自然被两人磨缠住,他本因昨晚空欢喜一场顿感沮丧呢,今日这两人撞上来,自然不会有好下场。   岑季白吩咐在四面透风的凉亭里摆上茶案,两个娇滴滴的小美人虽是裹得严实,却仍是在凌虐北风中不住发着颤,周丹嘴唇冻得青紫,哆哆嗦嗦道:“季白哥哥……我们,去暖和一点的地方吧……这里好冷呀。”   岑季白不悦地皱了皱眉,道:“丹儿,你若是不喜欢同孤赏景,便先回了吧。孤这一年间难得有了空闲,与诗诗梅雪诗话,论些古人情致。”   周丹怎么听得这话,更觉得上官诗诗碍眼,急道:“季白哥哥,丹儿当然想同你赏景,可是,可是……这里太冷了。我们移步暖阁好不好?”   上官诗诗也是冻得不轻,但岑季白明里暗里夸了她一回,现在当然要强撑着,绝不能同周丹一般不识情趣,便道:“丹儿妹妹,启用暖阁耗资不菲,殿下监国以来力主俭省,你怎么能提这样的要求呢?若是丹儿妹妹真觉得冷,回去你府中便是,难道是我同殿下强要你留下来的?”   上官诗诗这话,看似通情达理,也带了些强硬。将她与岑季白并提,倒好像她已经是这里的女主人了一般,周丹气得连吸了几口冷气,更是身上发冷了。   上官诗诗其实并不比周丹好过,一样地教冷风刮得小脸生疼。   岑季白却看也不看美人一眼,只往雪地里的梅树看去。   此刻已经有些早开的梅花,白的并不显,但红的很是鲜活,是这方银白天地里震撼人心的力量。只是园子里本有的清雅梅香,全叫周丹身上异常浓烈的熏香给毁了。   岑季白愈有些不悦,索性起身走出凉亭,叫冷风醒醒神,也尝尝梅花滋味。这时候,有禁军来报,说是林三公子求见,并带了车驾要送入东宫。   岑季白蓦地不平静起来,急急让人传召,因为焦急的缘故,索性又亲自跟去了宫门处,见到了林津车驾。   林津撩开车帘子,有些懊恼道:“我才想起来江平并不调任了,但我院子已是退租,你那卫率,再配个副职如何?”   岑季白愣了一下,这是高兴得愣住了。他知道他会离不开林津,不想放他走,可是林津的靠近,他又是无法拒绝的。当然,他知道当他以后直面失去的痛苦时会非常惨痛,但现在能得到……那就只顾得上当下了。   “还是拿卫率的俸禄。”林津对工钱相当执着。   岑季白点了点头,笑了出来。   其实林津如果真想找些事做,即便林大将军还在生气,单凭林津从前在射声部与林家族学中的门路,也是不缺职位的。林津如果想要银子,林夫人同林渡也绝不会短了他,但他偏要往宫里来,到岑季白身边来……   岑季白心里无端生出许多欢喜来,他想给林津自由,但如果是一个自由的林津来靠近他,如果林津是心甘情愿的,那他……他实在高兴得很。   至于林津昨晚哄骗他的事,岑季白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生气呢,他是从来无法跟他置气的。   周丹同上官诗诗不明白一个林家三公子怎么就有这样大的魅力,让岑季白心急火燎地跑了。   林津上一次露面,还是五年前的元夕宫宴,那时他还覆着面具,露出半张脸俊美如俦。两人得到消息,也去了东宫。看到了林津的模样,上官诗诗原本还有的几丝担忧也都消失了。无他,林津面貌狰狞,是绝不会讨人喜欢的。   而周丹鄙夷地转过眼去,道:“真难看,也不知道遮掩,吓死人了。”   岑季白正要发火,林津当先扯住了他,开口道:“殿下,臣有北境军务同殿下禀报。”   北境的要务向来无关陵阳事,不过偶尔也有例外,毕竟林家军必要时也会调回陵阳护卫王室,甚至像七年前那般南征。林津这样一说,周丹同上官诗诗都不得不告辞了,既是军务,她们不该干涉。   岑季白松开拳头,林津无疑是做得对的,他现在还不想跟周家翻脸。   林津很满意岑季白为他生气,上官诗诗暂且不论,至少那个周丹,看来岑季白是不喜欢的。但他毕竟好奇岑季白心里是怎么想的,便故意沉了脸色,道:“你是喜欢这样眼瞎的?”   昨晚岑季白还在说那些嫌弃林津面貌的人是眼瞎呢,听到林津也说出这个词来,岑季白面上寒意不觉褪下,笑着摇头,自然是不喜欢的。   “那个子高挑些的,我看着眼神也不大好。”林津又道。   个子高些的指的便是上官诗诗了,岑季白再次摇头,他心里只喜欢林津。   不喜欢就好,林津满意了,道:“不喜欢就别放在眼前,烦。”   岑季白抿着唇,下意识点头,又停住了。他确实可以不必经常见到她们,只是,他不想见的人多了,不也仍是每天见着…… 第51章 太子卫率   “我带你去看看房间,”岑季白并不想同林津说什么周丹之类的事,“卫率的宿舍在东边那一排,同禁军在一起。”其实太子卫率本就有配两名副将,他们的房间自然也在东宫里预留了。   只是岑季白要了江平做卫率,用的是萧州平乱时同袍之谊,但副将就难免要从上官家挑人,周家十足也要插人进来。岑季白不愿如此,便以从俭为名,空置了卫率副将。   以林家,以林津的身份,做卫率副将是真有些委屈了,但正因为此,上官腾也不好说些什么。   小刀同阿银在房中安置,岑季白便带着林津去了正殿,他们留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反而碍事了。   推开正殿大门,屋里暖烘烘的热气扑面而来,很让人舒坦,岑季白正要请林津进去,却发现上官诗诗也在殿中,她倚着长案写字,却是衣裳半敞的。   听到动静,上官诗诗抬起头来看了岑季白一眼,又格外娇羞地低下头去。面色微红,修长脖颈下是精致的锁骨,还有半掩的雪白酥胸。   岑季白“砰”的一声在外面关上了门,面色真是比冰雪还要冷些。“谁放她进去?”   戍守在外的宫人看到岑季白神色不对,慌得立刻跪了下来,道:“殿下息怒啊,上官小姐说是您让她进殿中等候……”   “你放进人的?”岑季白喝问道。   宫人瑟瑟缩缩,抖个不住,连音色也是发着颤。“小臣……小臣不知殿下未曾……是上官小姐非要进来,小臣……”   “荒唐!”岑季白抬脚将那宫人踹开,命令身后跟着的江平,道:“拖出去……砍了。”   “殿下,恕罪啊殿下……”那宫人被禁军拖着,一路喊叫,一直到东宫外头,这声音才歇了下来。岑季白知道如果只凭上官诗诗一句话,这宫人是不可能就将她放进来的。   看来,上官家竟然已经将手伸到东宫里来了,实在可恨。   他本要将人审一审,只是宫中禁军毕竟听命于上官腾,又有些上官缈的耳目在。岑季白若真审出什么,牵扯到上官家,反而不好收场。索性将人直接砍杀,以儆效尤。   既然李牧回了陵阳,他也应该让阿金回宫了。阿银心眼子实诚,却有些过于憨厚,制不住底下这些人。   林津并没有看到殿中景象,但已从主仆对话中知道了上官诗诗在殿中的事,岑季白这间正殿用作书房,有时议事也在这里,后头又是他的小寝,自然不能让外人随意进出。看到岑季白如此不满于上官诗诗进入这间大殿,林津自己却是要被岑季白请进去的人,两相对比,自然更高兴些。   其实进过这间寝殿的臣子何其多,林津大可不必为此事动容。但在他看来,似乎不管岑季白做了什么,总是能将待他的态度与旁人格外显出些不同来。   所以,哪怕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也能高兴一阵子,何况还是岑季白对上官诗诗表示不满呢。   上官诗诗听到外头动静,已是明白了几分,慌忙穿好衣裳,打开殿门后便也跪下了。“殿下恕罪,诗诗同殿下在园中论诗赏雪,相谈甚欢,只是无端被打断了,诗诗尚有几句诗文未及告知殿下,这才来到殿中,将它们写将下来……殿下恕罪,请饶恕诗诗一片诗情吧。”她说得委屈,眼泪都淌了下来,作一副梨花带雨美人图像。   岑季白却觉得她是作践了梨花,更不想给她留面子。如果只是写诗,那他这火发得未免少些道理。便冷笑道:“写诗,要将衣裳解了?”   “殿下……”上官诗诗怎么也没想到岑季白如此不解风情,不知道怜惜也就罢了,竟然当着众人的面说了出来,这要她今后如何自处?   上官诗诗慌乱不已:“殿下,只是大殿内太热了些,诗诗受不住,才……殿下您怎么可以……”   “是吗?原来诗诗怕热,”岑季白叫过江平,道:“你亲自去上官大人府上说一声,上官小姐是怕热的,房中炭火可要减着些,莫要将自家孙女儿教养得分不清冬夏了。”这就是指责上官家教养后辈有过错了。   说到底,世家大族都是重礼守义的。夏王昏淫无度,并不代表岑季白会沿袭他的作风。莫说上官诗诗还未过门,即便过了门,在摆放书册理政议事的大殿中勾引太子,也是极不知廉耻了。   林津这才知道上官诗诗在殿中做了什么,这大殿他可不想进了。便拉着岑季白道:“是不是该用午膳了?”用午膳,便可去偏殿。   岑季白自监国以来,对于自己的用度一向是能简则简,就连午膳,也只是三四样饭菜。这样简单的饭菜待客有些不妥,入座以后,岑季白有些不好意思,道:“等晚上给你备一个入职的小宴,让膳房多做些你爱吃的。”   林津摇了摇头,盛了鸡汤喝。“这就很好了,不用多做。”   其实桌上这些菜也都是林津爱吃的,岑季白与林津口味相近,林津去了北境之后,他也就吩咐膳房做这些林津爱吃的菜,权当是怀念了。   岑季白给林津取了一箸烩牛肉放在碗中,林津眼中显出些柔和来,却是夹起那块牛肉递到了岑季白口边,道:“太辣。”   岑季白咽下肉去,狐疑于林津口味上的变化,却来不及多想,脑子里轰然炸开另一个念头:林津用他自己的竹筷喂了他牛肉。   夏国是各人分餐的,但只两三个人,也不是不能在一起用。布膳的宫人只备下岑季白惯常的饭菜,来不及也不够分设两案,加上阿银知道他们亲厚,向来不顾忌什么君臣之别,便只让人设了一案。但再怎么亲厚,用了同一双竹筷,好像……大概……岑季白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心里欢喜着。   既然要用膳,阿银同小刀自然撇下了打扫房间的事,过来这边侍候岑季白同林津。因这些事情,岑季白也是不习惯除了阿银同阿金外的旁人侍候。   此刻,他们便看着太子殿下傻笑着一箸一箸全向那碟子烩牛肉伸了去,连米饭也忘记扒一口。   阿银同小刀对视一眼,默契地退了出去,轻掩了偏殿房门。   这次的饭菜口味都有些厚重,林津将素菜吃了,低着头喝汤,又将鸡汤里的肉捞了不少出来。   岑季白看他爱吃,便全取了给他。想是林津风寒未愈,又吃着药的缘故,故此忌食辛辣了。   “这两日先忌着些吧,”岑季白道:“你也注意些,别仗着身体底子不错,全不知加减衣物。”   林家的孩子三岁就开始习武了,身体底子自然是很好,只是常年在边关苦寒之地,身上受的伤也多,经年下来,比常人带了更多隐患。   前世的林津,不过二十来岁,一到阴雨天气,身上骨头便没几处不疼的。岑季白想到这里,便道:“明日沈朗入宫,让他也给你瞧瞧,这风寒到底好了没有,也替你看看身上有没有其他病症。   “也好……”林津又有些为难,巴巴地看着岑季白,道:“没有药资……”   “三哥,你是不是跟着李牧学坏了?”岑季白失笑不已,道:“我出药资,你平日膳食也都在我这里,可好?”   “好。”林津满意地又喝了口汤。   林津满意了,岑季白就更满意了,以后,他的三哥就要陪他一起用膳了啊。   岑季白赶紧叫来阿银,道:“叫膳房晚上备些清淡的,”又转而问林津道:“你想用什么?”   林津当真不跟他客气,想了想,道:“要香油绿菘、冬笋白玉豆腐、梅汁烧鹅、还要一道青背甲鱼汤。”阿银赶紧记下,转头看着岑季白,等他吩咐。岑季白特意加了道时令的梅花饼,又照着林津所点加了两道极鲜美的菜,看林津满意地点头,岑季白便知道他是点对了。   两人用过午膳,上官腾便亲来请罪。教导无方之类的说了几句,却又显出副欲言又止的神色来。   岑季白生出些疑惑,上官腾总不至于真是要给上官诗诗分辩的吧?   如今夏王重病卧床,岑季白这里真是不好生些什么花情风月来,再加上东宫这处正殿也有臣属往来。上官诗诗所为,叫岑季白看见了是郞情妾意,叫外臣看见了该叫什么?   今日不就恰好是岑季白同林津一道去的正殿?上官腾是个人精,不会如此糊涂。   林津回房看小刀安置,岑季白便同上官腾回到议事的正殿中。   阿银退下守去大殿门口,并阖上了殿门。上官腾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道:“殿下,绝不可再让林家染指禁军啊!” 第52章 猜疑   岑季白忽然明白上官腾的来意了,他担心禁军易手。   上官腾的理由很堂皇,因为林家手上本已经有了两支军队,还有宋家、江家的关系在。   目前南军尚在宋家手里,但宋晓熹身为宋家嫡长子,未来的宋家家主,却认了林夫人做干娘,同林家四子极是交好。禁军虽归上官家统领,但执金吾副将军是江定可,江家在禁军是有不小影响的,而江家同林家也算得交好,他家祖上本是林家军出身。   现在,林津要做太子卫率,官职不算高,却是负责东宫戍卫的重要职位,上官腾自己便是从夏王卫率做到禁军统领的。   岑季白明许过不会撤换上官腾,上官子弟会世袭执金吾将军一职,他也给了上官氏子弟在其他方面很好的待遇。至于卫率一职,上官家本是坚持的,但因为江平的确与岑季白在萧州平叛时交好,江定可本人又算得老迈,而那时上官家也想同岑季白定亲,卫率一职便作了让步。   但些林津入宫……上官腾有了隐隐的危机感。   他并不认为岑季白会看着这任林家宰割的局面成形,岑季白不像是糊涂的人,所以他只以为岑季白同林家或许达成了什么交易。   他来试探岑季白。   林津入宫,岑季白起初真没想这许多,他满心里只看得到林津了。   此时,经由上官腾提及,他才回过这道弯子。   他相信林津入禁军并非出自林家授意,林津说的话古怪,不是那么可信,但岑季白信林津不会害他。他也信宋之遥,起初固然是利用,但先生是在他一无所有时帮他打开如今局面的人,宋晓熹本人也没有野心。   只林家与前世有些不同,他家没有没落,反而因为两次大捷,且有林津在草原筑城,让北狄元气大伤的缘故,而渐有些起兴。林源、林渡对岑季白的恶意又是很明显的。   岑季白摇了摇头,难怪几代夏王都忌惮林家了,同样是领兵,其他几姓没出过什么事,反倒是自己渐渐走向了衰亡,只有林家几次大起大落。实在是……林津两个哥哥待他的恶意明显得让岑季白想要刻意忽视都无法做到。   “将军快快平身,”岑季白故作为难道:“将军既知那是林家,孤又如何拒得他?”   “殿下,”上官腾听他如此说,总算松了口气。“但总不能任由林家坐大。”   “孤心里有数,林津这次并非真在禁军任职,过些日子,他也就回北境去了。况且,孤也会让江平注意,不必安排林津插手东宫戍卫。”   “原来如此,”上官腾微微眯起眼睛,道:“可老臣实在不明白,这林三公子,堂堂的长平侯,为何不回林家,非要到东宫里来呢?”   上官腾这样说,便是查到了林津先前赁屋在桂花巷一事了。岑季白随意道:“林夫人要给林津议亲,林津不乐意,就搬出来了,他自己一个人住不方便,外头辛苦,便求了孤,允他到东宫来。”   “呵,”上官腾轻笑了声,道:“这位小侯爷,怕真是不大好议亲。毕竟是那么张脸……”上官腾忽然住了口。   岑季白方才的神色仿佛……上官腾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似乎是自己看错了,但总觉得眼前这位太子有些可怕。   “这便是他家事了。不过渐之为孤伴读多年,他哥哥求到孤这里,总不好拒了他。更何况,这林家,日后不也定然该是林家兄弟的?孤也拒不得他……”岑季白似乎很是无奈。   “殿下为国事操劳,长平侯竟为这样小事麻烦殿下,也真是太不懂事了。”上官腾又是副笑呵呵的模样,道:“老臣族中倒有几个适龄好女,不如……”   岑季白出言打断他:“孤也知道,林家如日中天,风头盛着呢。上官大人同林家结个亲也好,孤也沾了光,日后便同林家有个连襟之谊了。”   上官腾听了这话,额上冷汗都下来几滴。但看来岑季白的确对林家没有好感,上官腾便道:“殿下折煞老臣了,其实……唉,老臣就是看着大将军同林夫人发愁,于心不忍,一时有了这想法。但林家哪里看得上老臣家里呢,怎么也得是宋家周家这样人家的女孩人家才要的。”   宋家嫡系是没有女儿的,上官腾的意思,便是周家可能与林家结亲了。岑季白闻言不置可否,反正他恨透了周家,上官腾就算挑拨,也挑拨不出更多恨意来了。   上官腾说了这些闲话,已经大致了解了岑季白的态度,便退出了大殿。岑季白看着壁角一挂红叶,有些出神。林津要定亲,要找个喜欢的人,他喜欢的是什么样子的?   就这一会儿功夫,阿银便来通报,说是周太尉求见。   岑季白叹了口气,谁能相信林津只是同家里赌气,才到东宫来的呢?   周慕邦不知详情,便是知道,他也是不相信的。   杀伐凌厉的少将军,未来的大将军,陛下亲封的声名赫赫的长平侯,为什么非到岑季白这里来做一个小小的太子卫率?是否岑季白同林家达成了什么?要让林津以后统领禁军?不,这不行。周慕邦不喜欢上官腾,但并不想看着林家拥有禁军,即便岑季白换人,也该换作周家的人。   岑季白同周慕邦将林津的事情又解释了一回,只是话锋转了转,说了句周慕邦想听且十分爱听的话。“其实季儿这些日子不过同上官家虚与,叫他们放松警惕罢了。”   周慕邦皱巴巴的老脸挤成一团,长长地吸了口气,“季儿的意思?”   岑季白点了点头,道:“执金吾一职执掌王宫戍卫,先前正是上官腾失职,竟放纵难民入宫,才使得父王病重……唉,季儿心中一直想要撤换了他,将禁军交给坊舅舅。只有您同两位舅父,才是季儿亲族,季儿信任之人哪……”   他神色转而哀戚了些,道:“如果母亲尚且在世,也一定会希望季儿这样做。”   周慕邦自然是将岑季白当做个乖顺小子的,深以为然道:“你母亲……唉,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查素馨下落,只可惜……无论如何,只有咱们自己人才堪信的。陛下过于看重上官腾,让他在禁军中布署太过,如今想要更换执金吾一职,怕是难喽……”   “所以季儿才请您援手啊。”岑季白上前两步,竟向着周慕邦一拜。   周慕邦连忙扶他起身,道:“季儿贵为储君,老臣怎当得如此大礼?况且,咱们祖孙俩又有什么事是不能说的,殿下只管吩咐便是。”   岑季白笑了笑,道:“此事,便需慢慢筹划了。”   因是外祖父入宫,明日便是除夕,岑季白这年节关头,难免要多问问周家亲族几句,也客气地留了周慕邦用膳。   说到周丹回家后便发起烧来,岑季白显得很是愧疚,连连致歉。周慕邦自然将这些全算在了上官诗诗头上,更何况又是白日里才出了那么件事情。   周慕邦叹着气,道:“季儿可千万不能娶这样的女人,这是要秽乱宫闱的祸水。前朝那位桃花夫人,不就是先例?”   宫里的事这么快就传到外头,不是上官腾驭下无方,实在是岑季白授意。这些日子林津在宫里,岑季白便想让上官诗诗收敛些,少在宫中出现。他看林津那模样,实在是不喜欢上官诗诗与周丹的。   “季儿何尝不明白呢,季儿心里,总还是喜欢丹妹妹娇俏可爱些。只是……”岑季白叹了口气,道:“只是上官诗诗这样一闹,闲言闲语不歇,倒也污了季儿同丹妹妹名声。季儿盼着,过一两年便可将丹妹妹迎进宫里了。虞公主不知夏国风俗,总还是要丹妹妹协理,大事小事上,怕还是丹妹妹做主多些,便有劳舅母多多指教她。”   岑季白又抛出这样一件好事来,虽说原也在周慕邦意料中,但得了一句明话,也就同岑季白将此事作定了。   虞公主在夏国没有根基,以后这后宫里,也就是周丹说了算。“老臣回家便教导丹儿,咱们这样清贵人家,怎能同上官氏那样无渊无源的人搅和在一起。以后也叫她少入宫里头,在家好好习习女红,学学掌事。”周慕邦欢喜应下。   等岑季白终于送走了周太尉,已是入夜了。   岑季白信步走到禁军营房,林津宿在江平隔壁,因着本是卫率居所,倒是这一排房间里离着岑季白寝殿较接近的了。他正要上前敲门,江平在后头迟疑一下,道:“殿下,梦舟回家了。”   岑季白伸出去的手顿在门上,受着冷风,倒忘了收回来。“怎么今日便就回去了?”   江平道:“明日不是除夕么,林二哥下午入宫来找他,说是林浔从西北回来,一家人聚一聚。”   是呀,一家人聚一聚。好个一家人聚一聚…… 第53章 红粉骷髅   岑季白闷闷站了一会儿,醒过神来,已是回了自己那间空荡荡的寝殿中。   第二日是除夕,因着夏王病重,宫里没什么年节气氛,谁也不敢表现出欢喜的神色来。当晚宫里小聚了一次,简单用过饭菜,各殿的人便都散了,王宫各处也都是冷冷清清的。   岑季白去夏王寝殿中坐了一会儿,看了看他。这些时日夏王已经很不清醒了,半梦半醒间看到岑季白,浑浊的眼珠子动了动,又阖目昏沉过去。   前世夏王本还有几年好活,但过了今年,他这条命大概是续不下去了。陵阳难民进宫那一回夏王受了太大惊吓,身体状况也不大好。上官缈为了讨好他,也为着再要一个孩子的缘故,私底下很用了些房中助兴的药,也彻底毁了夏王。   岑季白对夏王谈不上忿恨,却是绝对没有父子亲情的,他也并不敬重夏王,并不儒慕他。   但这一刻,他是同情夏王的。   他一时间忽然想到些比复仇更长远的事情,未来某一天,当他衰老孱弱时,身边守着的,大概也是这么些别有用心的人在,并无半分真情待他。   若是子嗣丰些,他大概也活不到这般孱弱,说不得哪一个王子篡位、背叛……也就死在一场纷乱里。这样想着,他这一生,不,这两世,倒真是好生无趣。   这样坐了一回,岑季白又去王宫梅园里走了走,折了枝梅花在手上。   他同林津初见那一年,是夏王一时兴起,叫宫人清了树梢积雪,宫宴便设在这片梅园里。朝臣们同家人各在一树梅花底下坐定,风起时,碗里碟里,倒落了不少梅花,没过多久,又下起雪来。   梅园宴饮,本是件风雅事,只是风狂雪大,天又太冷了些。后来,夏王自然再不愿在这里设宴。   那时的景象……   因为过于久远,岑季白实在想不起来是怎样的场景了,他只是知道有这么件事。林家的小子都那么野,岑季白总觉得他当时该要被林津揍过一回才对,但印象里只剩下树下的小仙童比白梅花还要好看,漂亮的眼睛直直望着他。   就连那么个印象,也不是特别清楚,岑季白闭上眼睛,想要还原那样一种画面。园子里冷香寂寂,只有远处宫人窸窣踩雪的声音。   “小初!”岑季白恍忽间听到林津唤他,转身看时,竟真是林津站在梅园中,笑吟吟地望着他。   “三哥!”岑季白立刻迎了上去,内心的起伏,出口时只作得出一声简单呼喊。   这声呼喊冲破重重阴霾,从天际引下一束光来。林津是他的这束光。   等他走近时,才发现林津手上还团着一团雪,却并没有扔出来。   林津松开手,弃了雪团,又径直往岑季白脸上捏了一把,笑道:“我要是砸你,你肯定躲不过。”   “……”   岑季白解了披风给他,又扯了他上去辇车,这才道:“你不是风寒未愈?到这里吹什么冷风。”   “一路找过来的,你不在东宫。”林津道:“让我好找。”   “你怎么……今夜不是除夕吗?”岑季白高兴过了,又开始担心。“又同家里起了争执?”   林津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就盼我点好吧。”   一路行至东宫,岑季白便同林津下了车,进正殿说话。   岑季白仍是不解,问道:“怎么今晚就回来了?你同渐之,总也该是有三年多未曾见过。”   林津道:“我同江平轮值,他是白日,夜里回家守岁,我来替他。”   岑季白听了这样的话,微有些失落起来,林津回来原只是为着职责…… “那你家里……你父亲还气你吗?”会不会,不许你来宫里做卫率?   林津笑道:“不气了,我同父亲讲,他要是气坏了身子不划算。”   岑季白笑着摇头,“也真是难为他们。”   宫人搬进来小铜炉子同新熟的果酒,并些糕点,林津却另叫了茶水过来。   岑季白知道他还介意北境的事,便撤了酒,只同他饮茶。   “你要不要听故事?”林津从袖子里抽出一方绢帛来,搁在岑季白膝前,忽然问他。   岑季白早过了听故事的年岁,他幼时也无人给他说过故事。但既然林津想说,又连这似乎跟他所要讲的故事很有些关联的绢帛都已经拿出来了,岑季白也没有不听的道理。   他便点了点头,展开了绢帛。   原来上头分了左右两张小图,一张上是个漂亮的粉衣女子,衣着格外暴露些,另一张却仍是粉衣,但……岑季白放下绢帛,再次折叠起来。另一张上那粉衣女子已经是具白森森骨架了。   绢帛正中四个大字:“红粉骷髅”。原来是个恶鬼化人,取活人阳气的民间典故。   林津眨了眨眼睛,指着绢帛问他:“好看吗?”   岑季白心说这有什么好看的,但……既然是林津取来的东西,他便仍是点头。   林津挑了挑眉,狠瞪了他一眼,都化作骷髅了还好看,哼……便说起故事来。   说是陵阳城西有个男子夜间回屋休息,推开门,便见到屋中有妙龄女子一个,正衣裳半解,娇滴滴地望着他。男子起了色心,走到女子跟前欲与狎戏。女子伸出手来,却是只森森骨爪,迎面掐在他脖子上,张开一张只剩骨头的大嘴,将男子热血吸个干净。第二日,男子的家里人久不见他,推门进去,却只剩一具干尸了。   林津说得绘声绘色,末了,轻叹一声,手在岑季白肩头拍了拍,道:“那些漂亮女人都是骷髅鬼化的,专爱在人家里,勾人。”   岑季白看着林津格外严肃的神情,忽然想到上官诗诗一事,悟了:林津极不待见上官诗诗。   林家家风绝不算谨严,毕竟是在军中长久与武夫打交道,他家子嗣大多不拘小节。只是原则底线都还守得住,因有严格且执行效率如同军纪的家规摆在那里。   反而上官诗诗行为古怪,上官家好歹也是上百年的大族了,族中诗礼教化,的确不该做出这样的事来。岑季白只能归责于自己今日一褒一贬,让上官诗诗忘形了。   他讪讪笑了笑,道:“你从哪里找来这些,说这样话……”   林津轻“哼”了一声,道:“我说这样话又怎么了,你还罚我跪祠堂不成?”   岑季白笑着摇头,其实他又何尝待见上官家的人呢。便道:“她们两个,该是有一段日子不会入宫了。”不会来招你烦。   林津闻言弯起了眼睛,又从袖子里取一面绢帛,仍是搁在岑季白膝前,这回却是个浑身覆着绿色长毛的女怪了。   林津道:“我再给你说一个。”   漂亮女人是山妖精魅,不漂亮的女人是夜叉恶鬼。总而言之,小初不能喜欢女人。   岑季白听了半夜鬼故事,过了子时,各自归寝。这夜里竟真梦见了上官诗诗变做只骷髅鬼,追着要来杀他。   林津将骷髅砍成碎骨渣子,还严厉训他,“不是跟你说了这是骷髅鬼化人吗?你见了她还不躲远些,傻子……”   岑季白正想着这梦境好笑,阿银便来问他,早膳摆在偏殿还是寝殿,要不要去请侯爷,因他说过林津的早膳也在他这里的话。   岑季白想了想,道:“昨夜守岁,三哥睡得晚些,便不去扰他了。叫膳房温着,等三哥醒来再给他送去。”   用过早膳,岑季白便往夏王寝殿里问安,顺便将沈朗请了过来。   太子卫率总是要跟着岑季白的,不过林津犹在病中,岑季白便免了他当值。   步入东宫,离林津居室尚远时便听见他笛声,悠长悠长,是极舒缓的调子。进了屋时,便见着林津坐在床上,正在练习新谱。   屋里炭火烧得暖,林津中衣外头便只罩了件厚袍子,几根修长手指在竹笛上翻飞。竹管的音色很好,林津这只笛子又陪了他好些年,笛身经年累月,已经显出一层好颜色的包浆,柔光润泽。   沈朗急着归家,看见正主坐在床上,见过礼,便即刻上前搭着腕把脉了。过上些时候,他又换了林津另一只手探脉。诊着诊着,这眉头就越皱越紧。岑季白看得紧张,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来。   医师望闻问切,自然是要问的。   “三餐从无定时?”   林津点头,有时候忙起来,哪里还顾得上按时吃饭呢。   “作息紊乱?”   林津再次点头,还是因为忙的缘故。   “乱吃东西?”   “……”什么叫乱吃东西呢,他这是不挑食。   ……   沈朗问了一通,好像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但一件接着一件,没个停歇。到后来,林津每点一次头,岑季白的心就跟着沉下一点。   最后,沈朗给林津下了判决,道:“先取些药用着看看,往后,我每日过来。”   “到底怎么回事?”岑季白实在不安,这是诊出什么重病不成?还是上次中了毒,余毒未清?   沈朗一边写着方子,一边宽慰道:“殿下宽心,侯爷并无性命之危。”   “这叫什么话?”岑季白急了,“若是性命……我非……”   “只是身子有些亏损,调养两三年就是。”沈朗平板着脸,平板着语气。   “这般久?”林渡重病,不也只喝了沈朗三年药汤吗,林津怎么会……岑季白要给急死了。   “饮食不足,脾胃失养;操劳过度,血不载气……”沈朗一句一句说着岑季白似懂非懂的话,最后,总结道:“先用两年汤药,慢慢养吧。”   沈朗退下,小刀便跟着他取药去了。岑季白只觉头重无比,眉头拧成一团。与林津道:“北境三年,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林津右手持笛,在左手掌心轻敲,自傲道:“我建了一个朔州。”   他眼睛那么亮,好像是两只明明月牙儿。   岑季白心中悸动不已,转过眼去,默了一会儿,道:“你要同家里说清楚,这两年,不能回北境。”   林津点了头,道:“今晚就说。” 第54章 养病   岑季白监国之后,对于夏王的诸多宫宴,只保留了元夕这一场。如今夏王病重,没有开年大庆了,但办一场宫宴,君臣共勉还是要的。   整场宫宴里,岑季白总觉得林渡的目光频频投向自己。岑季白不太记得自己醉后发生了什么,问了林津,也只说是沉睡,再无其他。但他还记得林渡最初时说过什么,如果林渡自己也记得……   岑季白故作淡然,不过,看到林渡端着酒杯,径直走向自己时,就有些淡然不得了。   林渡是被林津诳了一场,才醒过神来,他相信林津不可能对岑季白真做出什么。但听了林津说自己有疾,沈朗要给他用几年药时,林渡气了一场,自觉是回天无力。   不过,他看岑季白这模样,就不是个知道详情的样子。   林渡不希望林津同他一般错失所爱,但林津的所爱不该是岑季白。哪怕林津真是铁了心要去嫁人,也不该嫁给岑季白,嫁给一国之君。林渡不希望林津委屈。   他酒醒后是很懊恼的,不该将岑季白带到林津那里,但林津那样的性子,既然认定了,早晚也是要凑到岑季白跟前。不管有没有他去推波助澜这一把。   林渡连喝了三杯,仍是倒酒。岑季白看不过去,止住了他。“你想说什么?”   林渡拭去酒渍,认真道:“那天的事,是我胡说,还请殿下不要当真。”   岑季白摇头,“孤不曾记得你说过什么。”   “我真是胡说!”李牧的事倒也罢了,他指着岑季白说了些“不是个东西”的话,实在是……   “……多谢殿下。”林渡默了一会儿,轻轻叹息,道:“小津气性大,脾气又倔,他在宫里当值,若是做了什么事让殿下不快,殿下就看在小浔的面上,看在林家戍卫北境多年,看在……”   “三哥很好。”岑季白不懂林渡想说什么。   “殿下大约并不明白……我家里缘故,小津的事情总藏在心里。他……”林渡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下去,林津的事情自然还是要他自己同岑季白说个清楚。   “殿下对林家屡次救护,林家上下铭感于心。无论如何,”林渡郑重道:“无论林家还是北境,对殿下绝无二心。”   所以岑季白大可不必为了拉拢林家就与林家联姻,林津不能受这份委屈。   岑季白为他此话动容,前世陪他走到最后的,也确实是林家了。便执酒回敬。   林渡拜别退下,林津便回来了,他的席案同江平一般,处在岑季白身后,列为东宫属臣。岑季白看他脸色不太好,连步子都有些踉跄了,也顾不得那么多,立即起身扶住林津。“怎么回事?”   林津额上有些冷汗浸出,倚在岑季白身上,实在难受得厉害,连句话也不想说了。   “我扶你去歇着吧,阿银,去传太医。”岑季白说着这话,一面便要搀他回去。   林津摆了摆手,止住他。“阿银扶我回去,你这里还有事。”   “不行,我送你。”岑季白坚持。   “白日里沈叔不是才诊过吗……”林津语声低弱,“回去服了药就好了。”一边轻推了岑季白一把,“你让这些人看见,不定怎么想我要死了。”   “你……胡说八道,”众目睽睽,岑季白实然不便离开。“那你先传迟衡,我这里结束便回去看你。”迟衡是太医院院正,算是可信的人。   阿银便扶了林津离去。   因是林津先前同父亲母亲说过沈朗的话,林夫人同林大将军看着他难受,虽是心疼林津这命途过于多舛些,却也相信沈朗的医术,没太担心他。   林夫人对林津其实有些歉疚,这回既然林津回来了,便想为他寻门好亲事,奈何林津不愿意。林夫人也好,林大将军也好,是真拿他没有法子。   林津打小是个极有主见的孩子,性子野,脾气又倔。这一点,林夫人尤为深知。   林戍领着大司马这个朝官,实际上多数时间并不在朝,近一些,是在长水、射声两部督查新兵;远一些,是到西北、北境去巡查;战事起来,归家的日子更不知何时。   他的兄长早年战死,但还有分支旁系族人,按说可以为他分担不少军务,或者提拔些有才干的将士。但一方面林戍不想放权给林姓之外的人,先前林家在北境的遭遇让他大意不得;另一方面,这几代林家族人里,并没有太多可堪领兵的将领。因此林大将军待自己的儿子,便格外严苛些。   林源只在族学中识了几年字,便被林大将军带在身边教养军事。十六岁那年,林源便足以独力支撑北境。   林津有记忆的时候,父亲与长兄是不常在家的,二哥身体不好,四弟太过年幼。林夫人牵挂不在家的夫君同长子,又担心二子的身体,放不下稚嫩的幼子,分给林津的心思,不免便少了些。   乳母之人毕竟是仆人,林津大事小事上都更习惯自己拿主意。   某一天,林夫人忽然发现,这个翻墙走树爱玩闹的孩子,忽然转了兴趣,往自己小院中移起梅树来。   林家花园子里拢共那么几株梅树,林津那时候还小,也分不清梅树同桃树李树,看着像是梅树的全教林津给挖出来,叫仆人抬去了自己院子。在原地留下好些个大坑。   林津自己伺弄,养活的不多,便老要去外头挖树,再后来又往陵阳街头去买苗子。   某天林夫人带着林津、林浔同去方家赴宴,宴席开始后林津却不见踪影。众人找啊找啊,后来在园子里找到了挥着佩剑勤劳挖土,正打算搬人家一株小树苗的小林津。林津伸手抹汗,倒抹了一脸泥。   为这些事,林津也没少跪了祠堂。后来一院子树死了换,换了死,好赖真养出一院好树来,杏梅桃李……林津又给移换不少,独留一院子梅树世界;再后来不知怎的,他又跟石榴较起劲来,院子里便又多出许多石榴树来。   他院中的树不许人修剪,每一株都疯长得舒服自在,林夫人虽收不得花,中秋前后,也要往林津院子里收了石榴。拜月祭天的时候,供案上便有一盘出自林津院中的红灿灿大石榴,林夫人为远在北境的儿子祈福。   留下书信,便跟着王子季白去了西北,这是林津干得出来的事情;在北境筑城,执着地建了一个接一个,这也是林津干得出来的事情;如今不声不响地从北境回来,又私自去外头赁个院子,再去宫里当值……林夫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林戍喝了几口闷酒,又被林夫人瞪了一回,都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上梁不正,林源在北境才会好饮难禁。林戍默默推开酒水,不免在心中怨上长子几分。   远在北境的林家大哥独自面对漫天风雪,真是好生凄凉。   作者有话要说:   默默心疼大哥一秒…… 第55章 长寿面   林津这所谓“上任”,更像是在宫里养起病来。   他惯常穿着常服,宽袍广袖,并不着甲衣。腰带也是松松系着,挂了支短笛在身上,连长剑也弃了,整个人显出一种闲散气息。比起禁军小将,更像是游逛街头的富贵公子。   林津进入正殿时阿银并未通报,仿佛他的到来的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倒不是阿银偷懒不尽职,而是自觉他来通报反倒显得多余了。   虽是一年中难得的休假,岑季白案头仍是摆着不少公文。此刻,岑季白抬起头来,便见着林津这样一副富贵闲人的姿态。他这样装束,同前世里入宫后,倒有些相似,只是那时林津是坐在轮椅上……   岑季白揉了揉眉心,不愿再回想那些让人心痛的往事,这一世已经与前世不同了。   案头有些杂乱,林津便上前整理出一小片空隙来,冲了杯热茶给岑季白搁下。   岑季白心中感动,开口的话却成了:“阿银会进来添茶的,你该好好歇着。”   林津瞟了瞟紧闭的殿门,“他添了吗?”   岑季白无话可说,是他自己不让阿银进来伺候的,人在跟前转着,他看着心烦。于是只好喝了口茶水,避过此事。   茶一入口,岑季白就感到一种浓烈的苦意,林津目光中兴味浓重,打量着他。岑季白强忍着苦意,艰难咽了下去。   “我这是药茶,温补,养身。”林津有些得意。   岑季白觉得这话熟悉,再一想,忽然意识到,他曾说过药酒的话……这药茶,不会也有什么古怪吧?   “真是药茶。”林津又补了一句,安神养身的药茶,北境上千年的山参,西北高原的雪精蕊,精贵着呢。   岑季白干脆一口气全咽了下去,不管什么药茶药酒,他是自作自受。   林津近前一步,拿帕子替岑季白认真擦了擦嘴角。岑季白呼吸一紧,呆呆地看着林津。   林津好像并未意识到他的异样,收了帕子同茶具,背转身假作换茶,其实面上已经是通红一片了。   他向身后的岑季白伸出手去,手心里还放着一颗蜜莲子。   林津也不算是上任,他入宫来,江平的职责半分没有减少。   又是苦又是甜的作弄了岑季白一回,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在这大殿中四处参观起来。   他这样转了两回,岑季白竟也不觉他烦。到了午膳时辰,岑季白带着林津便去了偏殿用膳。他本是很少按时用饭的,有时候太忙,有时候是没什么想吃的。阿银看在眼中,到底不敢来殿中扰他,有时候小心劝他几句,岑季白是全不在意。   但林津在宫里,岑季白听了沈朗告诫,自然要督促林津好好用膳的。阿银不免觉着,林三公子倒是神仙降世了。   两人正用着饭,外头忽然一阵喧哗起来,各处哭声都响了起来。阿银推门进来,跪拜道:“殿下,陛下薨了。”   这是早有预料的事情,岑季白听了这话,没什么伤心,却也没什么庆幸的。他站起来,对林津道:“前头太乱,你在东宫好生歇着。”   林津也站了起来,摇头道:“我是卫率,原该同你一起。”   见他坚持,岑季白便带了他同往夏王寝殿。上官缈同宋之遥这两日常守在夏王殿中,此时见了岑季白,互相劝了些节哀的话,又劝他往前朝接见群臣,告哀天下。   岑季白揭开夏王面上白布看了一眼,夏王早瘦脱了人形,如今去了,反倒是解脱,神态间竟有些平静。他看了一眼,便往前朝去了。   说不清为何要去看这一眼,仿佛是为了确定,从此以后,他果真是孤家寡人了。   朝臣得到消息,都往大夏殿中哭了一回,又劝太子尽早继位。三劝三让后,群臣再进劝一回,岑季白便令奉常李景尧筹备,准备除服后行继位大典,又定了夏王葬仪。   前朝事罢,自然还是回到夏王停灵的殿中,岑季白着了孝衣,跪于灵堂守着。看林津亦是长跪,便又叫他回去歇息。若他与夏王是有父子亲情在的,此时此刻,难免伤痛些,想叫人陪着他。岑季白自觉情薄,何况夏王是他又是能救而不欲救治。此时彻夜守灵,也不过是为了做做模样给天下人看,自己心里甚觉讽刺得厉害。   林津实在拗不过他,他在这里不过是让岑季白更多担心罢了,便听了他话,回去东宫。吩咐膳房多备些热水,又叫阿银去迟衡处取了活血化瘀的伤药来,要说长跪,他倒是不乏经验的。再又请江平命人将阿金传回来。如今一应丧葬事宜,纷纷杂杂,阿银独自一人是应付不来的。   岑季白守过第一夜,后面的值守也就不需要他亲为了。等他早间时知晓林津的这些准备,感动之余,愈是生出些要将林津长留在陵阳的私心来。但愈是感动,也就愈是不愿相迫了。   前一世多少有些懵懂,而这一世,许多年来,看得倒很清楚些。既然要做国君,也就不必奢谈情感了。   夏王葬仪也是早有准备的,他毕竟不好了这么些日子,岑季白又有前世经验,宫中一切便顺利过渡给了新王。夏王安葬后,岑季白尚有三月孝期,只以太子身份暂代国事,孝期后除服,方能继位。   元月十四那日,宋之遥到了东宫,来向他拜别。   “先生……”岑季白扶了宋之遥起身,道:“先生于孤有恩,孤……”   宋之遥轻轻摇头,欣慰道:“你我之间,实在不必多说这些。”   “先生要走,孤本不该拦你,只是……”岑季白有些为难。   周夫人过世,她那一半掌事之权便予了上官缈,后来虞夫人也死了,另一半后宫掌事便叫宋之遥领了过来。宋之遥是要服药静养的,无端端叫虞夫人一搅,又多出三年,夏王本不想给他掌事之权。但宋之遥坚持,说是以免再有人当他无能暗动手脚,夏王无奈允了他。   于是后宫里,算是宋之遥同上官缈互为牵制。而今后宫人杂,事情也杂,宋之遥若是走了,便是上官缈把持宫内。虽然不是岑季白的后宫,但到底是在他的王宫里,交给上官缈总是不□□心。   他一时间转过许多念头,最终,挽留的话却并未出口。转而道:“只是,先生以为,朝中何人堪用呢?”   岑季白曾许过自由,如今自然该兑现承诺。况且,即便宋之遥走了,他在宫内的人也都会交给岑季白,岑季白要忙的事情本就很多,即便再多一些,也是不介意了。   宋之遥好笑道:“朝中何人堪用,你不清楚?”夏王的病拖了这般久,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岑季白用这段时间熟悉政务同朝臣,为他继位后人事变动作准备。   “但有一人,我该荐给你。”宋之遥神色有些黯然,道:“此人名为颜恪,是我昔日同窗,他……”   “颜家的颜恪?”岑季白有些吃惊,他七岁那年,夏王将颜氏一门尽诛,倒恰好是宋之遥离开太学前的事。   “颜恪同颜家其他人并不同,他是君子。”宋之遥道:“你派人往樵阴访他,请他出山,他一定不忍百姓苦难,会出来帮你。”   “即便父王害他全族,他也会出山帮我?怕要先生亲自与他传信才好。”岑季白似乎不信。   “他恐怕是不想见到我……”宋之遥叹了一声,道:“但他是个是非分明的人,殿下若去请他,他该会出山。”   岑季白不置可否,只是躬身向宋之遥一拜,宋之遥与他道了珍重,便离了东宫。   岑季白不太记得颜家的事,颜恪的名字他倒是听过,当年宋氏族学中,颜恪与宋之遥合称双璧,常与宋之遥并提。颜家一门尽诛,只留下颜恪在,此间当有宋之遥一番心力。岑季白无心打探往事,但既然颜恪不愿见到宋之遥,岑季白便也不愿去请他出山。朝中位置,如果宋颜之间只能选一个,岑季白当然是留给宋之遥的,哪怕宋先生可能不再回朝。何况,他还有另一个人可用。   宋之遥同他说了这些话,便回微澜殿中取了行李。岑季白这回没避什么嫌疑,亲自送出了宫门,看着宋晓熹同宋之遥上了马车。从此后无论什么家国天下,都与宋之遥无干了。   第二日一早,林津亲自送了长寿面过来。热腾腾的汤面,孝中虽没有肉荤,这汤面里还是费心弄了些香菇鸡子并些蔬食酱汁做浇头,洒了些绿莹莹葱段。   岑季白尝了一口,心想膳房里不可能有这样古怪的手艺,便一口咽下,卖了个极惊艳的神色,唤来阿银道:“今日这面是谁做的,味道很好,赏他十两金罢。”   林津闻言大喜,向着阿银道:“你快取来,我要足足的十两金。”随后自己也吃了一口,却是一下子顿住了。无他,唯咸而已。   艰难咽下,林津苦了脸,看见岑季白闷笑个不停,便也觉好笑起来。道:“我家里每次生辰,母亲都要亲手做寿面。所以……”今晨寅时刚过,他便进了膳房,和面备菜,足弄了近两个时辰,才有这两碗面端出来,闻着其实挺香的,也没舍得先尝上一口。没想到吃起来是这么个味道。   岑季白笑了一会儿,倒很快将一碗面吃尽了。又要去取林津那一碗来,林津将他手拨开,较了劲似的,也是咬着牙咽下一碗咸苦的面条。道:“你这生辰的喜气,我不能不沾。”   “我还道是苦气呢。”岑季白难得看到能让林津吃得艰难的食物,戏道。   林津瞪了他一眼,倒有些凶神恶煞的,道:“是喜气。”他明年就能将面做得好了,“我庆夏国新生。”   岑季白无奈得很:“你怎么就这么大胆子……”   林津搁下筷子,还有些气呼呼的,道:“这就是喜气,就是要好好过,我陪着你过。”   岑季白很为他这话感动,旁人想着天下也好,想着私务也罢,但无论如何,只有林津会想着他。   “三哥,那你……”岑季白想问林津能不能一直陪他过下去,每年生辰都陪着他过。但他受不住那个否定的答案,一时便不大敢问出口。   这么迟疑着,阿金便来报他,道是宋相、周太尉同内史刘鑫求见。   岑季白皱了皱眉,道:“何事?”何事非急在这开年大朝前的最后一天假期里,非赶在他生辰的时候?   “西南匪患。”阿金道。   作者有话要说:   之后不出意外会日更,希望暑假里完结……尽管我是根本没有暑假的人orz………   留言得票收藏什么的都好少,容我心塞一阵阵。 第56章 继位   岑季白印象中,西南那一帮占山的人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山匪,前世国力孱弱,南北战事不歇,朝中大概无暇顾及他们。后来虞国攻夏,西南之地,这些所谓的山匪倒拼死阻拦,为首的那一个,唤作辛煜。   等他到了正殿,听清事情原委,才知周太尉等人说的正是辛煜那一帮人。   辛煜,字流英。几年前,他带领辛家的人在奉州石城外圈了片山地,在上头开了梯田,耕织自足。   当地官员要征税,辛煜不给。他道:“如今是乱世,夏王无德,我辛煜不给昏君纳粮,助长无德。”   他聚的人太多,占了整座开阳山,又在上头修一个开阳山庄,宛如世外之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当然不容于夏朝庙堂,更可恨的是,学作辛煜的人越来越多,莫奈何前世的夏国无计可施。   石城便是周慕邦的侄子周墨为府君的地界,山高路远,民穷人狠。   周墨做府君,才能实是有些不够的,众臣看在眼中,周慕邦也只能放他在偏远些的地界。本是去那里挂挂资历,过上三五年便能调离。哪知周墨一上任,便出了辛煜这件事,将他拖住了。   周墨在石城挂了六年,跟辛煜耗了五年。前世周家有南军在手上,去开阳山下打了两场,损兵折将,实在丢人,灰溜溜地撤了。这根钉子便一直插在石城。   而今,周慕邦看着南军大部在徐州,离奉州隔得老远,便来请岑季白令南军发兵。周墨在南边的年不好过,年前又去开阳山庄征粮米了,但他的人被辛煜扔了出来。那人一身泥污回到府君公堂上,周墨被气了个半死,又添油加醋,紧急奏报给了周太尉。   其实辛煜一事,根源在于夏国这些年赋税过重,又有地方官发狠敛财,更多添了名目。西南山区收成本来不算好,朝廷四成的税,地方官再克扣,佃户还有交给主人家的地租,实在难活。   岑季白并不想去打辛煜,相反,他想请他出山。辛煜不只是个能在荒芜的山地上辟出良田来的人,对夏国也算是有一片忠诚。   “父王新丧,又要筹备继位的仪典,”岑季白皱着眉看向内史刘鑫,道:“府库可能支出饷银来?”出兵,是要银子的。   刘鑫是岑季白监国后新换的内史,人都以为内史管财政粮食,是个好差,其实一个府库里没银没粮的内史,最是难做。他苦着脸摇头,长长叹了一声,“唉!”   周太尉再要争,刘鑫不松口,反正一个字,“唉!”两个字“没钱。”   刘鑫可不管周太尉是不是岑季白的外祖,反正府库没银子,他拿不出来。   两人争执没个结果,只能是请岑季白做主了。岑季白便看着宋相,他现在还不好明确驳了周慕邦的意思,便让宋相和和稀泥,将这事糊弄过去。   宋相捻了捻花白胡子,道:“老臣以为,这匪患的确当除,然府库无银粮……嗯……”宋相沉吟些时候,道:“莫若这般,秋收后等府库充裕些,再发兵?”   岑季白满意点头,刘鑫也满意了,周太尉气极,也只好点头。   等其他人走了,周太尉上前两步,坐近在岑季白跟前,诉苦道:“季儿,这宋相是老糊涂了,若让山匪继续作乱,再闹出个萧州事变来,那可如何是好?”   岑季白点头,道:“宋相已是古稀了吧?”   “七十三了,”周慕邦气道:“他老早该致仕了。”   “宋相是老臣了,寡人新继,不好不敬这些父王一朝的老臣……倒是周墨在石城任了六年,也不必再拖下去,让他回陵阳任事吧。”   “这……”周慕邦虽是巴不得如此,但大面上还是不好过得去。“辛煜实在拖垮他了。”石城的税赋,欠了五年没征上,有宋相等人盯着,周慕邦不好调走他。   “这有何难,寡人亲自要了他回陵阳任事便是了。四月底外祖大寿,花甲之庆,让他回来贺寿,寡人也见见亲族。”岑季白笑道。   “那……那就好。老臣代他先拜谢陛下。”周慕邦说着便要跪拜。岑季白忙扶住了他,道:“外祖父您何须多礼呢,其实也不只周墨,大舅舅、外叔祖都在地方多年,寡人有心叫他们皆回陵阳任职,趁着您这回寿宴,寡人予他们几月假期,便都回了王都,也同寡人说说地方上的事罢。”   周慕邦自是喜得不能自已,然而……“老夏王新丧,大办寿宴,怕是不妥。”   岑季白笑道:“那时已经过了百日孝期,便借着您老大寿,咱们周家亲族都回了陵阳来,以后都帮着寡人,也开个新气象了。”   周慕邦应是,这才想起来今日本是岑季白生辰,又说了些闲话。眼看快到了午膳时辰,林津推着阿银进来了,一边嚷嚷着:“昨儿就是落在这里了,你去给我找回来。”   阿银无奈得很,道:“侯爷,小臣真的没瞧见您那支笛子。”   “我明明记得就是落在这里,”林津一面说着,一面便走到了岑季白案前,又是揭坐席又是抖竹简的,“哗啦啦”乱响声不停,又晃得周太尉眼晕。   “周大人,您站起来我看看,是不是压着笛子了?”林津要扯着周慕邦起来。   “没有……哎,你……”周慕邦上了年纪,扯也扯不过他,被林津拽起来往旁边带了几步,林津仔细察看了一回,见确实没有,又将周太尉拽过来按下,往他旁边坐席上翻看。   “林三!”周慕邦气得吼了一声,吼出这一声才觉得不妥,跟个小辈计较,倒显得他失礼了。林家是岑季白同周家都不得不忌惮的,周慕邦咽下火气,道:“长平侯莫要在陛下面前失了仪礼。” 年纪轻轻竟然封了侯,哼!   林津连道了“是,是”,又将周慕邦扯了起来,道:“方才似是不曾看清,您再起身我找找。”   又是无果,周慕邦被他再次按坐在席上。眼看着林津在他身周乱晃,吵吵闹闹的,周慕邦没法子,索性起身告退了。   阿银送了周慕邦出去,再次掩上房门,林津便坐在地上大喘气,“真累!”   林津多宝贝他那只笛子,岑季白是知道的,绝不可能随意落在某个地方。他不过是嫌周慕邦搅扰岑季白过久,故意来撵人罢了。   岑季白觉着他的三哥可爱得紧,半点没意识到林津这是逾矩。   岑季白已经成了夏王,太子卫率便自然成了郎中令。只是因林津养病,时不时还会有些难受的缘故,岑季白便不要林津履职,只让他好生休养。   不过他出行时林津仍是相跟在侧的,岑季白上午批阅奏章,林津备了茶水点心,一边自己用,一边递些与他。他们三餐也都在一处,只下午时林津午睡久些,醒来后仍是往书房来。岑季白搬到大夏殿理政,惯常歇在殿后的小寝,郎中令也在大夏殿一侧有相应的居所。   初时还回避着朝臣,后来林津研墨整理奏章,也不管有没有旁人在场。等朝臣散了,也同岑季白说些国事。岑季白想到前世的林津,接他到自己的寝殿后,因为实在不放心周夫人作怪,也是带着林津一处,在这间书房里,林津做着同样的事。   他知道周夫人不待见林津,但既然磋磨人到了冷宫里,周夫人还是不肯罢休,岑季白总不能再让她更苛待林津,便索性看护在身前。但那时候林津戴着面具,总是低着头,也不要岑季白看到他的脸。而这一世,林津取下面具,打量起岑季白来也是肆无忌惮的。那一世是夫妻,这一世是知交……确实是不同了。   四月初八,吉日良辰,岑季白除了孝服,着黑锦洒银纹的朝服,头戴冠冕,往太庙祭祖,祭天。   数百台阶相继踏在脚下,岑季白站在太庙中,看着历代夏王绣像,或精明或昏沉的一双双眼睛打量在他身上,这整庙的绣像仿佛都活了过来。   站在这样肃穆的庙堂中,很难不让人生出些激昂壮志来,岑季白却格外平静些。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已是第二次参与这样仪式的缘故,或者,是因为这座庙堂太高。   高处冷寂、血是冷的,心也是冷的。前世他无措、举步维艰,这一世似乎平顺些,但后头的路仍旧坎坷。前世他有豪情,一心强盛夏国,落了个惨淡收场;这一世,他的豪情壮志,已经耗尽了。他只有一点复仇的私心,一点护住林津的私心。   要向虞国复仇,夏国必须强盛起来,要夏国强盛起来,他应该要做一个明君。就好像要吃饭饮水一般,这是必须要做理当要做的事情。因为这两者并不冲突,如果冲突了,岑季白无疑会选择复仇。   若以圣贤的规训来评价自己,岑季白无疑是失败的。修身,岑季白是自私狭隘的,他不孝;齐家,母亲是仇人,妻子惨死;治国,国破人亡;平天下,那更是想也没想过的事情。   岑季白一度认为他该是个无情无爱的死人,死过一次的人,尸山血海中回来的人。但面对林津的时候,他是有情绪的,有爱有渴望的。   当他一步一步站到高处,慢慢聚拢自己能够掌控的权力时,手中却仍觉着空乏,因他不曾得到想要的东西。复仇固然重要,却是比不上林津的。   林津身为郞中令,自然相跟在侧。但他并不用跪拜,而是戍卫一旁,留意着四周是否有可能出现变故。岑季白回头看了一眼,恰好撞上了林津望向这里的目光。   林津笑了笑,用眼神示意他太庙令正看着,岑季白便回过头去,继续肃穆着耹听太庙令祝祷。   如果他出口挽留,如果北境无事,如果林浔守好了西北……林津是可以留下来的吧,以执金吾将军的身份。   岑季白不介意将禁军交给林家,其实改朝换代的彻底革新,比起他束缚重重的改良,会更为彻底有效……岑季白心中暗暗笑了笑,他其实是很有昏君潜质的。 第57章 番外二 :微澜   风乍起,一池春水动微澜。人之年少,如拂面杨柳春风,如碧水粼粼斜照洒了碎金。   那当然是美好岁月,诗酒笙歌红楼醉晚,鲜衣怒马风花盈袖。   人生于富贵中,若非朽烂于繁华,便当志立于天下。唯大志不得消蚀,唯情怀不经秽染……我不记得是从哪里得来这话,但我一度深信于它。同窗醉别那一晚,潋滟川上摇摇曳曳,是我们的一只小船,轻荡在秾丽晚风中。而繁华的陵阳城却在朽烂,这让人心痛。   在这样的朝政中,似乎为官为学,都不可能有什么成就了。但若是做了未来夏王的先生,明之以家国,授之以礼义,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你这人最是别出心裁,”好友颜恪把玩着碧玉杯,与众同窗道:“那我等便待宋先生功成之日,为你这帝师庆贺了。”   各自饮下杯中圆圆明月,大笑而归。   夏王三位王子中,哪一位是未来的国主,实难揣测,不过总归是这三人里选一个了。昔日太学学官,后来多为身为学生的夏王重用,我家里长兄无才,父亲便寄希望于我,希望我能撑起宋家门楣。但我觉着,做一个太学博士,倘若真能教出一位好国主,挽危途狂澜,也该是件十分有趣的事。   少年太得意,总是爱做梦的。   初入太学那一日,是元月十六,开年大朝那一天。我到得很早,那时候天色熹微,学宫中灯火寂寂,只有几盏灯笼,簇拥着一个华服幼童。宫宴上见过几回,这是夏王的三子,王子季白。说起来,今日也该是他入太学的第一天,昨日刚过了五岁生辰。   那孩子满眼藏不住的兴奋期冀。   这可真是古怪,我不太记得自己初入族学是个什么模样,但族中子弟,大清早要去上学时,哪个不是家仆三唤五唤,好说歹说劝起来的?这位小殿下来得这样早,又是这样开怀,确然是有趣了。   我便走去问他:“小殿下何故心喜呢?”   那小孩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回答我:“习文学武,可以安邦定国,可以解天下忧患。是以季白心喜。”   我得了这样的回话,忽然觉得上古那些贤明的君主原来并不是传说,真有人是少年立志,生而为国的。于是心情激荡起来,兴奋地拍了这小殿下肩头一把,赞道:“好!”   尚且只是个幼童的小殿下被我拍得一个趔趄,差点跌在地上。我慌地扶住他,看这小殿下竟然并未哭闹,也没有发脾气,不免又更欣赏他几分。便道:“你有这样的心志,很好。日后当时时铭刻,我辈学子,自当肩负家国百姓,天下兴亡。我是太学的学官宋微澜,今日便赐你初何二字,你当不忘此邦国初心,如何?”   岑季白似乎不太听得懂我在说什么,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愣愣地望着我。   我再度拍了拍他肩膀,这回很注意没有用力,道:“反正,你的字就是初何了。”一会儿那老先生若要同我抢这赐字的殊荣,我是定然不会相让的。   然而小初何的心喜并未持续多久,小林浔入学的时候,他眼中的期冀明显地化作失落了。我很喜欢这个孩子,也将他当作一腔抱负所系,看到他不高兴,自然是万分关切的。只是这小孩心思深,不肯说出实情来,我用了许多计策哄他,比待家中的晓熹还要耐心待他。   只是并没有什么用处。   某一日午间,岑初何偷偷溜进我的房间,犹犹豫豫,却又最终小心翼翼地问我,他能不能换一个伴读?   我这才知道,所谓安邦定国的鬼话,不过是周夫人教这小子说的。他入了太学,周夫人格外开心些,既然母亲开心,他便也开心了。何况,深居宫中的三王子想要个玩伴,不像他那两个哥哥似的作弄他,也不像他身边那些宫人那般轻视他,不像……换谁来都成,把林浔换走吧,这是个写字时要磨缠岑季白帮他写的主儿;骑术课上装着肚子疼,头疼,没有哪一处不疼;背两句古人云摇头晃脑阖眼睛,稍不注意,那阖上眼的假寐便成了真睡。   总之,我那误会大了天去,满腔抱负散落了,也不知是好笑还是好气。但即便他并非幼时显露天分的贤主,同林浔比起来,这个孩子也过分乖巧些,像是守着某种严苛的戒律。林浔贪玩,耐心差些,但这才是他们这个年岁的孩童应有的模样。   林浔这个伴读,岑季白是换不走的,他是林家人。年幼的岑季白换不了伴读,后来倒想通了,他想要个同兄长同宫奴们都不同的人,林浔确乎是与他们不同,那他便认下了。   他认下林浔,耐心教他文字,督促他骑射,再有王兄作弄时,他也想法子替林浔挡着。林浔对他倒也算得死心塌地,忠心无二了。岑季白这份通透玲珑,是很有几分为人君的潜质。我不免又拾起自己那可笑的抱负来,宋家可以站在三王子这一边。   夏王的心思,我那时并不是不知道。男女自然是不同的,但一个男人同另一个男人的差别,实然又没有什么差别了。我往春意楼走了几遭,真的,没有差别。夏王已经有不少男侍了,何必再多养一个闲人。若是因为容貌,我可以毁了这张脸;若是因为脾性,我可以改。总而言之,我只是太学的学官,不是后宫的侍君。人生莫过于一死,若夏王果真相迫,大不了便是一死了。   但后来,颜家出事,宋家也出事了。   颜家历来善于营建工事,夏王筑暖阁,颜恪的父亲虚报了四成银资。借着为暖阁购置陈设,又私扣了不少珍宝。而当年审核颜家呈报账目的人,是我的大哥,九卿之一的内史,宋之远。   颜家一门尽诛,我只求得颜恪无事;而宋家安然无恙,只是大哥降了职,去地方做了府君。   颜恪拒绝了宋家庇护,往樵阴山居,他不耻于我的行径。   我也是不耻的,从微澜先生到微澜君,太学到微澜殿,前朝到后宫……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人心死了,波澜不生。   直到那年秋狩,十岁的岑季白在我掌心写下“南军”二字。   方家覆灭,南军的归属自有前朝议定,不过夏王此人,很容易受后宫之人左右。岑季白不希望周夫人插手南军,反而要宋家争取。   我并不明白,但却格外起了兴致。我很想知道岑季白同周家起了什么隔阂,又是凭什么相信我这个无用之人?宫中几番调查,约略知些大概,岑季白的生母秦氏,为周夫人所害。   但我不信他此番只是为他一个从未谋面的母亲复仇,买通周夫人近侍,这才知些详情。岑季白与周夫人,母子间看似很好,但周夫人待他,其实是极苛待了。他初入太学时周夫人高兴,不是为他可以识文断字了,只是不必常见他在眼前的缘故。有一段时间静淑殿膳房里常给他做些吃食,油酥的小雀,连着几月,茹姑姑要看着他全都咽下去。起因不过是那年冬冷时岑季白从园子里拣回只小雀,养在寝殿里,日常多关注了些,护着些。周夫人说他玩物丧志,当下送那雀鸟进了膳房。他小时候怕雷雨,逢上这样天气,周夫人便让人扯了他去外头站着,说是这打雷下雨都是常理、天理,没什么可怕。一道闪电劈下来,直将院中大树劈下一截,周夫人才让他回了寝殿。他夜里怕黑,不愿宫人熄了灯烛,周夫人将那灯烛搁到他脚边,跳动的火焰再离得近些,岑季白吃痛哭出来。周夫人便熄了灯,由他在殿中哭喊。第二日,周夫人会告诉他,他若不肯乖巧些,夏王便不喜欢,夏王不喜欢,他会被虞夫人方后等人害死……   岑季白自幼时,夜里便常有噩梦,他住在静淑殿中,便一日不得安宁。   他信我,因他无人可信。   我看着他一日日成长了,他找来名医,解救难民,经营产业……他要我挑拨上官氏同虞氏。这两人之间何须再费我挑拨,不过只宫人几句闲话,便可让虞夫人暴跳如雷,便可让上官缈妒火中烧了。王子秋和自春意楼之事后又格外暴虐些,我教杜仲犯着他,他便自在宫外杀了杜仲。假用秘药一事死无对证,反而因他杀了杜仲,让他们母子买通杜仲向我下手一事,更添了嫌疑。   宫内一切顺利,甚至夏王也病弱了。只是岑季白差些丧命在北境,为了一个林津。林浔是他的伴读,幼年相交;而林津是秋狩时愿意拿性命换他的人。如此,他待林家便有些不同。但林津,似乎又格外不同。   一别经年,他回到宫中,向我揖拜一礼,道了多谢。其实比起谢意,我更希望这个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能够平安无事。   时至今日,我站在送别的长亭中,远望太庙的方向,想像着那里该有的盛景。一个新的局面正在形成,我却要远走他方了。我想,天下忧患,并非只宫中权术可以解得。当然,我也想游历四方,看一看这片河山。   “小叔……”熹儿欲言又止,良久,他问我: “你何时回来呢?”   “怎么,还没走就要问归期了?”我笑了笑,随即摇头,“熹儿,你太优柔。”   “那我要是走了,你不会问问我哦?”熹儿笑道:“我同祖父会担心。”   “告诉父亲,等周家事了,便致仕吧。”丞相之位,岑季白是不想给父亲的。父亲并非无能,只是碍于诸家势力盘错,他无从着手。但他一辈子兢兢业业,并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夏国的事,如今也该颐养天年了。岑季白曾许过宋家无事,我信他这一点。   时节正是春夏之交,今日天气格外明媚晴好些,处处盎然新绿。老父尚在,本不该远行,但我一个后宫之人,已无从在陵阳安身。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虽然是宋先生的番外,也写了很多小初年幼时的事情,其实应该放在前面周夫人身死那一章里,只是……太沉痛了,小初说不出口哎……   从下一章开始进入第三卷 了。   之前换过电脑,人设跟大纲的文档那时候忘记倒过来,码字的时候人物名字不太记得,今天回头看到第一章 才发现有些混乱。今晚会回头修改一下,希望之前阅读时没有给大家造成困扰,抱歉抱歉。晋江的很多功能我是慢慢才知道的,完全是菜鸟T_T   谢谢TT口TT的地雷*9   谢谢nonoat的地雷*2   谢谢天网灰灰的地雷*2   谢谢脐带绕口令的地雷*1   谢谢所有打分评论与收藏的小天使们!不知不觉更到46了,小初与三哥都长大了呀~~~   卷三:情深深几许 第58章 压箱底   岑季白除服后第二日,虞国的使臣卫杨便到了。   卫杨先是客套了一番,恭贺新王继位,随后,便道出了此行的真正来意。   “长公主不舍母国,若是嫁到夏国来,必定日日思念,身体憔悴。虞王不忍……”   “卫典客这是何意,虞王是要解亲?”岑季白不解。不过解亲是定然不会了,他已经是夏王,虞国怎会拒绝自己的公主成为夏国的王后呢。   “夏王误会,”卫杨忙道:“并非如此,只是虞王怜惜公主年幼离国,故此次命臣带来虞国工匠数人,为公主营建一座寝殿,一如公主在虞宫的寝殿一般。希望夏王恩允。”   “看来是虞公主嫌弃我夏国王宫鄙陋?”林津将手上竹简重重地摔在案上。   卫杨有些不喜,道:“这位是?”   “这是咱们林大司马的三公子,”宋相乐呵呵地出来圆场,林戍的身份还是够分量的。“也是陛下的中郞令,长平侯。”   卫杨听见林戍的名头却并不以为意,语气凉凉道:“原来在夏国,不只北境是林家作主,这邦交大事,也有小林将军来议?”   林津忿忿地站了起来,疾步往殿外去了。   “哎呀,这小林将军是边关才回来,不知邦交礼仪,失礼失礼。”宋相仍是笑呵呵的。   岑季白心中不悦,却不好表现出什么来。总不能为这么点小事真退了亲事,人家工匠都带来了,那便只能是修了。“思念家国也是人之常情,此事寡人允了,卫典客便与丞相同少府议定吧。”   卫杨一行人刚走,林津冷着一张脸,又进了正殿。   “府库没银子,修不了宫殿。”林津挑了挑眉,又道:“你私库也没银子。”   岑季白叹了口气,道:“宫殿不能不修,银子……不是还有宫外的私库吗。”总得把那公主迎过来。   “宫外的私库?那是军费!”林津气极。   “谁告诉你那是军费的……李牧?”岑季白这回是有些讶异了,想要营建飞羽军的事,应该只有他同李牧知道才是。   “怎么,我不能知道?”林津一想到这些事岑季白都瞒着他,就更来气了。不过这件事同李牧却没什么关系,李牧对岑季白的确是忠心无二。“不是李牧说的,我二哥猜的。”   “……”岑季白一听到这两人名字串在一起,就有些古怪。   “李牧去年接连拨出几笔银子去陵阳东郊置地,账面上说是备作坊,但哪儿有那么多作坊要备,况且又不是买良田来修,怎么要那许多银子。陵阳这附近,要建新的作坊也该是二哥负责,李牧远在虞国,还管这个做什么……总之二哥觉得古怪,去东郊细访了访,李牧在那一带买的地,连起来倒有好大一片山林了,里头围了处平谷,那地不能耕不能种,只能是用来囤兵训兵了。”   林津一口气说完这些,顿了顿,见岑季白不说话,便又道:“修不修寝殿是你的事,卫杨说得对,我一个外臣,是没资格管你后宫里的事。”说完这话,转身便又走了。   “三哥……”岑季白想叫住他,却想不好怎么说。训练新军的事本就全由李牧在管,还没个名目,他也未曾过问。这件事情可以解释,但“外臣”二字该怎么解?这些天林津的作为,宋相等人也是看在眼中,岑季白并不介意,但朝臣心中却很不安。   林津当日回了林家,看看天色渐晚,林津还未回还,岑季白便让阿银给他送了药去。沈朗说这药是每日睡前服一剂,林津再生气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儿戏。   本打算晚间回宫的林津,看到阿银送了药过来,真是气得怄出三升血来。“他怎么不让你将明晚的药也给我送来?”   阿银总觉得自己是被殃及的池鱼,实在搞不懂这两位主子又在闹什么。“三公子,那小臣……小臣回去送来?”   小刀赶紧将阿银送走了。   “呵……哈哈……“林渡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看林津瞪他,便道:“你气什么,那虞公主越是刁蛮挑剔,陛下越是不喜她。这寝殿修好了,摆在那里,他一见着就能记起虞国这番羞辱,记起虞公主的不好来。”   “你不去收拾东西,还赖在我这里做什么?”林津仍是气恼。   林渡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去北境,说是去看看大哥,其实是在陵阳城中有些呆不住了。陵阳街面上,总有仁和记的影子,就连在家里,也总想起李牧风风火火来送帐册的模样。总归岑季白已经即位,朝中也平顺,林津在陵阳陪着母亲,他便可以去外头散散心。   看着二哥这些日子渐渐消瘦下来,林津也有些不忍,道:“你不必再忧心我……事已至此,你是拦不住的。”   “我那点忧心,跟某些人比起来,实在无足轻重得很。“林渡故作哀戚,他也不好告诉林津,他这忧心的缘由了。轻叹了一声,又道:“你还是去宫里吧,说不定这会儿,哪个小宫奴正给他添茶加炭,焚香暖榻……”   林津咬着下唇,闷闷地不说话。   “你要么,就与他说了。本该是静养的人,强撑着还做什么中郎令,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怕你悔之不及了。”林渡实在担心他,沈朗医术虽高,也耐不住林津如此折腾。而他看着林津不时皱眉忍痛,亦是心疼自家弟弟的。   林津仍是沉默。   “不说也罢了,平白置什么气……你这样,不是长久在一处的道理。”林渡又劝了一句。拦不住,只好相帮了。“那寝殿不能不修,你这样气闷,气得不值。倒是娶不娶那公主……”林渡神色转冷,道:“总要她有命嫁得过来。”   “你不要多事。”没有公主,还有夫人,还有宫女男仆……林津头疼了一会儿,果真起身回宫了。   此时宫禁已放下,但守门的小将见是林三公子,也没有不放的道理。林津径直去了大夏殿的小寝,阿金阿银更不会拦他。   岑季白正在屏风后沐浴,听到开门的声音,也不知是谁这样大胆,慌忙扯了衣裳跳出浴桶来。   “谁?”岑季白已经执了佩剑在手上。   “……我。”林津进了小寝才知道岑季白是在沐浴,当下气也不气了,将东西搁在案头就要走。只是就这么走了,又有些不甘心,鬼使神差的,就往屏风后走去。“我给你送东西。”   岑季白实在没想到林津会进来,见到他真是骇了一大跳。这里到处都是水渍,岑季白惊骇之下,脚下打滑,便要跌个狼狈。林津上前扯住他,便刚好接入怀中了。   岑季白本没来得及擦干水迹,半裹在身上的衣服也弄湿了,白色的丝绸服帖在身上,便有如透明一般。林津只这么打量了一眼,便心虚得转过身去。岑季白扶住了浴桶,才免于跌倒在地。这到底是有些尴尬了。等林津走了以后,他才醒过神来方才发生了什么,想起林津说他是来送东西的,便草草擦干水渍,披了衣裳去看林津送来的东西。   茶几上搁着只红漆的小木箱子,上头绘了幅蝴蝶穿花图。岑季白打开箱子,里头是一幅幅绢帛。他展开最上面一层,见绣着绿叶花团,两只黄鸟上下翻飞,岑季白将这绢帛翻来覆去,左看右看,仍是不明白是个什么意思。他放下这一幅,再拿去下一幅绢帛,展开看时,竟然是两个搂抱在一起的裸身人像,还都是男子……岑季白又往下一幅幅展开来看了,或绣或画,每一幅不同的姿势,都是龙阳秘戏图。   岑季白脑子里混乱,一套龙阳秘戏图,林津是个什么意思?难道,他本来要送花鸟图,只是拿错了?不……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会拿错。是拿花鸟图来遮掩秘戏图,这才更合情理。可是,林津怎么会送他秘戏图呢?   岑季白猜测了许多,实在是猜不出来。莫非林津请他共赏?知己的话,是不是可以共赏这种东西的?那,林津是喜欢男子的?岑季白心里雀跃起来,只是又觉得不对,林津不会如此荒谬,邀他共赏这种东西。林家家风,什么时候松到这地步了……是不是林津要告诉他什么呢?岑季白一幅一幅仔细察看,除了将自己弄得面红心跳,身下之物精神抖擞之外,真的没看出来什么。   他这年纪,有时候一两个关于林津的美梦,醒来后他也要谴责自己无耻。可是这一晚,他根本没有做梦,而是十分清醒地想着他的三哥。也不知三哥先前瞧见他多少,三哥好像有些慌乱,大概是瞧见了不少吧。但三哥……三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岑季白一夜未得安眠,盼着天亮,想在早膳时问问林津。但等他真的见到林津,他又问不出口了。   林津面色坦然,与平常并无二致,照常给他盛了粥,取点心。膳房备的灌汤包一向美味,林津能吃下两笼。他拿勺子托住小包,用竹筷戳出一个小洞来,心无旁骛地吸着汤汁。林津吃着喜欢的膳食,自然面上愉悦,吞咽时喉结轻轻滚动……岑季白低头喝了一大口粥,为自己身下抬头的事物汗颜,现在的身体还是太年轻了,完全控制不住……   好容易岑季白平静了些,终是问道:“三哥,你……昨晚……送…送……”是个什么意思?   林津低头拿勺子盛粥喝,间隙里回了一句“秘戏图”,语气极淡极平静,好像他送的是套兵法,是套圣贤书一般正常的东西。   岑季白看林津如此镇定,自己更不镇定了。难道,送套秘戏图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就跟送扇坠子送核雕送泥人似的?“你给我那个……做什么……”岑季白问得很是艰难。   “你不是要成亲了吗?我听人说这是压箱底的,便寻了来给你。”林津仍然镇定喝粥。   “我……”他娶的是女人,林津给的是龙阳图啊!岑季白语塞,感情林津这是看他独身一人,怕宫里人想不到这些?真是……   林津又解释道:“我去铺子里问了,人说这几册最好,就买给你了。”   他再喝粥,不知怎的被粥呛到了,咳了好几声,脸也红了。岑季白轻轻帮他拍背,心里对林津这爱送他东西的习惯,又是喜欢又是惆怅的,林津要是嫁给他,该有多好啊……岑季白想到这里,忽然明白过来,古怪问道:“你根本没看?”   林津又咳了一会儿,急得脸更红了。他瞪着岑季白道:“我看它做什么,我又不成亲。”又忙低下头去,掩住口,作势要咳。   岑季白忙给他递水,“我……只是随口问问……”他虽有私心,但为了林津好,还是娶一个温婉的女子,夫妻相敬相爱,养几个孩子。岑季白心里疼了一下,虽然不甘心,却觉得这是应然之事。   林津道“那你好好看,不够的话我再寻给你。”   “不必!”岑季白实在无法直视林津了。   林津这回不咳了,凉凉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还是好好看看,我怕虞公主再嫌弃你。”   “……”岑季白是真没词了,半晌,他苦着脸点了点头。心塞无比,无从解释。   林津让岑季白先去前朝,自己这才闷在小殿中笑了出来。他笑了一阵,腹中有些疼痛起来,这才止住了。心中又忿忿起来,抬手便将案上茶具悉数拂到地上,冷哼道:“成亲,哼……“   侍立在外的宫人听到屋中碎瓷响,正要入内查看,小刀忙扯住他。道:“只是公子碰翻了,无碍。”   作者有话要说:   拿命熬这章……最近太累了,周五再更下一章。周五可能会大修,重新定章分卷,但不会更改情节。只是让整体结构舒服一点。抱抱小天使们~ 第59章 焖蒸猪头   丧期届满,陵阳城内延期开业的新店,尽皆热闹起来。接连几日,陵阳城内尽是喧天锣鼓。好容易静了些,这一日,岑季白的车驾驶过张灯结彩的天字号街道,在一家湖州食肆门口停了下来。   这家店尚未营业,门口的招子飘飘摆摆,预示着三日后此间欢闹景象。   避过前几日各家新店的火热开业,李牧是希望三日后这家食肆能迎来更多食客。   实际上,整条天字号街道已被李牧暗中盘了下来,未来两三年间,陆续会有几十家这样的食肆在此落户。夏国二十三州,每一州将各有一家食肆,排布在街道两头,二楼三楼的雅间便以该州的名胜命名。加上北狄,虞国甚至西戎也各有几家食肆在此开设,做些各地的特色美食。而此条街道尽头,一处弦乐工坊更是为各家食肆提供乐师、舞伎。   敢以天字命名,自然是出于民以食为天的考量,李牧希望日后这条街面上的食肆成为普通人宴饮的常地。   陵阳一国之都,四方人士汇聚,也常有商队往来,在这里呈现异地风味,并不愁没有食客。况且,还有好奇的本地人常来光顾。想着这条街道上以后人流繁杂,李牧便在营业之初先请岑季白过来,看看这里的景象,也试一试湖州风味。   李牧很是费了心思,去湖州找了有名的几名膳夫,还有些伶俐学徒,专供这家湖州食肆待客。   岑季白下了马车,便见李牧抱着女儿素念,并素馨皆在门口等候。   “方才三哥还同我说,说你这位李掌柜有颗七窍玲珑心。”岑季白说着这话,林津也下了马车。李牧便向着林津拱了拱手,道:“侯爷过赞了,”转而压低些声音,道:“还要多谢侯爷相助,这条街面,可真是不好盘。”   “谢我什么,不过是请母亲给那户人家捎了句话罢了。”林津笑道,“你是溢价盘下来,又帮他另找了铺子,总不能再讹了你。”   李牧摇了摇头,道:“几百年老店,又是曾家的亲族,人家不愿搬也有情理,我是真拿他没辙。”   说笑着上了二楼,就近几个雅间,岑季白一一看过去,见有将军坡、平湖、滴翠谷等名目。林津径直推开了将军坡那一间,扯着岑季白进去了。里头四壁上还绘着将军坡景致,并有几行文字,简要说了些将军坡的典故。窗外便是熙攘的街面了,人声喧哗,若是不喜外头吵吵闹闹,将窗板阖上,便清静许多。   今日自然没有其他客人,李牧事先安排了饭菜,问过岑季白同林津,也没有旁的要加,他二人今日只想尝尝地道湖州风味。不一时,便有小二陆陆续续传上菜来。岑季白自然是同林津一案,主菜便是那道焖蒸猪头了。   小二操刀分肉,各备了两碟搁在林津同岑季白的食案上。林津尝了一口,有些惊艳到,连忙取了一箸放在岑季白口边,道:“果真是不错,你快试试。”岑季白看了看邻案上李牧一箸一箸小心喂食女儿的情形,忽感自己岁数又小了些。他心中暗叹着,也取了一箸,不甘示弱地递与了林津。林津含笑接过,礼尚往来的又回馈了岑季白一次,仿佛就是两个孩童在做着有趣的游戏。   蒸肉的味道的确不错,肥而不腻,香糯可口。只是世间美味繁多,不知李牧为何只对这道菜情有独钟了。他走南闯北这么些年,见过尝过的东西,不至于比不上湖州乡野间的一道猪头。不只岑季白好奇,就连林津也觉得李牧同这道菜之间一定有什么典故。闲话间,岑季白便道出了心中疑问。   李牧笑着答他:“殿下见笑了,不过是幼年一段经历,感怀故人罢了。”   李牧说那时年纪小,也不怎么记得了,有记忆的时候,已是在路上流浪了许多日子,总是饿着肚子。有一日晚间来到湖州一处乡间,农户家里飘出鲜香味道来,小李牧上前坐在人家门口,又冷又饿,走是走不动了,便多闻一闻这香味。主人家是一对老夫妇,看他可怜,便让他进了屋用饭。小案上满当当一只大盆,便是盛了只焖得皮肉酥烂,香气扑鼻的猪头。那夫妇没有孩子,便收养了李牧。乡里光景不好,这对夫妇也是只在除夕这一日蒸这么一回,吃上一回肉。现买的猪头刷洗干净,拿刀子割开头脸的皮肉,白酒、茴香、八角、柘浆并椒、盐、酱油等物腌制一昼夜,入大锅里煎得表皮金黄,再上蒸笼细蒸。为了这道菜,他的养父母总要提前两三日预备。李牧吃了三回蒸肉,养父得了怪病死了,买药的银子也赔送了家中唯有的几亩田地。养母日渐憔悴,只为人浣衣度日,李牧便给人家牧牛。只是不到半年,养母也去了。李牧留下无益,又是四处流浪起来。   听了这样的事,岑季白同林津都有些唏嘘。   往事悲苦,李牧说完这些,便觉心中有些沉重。小素念牵起父亲衣角,举着有些油腻的小爪子,堪堪只够得着父亲的脖颈,她挥手拍了李牧一下,不容拒绝的说了一个字,“笑。”   几人愣怔片刻,随后都是失笑不已。素馨一边递上丝帕,让李牧拭去油腻,一边摇头道:“ 不能再惯着她。”   岑季白同林津用过饭菜,知道李牧同素馨都还有事忙,便告辞离去。   李牧送他们上了马车,街头一位华服男子忽然转回头看着他,神情竟有些古怪。李牧看了那男子一眼,心下骇然,面上倒也不显什么,转身上了楼去。   岑季白同林津并不知道外头情状,只还想着李牧方才所讲的经历。林津忽然问道:“李牧所说,可是真情?”复又道:“他若说的是真的,又是谁为他赐字,教他读书……”   岑季白亦是不解,但观李牧情态,也不像是虚言。“他不愿说,总不好迫他。”看看天色尚早,岑季白转而道:“不如今日你回家中看看,你母亲独自在府中。”   “那你去哪里?”林津并不是很想回家,母亲总要提亲事,但他又应该回去看看。前几日二哥离了陵阳,家中只母亲在了。只是,他回林府的话,岑季白该去哪里呢?以岑季白如今的身份,去了哪里都让人家有些不自在,林夫人也并不例外。岑季白不想搅了林夫人兴头,自然不会与他同去。   “我回宫里去。难得你归家,林夫人该要留你了。”岑季白并没有旁的地方可去,他便是回了宫,也只在大夏殿的书房里。出了书房,没了国事做借口,上官缈要找他说上官诗诗入宫的事。他已经除服,又继了位,上官家总还是希望上官诗诗比虞国那位公主先入后宫。这宫里其他人也都不是省心的,因着宋之遥开了先河,岑季白也并不留宫里其他想走的人,额外发一笔银子,愿意领了银钱走的人便离开。但府库里能给出的银子不多,愿意就这样离开的人实在是少极。便又有人将心思打到他这里,园中要来个偶遇邂逅之类。岑季白每日只在大夏殿呆着,晚间歇息也在殿后小寝中,并不去寝殿休息。一则那寝殿还不曾翻新过,岑季白不想住夏王留下的宫室;另一则,便是不想在途中偶遇到不想遇到的人。   一国之主做成这样,也实在是委屈了。   “晚上让阿金将你的药送去,你明日再回宫吧。”反正林津这郎中令也是个白领薪俸的。   林津道了也可,便让小刀去买了些林夫人爱吃的点心果子。从前还有宋晓熹时常过府一叙,近来宋相抱恙,他便未曾到林府来。林夫人不知要怎么念叨他们这些做儿子的了。马车在林府门口停下,林津入府去,岑季白便回了宫里。   晚间岑季白正要就寝,阿金忽然来报他,说是侯爷回来了,带了李夫人入宫求见。   岑季白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位李夫人该是李牧的夫人素馨,心中疑惑于素馨为何这时要来找他,忙去外头正殿里见了他们。   “子谦出事了,”林津看了眼素馨,道:“周坊抓了他。”   素馨拜伏在地,急道:“陛下,您救救他吧。”   “怎么回事?你先起来,”岑季白忙道:“你爹爹呢?是他教周家人认出来?”   周慕邦花甲之庆,岑季白也允了周慕新告假,让他到陵阳为周慕邦贺寿。这些日子沈朗常在宫中走动,日日为林津看病,或许是被周家的人认出来了。岑季白懊悔于这份疏忽。   素馨摇了摇头,道:“是子谦。”今日在食肆,送走岑季白二人后,李牧便有些不对劲了。他与素馨本要往识香榭核账,那时却让素馨带着素念先去林府探望林夫人,等晚间他来接她们母女。一直在林府用了晚膳,素馨还不见他来,正要回家里去,随侍李牧的白桦忽然送了沈朗到林府来,说是陵阳府君亲自带了人,将尚在识香榭理账的公子抓走了。他午后便去接了老爷,换了装扮从后门溜走,李牧让他留意着识香榭,如果有人来抓他,便带老爷到林府寻她。   “周坊抓子谦?他犯了什么事?”岑季白实在是不明白。   “陛下,子谦是您的小舅舅……”素馨深吸了口气,说出惊人的话来, “白桦转告我,李牧说他今日在街头,教周墨认出来了。陛下,子谦本为秦姓,是……是秦夫人的弟弟……”   “你说什么?”岑季白惊问道。   素馨跪倒在地上,焦急道:“秦家一门惨死,只有他逃了出来。陛下救救他吧。”   岑季白一时间千百种念头转过心上,跌坐在长案后头,如果李牧本是他的亲族,周家人认出他,那他布下陵阳城这盘棋,就全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回来了!子谦的身世揭晓啦~~   这个故事大体上会比较平顺,矛盾和阴谋都作了弱化,没有那么激烈,不会有人受到太大伤害。所以小天使们先前担心三哥被虐什么的,完全不会有的。但也不是什么爽文,虽然连重生与生子这样不科学的事情都发生了,但三年之内解除忧患国富民强这种事情蠢作者设定不来,所以时间线只好拉得长一点。算是很平淡的治愈过程吧,到后期会慢慢写得开心欢乐的。   谢谢TT口TT的□□*1   谢谢天网灰灰的地雷*1   谢谢安然小鱼的地雷*1   谢谢执手看灯的地雷*1   然后,最近真的很忙…………(━┳━ _ ━┳━) 第60章 动乱   “让他们动手,赶在周家找上官腾之前。”林津看了看岑季白,道:“周家还不知那些产业是你的,再晚怕就来不及了。”   岑季白摇了摇头,道:“谁不知仁和记同林家关系匪浅,我们今日出宫见了李牧也不是什么秘密。周坊既然敢明目张胆地抓人,我们的人便不可能还安然留在周府。那时候,上官腾应该已经在调兵了。”岑季白心中一沉,立刻站了起来。   “去仙子山。”   李牧一事,的确打乱了岑季白原有的安排。   上官腾是执金吾将军,从王宫到陵阳城内守卫,都由他布署。历代以来,禁军皆由夏王本人掌控,执金吾将军虽是势大,但护卫了一届国主,也就该回乡养老了,不会给夏王造成什么威胁。   只是,这世上又能有几个人甘心放下权势。上官氏百年间出过两位执金吾,护卫过三任夏王,而今,他们是岑季白头上悬着的利剑,还是一柄一碰就要见血轻易摘不得的利剑。   岑季白若是从外头调兵回陵阳,只怕兵马还未进入陵阳城,上官家那柄剑已经落了下来。   因此,他与周慕邦议定,借着太尉寿宴,各地周氏后人回陵阳贺寿之际,岑季白的人混在周氏车马中,一起进入陵阳。寿宴当日,上官腾定然携内眷往周府祝寿,他的兵马这时候便只能等在周府之外。   于寿宴当日,岑季白除了上官腾,而周家一门齐聚陵阳,岑季白当然也不会放过,自是要一网打尽的。   这本是一条好计策,陵阳百姓也不必承受战乱之苦。但现在,周家发现了秦牧,他跟秦牧往来密切,周家势必料定他已知身世。如此,安插进周家的死士,自然是尽数折损了。   周慕邦自然去找上官腾,泄露他的一应安排。既然是生死关头,这两人狗急跳墙,该是要谋反的。此刻,外头宫门处守满了上官腾的人,不可能放他们出宫。只有仙子山马场过于庞大,那里的禁军戍防最弱。   岑季白如今唯一的选择,便是往仙子山去。   仙子山在王宫东北向,因为这一片马场太大,实际上已经超出了陵阳城的范围。王宫东北侧的宫门打开,原本是王室子弟的武场,供骑射训练用,最外侧便是陵阳城东北方向的城墙了。夏王广不满于原有的武场过小,便打通了城墙,与郊外的仙子山并在一起,专供他驯养良驹。因此,岑季白若能到仙子山脚下,便已经是出了陵阳。   岑季白刚说完去仙子山几个字,江平便跑了进来,急道:“陛下,上官将军得报,宫中闯入刺客,他带了许多兵马,正往大夏殿来。”   “他才是刺客,混账……”林津骂了一声,又道,“带你的人,跟上。”   大夏殿这里是江平护卫,但他手底下只这么些人,并不能抵挡多久。倒是去往仙子山途中,他们能抢下小宫门,拖延上官腾一点时间。   殿外有岑季白同林津先后入宫的马车,阿金阿银迅速去解下绳索来,一共也只有四匹马。岑季白与林津共骑,阿金同阿银一起,剩下素馨同江平各一骑,江平所带的禁军等人便只能跑着往马场去。后面喧哗声渐起,是已经有追兵过来了。   好在小宫门的守卫尚未得到上官腾传令,留下人看守,岑季白一行便到了马场,换了马往仙子山而去。马场的守卫亦是糊涂,莫名看着年轻的夏王深夜里到仙子山骑了马远去。过不多时,又有一众禁军追来,喊着陛下遇刺,遭人掳走了。马场内巡逻的禁军便一起追了过来。   江平急得没法子,便也喊起来,说刺客在后头,让听到他传令的禁军保护夏王。一时间吵吵嚷嚷,乱乱哄哄,马场内的禁军不知道该听他的还是听后头追兵的。后头追的人是上官腾,众人见是执金吾将军,自然听他的,又往前头江平这里追来。   岑季白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借着月光,只是听到后头远远近近的急促呼吸。眼看他们绕过了仙子山,林津身子晃了晃,却往一侧歪倒去。岑季白慌忙勒住马缰,下马扶住林津。   “走,你快走……”林津有些说不上话,不停地喘息。   “你到底怎么回事?”岑季白心里着急,林津近些日子过于反常,先前只说是服药的缘故,到底什么药是会让人如此不适?   林津试着推他离开,无奈已是痛得脱力,推他不动了。   岑季白一把抱住他放在紫电鞍上,翻身上了马,便带着他一起往北而去。   仙子山这里已是陵阳城东北郊,远远地听到后头禁军呼喊,岑季白看着林津痛得面色苍白,下唇咬出血来,便知道是不能再跑了。急迫关头,一瞬间转过无数念头,也只剩下一个危险的主意。   他问素馨道:“这里的别院还能用吗?”   李牧虽然搬去城内,但他在城郊原是有两处居所的,一北一南,北边这座,岑季白记得,是离仙子山不远。若是素馨来得及为他们做些容貌上的遮掩,或许能避过一时。   “能。”素馨已经镇定下来,“侯爷不能再耽搁了,他受不住。”   岑季白便令阿金、阿银去萧州调兵,小刀带了林氏家令往射声、长水两部,再转往西北传信,又令江平往北境求援。   “你也走,快走……不要管我。”林津痛得面上冷汗频出,仍是咬牙道。   “无妨,”岑季白抱住他,宽慰道:“他们只当我往萧州去了,眼下这里反而安全。”   “不成,我……”林津有些犹豫,无论往哪里去,上官腾或许早在路上作了防备。但留在陵阳城,万一被人发现,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但他自知,恐怕是劝不走岑季白了。   “陛下,臣带人将追兵引开。”江平请命。   岑季白点了点头,“你自己小心。”   紫电同银霜两匹马实在太打眼,岑季白便让阿金阿银换了它们,他骑着匹普通的黑色马匹,载了林津,跟着素馨往别院去了。   那处别院只留有两个老仆看守,开了门后,素馨便带着岑季白去了卧房,迅速为林津诊起脉来。   过了一会,素馨松了口气,道:“还好,休养两天便是了。”   老仆打了水来,另取了些花花绿绿的粉末过来,素馨接过这些,便让他们出去了。转而对岑季白道:“委屈陛下与侯爷,先换换容貌吧。”   岑季白按照素馨所说,在自己脸上抹了层淡黄色的泥浆。林津腹中疼痛,抬不起手来,便看着一脸腊黄色的岑季白上手给他抹泥。脸上伤痕都全覆盖住,岑季白这才作罢。   缓了一阵,林津痛得不是那么厉害了,总算有了力气说话,却是别过脸去,不忍看他,道:“……丑。”   扮妆这回事,要扮得好看是不容易的,但若是要扮丑,也就很迅速了。三人赶着时间,自然不可能扮个好看的模样。等到林津有力气说话的时候,岑季白已经成了个容色沧桑的中年男子了。   林津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的脸色是腊黄腊黄,上头还有不少麻斑。   老仆拿了衣裳来,岑季白迅速扯了两人外袍,换上粗布衣裳。那两件华美的袍子便扔去灶下烧没了。   岑季白还没缓过气来,外头便传来“砰砰”的砸门声,带人过来的,竟然是陵阳府君周坊。也不知李牧这处别院,周坊是否查出来了……   “可有见到两名华服公子,其中一个脸上带了三道伤疤?”两名老仆打开房门,便有禁军上前问道。   老仆夫妇俩摇头,老仆道:“这两日小女同女婿回门,女婿不服水土,一直病着,因此小老儿夫妻两个这两日哪里都不曾去,家中也未曾有外客来访,更没见什么华服公子。”   “让他们出来,要查验。”那禁军道。   老仆一听可着了急,道:“这可不成,大人您行行好吧,小老儿女婿病着呢,受不得风。”   “进去搜!”周坊不耐与他们歪缠,岑季白一行是从仙子山出来的,夜里看不分明,大队人马该是往北面去了。但也有可能是躲在了这些郊外庄户人家里,因此上官腾王北追去,留下他在北郊查验。   只是搜了一圈,并没什么可疑的人物。周坊抬抬马鞭指向岑季白,问那老仆道:“这人是哪个?”不知为何,他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人。   “是犬子。”老仆道:“是个不成才的,爱在外头混日子赌钱。”说到这里,便是气得长叹。   岑季白作出羞愧的模样,低下头去。   周坊看了看院子里栓着的两匹马,觉得不错,便令人上前解了下来。“庄户人家,养得起这样的马?”周坊似乎对两匹马很感兴趣。“莫不是偷了宫里马场的吧?”   岑季白看他目光在两匹黑马上流连一下,心里实在怕他起疑。转而想到周坊是个莽夫,便暂且宽了心。   “大人,这是小老儿家耕地推磨的马,全靠这两只畜牲养活了。”老仆解释道:“小老儿夫妇都紧着这两只畜牲,真是比儿子还好些。”   周坊不爱听这些俗话,摆了摆手,让人将那两匹马牵走了。   “大人,大人……”老仆显出不舍来,却不敢违逆他。只好送了这些人出门。   等人走远了,火把都瞧不见的时候,院中众人才算是松了口气。   “不该带那两匹马回来,恐怕周坊回过神来,要起疑了。”岑季白有些后悔,当时急着到这里,疏忽了。   他扶着林津往屋内走去,一边想着,这里不能久留,可林津这状况……   林津也知是自己拖累了岑季白,若非因他的缘故,这时候,岑季白其实往南也可,往北也可,是不必留在陵阳城郊提心吊胆的。他往床上坐下,平静道:“你走。” 第61章 仓惶   “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你这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岑季白却是道:“都这关头了,还瞒着我?” 这才是最让岑季白忧心的事情,他们现在是要逃命,而林津根本连逃都逃不了。   “……我没事。”林津摇了摇头。“沈叔不是说了吗,只是……”   岑季白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不肯说,我去问素馨,她不说,就让李牧烂在陵阳大牢里头!”   “不可,”林津急道:“李牧教人抓了,沈叔同素念也都在陵阳,她现在不好受……”   “那你说?”岑季白何尝不知道这些,但林津的状况,他一定要弄个清楚。   “不说,”林津苦笑道:“你的事不都瞒着我……”正因为是这样关头,更不能说了。岑季白若知道他为什么搞成这样,就算不喜欢他,也是不肯扔下他不管的。   “我去问素馨。”岑季白说着就要踹门。林津忙叫住了他:“等等!”   林津扯了被子拢在身上,默了一会儿,终是下定了决心。岑季白肯定不会不管李牧死活,可素馨被他追问,该是要道出实情了……   思及次,林津开口道:“早在你去桂花巷的时候,我便见过沈叔了。也不是什么风寒,是……”林津深吸口气,道:“我请沈叔配了药……逆阳方。”   “什么?”岑季白觉得自己听错了。   “你没有听错,是……是那种药。”林津不敢看着岑季白,兀自说道:“我喜欢一个人,一个……男人。”   “喜欢……喜欢你就服药?” 岑季白已经说不上是气还是恼怒,浑身犹如灌了重铅,心中更是疼痛得厉害,有些喘不过气来,“谁?”   “他家里重子嗣,不能育子的话,我不能同他成亲。”林津手扶在小腹处,那里又开始隐隐作痛了。男子本不能生育,是用了药后长出子宫来,长一个本来没有的东西,自然是要痛的。   “是他逼你?谁?他怎么敢?我……”岑季白更是恼怒。   “不是逼我,是我情愿。打小就喜欢他,这么些年……同大哥起争执,也是为这事。你走吧……”林津低声道:“你救了我几回,这一次,不能再拖累你。”   岑季白怎么也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林津离开林府,只为避开家人,方便他服药,进了东宫当值,也是如此。从头到尾,不过是在利用他。他以为他们算得上知交,但这样大的事,林津却瞒他死紧,还串通了沈朗骗他。   他实在是愤恨极了,又可笑极了。这么些天来,他眼睁睁看着林津喝药,喝药的时辰,他比小刀记得还准,可……连药资都是他出……岑季白气得要死,林津这一次未免欺他过甚。   他的脾气算不得好,这一世格外坏了些,手段贯是阴狠。但他气了一回,看着林津咬牙忍着不适,终于也没发出脾气来。   “你将药停了,”岑季白双手在脸上抹了一把, “你喜欢谁,我让他嫁给你。国君赐婚,总是要嫁的……”复又发狠道:“他家里重子嗣,让他自己生,让他自己生!”   林津看着他眼睛发红,知道是将岑季白惹急了。到这关头,他已经不在乎岑季白待他是个什么意思了。“当然干我的事!我……容不得他跟旁人有孩子……妒忌……”   岑季白还想说些不要林津用药,要用也该是那个人用的话,但他实在说不出口。要为林津与那个人赐婚,岑季白话说得快些,其实并不能做到。如果他知道那个人是谁,肯定会先杀了他。   “那你还回北境吗?你这样,恐怕上不得战场……”待他嫁了人,也就做不成将军了。   林津沉默着摇头。   喜欢一个人,不做将军,大约也没什么关系……岑季白推开门,朝外头走去。他一直担心的,会失去三哥这件事,果真是发生了,可他没想到是这样的方式。在他设想的将来,林津是会成家的,有个和睦的家室,子孙绕膝。连云关一战成名,少年封侯,志得意满;父母兄弟,娇妻爱子……世人想要的东西,他都捧到林津跟前去。   他都捧到林津跟前去……   他走出房间,失魂落魄的,神思也有些恍惚。素馨在院中石几旁闷坐,看他这模样,有些惊骇地站了起来,道:“陛下……”   岑季白回过神来,思及李牧,本就沉痛的心口又添些闷气。无论前世还是这一世,李牧都助益他良多。可这人两世里,都是凄惶下场……   岑季白勉强宽慰道:“你不要担心,你父亲同女儿在林府应是无事,上官腾毕竟还要借林府牵制援军。子谦……当也该无事。”   素馨眼中满是红丝,道: “子谦白日里不安,我该问问清楚。”   只要子谦昨夜无恙,上官腾便一定会留下他。“等援军到了,不管上官腾提什么条件,寡人都会保全他。”只要留得住,李牧这个人,岑季白是一定会保下的。他虽身为国君,其实得到的东西并不多,能尽心待他的人,更是极少了。   素馨点了点头,又道:“此处怕不能长留,万一周坊醒过神来……今夜妆扮匆忙,方才他倒是多看了陛下……陛下早些离开罢。”   岑季白往林津所在望了一眼,沉默起来。   素馨正要再说些什么,外头忽然响起急促的拍门声。两人都是骇然,林津也从门内走出,心忧不已。   “谁啊?“老仆应了一声。   却听门外之人应道:“是我,吴卓,孙老伯,你开开门吧。”   听到这声音,众人都是松了口气。素馨抢过去开了门,吴卓见是素馨,惊喜道:“素姑娘,你在这里?”   素馨忙让他进了院子,又阖上大门。   “我押货回来,接到子谦传信,要我带你……子谦呢?”吴卓看着素馨,急道:“他怎么了?”   素馨摇头,吴卓这才看见院中立着两名陌生男子。“他们?“   岑季白看林津走出来,似乎是疼痛缓解些,并不像方才虚弱得厉害,便问素馨:“他现在可能骑马?”   吴卓听到声音才知分明,来不及疑惑这许多,看到素馨点头应下岑季白的话,便接道:“我骑了马来,就在外头。“   “此处不要再留人。”岑季白扯了林津往外头去。留在这里担惊受怕,不如早些离开。素馨同吴卓,两名老仆,禁军都无人识得。离了这处庄院,他们都不会有事,只他同林津怕被人识得。   林津挣脱他,火道:“你带着我,能走多远?”   岑季白并不答他,只是执意拽住他往外头去。若是往深山林子里头走,只几个人,也很难被人发现。   “你……”林津这回挣不脱岑季白了,咬了咬牙,低声道,“我不能走,”他问素馨道:“那种药,断不得,是不是?”   素馨也急得没法,应他不是,不应也不是。这处宅院里是没备齐草药的,林津今夜在林府已经服过,明日的药只能他们去找村医一味一味地凑。但这关头……   “侯爷,如今……”如今自是性命要紧。   林津明白这道理,只是……他看了眼岑季白,终是道:“走吧。”至少,不能再让岑季白陪他耗在这里。   远处隐约传来些声响,吴卓趴在地上听了一回,急道:“有人过来……”   “我去引开。“吴卓站了起来,说着便要往门外去,虽不明所已,但岑季白同林津这模样,显然是在避祸了。   “不行!”素馨急道:“你……你不知详细,怎么引?我去。”   “素姑娘,子谦要你多加小心,离开陵阳……”吴卓从袖子里取出一卷小小的帛书,有些愧悔,这是白日里李牧用信鸽传给他的。“他本要我去林府接人,但回程中戒严,耽搁了……”   “爹爹与念儿都在城内。”素馨已开了院门,“你是要同我争下去,还是早些引走他们?”   吴卓只好跟上她,二人转眼间消失在夜幕中。   岑季白同林津向着另一个方向行去,虽然骑了马,但林津不时有些疼痛,实然他们是走不得多远,何况又是黑天里。而天有不测风云,这才离了屋檐下不久,雷声轰隆,竟是下起雨来。   岑季白心中恼怒,路上湿滑,又是山路,他便扶了林津下马。四处寻不到什么避雨的山洞,豆大的雨珠子浇在身上,当真狼狈得很。   林津拧了拧衣上雨水,一手扶着树干,摸索着往前,苦笑道:“脸上抹的东西也全浇没了,这回是真见不得人了。”   岑季白牵着马走在后头,一路上默无声息。他从来不喜欢雨天,一下雨准没什么好事情。不时有闪电一道,更是晃得他心惊。   到了一处平缓些的地方,雨仍是大着,两人谁也看不清谁,又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湿滑山路,便不再前行。岑季白借着偶尔的闪电光亮,牵着林津往空旷些低矮些的地方。   好在没过多久便是天明了,暴雨歇了下来,晨光熹微时,岑季白拖着教泥泞泡得发胀的双腿,扶着林津往一块石头上坐下。   折腾了一夜,饥饿倒还不显,唯是渴得厉害。岑季白四处看了看,再看着山下地势,更有些愁闷。误打误撞上了摩岩山,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他看见不远处有株野枇杷树,黄灿灿的果子正是当时,便取了佩剑要去砍斫,然而树上盘了只金黄小蛇,岑季白知道这山里毒物多,那枇杷该也是不干净的,便又退了回来。   林津看岑季白面色凝重,沉闷道:“是我累了你。”   岑季白仰躺在山石上,仍是沉默。   这一夜里无论林津捡些什么来说,岑季白总不肯理会。林津望着远处一两道青烟,知是山里人家烧火做早饭了。身上又有些疼痛起来,林津艰难地撑在石头上,道:“你留在林子里,等援军到了,自会来寻你。我……我要下山。” 第62章 爱错人   “你还要不要命?”岑季白坐了起来,身上疲惫,让他愈有些气极。   林津自嘲道:“你大概同我大哥二哥是一样的,觉得我自甘下贱了……就算喜欢男人,娶十个八个放在家里不行,非要……“   “你爱错人了……“岑季白并不想听林津说出些什么他同那个人情深义重,所以甘心自己服药的话。“那人若真是有心,怕不会让你受这些苦。”   林津苦笑道:“他当然不让我受苦,他根本没想过要娶我……但我若是连个孩子也不能给他,那也不用嫁了。他这人……喜欢他能待他好的人,总是不少。到时候长长久久,圆圆满满的……”说到这里,林津停顿片刻,涩然道:“你说,到时候,我能不能看得下去?”   岑季白将拳头捏得死紧,往石头上狠锤了一下,吼道:“你喜欢江平是不是?你敢往山下走一步,我定斩了江氏一族!”看见林津诧异的眼神,岑季白只觉心如刀割。他缓了口气,道:“打小在一处,你又入了禁军……江平是家中独子,前后七八个姐妹,确实重子嗣些……但我竟不知……”   林津不知道岑季白怎么会想到了江平,古怪道:“你……江家对你也算忠心,如今在洲往北境求援,你还……还……”   岑季白背过身去,低声道:“江林两族世交……你们自……你不要往山下去,我便不会……江平的夫人,和离便是,我来指婚……”岑季白说不下去了,只是道:“你不要往山下去,我让他……”   “不是他……我……你让我试一试,若是果真不能,那就算了……”林津不知道江夫人怎么也倒了霉,只捂着小腹,忍痛道:“就不嫁了,是我求不得,自幼便是如此……是我求不得。我就看着他夫妻恩爱,子孙绕膝,看着他…… 你们该是欢喜了,大哥二哥,父亲母亲,还有你……”   林津站了起来,对着岑季白的背影道:“你不要拦我,也不要跟着我。我一直对不住你,这么些年……我欠了你也不止一条命,大不了就还你罢,从这里跳下去,倒离村口近些。”   “你胡说什么?”岑季白转过身来,“你欠了我不只一条命,这样还我?”   林津咬着牙,一字一字道:“……是你自己多事……”   “你……”岑季白教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胸口起伏着,急促呼吸了几口,见着林津执意要往山下走,又道:“山下禁军不会放过你……就算你找到村医,既是秘药,也未必能凑齐,就算你凑齐了,那些药那些人你信得过?”岑季白看着林津并不听他言语,步履艰难,一点一点往山下走,他终是道:“这山里有医师。”   林津回过身来,不知这话真假。   “我带你去找他,他那里草药倒齐……”岑季白走到林津跟前,将他托到自己身上背起来,再往山里走去。   山里毒物多,林津恐怕避不过。   “小初……你……”林津木了一会儿,迟疑道:“你不要骗我……这件事,我……”   “不是骗你……”岑季白语声沉闷,“当年为了周夫人,陵阳周边的医师,我是寻遍了的。”   陵阳周边的医师,岑季白确实是寻遍了,不过那却是前世之事,也并非为了周夫人。   陵阳城周边一山一石,虽然没有亲往,地图却一直刻在他脑子里,尤其是北郊这一带。昨夜即便仓惶难辨方向,到了晨间日出,看着山下地形,他也知道这是摩岩山。知道摩岩山深处,沈夜一直隐居于此。   作为沈朗的师弟,沈夜的医术也极是不错,只是不到万不得已,岑季白不想招惹他。   上官腾若是知道先前岑季白就在周坊眼跟前,周坊却愣是没认出他,反而满心欢喜地抢了马匹走了,大概是会气死的。   他一直追到了陵阳城郊,虽是夜黑难行,但这些人一路往北逃去,不用多想,肯定是去找林家军求援了。毕竟,林津是跟岑季白一起逃走的。上官腾必须追上他们。   昨日晚间,周慕邦来找他,说是岑季白要在寿宴上暗杀他,起初他还有些怀疑。但周慕邦带来的人拖出一个打得半死的男人,由这个自称是南军尉率的男人说出寿宴当日的详细计划时,上官腾联想到岑季白让林津作了中郎令,自平乱后那支南军又一直盘桓在萧州,这事情便信了有□□分了。既然岑季白想要杀了他,他便只好先下手。陵阳城内只有禁军,只听命于他。只要他们控制住岑季白同林津——这当然是很容易且可以控制住的,挟国主令诸臣,不止有生机,或可谋无限荣华。虽然戍卫大夏殿那些人是中郎令江平所率,未必受他控制,但上官腾毕竟是有十万禁军兵权在手的。   周墨街头那一瞥并不能确定对方就是秦牧,毕竟秦牧出逃时还只是个十岁孩童,今日又只是远远地一见,不可确信。因此,周家便想抓了秦牧问个究竟,但秦牧躲在识香榭不肯出来,那里的护院会些武艺,想要不声不响去抢人是不太可能了。而秦牧的妻子进了林府,到晚间还不肯出来,愈是让周家着急。岑季白安排的人还在他们家里磨刀霍霍,这把刀随时可能挥向他们,实在是拖延不得。那些人都是死士,嘴巴不好撬开,周慕邦也担心若万一那人不是秦牧,他对这些死士有所作为,以后让岑季白知道了要不好。最后,周坊去抓了李牧,用的是他欠缴税款的罪名,想抓了人来验证。尽管李牧死不承认,但周墨这回却看得清楚,眼前这人的确是秦牧无错。当年秦家灭门有多惨,秦牧对周家有多恨,这都是周家明了的事,如今秦牧同岑季白掺和在一起,岑季白想对付他们的心怕就有九成了。再一想到家中那些死士,想到岑季白含着笑将这把刀架在了他们脖子上,惊出一身冷汗的周慕邦迅速到上官腾那里吐露了寿宴当日的安排。   上官腾立刻下令封锁陵阳城门,并派了人在通往萧州、安夏的路上拦阻,仙子山那一带自然也派人去布置了,并即刻带了人去宫里想要制住岑季白。但仙子山实在太大,岑季白又抢了先机,竟然真是从宫里逃出。   眼看着前头的人是追不上了,上官腾只好折返陵阳。王宫里,周慕邦同上官缈都急得踱步,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转个不停。   “别转了!”上官腾歇在坐席上,喘了口气,问周慕邦道:“那个秦牧,可还活着?”   “这都什么关头了,你还管什么秦牧,他是死是活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周慕邦气急败坏,“你手上十万人,十万人,抓不到一个小儿?”   “呸,老子今天先宰了你信不信?”上官腾拔出剑来,道:“蠢货,若非你抓人走漏风声,本将军何至于如此被动!”   上官腾被他拔剑的动作骇道,气势便弱了下来,分辨道:“若不确认那是秦牧,又何从推断那小儿有心谋算周家,这么多年,他一直……”   “是,你这老贼本来是要谋害我一家,如今我且杀了你,向陛下请罪,道是被你蛊惑,误会陛下是被刺客掳走,才一路追踪。”上官腾想起周慕邦同岑季白的安排,心里就更是来气。   周慕邦不屑地哼了两声,道:“他不会信你,早对你动了杀心了。”   “混帐……”上官腾咒骂一句,复道:“将秦牧送到林府,同林夫人等人一起,好生看押起来。将宋家的人也看起来,若真有援军,先将他们架到城楼上去,我看他们敢不敢破城!”   周慕邦连连称是,他怎么没想起这一点呢,这便亲去提人了。   “父亲,”上官缈不安道:“陵阳事变,即便南军同林家军没有收到求援,也瞒不住太久。”   上官腾长叹一声,道:“当务之急,是将岑季白找到。”若是岑季白有个好歹,其他世家势必不肯罢休。若是岑季白能完好地落到他手上,其他世家便就做不得说不得什么了。   “若是找不到……”上官缈道:“岑季白不可小觑,年前在北境,那许多北狄人设伏,不也没能杀了他?父亲起事,太仓促了。”   “仓促?为父若不起事,怕你没有命了!”上官腾虽是这样说,却也懊恼不已,道:“你带你母亲侄儿收拾细软,先离了陵阳城暂避。”   “父亲!”上官缈急道:“父亲这是何意?”   “别管了,回府收拾东西,我叫你哥哥送你们。”即便有宋相等人在手,外头援军投鼠忌器,但也只拖得一时。林家军威名在外,加上萧州的兵马,上官腾这十万人实在抵御不得。他更怕城里动乱,百姓起事。   如今,北狄是让林家军打怕了,虞国那边有亲事系着,怕还是相帮岑季白的多一些,西戎虽有野心,但目前的局势,他们怕也不会出兵。上官腾深感无力,只能让妻儿老小先出城暂避。   “父亲。”上官腾二子上官经武匆忙推门而入。   “何事?”上官腾看他匆忙,不由得也悬了心。   上官经武回禀道:“昨夜周坊在陵阳城北郊一户宅院周边搜了一夜,追了两名可疑人,今日仍在搜寻。跟随他的禁军同儿子报备,是发现岑季白身边的近卫了。”   “当真?“上官腾从坐席上站了起来。   “该是真的,周坊今晨取了户簿,又找了村中里正,要一一验明北郊住户身份。”上官经武道:“要不要儿子与他多派些人手?”   “派,派!”上官腾急道:“你也去,亲自守着,千万不要让人跑了。”   “儿子遵命。”上官经武得令,便调了人往北郊去了。 第63章 活人不收   岑季白并不知道山脚下这一上午又多出不少人来搜寻他们,山间雨后格外难行,他背着林津沿着小路往上,也不知能不能在天黑前找到沈夜住处。   林津几次要下来,岑季白却是不肯,也不再说什么话。林津许多疑问不得解惑,只能看着脚下这条泥泞的小道越往山中深处去。   到了傍晚时分,看着眼前一片花草繁茂之地,远近树木皆被斫尽时,才见到一片房屋。这山里倒真是有人家的。   “你背的是个活人?”端着晒箕的中年男子遥遥看着他们,等他们近前些,又说道:“活人不收,麻烦。”   林津疑惑不已,却听岑季白道:“他来看诊,知道你的规矩,我出诊金。”   “什么规矩?”林津被岑季白放了下来,他们一路上没有吃喝,到了这处民居,岑季白也没有力气再背着他了。但他还没站稳,就听见这样古怪的问话。   “我这里诊金高,常人出不起。”中年男子便是沈夜了,他放了晒箕,一边嘻笑着一边来捉了林津手腕,片刻后,皱着眉道:“你要看什么诊?”   “你是医师,不知他看什么诊?”岑季白来此求医,却没什么好脾气。   沈夜也毫不在意岑季白语气态度,目光凉凉地扫了林津一眼,道:“也是个情种子,呵。”   林津面上飞红,也不知是该羞还是该恼。   “行了,行了,进屋吧,许久不治人了。”沈夜领着他们进屋,便对林津道:“你在此歇着,山间虫蛇可多,不要乱跑。”   岑季白同他走出房间,沈夜又指了一处屋子,道:“那里是膳房,缸里有米,有面,有腌肉,你去弄些饭菜。”   “我不会。”岑季白倒是没什么胃口,不过听了这话才醒悟过来,他与林津是饿了整天的。但饭菜么,他确实不会。   沈夜上下打量了岑季白一眼,虽然穿得破旧,又满身泥泞的。但看他气度,大约不是个会造饭的出身。他并不关心岑季白是何种身份,因何到此,反正来这里的无非是两种人,活人同死人。抛了个“要你有何用”鄙夷眼神,沈夜先行入了膳房,无奈道:“添柴。”   林津在房中歇不住,觉得这医师同岑季白都有些古怪,却又说不清古怪在哪里。一日未曾进食,身上衣物先前被雨水泡得透湿,满身的泥泞,也实在是难受。想要去膳房寻岑季白问个清楚,又知道岑季白不肯与他说话,还在气闷。林津想着,若他告知实情,不知岑季白又会作什么,将汤药泼了再不许他用还是欢欢喜喜的?   林津想不明白,却不能不去看一看岑季白。   膳房中没有草药清苦味道,反而传出些米饭的香气。林津扶着门框,看着岑季白矮身在灶间添柴,一时心中百味杂陈,又满是情意鼓荡。   “小初,”林津也走到灶间,看到岑季白脸上两道黑灰,止不住笑了一声。“你不要生我的气。”说着便要岑季白起来,“我来,你去一旁歇着吧。”   林津知道岑季白素来是对火焰有些不喜,甚至是畏惧的。   沈夜备了米肉下锅便去配药,只留下岑季白在膳房看火。锅里不过是一锅肉粥,加了几枚带壳的鸡子,预备取些酱菜出来,便凑成简单的一餐。   “小初。”林津笑道:“你怎么不应我?”   岑季白仍是不应,只坐得老远地往灶里添柴,灶间火势熊熊,更灼得他心里慌乱又烦躁。   林津遂抬手在他脸上轻轻捏了捏,“是我不好,不该说那些话。”   岑季白侧了脸去,闷声道:“别拿我当小孩儿。”小孩儿才捏脸呢。   “小初,”林津仍是笑道:“不是拿你当小孩儿……”   “唉呀,糊了糊了……”沈夜拿着配好的一包草药,从外头跑了进来,慌忙退了灶中干柴。“全糊了,你……唉,你们闻不着吗?”   岑季白同林津这才注意到房中焦糊味道。   三人沉默着用了饭,岑季白找沈夜要了些干净衣裳,又弄了些热水与林津沐浴。等林津收拾干净,炉上的药汤也差不多好了。   林津左等右等,等岑季白自己也沐浴过了,正要好好盘问他,岑季白却又要往外头去。   “你去哪里?”外头已是黑尽了,林津实在不解。   岑季白总算是同林津说了句话,没好气道:“劈柴,晚间烧得多了。”   林津在后头笑了一回,轻声道:“你早些回来。”   岑季白顿了顿,回转身来看了他一眼,林津扶着门框,披散的长风教山风拂动了,轻飘飘晃动着。他想,林津此刻该是欢喜了……   “山里夜凉风大,进屋吧。”岑季白说了这话,便提着那只灯笼往柴房去。他渐渐隐没于墨暗中,林津望不见他了,他也望不见林津,只那屋子里有烛火的昏黄光晕,是暗沉的山间一颗小小的星子。   岑季白折了方向,往另一头去了。   沈夜素有鬼医之名,脾气古怪,性情孤僻。乡民传说,他这人是专给死人治病。岑季白虽知这传说荒诞,但也的确不想招惹他。沈夜同沈朗不和,岑季白也不可能借用沈朗的关系说动沈夜配药。   这山里只有两种人,活人同死人,活人试药,死人剖尸。沈夜先前在秦州时买了活人试药,事情惊动了官府,这才逃离秦州,辗转到了陵阳。陵阳城北郊乱葬岗,无人认领的死囚尸身,主人家抛下的婢女男仆,若有刚刚死去不久的,沈夜找村中人背到山里,一个个剖开看人身构造。乡民不知究竟,传说便愈加离谱,说沈夜是治好了死人,与他做活。他家中财富不知凡几,都是这些活过来的死人替他挣来。若有人找他看诊,他也不收诊金,只要人试药。村中大有出不起药资诊金的人,若病得重了,便往山里寻他,病愈后再试药,死的有,活的也有。若试得死了,也是命里不好,逃过了一劫,却逃不过另一劫。大抵上,算是活的一半,死的一半。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便是乡民也不愿向他求医。   人尚如此,被他试药的山间畜牲,就不知有多少了。   先前熬粥,岑季白还特意问过沈夜,这缸里是腌的什么肉。   沈夜嗤笑道:“死物不好吃,这是现杀的生鹿腌制。”   岑季白有些干呕,听这意思沈夜似乎是吃过些什么死物的肉了。晚间时他到底没用那肉粥,只食了两枚鸡子。   这夜里,沈夜领他入了一间药房,里头一股子古怪味道,四周笼子里养着不少蛇蝎毒物。岑季白今晚要试的,是沈夜两三月前新捕的一条红皮黑点的毒蛇。死在它毒牙下的畜牲已经不少,也有教沈夜救回来的,但活人试这毒,岑季白是第一个。   沈夜挽起袖子,有些跃跃欲试。   岑季白既受不住这满屋子古怪又腥臭的味道,也受不住沈夜那一脸兴奋的狂热神色。他皱着鼻子,将腕子露出来,搁在木案上。   “你放心,我取些毒液涂在你伤口上,剂量不大,死不了。”沈夜要先试试这种蛇毒在人身上有些什么反应,剂量是一点一点加的。   他先用夹子困住毒蛇,再开了蛇笼,本是预备让那毒蛇咬住木棍,吐些毒液出来。谁知道,大门却被人踹开。   “小初!”林津踹开门,没想到是看到了一屋子毒物。   他在房中坐了一会儿,忽感古怪。岑季白要去劈柴,怎么先就沐浴更衣呢?联想到早些时候沈夜说他的诊金太高……林津极是不安,循着有灯火的去处,便到了这养着毒物的屋子外头。隐约听到人声,又没听清是什么,着急之下,自然就踹门而入了。   沈夜一看自己的大门被人踹坏,也是气得狠了,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发火。脖子上已经架了柄尖锐匕首。   “你在做什么?”林津厉声质问沈夜。   “你找我看诊,他出诊金,先前不是说好了?”沈夜面色不善,在他的地界,竟敢拿刀指着他,林津这条命怕是不想要了。   岑季白也是惊得站了起来,喊住林津道:“三哥,你先放开他。”   林津再问道:“什么诊金?”   “你没瞧见这蛇?自然是试毒的药资。”沈夜虽有匕首指着,气势却盛得厉害,丝毫不惧于林津。   “放手!”岑季白道:“不要惹麻烦。”   “你怎么不告诉我?”林津低吼道。若知道这里是要试毒的,他又怎么会来寻药。   “死不了,”至少今晚还死不了,岑季白无奈道,“你先放手。沈医师,我三哥无意冒犯,你不要动怒。”沈夜说这山上蛇虫多,绝非虚言。事实上,这片房屋中就散养了不少,皆听从沈夜召令。他一个人住在山间,这里虎狼却是绝迹,都是靠这些毒物相帮。   沈夜颇不耐烦,道:“真是没用,连个人都管不住。”   “你拿我试,不许动他。”林津并未松手。   于沈夜而言,这蛇毒与谁试都是可以的。岑季白虽然什么都不会,但是这脸上带伤的小子更是无礼至极,用他试毒才更解气些。   “小心!”岑季白忽然喊道,抽出佩剑刺向沈夜。   沈夜眼见着岑季白向他举剑刺来,惊怒之下,他一抬手甩出条碧幽幽的小蛇。因是距离太近,无论岑季白还是林津,反应过来时都已经迟了。   “小初!”林津手中匕首挥出,只来得及斩断那小蛇身子,蛇头却已经咬在了岑季白手臂上。岑季白手中长剑落地,一同掉下来的,是逃脱了蛇夹的那条红黑小蛇,亦是断作两截。   沈夜这才明白,岑季白那一剑并非挥向他,而是斩杀那要咬向他的毒物。 第64章 说你嫁我   岑季白浑身发冷,踉跄几步,软倒在林津怀中。   “小初!小初!”那一瞬间,林津仿若是天塌地陷了。锥心之恨,裂骨之痛,混杂着慌乱的绝望的情绪,将他全然地吞噬。似乎除了黑暗,再感知不到什么。   但他毕竟长在边关历练,心神一紧,抬脚踢了踢岑季白掉落的长剑,伸手接住。这长剑虽未指向沈朗,但林津目光凶厉,犹如恶鬼一般。   剑上还染着红蛇毒血,若是教它伤到了,沈朗本人该也是回天无力。何况岑季白毕竟是为救他,沈夜叹了口气,倒也是即刻从袖袋里取出一只小小的碧玉瓶子,迅速将其内药水倒在岑季白伤口上。碧珠之毒见血封喉,是以,连这解药也是由伤口注入,借由血液迅速扩散,化解蛇毒。   岑季白用过解药,不过几息之间,方才那种剧烈的疼痛之感便消去不少。想来这毒作用虽快,但若及时消解,也便无碍了。再过些时候,他抬手扶着泥墙,倒能撑着独自站立起来。林津再要扶他,却被他伸手挡了一回。   “……小初……”林津原是忧心于他,但到了这时候,也就只余下悔恨了。   沈夜摇了摇头,道:“罢了罢了,明日一早你们便走,可怜我那碧珠……”   岑季白接过剑来,擦了擦血渍,将它还归鞘中。“走吧。”他便先自离了这间满是毒物的屋子。   林津沉默着跟上,同他回了房去。铺下了寝被,见岑季白犹在茶案旁静坐,林津本想叫他过来睡下,但心里猜测岑季白恼他,该是不肯与他同寝,也是不肯独自占了床榻,反叫他空坐一夜的。一时便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林津在床缘上坐了一会儿,茶案旁岑季白神色疲倦,犹是拧着眉峰,仿佛忧虑着什么。   岑季白心思重,又是深埋于心底的,谁也看不懂他,自幼便是如此了。走到今天这一步,岑季白是很不易的。林津心疼于他,想要他高兴些,想留在他身边陪着他,想给他一个孩子……但若是岑季白不想要呢?   自听说他服药,岑季白的态度就有些古怪了。于岑季白而言,林津或许只该是将军,只该是长平侯……林津原是喜欢“长平”这封号的,岑季白予他的他都喜欢,何况又是这般安好寓意。但细想来,他得是将军,征伐平叛,这才能长平。岑季白因他之故,犯险避于北郊;又因他之故,往这里试药;更因他之故,今夜差些就……果然是不得太平了。   “小初,我…”林津从来没受过他冷待,没叫他着恼过,今夜又是这般惊险地过了一回,心里不知是疼痛多些,还是懊悔多些。他想说不再服药了,不作奢望了,只要换得岑季白同往日那般待他……可是不行,他不甘心,他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放弃。除了他没有人会说岑季白傻,因为除了他,岑季白也没向旁人犯过傻,林津总要知道个缘由。岑季白若非喜欢他,往日又为何是那般待他?但这缘由……林津有些回味过来,岑季白还当他是为了江平呢。   但若是说出实情,岑季白不肯应他呢……   林津正有些犯愁,却听岑季白闷声道:“山下我们去不得……你的药也断不得……明日我去找沈夜,他这里可以避祸。”   “他若是不肯呢?”林津得他主动说了一句,方才那些焦虑先飞跑了一半,只想多听他说些话。   “陵阳牢中那些死囚,若有愿意为他试药的,罪减一等。”岑季白慢慢说了主意。这就是前世里沈夜愿意出手的缘由了。岑季白是国君,沈夜向他提了这个条件。倒也算不得坏事,虽说骇人听闻些。   “你若是怪我……我……你……”林津有些词穷。岑季白正值气恼,肯定是怪的,但林津就算犯了再多过错,哪怕自己自责得要死,也不想岑季白真是怪了他,与他生出嫌隙来。   但岑季白摇了摇头。   没什么可怪的,他只怪自己。   “真的不怪?”林津问得小心,又满是期冀的,渴盼的。   岑季白听他这样说,不觉勾了勾唇,连语气也缓和些,“不怪。”心里却想着,自是不怪你的,只怪那该死的得了你真心的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是谁呢?呵,管他是谁呢,杀了干净……不,杀了他之前,得先让他落在美人堆里,失了三哥的心。最好是能教三哥亲耳听见那人嫌怨他,诸般嫌怨他。而后,三哥就不喜欢那个人了,三哥就能是小初的了……   “知道你不怪,”林津松了口气,却是叹声道:“……打小就傻气……”   “……嗯。”岑季白神思回转,不免也真觉得自己有些傻了。放着大好的机会不曾把握,白白让林津喜欢了旁人。旁人……但旁人又算什么,他一定比世上所有人的好加起来还要待林津好些。先前他是蠢笨得厉害,但以后不会了,再犯糊涂他就从摩岩山摔下去!   林津满腹愁绪在这一声轻“嗯”里倒消解不少,想着前事,数落的语句里带出几分怀念来。“可不是傻么……那时候……你还那样小,崖壁结了冰那样滑,我让你放手,你却不肯放开,也不怕一起摔了下去……后来有人来寻你,才将我们都扯了上来,你还冲我笑着,说几日后在太学里等我……”   岑季白不太记得这样的事情,听起来似乎是清风崖的事了,细算起来,三十多年了,那时候年幼,怎么可能还记得。   “其实……我也就是说说,我是真怕你放手。怕极了……若是两个人一起掉下去,好像倒不那么怕些……”林津有些湿了眼睛,握紧了岑季白的手,那种脚下悬空,深不见底的虚无之感仍是十分鲜活。“什么都没有,只能靠你抓着,若是你放开了,我……我后来总觉得对不住你。”   林津说得断续,“明明是对不住了,秋狩那时,你还回来寻我,你寻我做什么?不是一直躲着我,气我没入太学……”   面对林津,岑季白总是弱了底气的,也解释不了重生之事。倒是听了这话才明白,前世的林津为何一直待他很好,原来还是因为幼时一段往事。但太过久远,那时年纪又太小,他心思大都放在讨得周夫人同夏王欢喜上,又是课业,又要防着两个王兄……关于林津的事,自小是没空放在心上的。渐渐长些,有些记得深刻了,不过是为着林家兵权,想为自己多赢些筹码……如今想来,大概是那时他以为林津是他的伴读,所以轻易不想放开。林津到底没入太学,林浔却也不错,只要是姓林,都代表着林家。   林津此时止不住带了些哭音,“我做了什么?值得你这样,值得你一次次舍命救我?我总是想不明白……你说,你是不是傻子?”   岑季白摇了摇头,轻声道:“你要好好的。”惯是跟人斗心机斗城府的,他知道如何才能换来最大感怀。但这话也是实然的心里真话,若是不知道林津为旁人服药,他便不说这话,不拿这些过于厚重的情意压迫林津。   林津果然听不得这话,眼泪珠子再止不住,滚落下来。   岑季白曾说过不少拉拢人心的话,这还是第一次将人感动哭了的。半是好笑半是无措的,慌忙站了起来,与他擦泪。   林津拽下他的手捧住,湿漉漉的眼睛直视着他,气道:“我倒是好了,你好不好?你知不知道你差些就……你……”   岑季白愣了一会儿,缓声道:“我这般……倒是习惯了。”语气是平常的,毫无情绪起伏,却又辨得出一丝强抑的酸涩。   林津彻底被这声“习惯”击溃,想着这些年相处,一点一滴,那眼泪珠子止不住地落。岑季白倒也明白他这是感念,而非真是伤了心,便由着他哭下去,又补了一句,“这不是,还好好的……”   他从林津这里,原是不要什么回报的,但既然林津甘愿为了旁人自断前程,就不能怪他往林津心里多填些自己的分量了。   “不好!”林津自觉哭得丢人,心中满溢的情意在岑季白那几句看似无关痛痒的表述后,仿若是煮沸了一般,翻腾不休,再也压抑不住。“我不好!”   “你……”岑季白这回装不下去了,急道:“怎么不好?是不是……”目光往林津腹下移了移,便又惶急地转身,“我去寻沈夜。”   “寻他有什么用?”林津抿了抿唇,道:“他又不能指婚……”   岑季白本要推门的手悬停在半空,整个人也静默下来,知是自己一时误解了林津的意思。但指婚……他低下头,慢慢道:“我答应你……给你指婚。”要他指婚,总得将那人姓甚名谁告知于他。待他晓得那人名姓……岑季白背对着林津,不甚在意地露出几分凶相来。   林津虽是把心横了横,可连语气都是颤颤的,紧张得厉害。“那你给我指个什么样的?我……我不要随随便便指的,要……要一个……同你一样的……”   岑季白正盘算着上百种将那人如何下刀如何敲碎骨头的刑罚,但听到“同你一样”四个字,“咯噔”一声,大脑一片空白了。   他疑惑着转身,不明白林津是个什么意思。   林津垂了眸子,不好意思与他对视。“……同你一样乖顺的待我好极了,同你一样傻乎乎的分不出美丑来……同你一样,记着我的喜好、避讳,记着……什么都记着,要同你一样,不怪我的……”林津犹是说着“同你一样”,岑季白听着这许多一样,再看着林津发红的耳尖,心口突突狂跳起来,只觉是天旋地转,晕晕乎乎。   “但有一点不能,不能同你一样……不能毁约无信。”林津抬了眼瞪他,似是有些不满,却在触着岑季白期冀的目光时,瞬间又垂了下去,面上红热得发烫。   “我……怎么无信?”岑季白也不知道自己猜想得对不对,林津只说同他一样,却不说是要他,真是急死个人。   经了许多折腾,林津也不想再遮掩了,岑季白即便不能应他,倒也不见得不能给他个机会。“你幼时说要娶我做王妃,可是你做了国君,我便做不得王妃了……便是毁约无信。”   岑季白狂喜不已,直视着林津,道:“你要我守约?”   林津看他目光灼灼,面上狂喜的模样,也是心里发甜,笑道:“你还怎么守约……你都不是王子,怎么守约?”   “我娶你做王后,好不好?”岑季白快步折回来,捧住林津双手,渴求道:“三哥,你应了我,好不好?”   林津满心喜悦,笑着点了点头,只觉是云开雾散,朗月晴空一般。   岑季白也觉是满天星光在闪,满世界都是鲜花在开,幸福得快要晕过去。他紧紧搂着林津,道:“三哥,说你嫁我,你嫁我做王后,心甘情愿嫁我做王后,我要听得真真的。”   “我嫁,三哥嫁给小初做王后,”林津轻声道:“给小初养孩子,长长久久,圆圆满满的过一辈子,两辈子,生生世世……”   岑季白听着这些话,两世的渴慕终得圆满,那些仇恨、悲愤也仿佛消散了,只留下一颗鼓胀的心脏,砰砰跳动着。见着林津两只弯弯的眼睛中只有他一双剪影,岑季白心中一动,便吻了下去。   双唇相触时,他脑中轰然一声,仿佛是久经封冻的大地震颤着,从地底深处拼命生长,长出一树汲取了生命温度的艳灼梅树来。那红色的梅花竟是发着烫,如同焰火一般,倏然落在他身上。而他不管不顾,竟是毫不再惧怕火焰了,反而倾身而上,要将自己在属于林津的情意中烧灼成灰,并让雪水融化了,渗进那株梅树的每一片花叶,每一道枝干里。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里真是不容易啊,给自己撒点花吧撒点花…… 第65章 飞来横醋   林津也被岑季白的情意燎得浑身滚烫,岑季白吻得极温柔却又极是不知餍足,不断掠夺、侵占。林津只觉口中温热的舌尖四处舔舐,活像要把他这么一口一口吞了。然而他既无力反抗,亦无心反抗,反而雀跃着期待着,迎接岑季白的亲吻。   迷乱间,岑季白一只手上下抚弄,不知何时已扯开林津的衣带,与林津滚热的皮肤直直相触,一路向下游走。林津沉沦其间,受用着从未有过的麻酥酥惬意,又有些不太满足地捉了岑季白的手径直往下。强烈的刺激让他愉悦到身子轻颤,却也忽然在这刺激下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了身上极不安分的人。   岑季白教林津忽然推开,先是震惊,而后委屈,再是不解,等醒过神来……却又自责后悔了。   “三哥……”他一不小心,还当自己又在做梦呢。林津要好生将养,他不能做那样的事。   林津脸红得像夏天的太阳,就连热度也是了。他拿手掩了面,羞道:“你怎么……怎么这样……”蓦地,林津忽然想起什么来。   他放下手,恼道:“谁教你这些?你是不是早就同宫里那些人……”   “我没有……”这种事情一定要交代清楚的。岑季白轻笑着辩白,将浑水泼给了林津自己。“是你前些日子送错图册。”   林津听了这话,连耳根子也红透了,他那时并不是送错图册,只是气不过岑季白要娶什么公主,故意为之罢了。   岑季白将林津抱起来,搁到床上去,自己只在床头坐了下来。   林津向里头挪了些,往空出的一侧拍了拍,轻声道:“不要你避嫌,上来。”累了这两天,是该好好休息了。   岑季白摇头,道:“我睡相不好,你养身子,怕碰到你了。”   “哪儿有那么……谁说你睡相不好的?”林津语声转厉,又起了疑心。是夜间值夜的宫人?不,以林津所知,岑季白殿中是不留宫人值夜的。那么,是同寝的人?岑季白与人同寝过?林津即刻拉下脸来,什么宫人女婢的想了一通,最后,又怀疑到阿银头上。   在马背上巅得浑身骨头快要散架的阿银要是知道自己就算不出馊主意也要被林三公子惦记,恐怕是要跌下马来了。   林津转而想到岑季白方才所说没有的话,更担心岑季白是不是哄他。若真是……他不说实话,要惩治。   “我……”岑季白有些难以启齿,说我一睡着就要占你便宜?这话他真的说不出口。眼见得林津怒气冲冲,恨不得杀人的模样,岑季白更是不知所措了。   “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林津知道宫里头乱,有夏王岑广那样的主子,宫里的风气是很不好的,偶尔一两句闲言传出,便是有宫人跟禁军厮混在一起。“你与谁同寝了?”回去他就要剁人!   “我不怪你。”怕岑季白不说实话,林津又补了一句,极力和善地笑着。“我真的不怪你。”   岑季白这才知道林津是误会了,听着“不怪你”几个字,莫名地感到一种极大的危险,他摸了摸鼻子,无奈笑道:“三哥……我真没有。”   林津消了些气,仍是道:“你没有,没有你怎么知道?”   岑季白只好说出实情来,想来林津都答应嫁给他了,肯定也不会介意这些。   林津听了他的解释才明白是自己误会,忍不住笑道:“你睡相没有不好……”林津看护过岑季白几次,除了那一回在连云关大火后受了惊吓,岑季白的睡相算是很好的。“常做噩梦倒是有的。”   岑季白还是茫然,“我……”   “你靠近些,”林津向着岑季白招了招手,等他倾身近些,便伸手搂住他。道:“这样你便安睡了。”   岑季白愣了半晌,想了许多前世今生的事情,他自小是睡不大好,唯是同林津在一起时能有安稳,原来是这个原因。心中情意鼓荡,却也做不得什么,只在林津脸上亲了一口,又往他伤疤上亲了亲。这便熄了灯,搂着林津一起躺了下去。   但他实在是兴奋得睡不着,贴在林津耳边道:“三哥,我一辈子待你好。”   林津也并未入睡,闻言轻笑着,道:“我下辈子也待你好。”   “……嗯。”林津这两世,都是待他极好了。岑季白又道:“没有孩子我也待你好……你将药停了,不要受那罪。”   岑季白必须得有子嗣,但要林津受苦,他是不忍的,前世的记忆总归是阴影笼罩。   其实宗室中岑姓子弟也还是有的,虽然血缘离得远些,但自小养在名下,扶作储君,也不是不可以。   “不行!”林津不赞同。“那我这小半年的罪,不是白受了?”   让岑季白服药,那是不可能了,毕竟是一国之主,太过繁忙,林津也不舍得让岑季白遭罪。他并不奢望一定会有孩子,世人皆知男子受孕不易,但不能不作尝试。林津想要个孩子,最好长得像岑季白一些,小脸白白胖胖的,他爱怎么捏就怎么捏。   孩子的事,岑季白总有些愧对。“三哥,我有你就够了,这已是极好的从未曾奢望过的事……”要林津忍痛,他实在不忍。   岑季白正要再说些劝他放弃的话,林津却忽然贴在他肩头咬了一口,气呼呼道:“哦……你要我断子绝孙,哼!”   “……”岑季白收紧了胳膊搂着林津,默了一会儿,他不能对林津做什么,真的不能……虽然很想做点什么。   听着他微乱的呼吸,林津也安分下来,不再乱动了。但又忍不住问他:“当真娶我作王后。”   “当真!”岑季白恨不得现在就能大婚。   “那个败家公主呢?”林津又问道。   黑夜中岑季白看不清林津神色,但“败家公主”这几个字,林津无疑咬字极重,岑季白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他有些发钝,仔细在记忆中搜索这个人物,而后,想起了虞国公主修寝殿的事。相比于骷髅鬼、夜叉妖之名目,林津对虞公主竟算得客气。   “我想法子退了亲,再向林府提亲,好不好?”贸贸然提亲,目前也只能给出侍君的位份,岑季白不希望林津委屈,索性等虞国的亲事退了,再向林家二老提及。这样,也显出十足的诚意来。   “那我做王后,后宫里都听我的?”林津有些雀跃。   岑季白立刻奉上不二忠诚:“听你的,我只娶你一个人,连我也听你的。”   林津喜笑颜开:“当真?”又道:“孩子也听我的。”   “听你的,”岑季白手掌轻抚着林津腹部,顺便替那个没影的孩子也表了回忠心:“都听你的。”   无论林津想起什么要求,岑季白都一一应了他,林津要的是十分,他便回以百分,林津要的是百分,他便给出一百二十分。他该庆幸林津不会卖了他,否则他真是还要乐呵呵地替林津数银子了。   这一夜两人都是太过兴奋,睡得极晚。但一睡下来,这一觉便尤为绵长安适。直到第二日外头传来一声一声“咔、咔”的声音。   岑季白与林津几乎同时醒来,对视了一眼,都是一笑。岑季白俯身在林津脸上亲了亲,又亲了亲,外头的响声愈大了起来。   岑季白无奈穿衣起身,推开房门,见着沈夜一身短打,正举着斧子在他们门前劈柴。那搁柴的石板都已经碎裂了。   岑季白笑着唤了一声,“沈医师,早啊。”   沈夜收了斧子,甩了甩发酸的胳膊,道:“不早,你们快下山。”   “沈医师,昨晚是小子冒犯了。”林津从门后走出,也是和气道:“还请沈医师见谅,与小子行个方便。”   沈夜受了这声歉,扬了扬眉,道:“灶间有馒头,拿着快走。”吃饱了快上路。   岑季白可没想到还有待饭这待遇,沈夜看来是真想让他们快些下山了。可他们不能下山,岑季白上前接了斧子,劈了两半平平整整的木柴出来。又道:“沈医师,我二人有些麻烦……”   沈夜又踢了段木头到岑季白脚边,道:“沈某最怕麻烦。”   岑季白好歹还是有些劈柴的用处,他这里忙个不停,林津便与沈夜磨缠起来。拿活人试药有些骇人,林津便先是许了往后送沈夜若干死尸。当兵的最不怕邪性,林津就近找射声部的人背些上来,也不是难事。   沈夜“嗤”了一声,不屑道:“林三公子,天下人面目虽有不同,但谁不是一副心肠一双手脚?沈某要那许多死尸做何?”看着岑季白的斧子掉到地上,林津也是吃惊模样。沈夜得意地笑道:“沈某也不是不闻世事的,陵阳城内外,自打年初,你林三公子、林家的传闻可是漫天在飞。怎么,林三公子这是夺位败了,逃难出来?”   岑季白喊作林津一声”三哥”,自是家中行三,林津脸上那几道伤疤尤为显眼,另一半完好面目又格外漂亮些,要认错林津这个人,倒是不易。自打年前林津入宫作太子卫率,再后来又是中郎令,关于林家的流言便是满街飞扬了。   都说林家长子主北境,三子主禁中,四子主西北,而那位义子,也就是宋晓熹,自然是主南军了。这样的势力分布,陵阳城内朝官忧心,百姓的流言传闻更是离谱起来。有说林家早对岑姓不满,多年前便已开始布署的;有说林家已经联合了北狄同西戎,而年轻的国主也早早与虞国结盟的;更有说当年秋狩便是夏王对林家的一场阴谋,但林家有所防备,只林津受伤的……   这些流言岑季白听过少许,也只是有朝臣避着林津,偷偷说与他。起初并不在意,后来看百官那眼神是越来越古怪,倒也有心压制一二。   奈何执掌禁军的上官腾是巴不得这流言更汹涌些,让岑季白忌惮林家,早早撵了林津出宫。   因此,这些流言没有压制,反而有上官腾推波助澜,愈演愈凶。就连避居山林的沈夜,竟也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初:我家后院醋海汪洋,冲天酸气透陵阳……   谢谢TT口TT的地雷和手榴弹~~ 第66章 忧   若非诸多牵扯,岑季白颇觉,其实林家这回平叛,真是破了陵阳城,直接换了国姓,再蔑称于是上官腾杀了夏王季白……那还真是水到渠成,轻而易举了。   也亏得这是第二世,若他如同前世那般多疑又计较得失,到这地步,真得是冷汗淌成小河。   既然身份被沈夜说破,林津也无意再作隐瞒。反而赶紧说了实情,以免沈夜再胡乱说些什么他要篡位的胡话。林家如今的确势大,林津不希望岑季白有所介怀。   “我家那几个哥哥弟弟,个个拿你当神仙似的……”林津向着岑季白道:“小浔是一贯如此,至于我大哥二哥,你现在该知道他们为何待你古怪了吧?不过是气我那些心思……”   林津将话说到这地步,岑季白也算是悟了。他们兜兜转转,原来只是不明白对方的心意。只不过,“那他们,现在还气你……”   “没有,”林津摇头,好笑道:“二哥自己干的好事。”   岑季白想到林渡那次醉酒,也是一笑。   “咳,咳咳……”沈夜不说一把年纪,也是三四十好几了,看他们二人谈笑间亲密无间的模样,也听出了一身密麻麻鸡皮。   岑季白这才醒神,还有沈夜在此,遂道:“沈医师开个条件吧,寡人能做到的,定然许你。”   沈夜是个不分善恶对错的人,看明时势,知道上官腾那里只要抓不住眼前这两人,就是无计可施。夏王能应许的事情,沈夜也有些心动了。他这人不重衣食美色,也不缺金银财物。离开秦州时一路行医,取了大家族里不少财货,已足够平生所费。惟是医药一途,平生趣味,皆在其中了。   “沈某要牢中死囚。”不拘是哪城哪座,给他活人,不要官府干预。   “死囚自有法度拘束……”岑季白摇了摇头,“但这次叛军中诸犯,倒可以给你。”   几百来人,也足够了。沈夜应许,便往通下山间的小路而去。他投了些饵料,又在山间作下布置,这小路四周,皆成了毒物领地。若有禁军搜将上来,被这些毒虫咬上一口,即刻就会殒命。   林津算是见惯了生死无常的人,但对于沈夜,也有诸多顾忌。一个人杀人,总要有个理由,军中为战为守家国,朝廷为□□度。若是恣意杀伐,与山匪强盗何异。“我们这算不算,与虎谋皮了?”   岑季白点头应是,其实重生以来,他是时常与虎谋皮,险中求胜的。他牵了林津往膳房去,一边道:“能谋下来便是好的。周坊怕是认出我来……山下实在去不得。”   “那我们……只能等着?”等大哥收到求援过来,至少得要二十日。一路上上官腾围追堵截,江平到底能不能到达北境,还是个问题。   江平能不能躲过上官腾确是未知,不过岑季白嘱过他,不可行官道,万事小心。阿金阿银更是深得北狄人翻山越岭的精髓,加上这些年行商所用的信鸽,传信该是不难。“约是十日左右,你大哥该能到了。”   用兵是将军的事,既有良将在,况且岑季白与林津落魄深山,除了空等,的确是没有法子。   “我……”林津苦恼道,“我是怕他们烧山。”说这话未免丧气,但周坊知道他们在陵阳北郊,方圆几座山林,他搜寻不到人,恼怒之下,真是烧了山如何是好。   按说周坊搜不到人,只会猜他们往萧州或是北境去了,倒不太可能一直守在北郊的。可凡事皆怕万一,而今,他与岑季白困守山林,林津不免生出些坐以待毙的无力之感。   岑季白捧着馒头啃了两口,这才淡淡道:“既是叫做摩岩山,越往上越是山岩乱石,寸草不生,倒不好烧起来。”也就是这样的荒山上,毒物尤多些。   林津伸手点了点岑季白侧脸,笑道:“你怎么又知道摩岩山顶是乱石头了?”   岑季白含笑不语,前世被围困在陵阳城中,从小宫门突围,经仙子山脱困到陵阳北郊这条路,一路上有些什么,一山一石,他很是盘算过。只是一来无兵马,即便逃脱也再难起事;二来心灰意冷,也无意逃脱了。   陵阳城内,林府。   “沈叔,祖父他?”宋晓熹忧心不已,自小叔走后,祖父便有些不好,昨日被禁军胁迫着赶到林家,更是一病不起了。   沈朗收了诊具,往小案前写了方子。“只是急火攻心,倒无大碍。再换这副药煎服两次,看看后效。”   宋相看了看窗外,林府中人多,却都规束得紧,无人吵闹。这偌大的林府便异常安静,静得让人心中不安。“可知陛下消息?”   宋晓熹摇了摇头,宽慰宋相道:“初何哥哥吉人天相,总能化险为夷的。祖父不必挂怀,还是身体要紧,等初何哥哥回朝,一应朝务,恐怕还要祖父劳心。”   宋相叹了一声,却不作言了。今次不比往常,十万禁军,国主身边也无人护持。若是岑季白果真无恙,他们也能盼得活命,但若是岑季白出了事,他们这些困在林府中的人,该是……他是一把老骨头,活也活够了,可怜嫡孙如此年轻。   但这林府中,老老少少,就连为他看诊的医师,也都牵挂诸多,说起这些事情,不过是愁上更添愁绪罢。   “沈医师,”宋晓熹的近侍时习来禀道,“李公子醒了,林夫人请您快去看看。”   沈朗写就方药,交予时习道:“拿给府中掌事称量,我先去看看。”   素念这几天哭着要父亲母亲,夜夜里哭着睡过去,醒来又是哭泣。如今李牧醒来,总算是能让这小女娃子安宁些了。沈朗脚步不觉轻快些。   才至李牧房前,便听到其间一声一声,是素念轻唤着“父亲”。   素念坐在李牧病床上,环在李牧臂间,眉眼间都是笑意。   林夫人将素念抱起来,搁到李牧床头坐下,对李牧道:“你身上伤重,别叫孩子碰着了。”   这阖府上下,林夫人该是最为镇静的一个。林大将军时常在外,林源在北境战事也不少,后来又有林津,更是主动向北狄挑衅。这些年牵肠挂肚,再难受也是习惯了。至少夫君同几个孩子都不曾受困于陵阳城中,林津在外头,就有逃脱的希望。她也相信夫君同长子很快就会回来了。   更何况,素念虽然哭闹多些,好歹是个女孩儿啊。这孩子为父亲母亲哭闹,更显得有心。若非年岁差得太多,林夫人真想认她做个女儿了。   “不碍事,”李牧道:“这些天,有劳老夫人了。”   听到这一声“老夫人”,林夫人收女儿的心也就塞住大半了。她是保养得宜,看着还不到四十,但真要与李牧、素馨等人平辈,林夫人想了想夫君该有的脸色,实在太过难看,还是作罢了。   沈朗入内后,细细为李牧诊了一回脉象,舒怀道:“无碍了,你在水牢里泡得太久,捡这条命可是不易。”   “多谢……”李牧看了看林夫人,低声道:“多谢爹爹。”   “外公。”素念朝着沈朗张开了手臂要抱抱,这几天来,这孩子还是第一回 向着沈朗撒娇,先前是只顾着哭闹了。   沈朗含笑接过她,逗了一回,素念忽然唤道:“母亲呢?”   几人听了这话都是心中一沉,不知素馨同岑季白一行,是往萧州还是北境去了,若是萧州,怎么这么些日子还不见消息;若是北境,那更要多等许多时日了。   恰在此时,管家匆匆推门,素馨一身狼狈,也跟着进来了。   “母亲!”素念欣喜喊叫,如今这可是父亲母亲都在了,她自然高兴个不住。   沈朗见到女儿无事,本该是喜,但素馨也被围在林府中,逃脱不得,这又是件愁事了。   素馨很是疲惫,见李牧还活着,也宽慰了些。只是想到吴卓叫人抓走,凶多吉少,又是担忧起来。他们二人引开去而复返的周坊,一路奔逃,终是叫人抓住。吴卓再多辩词,先前刻意引得禁军苦追,却没见到岑季白的影子,这些禁军无论如何也要将火气撒到他们身上。情急之下,是吴卓脱口而出,道是素馨是李牧之妻,是上官腾点名要拿的人。而他是江平麾下,知道国主去向,可引得这些人追及。   那些人不曾为难素馨一介柔弱女子,只找了几人将她投到林府来。   众人听她说完经过,都揪起心来。岑季白同林津竟然还留在陵阳北郊,实在是不智。即便有吴卓拖延,禁军人数颇多,一寸一寸搜寻,又能拖延到何时……   萧州的南军便是徐高虎领兵,当年岑季白一句话救了他性命,宋之遥自然不会替岑季白隐瞒。让他盘桓在萧州,本就是为着或许有这么一日用兵。这十万精锐是他一手带出来,当年萧州平叛,令行禁止,如臂使指。接到岑季白近卫求援,徐高虎火速点兵,赶赴陵阳。   林津担心禁军烧山,倒是多虑了,周坊同上官经武将北郊围了起来,慢慢搜寻,后来寻到吴卓,得他消息,才知前夜里岑季白同林津是往萧州方向去了。吴卓一副软骨头模样,说话却很是中听,周坊格外喜欢这类溜须拍马的人物,便暂且留了他一条性命。   岑季白往萧州是合乎情理的,北境毕竟太远些。往萧州去,官道上有路障,但要是抄小路,就不好拦截。上官经武按着吴卓所说一路往南,出了陵阳南郊不远,却与南军遭逢。两方人马大战了一场,上官经武领率的禁军溃败,逃回陵阳城中。吴卓又作了南军的俘虏。   好在他能言善辩,几下里解释清楚,又让人请了阿金来识人,这才得以脱险,真算得九死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换个标题不会被屏蔽……嗯,蠢作者反正是不明白为什么这章总是被屏蔽的。 第67章 床兄   同上官腾所想无二,徐高虎的当务之急,也是要找到岑季白。没有国主在,连军心都是乱的。   等到林家军一来,陵阳城内外,说不得就是场混战。   徐高虎也不清楚,如今这关头,林家到底有没有起什么心思。   吴卓实然不知岑季白去向,他带着禁军往南,本就是来找打的。听素馨说林津有恙,那两人大概仍是在陵阳北郊。   然而无论是先前禁军,还是后来的南军,除了毒物盘踞的摩岩山,快将陵阳北郊翻了个底朝天,仍是没有岑季白踪影。乡民中有人说这摩岩山上有个鬼医,传得神神秘秘,若岑季白真是上了摩岩山,怕是有些难测。   徐高虎顾忌陵阳城中众人,不只百姓同世家望族,除开弟弟徐高义在新兵营中练兵,其余家人皆在陵阳城内。他不愿轻易攻城,而岑季白不在,徐高虎也作不得劝降叛军的主意,凭他是无法许诺的。虽然不知林家的心思,徐高虎也只能是等着北境的林家军过来。   摩岩山上,岑季白自然也是要等林家军的。他这人若非不得已,很是惜命,况且又有林津在,更是要求得万全。   但他虽然同林津解开误会,又得了林津愿意嫁给他这个天大的喜讯,高兴了一阵子。思及李牧的状况,仍是担忧的。骤然间得了这么一个亲人,却又是兵荒马乱的,不知生死,他心里自然难受。   几年前在破屋里见到李牧,他那诧异的神色原来不只是因为知道了眼前之人三王子的身份,更因为这个人是他姐姐留下来的孩子。   可惜这两世,李牧跟着他都是遭罪。原本当初往周家安插人手时,便想过要从李牧那里调人,如果真是找他来做,知道周墨要来,他这些日子或许不会在陵阳城露面了。只是这种事情,一般的家仆力士哪里做得,自然还是用了先生驯养的死士。可惜……可惜这一次,死士也折损许多。   岑季白转而想到,李牧不会不知道周太尉要做寿,仁和记消息灵通,他也不会不知道周墨要回来。他该只是没有想到,周墨还能识得他。   岑季白举着斧子,发狠劈了一回。明明是布署周密,想要兵不血刃了结大患,现在却……他胸中是有郁气的。   日头渐渐高起来,岑季白满脸汗水,抹了抹脸,再睁眼时,竟见着林津向他走来,岑季白连忙迎了上去。“你出来做什么,怪晒的。”   林津拿袖子替他擦汗,看了看一旁小山似的柴垛,笑道:“饭菜备好了,你也该歇歇。”岑季白劈完了沈夜存的柴木,又往山里砍了好些枯树回来,照这样下去,不出十日,沈夜未来三年的木柴都能备齐了。   岑季白一见到林津,心中几分郁气又全都消散了。牵了他便往膳房走,另一只手扯开袖摆举着,在林津头上挡着日头。   这一小片阴凉并不顶事,不过林津中意岑季白这点傻气,心里的愉悦同恋慕又深了些。等到了阴凉地界,拥着搂着,便主动索起吻来。   岑季白回吻着他,一寸一寸,极是蜜意柔情。林津面上的伤疤最是敏感,教岑季白吮吻了两次,他便半是羞意半是惬意地轻“嗯”了两声。   岑季白与他亲热了一阵,忽然想起来膳房中该还有沈夜在,有些心虚地四处看了一眼,却只他与林津两人。   “他说不与我们一道用膳了。”林津让岑季白自去洗了手,盛了面食摆上。   林津只会煮面,沈夜于膳食一道也毫无造诣,只会混了诸多食材一块儿熬煮,再蒸上几只馒头。因为种种缘由,岑季白同林津在这里都是只用素食了,岑季白喝不得沈夜那混了腌肉的粥,便只用林津煮的面条。   “三哥,以后我们四处游历,或是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隐居起来,我能劈柴挑水,你还给做我做面吃。” 林津用心备了蔬食,面条也渐渐煮得出色些,岑季白连用了几回,并不觉得乏味,反倒觉着碗中物事一餐比一餐更要不错些。   “你不做国君了?”林津给他剥了颗鸡子,放在碗中。   岑季白的目光在林津身上打量一番,道:“不是有孩子吗?”   那没个影子的孩子将来该是个命苦的,林津笑了一会儿,又皱了眉,道:“若是没有呢?”   “那你们家快些反了,真的。”岑季白恨不得现在就带上林津游山玩水去。   “昏君……”林津微有些不悦:“不要胡说,我……”这一代两代,林家是没有反心的,但为了长久的安定,朝中军制不得不改。北境的隐患也多,林家看似煊赫,其实族中并无多少将领可用。林津曾应过李牧,会助他改制北境。但……林津不敢去想父亲同大哥的脸色,该是不会好看。   岑季白见林津不悦,自然也就略过这一话题。说要林家谋反固然只是玩笑,但希望多陪伴林津一些时间,这却是实实在在的真心。换句话来说,他也希望林津可以多陪陪他。彼此守望了两世,才得来的幸福,哪怕虚耗一刻都是莫大罪过。   他从前总是不太明白,林津为林浔拒绝亲事,为何要以身替之。岑季白一度以此作为羞辱,却从不曾想过,林津或许是喜欢他的。   那时的太子不想娶一名男子为妻,更不想要一个身有残疾面貌有损的男子。   新婚之夜,他带着一身酒气推开林津房门,看着那个艳灼灼的红色身影端坐在喜床,只觉出几分讽意。“你我情同手足,此处并无旁人,不必如此拘谨。”   那时林津并无言语,只是扯下红色盖头,露出半面冰冷面具,未有面具遮掩的那一半面色,似乎更要冷些。   岑季白只当他愤恨于“出嫁”一事,困倦不已地摔倒在喜床上,临入睡前,倒还记得宽慰林津:“你放心……待我掌权,必予你自由……”   此后,林津持续着冰冷神色,即便岑季白将他迎入明华殿亲自照看,也总不见有所缓和。   倒是小周夫人入宫那一晚,岑季白于她殿中略坐了坐,仍是回到明华殿中。那一晚林津于房中独饮,见他回来,长时黯淡的眸子竟有了些神采。   岑季白不爱自己身上带着小周夫人殿中过于浓烈的香粉味道,只嘱了林津不可贪杯,便去沐浴了。待他再次回房时,差些以为是误入了酿酒作坊,极其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   林津姿态随意地靠在轮椅上,举着酒坛子往床上倒酒。   “三哥?”岑季白上前几步,疑惑不已。   “干……”林津抱着酒坛子喝了一口,又往床上灌去,“床兄……干了这一坛,哈哈……”   岑季白第一次见到有人醉糊涂了跟一张床对饮的,那床榻湿漉漉的流下一小股又一小股水注,床底下早已湿了大片,恐怕是床板子都得放到日头下晒一晒。   时值深夜,屋中酒香缭缭,倒是别具一格的薰香了。岑季白不愿多作折腾,唤过小刀简单清理,便将林津安放在自己那方床榻上。屋中两方床榻相对而立,原是他为方便照看林津而设下。   林津倚在他怀中阖目安睡,呼吸清浅,唇角微微勾起,像是有个美好梦境。   岑季白不免觉着庆幸,林津虽然醉得糊涂,到底只祸害了一张床榻,否则,他们还得往大夏殿的小寝歇去……   而今想来,面对林津时,他脑子里大约总是少一根弦。   他一次次于无意中给予林津一些微小的希望,却又一次次轻易剥夺。当他终于明了心意,无论是林津还是孩子,都已无法挽回。   “怎么又发呆……”这一世,摘下面具的林津更为自在不羁,他伸手在岑季白面上捏了一把,不满于这清俊的男子面上微薄的手感,又捏了一把,大约是要以次数取胜的意思。   岑季白回过神来,将林津抱了满怀,幸而,他还有重活一次的机会。   午后时光悠闲,林津窝在他怀中安睡,岑季白空出一只手来,往林津小腹处轻揉。   沈夜说如此可缓解些疼痛,便是疼痛不甚时,这样轻揉也会让林津舒服一些。   其实疼痛是一直有的,只是目前而言大多时候还算消停,尤其是静息休养时,林津总能隐忍着。   岑季白很是纠缠着沈夜问及了饮食起居每一项注意、每一项忌讳,虽然大多与沈朗之前所说并无出入,但那时岑季白毕竟不知究里,沈朗出于隐瞒,也有诸多闪烁。   相比而言,岑季白此时已知晓真相,而沈夜为人也从来不知委婉,许多话便说得很是直接。更何况沈夜熟悉人体结构,服药的每一个阶段,男子身体的变化,他能描出一张张细致图像来。岑季白捧着这些图画犹如至宝,研究得备加细致,真恨不得自己也成个医师,护持着林津与孩子双双平安。   因着这个缘故,即便猜测着南军早已至陵阳城郊,林源该是也回了陵阳时,岑季白还是留在山中,孜孜不倦地学习求教。当年在太学中,他若能有此一半用功,先生刘英真是梦里都要笑醒了。   可惜沈夜不是刘英,百般烦厌,忍无可忍,每天白眼翻得只看得到眼白了。终于,沈夜以山中黑蟾近来求偶在即,易于捕捉为由,留下大包药材,自己躲进了摩岩山常人难及之处。   岑季白与林津也就不得不下山了。 第68章 下山   阿金阿银传令至南军,又迅速往北境传信。因此,当江平进入北境改换官道时,犹自忧心如焚,却见到对面尘土飞扬,林家的军旗高高招展着。   江平迅速迎了上去,眼前竟是林渡领兵。   “陵阳如何?”林渡勒住坐骑,先问了江平。“我母亲如何,小津呢?”   这三个问题,江平尽皆不知。但他却比林渡还要着急,“永宁侯何在?”即便林家是祖传的一门将领,但林源年少从军,大小征战无数,林渡却是毫无经验的。   “我大哥两天前已带了十万骑兵,先回陵阳了。”林渡带的是十万步兵。他才至北境,林源就要点兵回陵阳,索性将步兵交给了他。   十万北境骑兵加上十万南军,还有射声部、长水部几万新兵,是足够了。江平先前要躲避官道上的禁军拦截,走的是小路,定然是与林源错过。   领着步兵行军,再快也是有限。江平实在担心陵阳,拱手道:“有劳二公子。”便带着自己的人打马先行了。   林渡懊恼得不行,偏偏他不能抛开大军,只能耐着性子往陵阳赶。   林源只领了骑兵回陵阳,前后不过十日,与岑季白预料的相似。到了陵阳北郊,与徐高虎商议罢,当务之急仍是要找到国主。   然而不要说北郊,就是陵阳周边东南西北这些地界,都没个人影子。禁军在城中龟缩,也是眼睁睁看着外头援军四处找人。   “莫非……”徐高虎擦了把冷汗,眼看着要到了五月,这冷风却是一阵一阵地浸到骨头里。   “不会!”林源厉声打断,去年十万北狄兵马可称凶悍,也没奈他何。“总是安顿在哪一处。”   徐高义同样担心,“能是在哪一处?”在村户里还好说,要是深山野地里,他们难找,国主也难出来。   林源也不知是哪一处,但思及二弟所说林津的事,便知道那两人走不远,以林津的个性,认定的事情,恐怕……他手指在地图上圈着点着,最后落在摩岩山上,“这里,有个鬼医?”   “这一阵子山上毒物太多,上去不得。”徐高虎十分头疼。   “这一阵子?”林源敏锐地捕捉到一些信息。   “听乡民说,这鬼医给死人治病,隔上一阵子便要召鬼,让那些死人活过来。这时候,山道上毒物便多些,这路是留给鬼的,活人不能进山。”阿金答道。   “无稽!”林源不信人能召鬼。“鬼还要路?”   “永宁侯此话可是不对,是鬼是人,都是要条路的。”岑季白解下斗篷,掀开帐帘走了进来。“人没路走了做鬼,鬼要是绝了路就要害人了。”   众人骇了一大跳,半晌没有反应。   林津也解了斗篷,看着众将惊讶的神色,得意地向着岑季白眨了眨眼睛。   营中众人回过神来,利落地跪了一地,这才算是定了心。岑季白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将斗篷递与阿银,道:“辛苦众将,平身罢。”   不是他非要吓人,实是林津在山上闷得久了,要寻个别致的方式出场。   岑季白与阿银先前曾定下在北郊会面,这事情隐秘,也只他与阿银相知。但见到阿银后,林津又叫阿银私下里带他们入营。这才有了这仿佛是从天而降的一幕。   后世史书记载,这一代夏王季白遭禁军围困时,是得了神仙相助,在天观地,遍历二十三州,等援军齐备时,神仙便请夏王归营。   其实,只是林津一时兴起作剧罢了。   “陛下,现下该当如何?”徐高虎禀道:“上官腾这无耻小人,眼下陵阳城头白天黑夜,轮番绑着陵阳望族,众将士实难……”实在下不去手。   “母亲可好?”林津急切问道。   林源点了点头,听说林家军到了,昨日里林夫人被迫在北城楼上也静坐了半个时辰。林夫人神色坦然,倒在上头专心绣起丝帕来。上官腾绷不住,又请她下了城楼。   看上官腾这意思,拿着人质,即使城内没有余粮了,还能腆着脸皮向城外来要的。   徐高虎也很急切,“陛下,我等当如何劝降?” 这种事情就是等着岑季白回来做主的。   劝降……岑季白对这样的场景有些似曾相识。他并不说话,目光扫过场中众人,最后落在林源身上。   林源出列道:“还能怎么劝?降者不杀。”总不成还要许诺金银,让这些反贼强盗谋利,那叫什么话。   “可是,陵阳世家,你我亲族……”徐高虎不明就里。   “降者不杀,寡人也会善待上官将军,他对先王极是忠义,寡人不欲为难先王臣工。若是上官将军愿开城纳降,寡人可封他忠义侯,迁居平湖,赐平湖四城五百里土地……”岑季白总要给上官腾留条路走。   “陛下……当真?”林源同徐高虎都是神色古怪,这条件是不是太丰厚了?况且,“忠义侯”,真的不是反讽?   “写明帛书,昭告天下,怎么不当真?”岑季白道:“只要上官腾绑了了周氏诸人出来纳降,寡人定然允诺,上官将军只是教奸人蛊惑罢了。”   岑季白拖不起,国都动乱,周边三国也都不是省油的灯。搞不好虞国也打着相助的名义,跑来浑水摸鱼。林浔同林戍,定然也在赶赴陵阳的路上了,北境林源也不在,到时候西戎同北狄一道发兵,就很难办。其实上官腾也拖不起,陵阳城内不是死人,再拖下去,恐怕其间有变。   “可有李牧消息?”岑季白很是在意这一点,如果李牧尚有余力,该是要策反叛军的。但这些天过去,城里没个动静,他不免担心起来。   众人皆是摇头,城内封锁,实然不知消息。岑季白叹了一声,但李牧这个人,也算是命大的,素来机谨,或有法子保全自身罢。便又与众人商议起军务来。   到夜里,阿银打了水来,岑季白在营帐中沐浴罢,和衣躺倒在床上,辗转反侧,却是难以入睡。这才几天,便习惯了林津与他同眠,岑季白无奈之下,索性掌了灯火,坐在床上发呆。林津自然有他自己的营帐,何况还有林源在军中……   正胡乱想着,林津却掀了帘子入内,还抱了只凉枕。   “我大哥真是啰嗦……”林津睡意昏沉,躺到岑季白身边,伸出手揽住他。岑季白笑了笑,低声道:“三哥,我……”   “陛下,”阿银忽然在外头喊了一声:“永宁侯求见。”   “不见。”林津替岑季白答了。   林源便守在了营帐外头。   岑季白默了一会儿,对林津道:“你歇在我这里,众人该猜疑……往后,林夫人那里,也就知道了。”本来知道就知道罢,只是人都睡在他这里了,他却拿不出一份娶后的文书。而真要是定了亲,无异于断去林津所有退路,他连中郎令也做不成了。因男子出嫁,也就不能为官。林家不愿林津嫁他。   林津不情不愿地起身,与岑季白亲了又亲,还是不想走。岑季白也舍不得放开他,外头林源颇用力咳了几声,林津便换了岑季白的枕头抱住,将自己那只留给他,轻声道:“你要想着我就在这里,如同我真在这里一般。” 这才红着脸走出营帐。   岑季白默默回味着这句话,格外地慰藉些。   陵阳城内,同一时刻,上官腾却在接到劝降时焦灼不安。这事情恐怕太顺利了。   “父亲迟疑什么?外头的人拖不起,咱们也是耗不起的,如今陛下现身,父亲还不肯降服,怕是禁军百姓人心动摇。”上官经武很是惶急,母亲、大哥同子侄倒都走了,留下他同父亲两个人,即便父亲活够了,他还没有活够。“依儿子看,陛下只是想要禁军兵权,周家胡乱哄咱们罢,谁不知他是喜欢诗诗的。”   “愚蠢!等他写明帛书,广传天下再议。”上官腾惜命,但也要惜得住才行,他们两父子孤寡,就不怕什么。“先将周家看好。”   上官腾长子上官经文带着一家老小,是往西北避的。北境他们去不得,那都是林家的人,南边的虞国也是虎口,惟西戎一方,这些年养精蓄锐,有心谋划夏国中原。   因着北境先例,西北的世家与林家不合,总担心这些兵匪哪天就削了他们夺了土地。这些年明里相安无事,暗中却有不少纷争。西北军中早先不乏西北世家的子弟,作为半道接手的林家,偏要在陵阳驯养新兵,导致西北世家在西北军的威望一再下降,军中虽是林家主导,但行政上,仍旧是世家盘踞,两相掣肘,西北的管制也就最为薄弱。因此,上官腾选了西北方向撤离。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上官腾想不到,作平民打扮的上官家诸人,遇上了回援陵阳的林浔。林浔带的人更少,接到传信,身边百十来骑兵,就这么不管不顾冲回陵阳,林夫人、林津、岑季白、宋晓熹,别说都是生死无测,即便只一人有碍,他也要急得跳脚。   一路疾行,便遇上了上官家扮作的商队,换作林津、林源,怕是都不大识得陵阳世家的子弟,可林浔在陵阳城留守十多年,年年宫宴、寿宴、喜宴……那些世家子弟甚至并他们各自常带的仆从,少有林浔不识得。更因为上官诗诗同岑季白的亲事,林浔对上官氏的人格外留意些,就盼着找个大把柄将人投进牢房里。   骑兵疾行时扬起的风掀动车帘,林浔忽然勒住马缰,侧头看了一眼那停在路边,候他们行军的商队。方才余光里,几辆马车内的人似乎很是眼熟。   林浔立刻让人围了上去,扯下一辆马车帘子,上官诗诗同她两个姊妹都在车内,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上官腾一心好盘算,就这样阴差阳错,毁在了林浔手里。   林浔深感快慰,拿下人便捆在马背上,又是疾行,差些颠断了那些人骨头。 第69章 挑拨   林源勒令林津静养,不许他插手军中事务,虽然是为了不让他与岑季白过多接触,但这“静养”的理由,实在堂皇得让人无言以对。   事实上,三人彼此心知,林源不希望林津与岑季白在诸将面前露出端倪来。他们都还不知道如何告知林家二老,不知道二老会作何反应,而林津正值用药,处处小心谨慎,再经不得一点变故,一丝意外了。   这次上官腾叛乱,幸而他与岑季白阴差阳错上了摩岩山。否则,若林津果然断了方药,他与岑季白之间,实在是难测。   林津向来有些小心眼子,若非晓得岑季白的打算,当他知道这些上官氏的族人押到军中来,该是不留活口的。却没想到,上官诗诗竟然主动撞到了刀口上来。   “她请本侯过营一叙?”林津剥着枇杷果,于百无聊赖中问了一句。   “是,公子……我去回绝了吧?” 小刀是与林浔一道返回陵阳的,若非是他及时回还,岑季白非要将阿银拨给林津,林源拦都拦不住。   林津实在是闲极,擦了擦手,起身道:“看她作个什么妖。”   上官诗诗既是被看押着,自然不能随意在军中走动,她那帐中还有几个亲族,为了方便叙话,便请小刀带那几人出营。   如此,营帐中便只留下林津与上官诗诗两人独处了。小刀不情愿,林津却示意他出去。林津再是静养,对付一个上官诗诗还不成问题。   “听说侯爷病了?”上官诗诗已经整理过仪容,此时盈盈一拜,姿态美好。待帐中只余下她与林津时,便道:“侯爷病中却留守王宫,想是陛下看重,不舍侯爷了。”   林津挑了挑眉,总觉得上官诗诗语气神色,仿佛若有深意。   “陛下对侯爷倒是情深一片,”上官诗诗并没有那么多时间虚耗,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有人进来打断了她,因此不等林津回复,自行说了下去。“便是与诗诗在一处,也常是说及侯爷,说是可惜侯爷这张脸……”   林津知道上官诗诗不安好心,但他与岑季白的事情,不过是前两日才说开,外人又如何得知?听上官诗诗言谈,仿佛她一度与岑季白多么亲密似的。   “本侯与陛下幼年相识,生死与共,自然有些交情。”林津就不信了,岑季白难道会告诉上官诗诗他喜欢自己?   “呵……”上官诗诗略带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嗤笑道:“怕不止是交情……侯爷,我与周丹之今日,便是你的明日了。”   看林津不甚在意的模样,上官诗诗又道:“他那时常说我是这世上最好的,一辈子离不得我了……床第之间,这些鬼话果然不可信。”   林津维持着淡然模样,心里却极不平静了。来不及多想许多,又听上官诗诗道:“侯爷以为,若非陛下允可,我能有几个胆子,往东宫书房里……只是那一日,恰好是逢上了侯爷与陛下一同入殿罢了。”   “与本侯何干?”林津故作不解。   “看来陛下还未告知侯爷……陛下要寻一个良机罢?我同陛下写下多少绵长情话,就等着有一日将这些书信拿出来,作出个情深模样,哄得侯爷动了真心,嫁与陛下,教林家为他卖命……”   “什么书信?我怎么没瞧见?”林津真是不晓得书信这回事,若说是从前他在射声部中,书信是有的,但算不得情话。若说是他去了北境之后,他倒是常往宫里递信,可岑季白是不回的。偶有一信,也只三言两语,嘱他万事小心。   “……侯爷大可往陛下寝殿中看看,东宫也罢,而今明华殿也罢,几处小寝也罢,总归是哪一只箱子里,能寻出些陛下龌龊心思。”上官诗诗精致的小脸上满是讽意,“陛下曾与我玩笑,若有一日与侯爷成亲,洞房之夜,他总是得想着我,才能与侯爷全了周公之礼……”   林津抬脚踹翻了一张小几,壶中茶水泼了一地。   但他仍是勉强平息火气,不肯让面前的疯女人得意,平淡道:“若果真如此,小初岂能让你活到现在……你这般羞辱于本侯,哼……”   上官诗诗神色一滞,转瞬间又是不屑模样了,语气悠悠道:“我能活到现在,自然是他爱我这好相貌,好身子了……”   “是这样?”林津凉凉地扫了她一眼,连语气也是冰凉,“你这话,倒可找人验验,军中男子最是不缺,不如,你去外头挑一个?”   上官诗诗往后退了两步,有些惶恐地看着他,不再言语了。   “罢了,”林津冷笑一声,不屑道:“你不配。”便转身向外走去。   这么多年,岑季白是个怎样的人,做得出怎样的事情,林津是清楚的,能将北狄人耍得团团转,林津其实很是精明。他知道岑季白足够隐忍,足够狠毒,甚至是,足够无情,岑季白精于算计。正因为此,能够用几句话哄得上官家、周家信任他,他就不会再做多余的事,冒多余的风险。岑季白即便是好色,也不会选在夏王重病的时候与未过门的世族小姐厮混,不会将他要算计林家的心思说与不值得信任之人,更不会让这人活着见到林津。   岑季白是这样的人,却在面对林津时付出种种常人难及的情意,这份情意便更是让林津心动。   若只是凭着幼时一段相救之恩,凭着一点喜欢的心思,此刻的林津,就算要谋算,也是算计着逼迫岑季白为他服药,而不是相反的事情。但岑季白不只是救他,岑季白是捧了一颗滚烫的真心给他,还傻乎乎地藏起来,不想让他知道。   在林津面前,岑季白就是一个小傻子。唉,这傻子,写给他的书信,怎么他还没见着呢,竟叫一个疯女人看了去?   林津这样想着,倒有些气愤起来,一不留神,脚尖咯在一块石子上,让他不由得往前倾了倾,便送入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中。   “三哥,”岑季白将他揽在怀中,有些无奈道,“小心些。”要是真的摔到了,可怎么好。   林津双手环在他腰间,语声愤懑,道:“你是急着来看我呢,还是来看……”眼睛瞟了瞟不远处上官诗诗那座营帐。   “自然是来看你了。”岑季白看看四下无人注意他们,便在林津脸上亲了一口。   虽然明了彼此心意,其实从前一些误会并不曾解开。岑季白有些担心,若是上官诗诗真的说了什么,惹得林津猜忌,他都不知要怎么洗清。何况,他家三哥无事也要喝几斤干醋,上官诗诗再刻意挑拨,只怕三哥心里酸得就跟一树青橘子了。   因此,得知林津被上官诗诗请去叙话,他好容易摆脱众将,便急着寻回林津。   “三哥,小初喜欢你呢,”岑季白在林津背上轻抚,耳语道:“真的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个人。”   “巧言令色……”林津面上有些发热,他眨了眨眼睛,忽然提了声气,道:“小初,不要你背我!”   岑季白莫明其妙,他既没说要背人,也没耳背,林津大声说这个干什么?   “说了不要你背,我没事,又没真是摔着……”林津仍是高声。   四周巡视的将士,被这声音吸引得看了过来。岑季白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地弯了腰,将林津托在背上,背了他回营帐去了。   将林津搁到床上,岑季白侧坐在床缘上,这才刚坐稳,林津双手攀住他肩膀,板着脸问他:“你喜欢我吗?”   “喜欢。”岑季白还是一头雾水,林津今天是怎么了?上官诗诗到底说了些什么?   林津挑了挑眉,道:“喜欢我什么?”   那可就多了,数也数不清楚,“就是喜欢。”   林津心里甜蜜蜜的,却仍是板着脸,道:“你说喜欢我,都不给我写信……我喜欢你,给你捎了多少话?可你呢,你是只晓得军功的,你就只晓得给我封侯。”   这是要算账吗?岑季白有些僵住,他岂止是喜欢,是喜欢到骨子里了。可许多事情,他并不愿意回想。良久,他道:“被我喜欢,大约不是什么好事,你做将军……本是好的。”   “我不要做什么将军,我要看信!”林津不想要岑季白这般苦闷,便不再逗他,说出了真实意图。“你自己的东西不晓得好好收起来,那是随便给人瞧的吗?我还没瞧着呢……”   “……什么信?”岑季白有些怔住。   “就是……”林津不想提上官诗诗的名字,便道:“是年前在东宫那一日,把那疯女人气得发昏的那些,我要看!”   上官诗诗能入得岑季白寝殿,应该只有那一次。东宫书房后一间小寝,甚至就在书房长案上,一封尚未完成的,或是未曾收好的,写给林津的,未曾寄出的书信,里头藏了很多情话。一定是很多很多情话,让上官诗诗嫉妒得发疯。   “我要看!”林津再强调了一次。   “……烧了。”岑季白不敢看林津。   “你烧它做什么?”林津差些被这话气死,好多好多的情话,他还没有看到呢!   “我……”岑季白有口难辨。   既然重生回来,前世便如梦幻虚影,他的王后是虚影,孩子亦是虚影,他的感情无法诉之于现世的林津,便只能寄往轮回虚妄中。有时候,他忍不住去想,有没有那么一丝可能,前世的林津能够知道他做的这一切,能够接受他的感情,能够在另一个世界等着他。   他知道世上只有一个林津,也知道林津应该有更好的将来……这份感情无着无落,一度颇为苦痛。   林津并不知道他这些心事,只是看着他难受模样,也隐约猜出些。岑季白是因为太喜欢他,所以才不肯告诉他,所以,才烧了吧?   “傻子……”林津捏了捏他的脸,笑着宽慰他,“以后,我都陪着你了。”   “嗯,”岑季白点了点头,灵光忽现,“以后,我每天说给你听。”   林津有些不好意思,每天都能听到情话什么的,真是太羞太羞了………   “说吧。”林津面上红红,还“以后”什么,现在说不就挺好?   但听他这样直白地讨要情话,岑季白忽然就词穷了。   “说呀……唔……”林津正要催促岑季白快说,他要听情话,那微微张开的薄唇,便教岑季白噙住了品尝起来。   柔软,温热,甘甜,还有些麻麻的,痒痒的。岑季白卷住林津舌尖,逗弄着牵引着,一退一进,往来厮磨……   两人好好亲热了一回,岑季白将他拥住了,轻揉着林津腹部。一边道:“待此事了结,将那‘疯女人’‘骷髅鬼’交给你?”。   一个将死之人,林津倒懒得与她计较了。遂摇摇头,道:“不必,她算个什么东西。”厌恶地皱了皱眉,又道:“她还不如阿银呢。”   怎么又扯到阿银……岑季白头大。   “三哥,我只喜欢你一个人。”岑季白郑重承诺。   “嗯,”林津洗了手,再次剥起枇杷果来,递与岑季白口中。“我晓得你不喜欢上官家的,这些人背后牵扯太多,你嫌麻烦。”   “三哥!”岑季白急道:“不管有没有牵扯,不管林家如何,我喜欢你,只喜欢你……”   “嗯,再多说两遍。”林津吮了吮指尖果汁,像只顽劣的小狐狸。   “……”为什么现在完全说不出口?为什么总感觉林津在调戏他?   作者有话要说:   挑拨离间什么的,简直太弱了,哈哈。   大修之后其实情节没什么变化,就是捉了捉虫,重新分章了。第三卷 章节顺延。下一章才是全新的一章。 第70章 回城   上官氏嫡支一脉几乎尽落入岑季白手中,加上公告的文书,上官腾果然绑了周氏诸人,于四月二十七日清晨,跪于陵阳城北定门外,恭迎国主。   “陛下!陛下!”上官腾膝行至岑季白身前,抱住他靴子号啕起来。“老臣听说陛下遇刺,惶恐不已。周太尉叛乱,幸得老臣竭力护持,陵阳世家,尽皆完好啊陛下。”   岑季白嘴角抽了抽,上官腾面比城墙厚,今儿算是有了深刻体会。又听上官腾道:“陛下,臣救驾来迟,护主不力,但能保得大夏根基之地,根基之族,老臣死而无憾了……”   “将军快快请起,”岑季白虚扶了一把,道:“寡人知道将军忠义,多谢将军护持陵阳。”   “陛下言重了,言重,老臣分内之事……”上官腾犹是唠叨。   跟着岑季白的几个将军都有些看不过去,徐高虎便与江平一同上前,道:“陛下,臣与江少将军请命换防。”   守卫不换下来,他们是不会进城的,但禁军都是上官腾的人,岑季白自然不要他们。这一次,便是十万南军替换禁军,接手陵阳与王宫防务。而江平常在禁军,是最清楚陵阳城内外防务的人,便由他协助徐高虎。   上官腾只好住了口,协助交接了。   “呜……呜呜……”周家嫡支分支几百来人,皆被堵住嘴巴,跪在北定门下。   不少人跪着不住磕头,又发出声音来,似乎想说点什么,想求岑季白放过他们。   岑季白扫了一眼,他想杀的人一个不缺,都在里头,便叫人投去廷尉狱中。   “李牧何在?”岑季白问上官腾。   “在,在,好好的,在林府。”上官腾庆幸自己留下李牧一命,“周墨将他打得半死,是老臣竭力,将他抢出来,送入林府医治,幸好,幸好……”   岑季白没空听上官腾夸功,只与林津道:“我同你去林府。”   岑季白很想见见李牧,若是他伤得不重,也要他尽快主持飞羽军。   禁军必须出自飞羽,必须听从夏王召令。前世他顾忌手握禁军的周坊,这一世又被上官腾叛乱,手中没有兵权的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   他入了林府,便径直去了李牧养伤的小院,凑巧的是,这里竟是林渡的院子。   李牧听报说夏王来了,倒是愣怔。他没想到岑季白不曾回宫,反而一入城就来看他……   待岑季白走近,眼前清贵青年,也就同几年前在破庙里扶起他的那人完全重合在一起。李牧欣慰笑笑,向着岑季白拱了拱手。“陛下勿怪……”   “你伤重,不必多礼了。”岑季白打断了他。“你……怎么不曾说与寡人……”   李牧知道他是说身世,于是叹了一声,道:“提那些事情干什么……我原本想着,他们都道我死了,何况我本是秦州人士,陵阳王都的周家人更是没有见过我。”   但他没有想到,周墨回府后竟打发人去乱葬岗寻过他,那时并没有寻到人,乱葬岗又是个古怪灵异的地方。这么些年,他就如一根毒刺一般,扎在周墨心上,人将他模样也记得清楚,虽是长大了有些变化,却没脱那个底子。   “母亲她……是什么样子?”得知身世后,岑季白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亲生母亲到底是什么模样,不敢去想。   李牧闭上眼睛想了想,摇了摇头,“不太记得了,但你的眼睛像她。” 他当年不过八九岁,记得的事情并不多。   若是周夫人有孩子,那时他在周府,不大可能没听那些人说起过,反而是逃离前知道姐姐在宫中有了身孕。   后来也辗转着关注王室的事情,想知道姐姐那个孩子活着还是死了,却没听到什么消息。而周夫人那个孩子,三王子季白,年岁却与姐姐该有的孩子相同。陵阳城郊初见,李牧有些恍惚,眼前这人像他的姐姐。待问明身份,他愈是笃定,这该是姐姐的孩子了。   虽不能完全确定下来,但即便不是姐姐的孩子,能在三王子身边做事,找周家复仇,这几率可算不小。   后来种种,李牧知晓真相,更是用心助他。   姐姐仁善宽厚,父亲母亲也是极好。李牧家里做些小买卖,四口之家,平静度日。可惜……   一想起往事,李牧便觉心中绞痛。“……威权之下,申告无门。”   “寡人不会放过周家。”岑季白道。   李牧点了点头,父亲、母亲同姐姐若是在天有灵,也该得慰。“听说陛下封了上官腾作忠义侯?”李牧有些疑惑。“但上官氏……”   “上官腾寡廉鲜耻,贪得无厌……不过,寡人是给他封侯赐地了,可也得看看其他人答不答应。”岑季白若有深意。“安顿了陵阳城,再过几日,寡人便要南巡,亲迎虞国公主。到时候宋相持政,上官家迁去平湖,恐怕不好上路。”   “陛下想让宋相致仕?”一国之君,金口玉言,岑季白不能再将上官家如何,便请宋相来做。也算是替天行道,大快人心了。但宋相枉顾夏王之令,待岑季白回朝,也是不得不罚。到时轻拿轻放,老丞相为国尽忠多年,该是引咎致仕。   岑季白点头,曾思旪还可用几年,李牧是他舅父,先赐一个陵阳府君,朝中纵有异议,却也能压制。过几年是太尉,再扶到丞相的位子,看顾着选些人手,他们也可着手改制了。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忽然吵嚷起来,兵刃相击声隐隐现现。   岑季白推开房门,却见是林渡衣冠散乱,手握着佩剑,剑尖直指吴卓。   小刀拉扯林渡不住,眼看着林渡那柄剑又往吴卓身上刺去。吴卓也是举着剑,推开素馨拉扯,要迎上去。   “住手!”林津站在外围,厉声喝止。   林渡犹不肯罢休,向着吴卓痛骂,“无耻!”   “你再说,”吴卓一听这话就来气,长剑挑了上去。“你再说!”   “怎么回事?”岑季白的声音不高,却极是慑人。场中一时安静下来,除开林津外,众人都拜伏在地。   林津道:“不知怎么,二哥同灵越便打进来了。”   这两人疯魔似的,林津又避开几步,迎上岑季白。   “没伤着你?”岑季白拉着林津上上下下看了一番,确认那两人混战不曾伤到林津。又问道:“在等我回宫?”   “嗯,”林津点了点头,又摇头。他刚见过母亲就过来了,也的确是等着岑季白,然而,“今日家宴,我不能回宫……”   林渡看不过眼,向着岑季白吼了一嗓子,“你还管不管了?”   素馨面色难堪,吴卓却是忿忿道:“陛下,林二公子误会了。”   “误会?是我亲眼所见,你们……”林渡看了看李牧的方向,正好与林津目光撞上。便又转回头去,闷声道:“拉拉扯扯……”   “碍着你了?”林津不满。   “……不是……”林渡气急,“不是说你……”   吴卓一把拽了素馨入怀,宣示一般,亦是得意道:“碍着你了?”   场中诸人都是一惊,林渡更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陛下,”素馨踹开吴卓,面上红热,为难又为难道:“不是那样……”   看她羞于启齿,吴卓又开口道:“陛下,小念不是子谦的孩子。馨儿……”   “你……”林渡张大了嘴,更是气急,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词句来,“无耻,无耻!”   吴卓也意识到不妥,解释道:“小念是馨儿收养的女儿,子谦捡了她,馨儿救了她。他们也并非真是夫妻,不过是为着在虞国行事方便。后来又是某人……相逼过甚,子谦无奈出此下策。”   这个“某人”,似乎就是林渡了。   岑季白愕然间,又听吴卓道:“想来陛下该为子谦做主,林二公子还是死心罢。”   林渡自动过滤了吴卓语间对自己的诸多指责,只记住了一件事,李牧同素馨并非是夫妻,也没什么孩子,就是半道上捡了一个。这……林渡不觉笑了出来。“你说的是真的?”   素馨跺了跺脚,气恼道:“吴灵越,你等着子谦找你算账。”   “算什么账?”吴卓高声向着屋内喊道:“子谦,兄弟多谢你当年做的好媒。”   “滚,”素馨再踹了他一脚。道:“林二公子,子谦做到这一步,你还是不要……”   “我何时逼过他?”林渡十分不解,丢了佩剑,喜道:“我去问他。”   岑季白被这一通变故弄得不知所措,愣怔间,林渡已经进了李牧养伤的屋子。   素馨转身走了,吴卓便追了她去。留下岑季白与林津对视片刻,林津皱眉道:“怎么会……”   岑季白想走,又有些挪不动步子。里头的说话声隔了老远,他其实听不清,只听到李牧喊了声白桦。林渡从房中闪身出来,犹是道:“你先休养,我不扰你了,不扰你。”转而拎住要进屋的白桦,肃容道:“你家公子不晓得,这两天城里还乱,不能离府。”   转身对上岑季白同林津讶然神色,林渡理了理袍子,道:“我……我还未见过母亲,陛下恕罪。”便脚步轻快地离了这间小院。   “二哥他……”林津还没回过神来,这里变故太多,他仍是云里雾里,不明所已。便问岑季白道:“你要不要进去看看?”子谦毕竟是岑季白亲族。   岑季白果断摇头,这种时候他还进去,太尴尬了……更何况,他不想为难李牧,却也不想给林渡难堪。   “你……你先回宫,”林津要找二哥盘问清楚,转身便要跟着林渡去,“我夜里再回去。”   岑季白一把抓住他,无奈道:“你倒是慢着些。”   作者有话要说:   林二哥的cp还有小天使惦记吗?其实是有的哦~   最初吴卓遇上素馨,就是欢喜冤家呀。   以及,这章的信息量好大……小初果然是国主。 第71章 北风太凉   陵阳城一日间动荡,原本势如中天的周家,转眼便成了阶下囚。   哪怕权势煊赫,没有兵马作保,这些权势都只是虚空楼阁,大风一起,尽皆散落。而前世的飞羽军小将军莫折,颜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岑季白推开案上文书,叹息一声。   林津虽说了夜里回宫,但真到了夜里,却是林府中有人来禀,他是留在家里了。这倒是也在岑季白意料之中。   林大将军傍晚时回了陵阳,入宫见过国主。岑季白说了些君臣共勉的话,好好表彰了一回林家,说是这次回援有功,又赐下许多赏赐,便让他回家团聚了。   他们一家人难得一聚,林津当晚留在家里,岑季白也并未在意。   但早些时候,林府中却是乱了一场。   十数家仆围着林津,林夫人不许他离家。   林大将军不解道:“夫人,你这是何意?他既做了中郎令,原该入宫当值。”   “中郎令?有他这样做中郎令的?”林夫人很是恼怒:“你问一问他,他是怎么做这中郎令?你再听一听朝野内外,又是如何议他这中郎令,议我林家?小刀,你再跟老爷说说,咱们家这位中郎令,这一回避难,又是如何护持陛下,深陷险境的?”   林夫人一通数落下来,林家年长的三个儿子都是垂了头,只林浔不解:“母亲,我三哥怎么了?”   林源立刻捂了林浔的嘴,不让他说话。   林夫人眼光扫过那两人,警告了一回,又向着林津道:“君臣有别,你给我在家里好好学一学规矩。”   “母亲,”林津道:“母亲的规矩,就是随意扣了陛下的郎中令?”   “你……”林夫人气道:“老身教子无方,自去向陛下请罪。”   “母亲,”林渡道:“今日化险为夷,合该庆贺,母亲且消些火气……”   “你给我住口!”林夫人这火气半分没消下去,“你也没干什么好事,子谦伤重,沈朗更于你有恩,可你白日里又打又闹,差些将人逼走。”   林渡分解道:“怎么是儿子打闹?分明是他们有意隐瞒……”   “隐瞒?哪里学来这些歪缠心思,人都道我林家欺人太甚……”林夫人更来气了,“跪祠堂!”   林渡打小没跪过祠堂,他身体不好,林夫人不舍得让他跪。如今跪一跪,却是无碍的。林夫人虽是气极,可还记得林津有些不好,反倒只罚他闭门思过了。   “夫人,大好的日子,何必……”眼看着两个儿子不利,林父想要救场。   “何必什么?将酒水撤了!你瞧瞧你教的好儿子,酗酒闹事,延误军情……”林夫人终是没放过林源,数落道:“小津交给你,你又是怎么教养的?就养了个任性胡闹,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   林源深感冤屈,无从分辨。   林夫人又道:“都快而立的岁数,还不肯成家,几个小的不都跟着你学?北境如今安定得很,你给我留在家里,先成了亲。”   其实并不是而立,只二十六岁,虚岁二十七了。林浔扒开大哥捂着嘴的手,又插话道:“母亲,你给我大哥说的哪家姑娘?”看了看二哥,又补道:“还是哪家的公子?”   林夫人将茶杯摔到林浔脚跟前,道:“从小让你留在陵阳,可你倒好,非要野到西北去,管不住你了是吧?哪家的公子……哼,哪家的公子姑娘都不要你们,个个娶了北风,守着雪马弓刀过一辈子!”   林大将军笑个不住,教林夫人拿眼睛一瞪,想要止住笑,却又止不住,愈是大笑出来。林夫人扫了几个儿子一眼,道:“回屋反省。”便扯着林大将军往正院去了。   林浔扯了扯林源袖口,乐道:“大哥,北风长什么模样,你寻一个让我瞧瞧?”   林源摸了摸下巴,看了看那两个垂头丧气的弟弟,再看一看林浔,往他脑袋上拍了拍,笑得古怪:“怕是北风太凉。”   林津向着自家大哥轻“哼”一声,折回院里去了。   林渡要走,林源却将他叫住,道:“你不要忘了子谦身份。”   子谦的身份……林渡狂喜了一整个下午大半个晚上,忽然清醒过来。   李牧是岑季白小舅舅,也就是林津的小舅舅,也就是……   人生何其多艰!   第二日林津仍未回宫,林府中管家请阿银来报了岑季白,说是林津受了风寒,请陛下开恩,允些病假。岑季白没看到小刀,便不信这话。   林府中活人一个一个,却随随便便指了管家过来,他心中不忿。愈想愈是不忿,便拿了堪堪写就的封赏单子,寻到林源那一处,重重地划了两笔。   后来想了想,再将划下来这些,补在了林津的名字后头。   这回护主有功的将领不少,自该论功行赏。宋相领着朝中百官各自捐出不少私银犒军,陵阳城内富户也自发捐出不少来。岑季白便定下赐林家军、南军兵士每人八百枚铜钱并一件冬衣、一件夏衣、一坛美酒,至于到得晚些的西北军,便只有铜钱与美酒,少了衣裳。一两金合十六两纹银,一两纹银合一千六百枚铜币,而南军同西北军一个士兵除开衣裳武器等发放,每月的津贴不过只有百枚铜钱。因此,岑季白的赏赐不可谓不丰。至于将领,岑季白更是赏赐丰厚。陵阳城世家望族多,即便这回捐献的不够,岑季白私库里还可以补足,更何况,他抄了周家不是?   内史并其属官在陵阳府君的官署处计着账目,这些赏赐的发放也要等计完捐献的款物后才能实行。唯林大将军是昨日才回到陵阳,就得了百两黄金,并锦缎、玉器若干。虽说名义上他是大司马,执掌夏国军政,即便到得晚些,众将领功,大司马也当共荣。但也太特别些……不过,听到岑季白拟的封赏单子,百官又不觉得他是有多忌惮林家了。千里奔赴陵阳,星夜兼程的林少将军,永宁侯林源,什么都没有得到。   也不知年轻的国主与这位少将军是何嫌隙。五月初一复朝,封赏罢,百官都是讶异。   朝会之后,林源却径直跟着岑季白往书房去了。   “陛下,上回封侯,便差了臣一块地;这一回,怎么又短了臣?”林源趴到书案上,笑嘻嘻讨赏。   见岑季白静默,只有竹简时而翻动,林源又道:“陛下不想知道小津在家中做什么?”   岑季白这才抬了眼,直视着林源。   “不是臣留了他。”林源叹了口气,“小津先前在宫里所为,朝中有些非议,这回上官氏为患,他又拖累陛下……”   “不是拖累。”岑季白否认,怎么会是拖累呢,三哥明明是为了他的缘故。   “这是臣母亲说的,哪儿有像他这样做中郎令,何况又是病中。他本该在家中休养。”林渡道:“别瞪,别瞪,臣还教家里数落,说是北境那三年,没看好小津,养出这么个不知天高……”   见岑季白又瞪他,林渡便转了话头,道:“天下间最冤枉的就是臣了,小津要回陵阳,给臣泼浑水;家中小宴,如今是只上清茶,连酒也不给臣了;母亲数落,父亲指责,陛下这里赏赐也没有臣……”   “陛下圣明,一向公私分明,咱们私事再议;公事,您是不是该给臣了结了?”林源回归正题。   “三哥他……好不好?”岑季白听了林源这些话,不免有些担心。   “在家里头,能有什么不好?我家里又不是虎狼。”林源玩笑几句,却又肃容道:“小津待陛下,从来是有些不同……但这般不清不楚的,反而惹下许多无端非议。若是陛下金旨,告之天下,我家里再是闹腾,也不会违了陛下。”   岑季白又静默起来,林源便道:“林家是架到火上去了,哪怕是个小侍位份,好歹平了纷议。”   “你家里,应下了?”岑季白不太信他。   “父亲母亲,倒还教我们一直瞒着……若是小津不是那么个心思,我家里自然拼死抗命,但小津他……换做哪个人我家里都不应,但既是你……”林源顿了片刻,又笑道:“你给个准话,再定了日子,哪怕家里不应,我将他偷出来送你。”不是“陛下”,只是“你”,只是岑季白这个人。   “可你要想好了,我家这亲事不好结。昨日母亲要扯了父亲入宫来请罪,是我同老二死拦。他们不知究里,这哪是请罪的事。思来想去,还是我来说个明白。”   林渡似想到好笑之事,乐道:“陵阳城内,敢娶我林家女儿的是真不多,娶了回去,半成闹得翻天,何况还是个小子。他是个多能折腾的,陛下该也知道些。等入了宫,什么王后夫人,若是看不过眼,必是挑了剑招呼。以后再没个孩子……”   “寡人明白,等南巡回来,必予林家一个准话。”岑季白欣喜若狂,林渡说的顾忌他半点都没有,他喜欢林津,喜欢他折腾。   林源还想再说得明白些,却听到了“南巡”二字。即刻道:“南巡什么?”   岑季白便说是要往南去看看百姓,查查田税。   这些事换个人做不成?林源自然不信,却道:“陛下南巡,不能不带人。北军长驻平野,而南境多山地河川,陛下此次当从南军里选派人手护卫。但臣亦当随行。”   岑季白狐疑道:“你跟着干什么?”   “为公,是护持陛下;为私,是替小津看着你。他不便随行。”林源笑道:“臣只带二十骑兵,旁的事,交给徐将军与江少将军安排。” 一路艰险,若是真有妨碍,他拼死护主,也免人又疑了林家;若是平安回来,也算是全了忠义。当然,林源也不想留在家里议什么亲。   岑季白听他这样说,没想出什么由头不叫他跟着,也没什么非得要瞒着他的事,便就应下他。   林源这才从袖子里摸出一只小小的锦囊给他,里头是一页素帛。“小津写了信,叫你宽心。”   岑季白急切抢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怎么先前好好的,重新分章后有的章节就被锁了……明明一个字都没改……   现在好难写感情了发现……设定之初是有考虑过将重生的时间放在小初即位后雪中闻笛,然后接出三哥到寝殿的时候,那样的话,情节会非常紧凑,经历过种种挫折,三哥的性格也会容易写得饱满了。但是距离亡国的时间太近,小初不得不做出太多妥协,而且三哥从前经历的事情实在太惨痛了,不想写得太虐。所以第二章 还是定在了秋狩的时候。   然后,蠢作者笔力不逮,被甜宠的三哥更像是一只任性的花瓶,就连可爱也是非常普通的,没有什么特点。小初对三哥的爱写得很直接,有很多牺牲、隐忍、保全。但三哥的感情相对而言就会薄弱一些,因为文中本没有太多机会去展现他性格中更为恣意洒脱更为特别的一面,现在大纲是改不了的,就只好用小初的回忆同更多二人相处的细节来补足了,唉…… 第72章 私会   林渡暂居于林源院中,他跪了一夜祠堂,回房后昏昏沉沉,茶饭不用。林夫人狠了狠心,挨到第二日,晨间时仍是不愿理会他,到了午间,再又忍住,再到晚间……   林戍看着夫人在屋中乱转,便喊来长子,颇无奈道:“你去劝一劝远疾,再这样下去,你们母亲要给急坏了。”林渡字远疾,他自小多病,便是父母提到他时,也都是用字,反而姓名很少用到。仿佛这样喊着喊着,那些病也就去了。   林源哭笑不得,道:“父亲以为,儿子该怎么劝?”   林夫人虽是侧身坐着,却听得格外认真。   “这……”林大将军捻了捻胡子,小声道:“人不是还在咱们府上?到跟前凑着啊……”瞧这些儿子笨的!   林夫人横了夫君一眼,心道这哪里是往跟前凑的事,非把人给逼走不可。可林渡……她便向着长子道:“你……你同李牧说说,姑且松口些,先让远疾过了这一阵。”   林源摇头,“不劝。”子谦肯不肯暂且不论,就算是他愿意骗上一时,以后却再绝了二弟的路,岂不是更要命。   林夫人急道:“那你就眼睁睁看着?”   “二弟会想通的。”林源是真劝不了李牧,林渡若再被骗上一回,不是更要死去活来。更何况,李牧若是应了,让岑季白同林津何堪。   这件事,既非两情相悦,又有伦理鸿沟。林渡面前是一条死胡同,走不通。   既然李牧不可能应下,林渡也不能再受骗,那林渡就该早些清醒过来。他清醒过来,林津便能好过些。而今林津留在家里,也是为他两相为难。他不好劝二哥放弃,更不好去劝得李牧应下。   李牧毕竟是秦牧,二弟与三弟,也就只能有一人得偿所愿。   林渡也知道自己那些绮念是没有希望的事情,因此才格外痛苦些。初时是以为李牧不知道他的心思,成亲便成亲罢,林渡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那些情意,就烂在心里;可李牧竟是知道的。知道而拒绝,林渡本该更无望了,想着这些年的事,又恨李牧不敢直面他。可只要李牧一天不成亲,他就还有机会。   伦理又如何,他都喜欢男人了,还管什么伦理……林渡鼓足勇气,回到自己院落里。   白桦端了热水过来,见着公子屋外台阶上有团黑影,倒是唬了一跳。   林渡咬了咬牙,接了热水过来端进屋里,让李牧也是受惊不小。趁着端水那点子勇气还在,林渡径直开口:“你能不能,不要正名?”   这话落了地,勇气也就都散了。林渡自己都觉得,这话无耻了些。   李牧一旦正名为秦牧,当年周家做下的惨案大白于天下,林渡那颗又活过来的种子,正荡漾在春风里预备着顶个花朵出来的苗子,不只是死得透透的,更是化得灰都没了。   他当然可以不在乎伦理,天下之人、夏国朝臣,却不可能不在乎。   林渡叹了口气,他实在是想不通。“我真是……真没逼过你,哪里就逼你了?”   李牧抬眼看着他,陷入沉默中,林渡算是林家这几个孩子中最不像武将的一个,反而是一身书卷气。但近日这两次相见,他大概是比起最粗犷的老兵还要糙野些,两天前衣冠散乱,胡子拉茬的,满面尘土;而今晚这一次,胡茬子更是长得青黑,披头散发,靴子也弄错了左右。   李牧苦恼着,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吴卓同素馨是患难真情,陵阳城解患,吴卓便急着来寻素馨。而林渡行军匆忙,回到林府,见到他二人互相搂着,提剑就砍了过去……这事情也就瞒不住了。   同素馨假成亲掩人耳目,李牧本没瞒过吴卓。没有情意的两个人,是很难装出夫妻情意来,何况吴卓又是这般世事剔透的人物。更瞒不了的一点,是吴卓知道,李牧不喜欢女人。   往来应酬,难免有在秦楼楚馆中。美貌女子一个比一个娇艳,李牧不动心,不动欲。有好南风的商人,场合定在春意楼一类地方,李牧有时动了欲,却拉不下脸来。他不想做底下那个,也做不了上头那个……   久而久之,陵阳商圈里传出仁和记李大掌柜一个秘闻,说他有隐疾。   因他容资出色些,也有不知轻重的,想将主意打在他身上。但李牧整治人是要整到倾家荡产的,吴卓的手段更狠辣些。再后来又有传闻,说是李大掌柜同吴二掌柜是爱侣,找他们谈生意,还是正正经经选家茶楼酒肆的好。   这么些年,李牧从来没想过要成家,没想过要找一个人。   那时路边扔了一个襁褓,有小婴孩细细弱弱的哭声,他下车去草丛里抱了婴孩出来,那婴孩正发着高烧。隔日,婴孩烧退下,素馨告诉他,她给那小婴孩起了名,叫素念。以后,这就是她的女儿了。哦,是个女儿……那么,交给素馨来教养,是要合适些。   那时候他原本想着,这孩子若能活下来,他就养在身边当作自己的孩子罢。   李牧知道林渡的心思,也知道那大概是起于他请林渡往北境传信的时候。   李牧不能不找林渡帮忙,因北境跟个铁桶似的,做什么都是世袭罔替,外界的商户根本插不进去。所以北境的商号运营,一开始便全靠林渡相助。   北境以耕养战,以战守耕。百姓的日子十分简单,有敌来犯时便是死战,闲时唯勤耕习武,士兵的薪俸也给得不低。而商者逐利,虞夏两国,但凡商事繁荣处,总多些人心浮动,贪婪无度。林家是一贯不喜商人搅扰北境的。   李牧能说动林渡打开北境,除开林渡本人于商事一途更为开明之外,或多或少,有些利用林渡对自己心悦的意思。就连林渡于商事上这份开明,该也是因为这份心悦了。   后来种种,尤其是他往虞国去,却请林渡帮忙打理产业,李牧是觉着愧对的。   他原本以为林渡年轻不定性,但往来信件中偶尔穿插的一些隐晦情意,越来越让他心惊。李牧对世家从来没有好感,便是林家,安夏城内,仗势欺人,草菅人命,巧取豪夺……并不鲜见。   抛开这些对于世家的成见,仅就男子相恋本身,已足够让他怯步。李牧不知自己是畏惧多一些,还是憎恨多一些,交杂在一起,总归是不愿的。   林渡其实没有逼过他,但这份情意本身,就是一种逼迫了。   李牧有着理所应当的拒绝理由,一门不幸,半生漂泊,满腔抱负……但林渡也不曾求他别的,只求他给一线机会。这么个凄惶模样,比之初见时那犹在病中的少年不知更憔悴多少。李牧再三地想要拒绝,可终究狠不下心来。若能坦言拒绝,当初就不会请素馨作戏。   他沉默良久,终是点头。   回归秦姓,秦牧愧对列祖,但若是李牧,他可以活得更容易些,就当秦牧是死了。他用李牧这身份活了很多年,这是养父母给他的第二条命,本就不愿弃下。   “当真?”林渡几步蹿到李牧床前,看李牧手上拿着竹简,便夺了过来,上头却没几个字空隙了。他弃了这竹简,弯腰撕了片衣摆下来,搁到竹简上,又四处张望着,看到对面案头有笔砚,便端了笔砚同毛笔过来,急道:“你写,你写,他识得你的字。”   李牧提起笔来,忽然忐忑了,笔杆子颤抖着,也不知到底要不要下笔。本是毫无希望的事,拖延下去,只会害了林渡。   他心中蓦然涌上些恐惧又欣喜的情绪,让他更不知所措。而林渡眼中的期冀落在他笔端,又实在是无从拒绝。林牧闭了闭眼,写下寥寥几字,无根无由的,只说周墨认错了人。   而林渡接了信,如获至宝一般。转身拧了帕子,却发现热水都凉了,便高声喊着白桦进来换水。这声气高得,便是院子外头也能教人听见。   李牧无奈道:“你回去吧,”目光扫过林渡的靴面,又转开。   林渡也看着自己的靴子,愣愣地一笑,很快便换回了左右,却仍是守在床头。林牧只埋头看着竹简,这是底下人报上来飞羽军最初的建制,是要他调整的,可半晌过去,他也不曾翻动一册。   “不去传信?”李牧垂眸看着竹简,希望他早些离开。   而林渡是高兴坏了,望着李牧瞧,是怎么看也看不厌的。便道:“太晚了,明日再送。”   倒也知道是太晚……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子谦这个角色应该是文本中最复杂的了,呃…慢慢写。 第73章 诉苦   到了初三那日,林夫人那气也散得差不多了,一大早便亲自进了膳房。   难得家里人聚齐了,膳房里便煮着好大一锅寿面。江州的阳春面,如雪银丝,卧着两颗小青菜,汤头尤为鲜美。是吊了一夜的高汤,只加一点盐末,便鲜得人掉了舌头。   林家父子几个,南方的吃食多有不惯的,对这道面食倒是钟意得很。林夫人看着林渡这两日活泛起来,甚至特意留下取膳的白桦帮忙,而林渡便捧着食具,脚下生风地给李牧送面去了。   十九岁的生辰不是什么重要日子,先前言论又颇嚣嚣,林府上便连小宴也不曾办过。只是解了林津禁令,一家人摆在园子里用午膳。管家领了一身便服的岑季白走进来时,林父林母倒是古怪却又见怪不怪了。   于岑季白而言,六七日没见着林津,实在想念得厉害。   林家人齐齐跪在地上,岑季白便亲自扶了林父起来。“大司马不必拘礼,今日只是……只是……”只是了半天,当着老将军夫妇的面,那个他习以为常的“三哥”二字,便有些喊不出口来。惯常倒也是无所顾忌,但他已是君王,林津本被林夫人教训为不知天高地厚,若再这么喊着,只怕林夫人又要生气了。   不过,亲自到林府送礼这件事,本已经过分显露出他待林津的特别来。   岑季白正犹豫着,林津却开口道:“陛下可是来看子谦?”   岑季白会意点头。   林津便前头引路,带他往李牧住处走去。   看着四下无人,岑季白快走几步,伸手搂住了林津。正要吻过去时,林津却侧头避开。   “三哥?”岑季白有些不解,他这相思之苦可有些苦大愁深了。   林津面上红热得厉害,但他知道,岑季白的吻怕是更要炙热些。见不到的时候日思夜想,等见到了人,又觉得只是见面是不够了。然而……   林津轻叹了一声,道:“这里……这是在我家里。” 毕竟是林府后园。   思及林渡提剑砍人的事,岑季白也知不妥,可心上人就在眼前,要收敛起来,也太痛苦了……   他道:“我总是想着你。”   林津轻笑着点头,带他往凉亭中坐下。   “疼吗?”岑季白伸手抚在林津小腹上,问道:“沈朗怎么说,那沈夜用的药可还好?”沈朗用药中正平和,但依岑季白记忆,沈夜却多用得古怪刁钻些。   林津摇了摇头,“沈叔说我奔波一场,他还担心要有不好,不该照着原来的方子用下去……那鬼医倒是不错。”   岑季白遂也安下心来,沈夜医药上的造诣是不低的,他只是担心林津曾经拿匕首指着沈夜,让他生出报复来。又听林津问道:“他们倒都是姓沈,是有何关联?你不要我告诉沈叔。”   “沈夜原是孤儿,是沈朗父亲收他作了弟子。”沈夜这个人有些疯,但却没什么心思撒谎,岑季白前世偶然听他说起过往事。 “十年之前,他给沈朗的夫君素恒下毒,后来素恒为沈朗救回,却也没几年好活了。我便不要你同沈朗提及他。”   “他怎么能……”林津深感诧异。   活人进了买卖就如牲畜一般,沈夜拿他们试药试得再多,也没有官府会管他如何杀了自己的奴隶。但素恒看不过去,说他过分残忍,恰好他买来试药的药童里有走失的望族子弟,素恒便报了官府。沈夜闻讯逃离,临走前也没忘记给素恒下毒。   因素恒的缘故,沈夜恨上了沈朗,也是素恒的缘故,沈朗也恨上了沈夜。   林津呆了呆,实在不知作何评议。过了一会儿,他转而笑道:“你放心,我家里的兄弟不会给你下毒。”   岑季白失笑不已,林家这几个的确不会下毒,灌酒罢了。   林津又嘱他许多南巡路上的事,岑季白再次保证,那虞国公主他虽是亲迎,却定然不会娶她。他知道林津一贯对这些莺莺燕燕的很是介怀,无论男女,满天里飞醋喝了不少。先前建个寝殿便有些闹腾,可对于岑季白南下迎亲,林津却没说过什么。   而今,林津也只是轻笑道:“我知道你不会娶她。”   岑季白不知是该心悦于林津信任他,还是该担心林津是不是背着他做了什么……总之,林津有些反常。   但林津总不会害了他,他便定下心来。   五月中旬,岑季白南下,江平领了一万南军护送,林源也带了二十骑兵随行。朝野内外,一时又多了些纷议,夏王同北境的永宁侯不是不和?但这也不是和不和的问题,该守北境的却往南边去,莫非北狄人果真是给林家军打残了?   送行的时候,人多不便,岑季白也不许林津送他。不过是文武百官密麻麻跪上一地,也说不上什么话。要是林津跪着跪着害起疼来,岑季白心要更疼些。林津便果然没有来送行。   等出了陵阳城,林源跳上马车,丝帕子包了枚青玉的平安扣,递给了岑季白。   年前岑季白送出这枚玉扣时,林津说他用不上这东西,原是因为不会再留在北境的缘故。但他也一直带着,如今又还了岑季白,便是望他平安的意思。   林源看着岑季白长久地摩挲着那枚平安扣,也欣慰于这二人间的深情。如果就此作结,他默默转身下了车,留下岑季白独自想着林津,这该是何等甜蜜又惆怅的景象。然而,他家三弟毕竟是林津……   林源又拿出一大包草药来,“叫你别忘了喝茶。”自然是那极苦又极金贵的药茶,却也不比林津喝的东西苦些。   岑季白含笑收下,三哥果然还是吃着醋的,还跟他诉了回苦。他知道三哥在陵阳等着他,为他受着苦,该断的事要了断,不该沾的花草也绝对不沾。他只好好回到陵阳,向林府提亲。况且,这药茶也的确是好东西。   林源受不住这笑,欣慰归欣慰,可他实在是不懂,岑季白这情深一往是起自何处。   哪怕岑季白喜欢的是林浔,这都可以解释,毕竟伴读多年,可偏偏是林津。因是无从由来,他最初便是不信的,不信,自然要怀疑企图,自然不许林津恋慕。可这两个人……   林源打断了岑季白的情思,古怪道:“还有件事,该让陛下知道。”   岑季白便静静听着。   “唉!”林源长叹一声,“难做的事怎么都归了我……”   原来,年前林津不知怎的说动李牧,费了许多力气,在虞国王宫当值的禁军中插了一个人,一个能让那位长公主甘心与他私奔的人。   四月里刚传来消息,那位长公主已经出了宫。若是虞国王室能将此事告知岑季白,或者是解约或者是换个人嫁,夏国也换一个人迎娶。毕竟是找不到长公主,若是换人嫁来,便与绣像不符了。   若是虞国无赖一点,倒也是可以换人假冒,不认那绣像。那么,等到送亲的队伍出发了,带长公主私奔的人便会苛待她几分,长公主骄纵任性,又深居宫内,在宫外该是无法生存。到时候或者是到边境抢这门夏国的亲事,或者回到虞国王宫。李牧的人再煽风点火,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岑季白这场亲事也就毁了个彻底。   但闹成这样,不要说是亲事,两国邦交更是毁之一旦,也毁了岑季白的脸面……三门亲事,两个谋反,一个跟人私奔。想一想,天下人该要如何议他。   岑季白不想娶虞爰,也不愿意毁去邦交,他本是打算用些更为平和的方式达到退亲的目的。但林津与李牧谋划这件事,是在去年腊月里。   岑季白那时本没想过会得到林津的情意,自然是没想过毁亲的。而林津却担心他真的成了亲。等他们互明心意,虞国长公主已是私奔出宫了。林津做下这件过头的事,一时没敢告诉他。而岑季白关于虞国的消息大都来自于李牧,李牧也不曾告诉他,岑季白便一无所知。   林源又是叹气,道:“好在是虞国理亏,一时倒不至引起战祸。陛下……陛下莫要恼他。日后两国交恶,若有战乱,我林家军定然往南境迎战,”夏国目前的状况,除开北境,其实是不太经得起打仗的。   起兵倒不是岑季白担心的事情,既然有李牧掺和,也就不用他担心什么。这么些年,岑季白是信得过李牧的。林津也不是真没个分寸的人,虞国这件事他该不是主谋,因他不了解虞国情势。   那几年在虞国的时候,李牧是没少往几位重臣家里插人,撒出去的银子该能在虞国王都天英城的街面上厚厚铺上一层。   酒色财气,一个人难免有些癖好,一不小心,便着个什么道道。即便这些重臣自己没有,他们的近亲如儿子夫人之类,也该是有的。而执掌军权又主战的那些人,自然是教李牧重点关照了。   岑季白结亲是为了稳妥,其实不成这门亲事,到而今这状况,虞国重臣中也有为夏国说话的。   若真有事变,暗杀、胁迫、揭发、挑拨……岑季白绝不客气。   但李牧为何要这样做,还瞒他死紧?   看着林源那么个欲言又止的模样,岑季白倒明白了一些,这一回,林家是又欠上他了。却不知林津那里,又应了李牧什么……   林源盯着岑季白,仔仔细细,目不转睛,生怕错过一丝不满的神色。可岑季白听了他的话,愣了一会儿,反是一幅无所谓状。这让林源松了口气,又有些不可置信。“真不恼他?”   岑季白指了指那包药茶,摇头:“他那时不好受。”林津躲到桂花巷子里,是因为最初用药那几天,最是难熬。他是武将,不怕苦累,也不惧伤痛。但忍得这些,忍不得心里惦念的那个人要成亲。   手里玉扣攥得紧紧的,岑季白愧悔地想,前世的林津又何尝好受过,可他从不曾提及,这些背地里的小动作更是一个没有。只因那时的岑季白,没给过他可以诉苦可以任性的亲近。林津一直被冷待,后来接到寝殿里,岑季白也不只一次提出来,等一切了结,要送他离宫……   前世如梦,这场凄苦的梦境醒来,幸好林津还在,还好好的陪着他。   而林源这一回,真是掀帘子下车了。虽不知缘起,但他毕竟是信了。一个不计生死,一个自折羽翼,倒都是深情得很,亏他还忧心了许久。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中暑了,很抱歉没有更新。   小剧场   小初:我就知道你不对劲……   三哥:我就知道你知道我不对劲,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你打我呀?你舍得吗?   小初:…………   另:看到上一章的评论,蠢作者表示我好方……可能是我没说清楚吧,来来来,我来透个底:   1、二哥是攻,肯定是;   2、小哥哥林浔也是攻;(我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相信这一点不会有异议,对吧?对吧?对吧?)   3、小初一定是攻(弱弱的问一句,还有反对意见么?)   再另:我可不可以收回日更的话,捂脸,遁走,求不拍…… 第74章 情书   岑季白这一回南巡,说是看看百姓状况,也不是虚言。他这一行浩浩荡荡,地方官也作了安排,沿途见得着的百姓,倒有几处是全新的衣履,甚而竟有衣着锦缎丝绸下地的。一路上他便记下这地界,记下当地的府君,郡丞。其实当地的境况到底如何,早在南下之前,便有人报到他案上,如今这些人反而是弄巧成拙。   他老早昭令天下,这一次南巡是不许地方接待的,行营驻扎,有如行军一般,并严令不得扰民。实在他们一行人数众多,一路接待下来,怕当地百姓又要脱层皮了。杀了第一个违令的府君,这些地方官便老实许多,只在两地交界处有地方官迎送,途中与他讲些山川人文。他也找了得力灵醒的人私服巡视,城镇乡间,远远近近。既是多了解一些田赋徭役征收的实情,也察察这一带父母官风评。   倒是也有闷不住的时候,想要四处走走看看,脱离身周重重护卫。但一来身为国主,有风险的事情就不能轻易去做;再就是林源相随,不可能任他出行。更何况,他还要与林津报备。   每日里总有不少时候,是为了林津铺陈笔墨的。许多情意便是岑季白这等面厚,也有些说不出出口,倒是付之书信,愈增些缠绵之意。何况异地相隔,他每每想到林津读信的模样,便愈是勤奋挥毫,绵绵情话一句比一句火热些。   而愈是离陵阳远些,便愈是牵挂得厉害,那信便愈是写得长了。因是用的信鸽,便须是裁成几段,塞入绑在鸽腿上的细小竹筒中,信鸽却是就近寻一个仁和记的商号借用。   林津每日里也就多一件事做,将那些分成好几段的帛书再次拼接起来,一一缝在另一面完好的锦缎上。对自己的针线手艺绝望以后,林津便又想出一个法子,将这些经过裁剪的书信粘在一块薄薄的香樟木的木板上。因是香樟气味芬芳,又防虫蠹。再取晾绳挂于小院中的石榴或是梅树枝干上,驱驱湿气。   时日长了,便积下不少来。若逢上日头好时,林津便将箱中陈放的书信一一取出,挂成长长的一排一排。从前的鱼书也被拆开,将锦帛同作为信封的两块鱼形木板一一晾好。于是院子里“丁丁当当”,便总有木板轻击的快乐声响。   岑季白远在南部,林津将这些书信一遍两遍数十遍地回味着,比起幼时在族学中背些圣贤书可要用心许多。有时候也将这些年岑季白予他的玩意一一抖落出来,该袪湿的袪湿,该防虫的防虫,如金玉瓷器一类,便拿帕子细细拭了,光可鉴人一般。   逢上这时候,小刀便远远地守在外头,不许旁人涉足这院子。大将军夫妇惯常是不往院子里来的,毕竟一家人用膳时总在一处,便是有事,也多命近侍传话,或是要林津到前头去。所以林津这小院子里,晾晒书信,初时的确为了袪湿袪虫,但到了后来,也就纯然是因他太爱听那些“丁当”的响声。   但小刀拦得住旁人,却拦不住飞奔入小院的四公子。   “三哥!”林浔尚未踏入小院中,已经大声呼喊起来。一边喊着,一边穿过一排排鱼书,径直入了林津的房间。他这人一向难得细致,好容易有些弯弯心思,都用在兵法上了,于日常生活中便极是简单随意些。因此,瞧见满院的木板,一时也不作回事。   小刀与大剑紧随其后,也进了院中。   “三哥,摩岩山真是太吓人了……你怎么不告诉我?”林浔急喘着气。   林津收了丝帕,将擦到一半的小陶人放回了小盒中。“你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在半道上对上官氏一族下手,要找极可信之人来做,而林浔又素来颇对上官家看不过眼,岑季白留下死士,思谋又思谋,还是让林津告诉林浔,让他上山去了。   而林浔上了摩岩山,眼见得蛇蝎满地,差些没个落脚处,自然心惊得很。沈夜又要他们修草庐给这些人容身,又要留人看守,造饭,切药……林浔本记着林津的叮嘱,不会轻易违逆他,又因沈夜是林津口中的恩人,更要敬重些。但入得摩岩山,这份敬重也就成了敬畏,他本以为该是个慈眉善目的山间老爷爷呢,呸,老爷爷什么的见鬼去吧,沈夜是凶煞。   因此,一下了山,他便回来向林津诉苦抱怨了。   可他家三哥如此凉薄,连分同情都不予他。林浔一腔苦楚都咽了下去,两只眼珠子四下转了转,这才看清屋中四散的玩意,外头晾绳上系挂的,似乎是书信了。正想着有些东西看起来眼熟,窗外“扑棱棱”响声一片,竟是几只白鸽相继飞来,一只一只,落在窗边的几案上。   檐下那只肥胖八哥也扑腾起翅膀,不停地开始叫起“小初,小初”来。林浔终于记起来,他觉得眼熟的东西,曾是岑季白托他捎给林津的。   林津取下鸽腿上绑着的小竹筒,顾不上抚弄这些洁白可爱的小信使,只朝外头挥了挥手,鸽子们便“咕咕”唤着飞去外头空地上。小刀打开八哥的笼子,那只八哥便飞入鸽群中戏耍起来。小刀搁了只大大的食盆在底下,谷物间蠕动着不少青白小虫,还有剁得细碎的鱼虾。另有只洁净的水盆,盛着鸽子们喜欢的蜂蜜水。几只鸟儿欢快地啄食起来,不时互相轻触着脑袋身子,好似勾肩搭背的好兄弟一般。   林津摘下小竹筒,一一取中其中帛书,其上标了红色数字表明序号,林津便依序将它们排好。虽是急于查看,林浔却还杵在这里。于是林津扫了眼外头渐渐上了中天的日头,格外友好道:“小浔,你饿了没?”   林浔点了点头,怎么能不饿呢?摩岩山事罢,昨日下午他便急着下山。在农户家里借住一宿,今日一早又是打马飞奔,早上垫的那几块馒头早没了影子。   林津便道:“你快去膳房瞧瞧,先寻些吃食垫一垫。”   林浔深以为然,正要起身离开,眼见得林津低头去铺开一卷帛书,脑子便格外灵醒一回,明白过来,林津是要赶他走。   “三哥,你这里有没点心,给我尝尝呗?”林浔赖着不走了。   “没有,我不爱那些。”林津皱了皱眉,有些轻微的不悦。他急着看信。   林浔伸手一捞,趁着林津不备,将他手头的一小卷抢了过来。   “放下!”林津起身要抢,林浔却一纵身跃出了窗户,瞧着里头着急的林津得意地扬了扬眉。哼,知道沈叔说要你静养,追不着了吧……   展开信卷,林浔扫了一眼,抬头古怪地看了看自家三哥说不清是急是恼是羞是怒的通红面色,又细看了帛书一眼,这回确信了自己没有看错。信卷上打头的几个字醒目得很:“三哥卿卿如晤。”   “不许看!”林津急得不行,知道外头小刀同大剑两个指望不住,只好自己转身从门口追了出来。   林浔已然明白他抢过来的是个什么东西,但林津为了这么个东西就要撵走他,他更要看看这是哪家的小姐如此胆大,竟与林津授受书信。   但这信只得部分,剩下的都在案头,林津自己出了房来找他要信,林浔呵呵笑了笑,道:“三哥,我若是再翻进去,将剩下的一一拣出来,交予母亲如何?”   林津实在怕他捅到长辈那里,若是林父林母不肯答应,反而回味过来,连他的药也给禁了,那可怎么好!他急道:“小浔,你还给我,不敢告诉母亲。”又转向小刀道:“快给四公子取点心来,还有热茶,快去,快去!”   林浔看他这样着急,倒不好为难他了。母亲可以不告诉,这写信的人到底是谁他却一定要弄清楚的。   然而,那写信人的落款不看也罢了。他一时教这些文字的意义刺激傻了,稍顿一顿,便想起来帛书上是岑季白的字。伴读多年,岑季白的字,太熟悉。   林浔讶异地张大了嘴巴,又往下看去。“自陵阳与君相别至今,已计七十三日。日夜思念,寤寐不休。吾食不知味,温茶亦不觉苦涩。今晨见一对年老夫妇,俱已白首,相搀行路。唯愿沧桑落尽,吾与三哥亦且相伴,执手白头。吾知三哥心意,当与吾同。故虽茶饭无味,亦每餐尽备,不必三哥挂心。三哥亦当珍重,不许一丝瘦羸,他日折返,吾定手验之……”   这后头已是没有了,林浔读得这里,也是不敢再去读后头的文字,那样的话,倒显得他太……太无耻。   于是讪讪着将那卷帛书掷去案头,点心茶水也都不想再用,飞一般又出了这小院。   林津气恼着,正自无奈于不能拦着林浔,却见他弃了书信,快步离去。等他拾了那卷帛书,看到后来,方才明白林浔为何弃了它。自觉从今往后,他是没脸再见林浔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里的时候,想象了一下满院子晾着帛书跟作为信封的鱼板那种场景,荡漾了一下下。   为了防止帛书在传递过程中有损毁,将它夹在两块鱼形竹木简中,再用线绳在竹木简上细孔中穿好,加火漆或泥封,戳印章,防止有人中途拆阅。这个,就是鱼书了。 第75章 辛煜   林浔快步走出小院,方才醒悟,这传信收信的人不羞,他羞什么?他该回去好好笑一回三哥才对。然而真惹得三哥生气,恐怕他自己也不会有好下场,加之腹中饥馁,他便果真到膳房寻吃食去了。   寻寻觅觅,膳房中俱是些江州吃食,林浔捞了只梨汁炖的肋排,嚼之寡淡,便又折出膳房,令大剑去宋府传话,请了宋晓熹往奉州食肆去。这府里无人听他诉苦,他要寻一个能听他诉苦的人。   奉州食肆里有道酸汤牛肉最适合这时节,消暑又味足,酸辣爽口。那碎冰镇住的大瓷钵里,汤面上满满浮一层红艳艳的茱萸碎,青麻椒点缀其间,细细白白的豆芽就铺在牛肉底下。取一箸牛肉,卷裹了嫩生生的豆芽,饱醮了酸辣的汤汁……林浔一口咬住,连忙咽下,又急取了一箸,再次入口。   宋晓熹到他面前时,便见他活像是饿了三日似的大口吞咽。   一见到宋晓熹,林浔暂停了取菜,苦着脸嚎道:“小小,我的命好苦!”还不如鸽子命好,那些鸽子有米有肉,他却连口茶水都没有。   林浔嚎了一嗓子,将宋晓熹拽到跟前,神秘兮兮地往人耳边凑去,道:“我晓得一件可了不得的事,你要不要知道?”   宋晓熹被他凑得这样近,心跳都快了起来,砰砰乱撞。他面上红热,只强抑着让语气镇定些,本想问林浔是什么事情,但话到嘴边,便成了:“不要知道。”   林浔犹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脸上更显出苦相来,追问道:“你真的不要知道?”   宋晓熹掩口笑个不住,好一会儿,方道:“你说吧。”   林浔舒了口气,正要讲出那情书始末,但看着宋晓熹笑靥如花,种种思绪倒都没有了。那温热白皙的脸颊又离他这样近,便有些愣怔,下意识道:“小小,你可真好看。”   “什么?”宋晓熹愣住。   “我说你好看!”林浔又认真说了一回。   这就是所谓的“了不得的事”?宋晓熹一面觉得自己是教林浔捉弄了,一面却又是心跳得更快,脸上滚烫滚烫。他急切地转了身,道:“我先回府了。”   林浔不明所已,眼前却已经没了那抹“好看”的身影,往窗外看去,宋晓熹同时习上了马车,车夫扬了扬鞭子,那车轮子便朝着宋府而去了。   林浔又取了箸酸汤牛肉,竟也觉得寡淡起来。他搁下碗筷,叹了一声,道:“怎么就没人听我说话呢!”   大哥不在,二哥忙着讨好李牧,三哥要撵他走,宋晓熹……自己走了。林浔可怜巴巴地想,他留在陵阳,还有个什么意思?   尚记着岑季白要他留意西戎的事情,陵阳一时无事,父亲倒可在家中多留些时日,林浔却是不得不往西北去了。   反正,留在陵阳也没有人理他。   岑季白的前世,十八岁那年,西戎攻破肃州。他领着北境的林家军驰援西北,虽是大胜,却也亲眼看着林戍一代名将殒落,看着西北大地上尸首遍陈。这一世,他自然不希望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但西戎这一战并不必避免,他知道如何迎战西戎军。因此嘱了林浔,早归西北,多加留意。   林浔在奉州食肆吃着牛肉的时候,岑季白恰好也入了奉州,石城北郊,离辛煜所在的南郊开阳山,倒离得不远了。   石城的新任府君,姓许,许仕,倒是个怪有意思的人。岑季白对许这一姓并不陌生,曾思旪的夫人,便是姓许,出自奉州许氏,她是许仕的姐姐。   岑季白认为许仕有意思,其中一点,是因为许仕娶了男子作正室,而这位正室夫人,又为他诞下嫡子许挽容,自幼寄养在曾府,入曾氏族学受教。再一点,是因为许仕颇有才干。曾思旪将许仕调至石城,可说是知人善用的。   许仕一上任,倒也没上山收税,没带人上去砸庄,只是将开阳山方圆一带百姓的食盐按家中人口限制起来。想多买?不成,加倍使银子都不成。   若是发现有人私自贩盐,许仕将人拿了,食盐卸下,按市价折了银子,一半谢那人贩盐之苦,一半交予抓人的府丁。相邻几个城镇,他都一一处好关系,这般那般的厉害说了一通,反正不能往开阳山上送盐。   什么叫被人掐住了咽喉,辛煜这一回是领教到了。山上有些弟兄叫嚣着要杀下山去,反了这天,但辛煜本人并不愿意。他本无意谋乱,当初上了开阳山,一是因家中良田教人强占,再是因妹妹辛舞雩被人逼婚。他身边这些弟兄,大多也是走投无路的,那些眼见着便宜,想要投向他的人反倒都让他拒绝。   有条活路可以走,何必走条死路?再想一想萧州的事情,谋反的人胆子便去了一半。   更何况新王即位,第一条令状便是减税到两成,奉州、黄州两州,更是减到一成,十税其一。新上山的人,听到这样的消息,其实心中浮动,是想下山去平安耕种的。辛煜几乎可以想见,若是平乱的官兵应下山上众人,前事不计,还田还地,到底能有几个人能再跟着他。   如今,令众人犹豫的,只是不知新王的布告是否能当真实行,又能实行几年……   周墨不得人心,但许仕不同,颇受敬戴。辛煜便不愿与新任府君起了正面冲突,只偷摸到远处运些食盐回来。他也担心徐州的南军真要来灭匪,山上几千人,借着地势守守险还好,万一南军也同许仕似的断了食盐,将他们围起来,别看山上有肉有菜,他们却连咽下一口都难。   岑季白带了一万人,亲往石城来。辛煜不免担心,这许仕见了新王,离南军来围他的开阳山那日,便是不远了。   许夫人看他忧心,便道:“莫若我们早些投诚,新王毕竟与老夏王不同,更何况,那叛乱的上官氏,不也得了善待?”   辛煜摇头,苦闷道:“不过而今说说罢了,那上官氏一族,究竟如何,当留待后观。”   如辛煜所料,许仕拜见夏王,便说起他这石城一害,开阳霸匪来。不过许仕并不求夏王拨些兵马与他,只是请夏王略微绕一绕,避过开阳山。   岑季白颇问了些开阳山庄与辛煜的详细,不说要绕道,也不说不绕。   待夜间扎营,林源经阿金通传,入帐中见了岑季白。   “陛下,开阳有山匪,是不是绕一绕,以避万一?”林源看出来岑季白对开阳山庄有些兴趣,但那毕竟是个贼窝,他们还是绕远些。平匪是许仕的事,不该他来管,林源只负责他应该管的事。他管着岑季白安危。   “寡人要上开阳山。”岑季白不仅不避,反而要亲自上去。   林源愣了愣神,便明白岑季白要去做什么了。“那是山匪!”不管岑季白要去做什么,不能去!“陛下如欲招贤,臣愿代陛下前往。”   岑季白就知道他是这个答案,但他若不去,只凭林源言词,辛煜未必信得过。既是招贤,就该有足够的诚意。岑季白希望这一次能快些领了辛煜下山,南巡途中,也让辛煜看一看农事。   至于危险,许仕断了盐,也没见辛煜如何,岑季白倒不觉得自己有多险了。更何况,这一世周墨未能先请动南军与辛煜练手,南军的战力也胜过前世,而且周墨更早卸任,辛煜也没能招蓦前世那般多的人马。怎么看,辛煜也没底气更没理由对付他才对。   两个人都不肯相让,林源是林津的大哥,岑季白也不可能真拿他如何,况且,林源也是不怕的,他连死都不怕。   最后,岑季白笑了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恶毒道:“林老夫人记挂永宁侯婚事,寡人便想着,陵阳城这许多人家里,老夫人遍寻不着,大约是没有好姑娘了。不如,寡人与永宁侯在石城指一个?”   林源打了个寒战,屈服了。   倒不是不想成亲,其实他老早便想要成亲了,还想将人带到北境,以免聚少离多。白日里望着可心知意,夜间搂着是软玉温香。但只怕是陵阳这里的闺秀吃不得北境的苦;而北境那里,容貌品性学识,一项一项筛下来,也没见着什么好的。林源有时候在心里偷摸描绘着,北境少雨又风烈如刀,偏有个水灵灵美如仙子的姑娘,待他情深似海的,备得一手好膳食,脾气和顺又乖巧,还得是个聪明伶俐的,会诗书又会兵法,再能弹两支曲子……总之,这该只能是个画里的姑娘。   林源便不抱什么议亲的希望了,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便是十全九美,终是差了一着。   母亲与堂姐千挑万选的尚且差了一着,岑季白要在石城这穷山恶水的地方给他指亲,想必差的就该是九着了。这一手实在太狠,林源咬了咬牙,道:“臣与陛下假作落魄,往山上投诚,试试那辛煜。”   人之气质□□,多是伪装不来的。李牧同吴卓这样的,混迹三教九流间,倒是装什么像什么,林源同岑季白却没有这样技能。   他们相商一回,最后定下来,要扮作家中遭难的兄弟二人。父亲曾为一方善吏,可惜早年便去了。家中有个美貌的妹妹教恶霸看上,恶霸求亲不得,便遣人抢了他们家小妹,杀了母亲同其他家人。二人事前出外访亲,这才逃过一劫。   这故事老套寻常,却也是各国间时有的事情,尚算可信,又与辛煜本人的经历相似。他们本在邻城,听说过辛煜的事,而今寻到开阳山来,倒也合乎情理。 第76章 上山   二人换了衣裳,第二日一早便由北至南,一路汗涔涔地走上山去。途中自然有人拦阻,但二人说明来意,那阻拦的人反倒客气起来,只是将他们眼睛蒙上了,领着往山上去。   蒙着眼睛走路的感觉可不大好,又因看不见,心里愈增些不安。林源是心中没底的。岑季白有前世的参照,又事先遣人打探过辛煜的情况,加之许仕告之详细,因此还算心定。林源却都没有这些,他脚下也不知是踩在什么地方,只凭着前后的人出声指引,颇有性命由人的危机感。   也不知走了多久,缈缈缥缥的,竟隐约响起些琴声。更往山上走去,这声音便渐渐清楚些,教人浑身清凉起来,不觉暑热。而抚琴人似颇有些愁闷之意,琴声中也有些晦涩的怅然。林源一边揣摩着琴中思绪,脚下山路倒如平途一般,走得顺畅了。   岑季白初以为这琴声是辛煜所奏,问过送他们上山的人才知道,是庄主的妹妹辛舞雩。既然不是辛煜,岑季白也就兴趣缺缺了。   等他们上了山,那琴声竟也歇了下来。   二人见过辛煜,说明来意,辛煜又盘问了几句,也没发现什么异状。因这两人气质不俗,又与他有着相似的经历,相惜之意一起,辛煜便想应下他们。只是夏王盘桓在北郊,说不得他那一万人择日就要攻上来,便有些为难。留下二人在此,或许反而害了他们。   林源自上了开阳山,就有些神思恍惚,倒像是真个家破人亡的落魄子弟一般。辛煜说了什么,他虽也是听着,但听得不算真切,等辛煜说完,就有些茫然,不知这人方才说了什么,他又该回些什么。   岑季白便替他那所谓的“大哥”道:“我兄弟二人无处可去,若能得庄主悯恤,有没有人来围山,便听从天命罢。”   这份豁达从容倒教辛煜更欣赏他几分,便安排了住处,请他们先行住下,再寻事做。   二人入了辛煜为他们安排的房间,岑季白耳听得外头的人去得远些,看林源仍是呆滞,便与道:“寡人竟不知,你还有几分做戏的天赋。”   林源有些恍惚,并不答话。   “别装了,人走了。”岑季白有些不悦起来。   林源叹了一声,才算是回过神来。疑惑地看着岑季白,道:“怎么?”   岑季白恨不得踹他几下,恼道:“你是丢了魂了?”   林源咧嘴笑了笑,道:“没有,没有……陛下观那辛煜,可有几成把握说降他?”   岑季白挑了挑眉,自信道:“十成。”   上山前倒有七成,见到辛煜时,看他说起北郊的夏王时,颇担心的模样,倒有了八成;辛煜的家人都在山上,他能为了他的妹妹反上开阳山庄,而今总不能冒着家人陪葬在开阳山的风险拒绝夏王的诚意,这便再加一成把握;至于剩下那一成,是岑季白看到山上水田里黄灿灿的一片稻子,旱地里碧油油的山药苗子,还有庄院远近青红黄紫的瓜果蔬食,而强行加上的。就是绑,他也要将辛煜绑下山去。   傍晚时,辛煜备下酒宴,请了岑季白同林源往前厅接风洗尘。林源兴致勃勃地去了,待到了宴厅,又将魂给丢了。   岑季白便只与辛煜攀谈,想要试探他的底线。又在辛煜引见下见过了山中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倒也相谈甚欢。   其间,林源一副失魂落魄样,岑季白后来才了悟,是因这宴厅里并没见到那个抚琴的人。林源实在很想见一见那个人。   夜间正要休憩,林源忽地翻身从地上坐了起来,问岑季白道:“陛下有没有听到琴音?”   面上是难掩的激动神色。   岑季白仔细听了一回,好像是有些缈缈的声音,却不确定是不是琴音。而林源已经翻出窗户,循着那声音去了。   岑季白错愕之下,只好相跟着出去,茫茫夜色,他不过愣神片刻,林源已经不见了影踪。   林源翻墙走树,一路隐遁在阴影中,不多时,真是翻进了一座小小院落,琴声高高低低,使听者也堵了些闷气在心头。   而林源心头闷气虽有,更多的却是寻见抚琴人的喜气。借着月光与那凉亭中的昏黄灯火,瞧见那么个如仙逸尘的人物,林源便知道,这是他的十全十美,这便是他画中人了。再没有什么顾虑什么苛刻的要求,只是这一眼,便认定了眼前之人,辛舞雩。   林源整了整衣冠,从藏身的树梢翻身下来,落到离辛舞雩不远处,再踱步至亭下,一步一句,吟道:“弦上生素音,飘渺出流云,空山相闻远,寂寂终无人。”这是他白日听琴时的心语。   林源对自己这番才情与潇洒身形,还是非常满意的。瞧见那女子面上有些慌乱之色,便温声道:“你不要怕,在下不是恶人。”只是为琴声所引,到此寻访琴主。   辛舞雩似是有些羞涩,垂首不语,只露出一截白皙纤瘦的脖颈来。林源看得心颤,不觉又往前走了两步。下一刻,辛舞雩手上的木琴却直直朝他撞来。   林源猝不及防,躲了木琴,却没躲过对方脚上横扫,将他掼在地上。电光火石间,方才还自觉潇洒的人已经委顿在地,教人踩在脚下了。林源挣扎一下,却见辛舞雩抵着他脖子的鞋尖上,竟是一截锋利的短刃,便不敢再动了。   “来人。”辛舞雩喊了一声,便有十数家丁涌入院中。   林源强自辩解,“我真不是恶人……”   黑天里教人撵下山的岑季白,听了林源这番夜访佳人的经历,实在是止不住地大笑了一回。林源看了看山顶的明亮月光,叹了口气,却是道:“至少,不是扔下来的。”   看那凶悍劲儿,又聪明灵秀的,就是该做林家的媳妇么。   岑季白摇了摇头,也不知为何,他看上的人,林家人总要来抢。其实私心里,他是不愿李牧与林渡有何牵扯的。若是辛煜出山,他也不希望林源真与辛家结亲。林家既然没有反心,还是少做些惹人忌惮的事才好。况且,有了牵扯,难免就要影响到立场。但他觉得好的东西,自然不可能只他一个觉得好了。   岑季白拍了拍林源肩膀,含笑道:“眼光倒是不错……既然想结亲,那劝降辛煜的事情,便交给你了。”   岑季白说是交给林源,还真是全不再管开阳山的事情。一门心思扎到石城中,看看许仕为政。许仕当他是监工,倒忐忑了好一阵子,后来见他只是对地方政务有些兴趣,这才安了心。   林源第二回 是独自上山,留了有半月光景,便回城了。也只这半月时间,他不只与辛舞雩解开误会,也说动了辛舞雩,真要与他成亲了。只等回到陵阳,便着人提亲、定日子。   等回到陵阳就能成亲……岑季白自己却还得苦熬两三年,这可真是来气!林源那疯疯魔魔的模样,浑身散发着一股子荡漾意味,岑季白莫名火大,等接到林津来信,提及林渡已经住到李牧府上去了时,就更不是滋味了。   他到底抽了哪门子风非要来南巡?   而愈往南,仁和记的商号便愈是少些,一封信写下来,往往要转送一两日,才能到就近的商号中,交给信鸽传回陵阳。岑季白抓心挠肝地想着林津,却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两国边境上,将要出现的状况。   虞国此次护送公主出嫁的,是身为虞王胞弟且任职虞国大将军一职的王子从邕,的儿子,虞向川。虞向川一向很为自己的身份自傲,身为坚定的主战狂热派,却来护送和亲公主,看来这老虞王也好,虞国太子也罢,是想给岑季白一个警告的。   前世剑下亡魂却耀武扬威地来警告他,岑季白实是无言以对。   虞向川一向目中无人,隔着边境线,两边的臣子相谈甚是不豫。只因虞向川坚持,要亲自送公主入境,要跨过边界。   此举的意味过于耻辱,明摆着是要践踏国土,拿下夏国。夏国臣子自然不肯相让。按常理,只有嫁入夏国的公主并她陪嫁的随从可以入境。虞国的卫队,不能跨入夏国领地。   不要说是虞向川了,便是那车架中的假公主,岑季白也不想让她入境。   “少将军,”林源拱了拱手,“少将军职责所在,护卫长公主殿下恪尽职守,源深表敬佩。但我朝陛下有一事不解,万望将军与长公主解惑。”   虞向川一脸得意的笑,快意道:“说。”   林源道:“源与陛下闻听些不稽流言,道是长公主本人今年四月底便已离宫,至今流落民间,不知可有此事?”   “胡说!”虞向川那得意之色未及消下,又是一脸的愠怒,扭曲在一起,神色格外地古怪起来。“公主好好地就在车上,你怎能胡乱污蔑,坏她清誉!”这些天虞国境内流言四起,虞向川也知道瞒不住夏国,但只要他们认定了马车上便是长公主虞爰,岑季白又能如何?   “那便请公主一见,以证真伪?”岑季白道。   “公主自来幽居深宫,岂能在这许多将士前现身?”虞向川怒道:“夏王好不知分寸!”   林源正要骂回去,便听见一道尖利的女声大喊起来,“她不是长公主,本公主在这里!”   李牧的人果然将虞爰送到边境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我好像没有不忙的时候,默默哭一会儿……这几天遇到两件比较棘手的事,然后趁着两个午休敲了三千字。   ps:因为是耽美文,所以大哥这一段就简写罢。 第77章 假公主   虞爰今日一早才混入中军,她从将士中走出来,取了盔甲扔在地上,虽是尘土满面,美人的底子还是在的。“拿绣像来对!”   虞向川怎么也没想到,他们苦苦寻觅不至,流言四起却毫无踪影的人,竟然就混在他的将士中。面对虞爰的忽然出现,他已经失去分寸了。甚至想着,如果虞爰愿意嫁到夏国去,夏王本来求娶的也是虞爰,是不是两全其美了?却忘了如今的夏王知道虞爰曾与人私奔,又怎么可能再要娶她。   岑季白身边,新任典客取出定亲时虞国送来的绣像,细细对比一回,确认了眼前之人确是画像上的虞国长公主无误。   “虞向川!虞国果真欺我夏国无人不成?”岑季白得了典客禀报,便将绣像掼在地上,厉声质问。   “叔父,你们送亲也送到了,是不是该回去了?”虞爰看了看马上的年少君王,格外心喜起来,她真是糊涂,放着好好的夏国王后不做,竟要跟那个杀千刀的浑蛋离宫,那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教她吃糖咽菜,拿粗布与她,还敢嫌弃她……   “等等,”马车上的假公主也掀了帘子出来,急切道:“夏王,婵娟虽只是出自宗室,身份不比长公主,却知道身为女子应守的规矩,不似爰姐姐那般……婵娟心慕夏王,愿随夏王入境,只求夏王垂青,便是只作一少使,婵娟心甘情愿。”   你倒是心甘,我家三弟可不甘。林源正要出言讽刺,却听虞爰道:“呸,什么女子的规矩,是这样当众求亲,不知廉耻的?”   虞婵娟嘤嘤哭道:“夏王陛下,呜呜……婵娟……呜……一片痴情……”   林源不欲听她说下去,便道:“虞少将军,虞国不该给我夏国一个说法?”   “什么说法?”虞向川已经没了那股子目中无人的狂气,语气虚弱道:“这不是送亲?长公主已然送到了。”   “你送来的是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岑季白恼怒起来。   什么真公主假公主,岑季白自是一个也不想要的。当即在边境甩了脸子退婚,便驰马折返边城。   虞向川气得暴跳如雷,当下搭起弓箭,竟要对岑季白出手。只是他那一箭尚未射出,林源已经先行射出一箭,正对着虞向川的箭头射出。强大的冲力带得虞向川那支箭向后疾退,箭身划过他手上虎口,刻下一道深长血痕。   虞向川气急败坏,怒视林源时,却见对方弯弓搭箭,似是正对自己眉心。虞向川忽然弱了气势,莫名地,他直觉林源这一箭若是射出,他一定是躲不过去。   虞向川摆了摆手,止住身后将士躁动,灰溜溜转身离开了。   为示诚意,边境的守军都退后三十里,只送亲迎亲的人马各一万人相峙。一万人退得不慢,眼见着虞国人行得远了,江平亦下令南军撤离,先前退后的边境守军也得到消息,火速补了上来。   刚回到武定县城,林源便扑通跪在地上,向岑季白请罪。虞向川的狂妄自大,林源先前只是听说,这回却是亲眼见证了。而林津这一闹,一着不慎,怕真要引起争战。   “起来吧,早说过不怪你们。”岑季白摆了摆手,因是早知如此,神色间更不会显出什么不豫或是欢愉来,沉静中国主的气度愈是让人敬服。他转而望向刘英,道:“这些年防卫边城,先生辛苦。”   刘英俯身又是一拜,道:“臣分内之事。”   “以先生所见,这虞国,寡人当如何是好?”岑季白又道。   “利诱之,力战之。”刘英吐字向来是简短有力的。   岑季白深以为然,夏国儿郎也是有一身硬骨头的,前世他那般凄惶的境地,也先后得了几场大胜,而今不知比前世好过多少。良将勇兵,加上利诱重臣,岑季白就不信,这一世他还能输给虞国不成。   林源从地上站了起来,林家人最不缺的是血性,不管有没有林津先前的安排,只虞向川今日的狂妄与羞辱,他们也该好好教训回去。   “行了,南部这场仗,一时还打不了。”岑季白有些倦怠,便令他们各自散了。   兵者国之大事,而国之大事,岑季白深知这其中有多少掣肘,多少牵绊。虞从邕要打,可夏王的近臣并宠妃都不情愿,内史磨磨蹭蹭,饷银粮草一日不到位,虞从邕便一日不能发兵。   李牧正是明白这些,才会大着胆子同林津策划了一场真假公主的好戏。他算计起来一向精准,几乎不曾失手。只除了,算不准林渡。   林渡是何时入住他府上的,李牧几乎想不起来了。这个人总有许多他无法拒绝的合情合理的理由,出现在他眼前。自从伤愈后宋相让他做了陵阳府君,李牧便实在太忙了,陵阳府君这一任,虽然只是一城之主,但行政职位上堪比州牧。朝野上下,不知多少人眼红他。既然眼红,不服他,暗地里使绊子的人便有不少了。除了朝政与陵阳杂事,还要负责营建新军。而远近商事,也全集在他手里。   商事一途,本是要交给吴卓并素馨的,只是沈朗平反,他虽因为林津的缘故留在了陵阳,素馨却不得不回秀泽打点。吴卓不放心素馨独自远行,巴巴地跟了去。   李牧上一刻还在料理陵阳城郊“你家的牛吃了我家的苗”这样的琐事,下一刻,又要哄那哭闹着要母亲的小念儿,再下一刻,南北东西,各处的账目集总,也就到了他这里。   李牧也不是事事亲为,除开某些极隐密的账目,普通账册都是另找两人各自核算,互相制约。但汇总这一步,还是要经过他这里。而这些汇总的账目体量之大,牵涉之广,实在不容小觑。   他上午时还在府衙公务,下午已经在商号中集会,晚间归了府,抱着素念不停地哄啊哄啊,只说上几句话,素念犹在哭闹,李牧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而林渡实在是一个很好用的人,太好用。公务上不好明去府衙插手,诸如审审账目开开商会之类,倒是驾轻就熟了。至于哄孩子,他既然存了心待孩子好,又有林家老夫人相帮,不出几日,小念儿见了他已是甜甜地喊着“林叔叔”,乖巧得很了。   李牧顾不上吃饭的时候,林渡会给他送来;天晚了归府,林渡会到门口来迎他;他心里烦闷时,林渡能寻些有趣的事说与他;暗地里使绊子的人,本是要留待岑季白回朝后处理,但林渡若有能及上力的,也就先将人搓磨一番……   有时林渡忙得晚些,有时实在太晚些,再回林府颇多折腾,他要在李牧府上寻间客房,李牧的确没有理由拒绝他。后来,他便在这客房长住下来。   若非知道林渡心思,李牧其实会很好地待他,便不是生死至交,至少也得是朋友了……可即便他一再提醒自己,林渡有那么些心思,李牧也无力阻止自己越来越习惯林渡的存在。   更何况,林渡也不曾越界做过什么,除了偶尔言语轻佻些,占些口头上的便宜。李牧渐渐习惯他在这里,眼睁睁看着自己沦陷,连半点反抗都生不起来。   好容易等到了七月份,素馨同吴卓回来,两人蜜里调油似的,又要筹办婚礼了。   李牧颇为他们欢喜,反倒不要他们急于接手。   林渡轻摇着扇子,故作哀叹道:“等他们成了亲,过不多久可就要有孩子了,他们可顾不上铺子里的事;等到孩子出世,就要养小孩,这是件多精细的事,还是顾不上铺子;好容易孩子渐渐大些,第二个孩子又来了……孩子再有了孙子,孙子再有了孩子……总归这一辈子,你是不要指望他们了。”所以,快来指望我吧。   他那黑亮的眼珠子亮眼得很,李牧无由地心颤了颤,低头拨弄算珠,却忘了自己方才是在算哪一处。林渡阖上扇子,扇端指向一处账目,正是李牧方才核算。   本是极寻常又极周到的一件事,李牧却忽然发起脾气来。他将案上帛书竹简一应推至地上,恼怒道:“出去!”走出这扇大门,再也不要见到他。   李牧实在不想陷到无可救药那一步。   林渡看他愠色,哑然片刻,听到李牧又吼了一声“出去”,有些僵硬地站起来,果真离去了。实在太忙,忙得太累,他是没什么力气讲道理,更不想吵架的。   回家歇几天,等李牧消了气,再过来就是了。   只是歇这几天,就给歇到北境去了。   北境军报,说是北狄有异变,最近又开始集结兵马。林源远在南部,既赶不及回来,也要顾全岑季白安危,不便轻易召回。林戍心中还是有底的,北狄怕是不敢再来进犯,但他们又开始集结兵马,所为何事,却也让他心生不安。加之西北有异,他又疑心是否这两国串通起来,要发兵攻夏。总之是不安又心疑,便领了林渡往北境去了。   这也是多年习惯,万一有变,北境要留林家人嫡支的人在,众将士方才有个主心骨。而一个人留在北境,还有一个是要领兵驰援西北的。   林渡早年病弱,不曾担起家中责任来,而今既然病愈了,没理由身为弟弟的林津同林浔浴血疆场过,他却安稳度日。到了北境,没过几日,夏侯斓却来访他。林渡知道他该是有关于北狄情势的详细情报。若无李牧授意,夏侯斓绝不会来告知他,而李牧授意……林渡心道,发脾气又如何,不还是得想着我。   作者有话要说:   素馨跟吴卓是从最初相见就勾搭的哦~~欢喜冤家哦~~虽然他们最初都没有意识到…… 第78章 月亮   岑季白原定的是十月初回到陵阳,但有辛煜相随,各式间种套种因地制宜的农事理论一套一套,为了多作些考察,一行人回程时便绕了道走,一直到积雪厚重时,才往陵阳方向行来。然而雪深路滑,到底是没赶上年末大朝。   行至陵阳近郊,车驾尚在后头,岑季白一骑轻尘,却是直奔林府而去。   林津院中,寒梅相继盛放,悠悠花气袭人。岑季白径直入内,见林津是正拿着两个泥娃娃发着呆。他悄悄绕到林津后方,伸出胳膊将林津搂住,便搂了个满怀。   “三哥……”   林津忽然被人搂住,下意识要去抽靴筒里的匕首来,听到一声“三哥”,才知是岑季白。日思夜想,盼着重逢不知盼了多久,林津本是想好了,明日一定要出城随百官迎他,却没想到岑季白先一日回来,倏然就在眼前了。   林津返身回抱住他,正是温存的时候,却皱了皱鼻子,便往窗外喊了一声:“小刀,去备热水。”   “三哥,你嫌弃我?”岑季白颇觉委屈,急着赶路,的确是一身风尘,汗气酸气。但他到底是为了谁啊!   “不嫌不嫌,”林津退后两步,笑道:“你先换洗了……”   他一边给岑季白找着衣裳,一边又打量起他,岑季白又长高不少,而今与他身量相似,那么,穿他现在的衣裳倒很合适了。   岑季白却不依不饶,上前搂着林津不肯撒手,要将自己身上的味道悉数沾染在林津身上。   小刀同阿金抬了水进来,两人还在闹着。林津抽身不开,只背着身不肯见人。等小刀两人出去了,岑季白便俯在林津耳边,低声道:“你不是嫌我脏吗?”   林津推了他一把,指着屏风要他过去,又要小刀布膳来。   岑季白不再闹他,便往屏风后去了。其实他也嫌自己身上有些脏了,待沐浴时泡在热水中,又的确是舒服得很。   浴水中金黄色的桂花泡得舒展,岑季白便觉得自己也是吸饱了水分的花瓣,又像是久旱后逢雨的老树一般,抖落尘埃,长出一身青绿鲜活的新叶子来。   知道林津就在屏风后头,他忍不住使坏道:“三哥,你来给我擦背。”   林津并不理他,又听他道:“三哥,你快来,桂花不比你香。”   林津还是不肯过去,岑季白又道:“三哥,你快来教我看一看,教我好好看一看,我得验一验你瘦了没……”   岑季白不提这话还好,一提起这个,林津倒恨不得上去搓下他一层皮来。于是转过屏风,拾起水里的毛巾狠狠地给他擦起背来。岑季白一边“嗳哟”呻唤,一边仍是嘻笑打趣。   在他背上擦出几道红痕来,林津手上的动作也便轻柔了,绞了帕子认真给他擦背。   隔着一条湿热的帕子,岑季白竟也还是能描摩出林津手上动作,想着那样轻缓又有力量的一双手是何等的修长漂亮。这样漂亮的一双手,若非是隔着毛巾,径直抚在他身上,那又该是何等的滋味……屋内一时静谧,只水声轻荡,与岑季白渐渐有些粗重的呼吸。   他的反应自然教林津看在眼中,知道他在外头乖巧得很,有时一天倒不只一封信来,信里头每一句话也都是甜甜蜜蜜的。林津从不知自己竟是嗜甜的,可岑季白又非是甜腻人的蜜糖,反而更像是一颗酷暑时节浸了凉井的脆桃,一只严冬里蒸熟的暖烘烘的雪乳木瓜,香喷喷地诱着林津想要啃上一口。就算啃一口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也啃不坏他……   “三哥?”林津不再有动作,岑季白便疑惑起来。林津那双手简直是挠得他心痒,他而今本也只能肖想这么一点心痒痒的便宜占着,谁知道这点便宜都没了………   “别动。”林津忽然俯身在岑季白耳边轻声道:“……奖你的。”   他左手仍是握着湿热的巾帕,右手却从岑季白肩头一路向下,抚过他胸膛、腰间、小腹,一直抚到能给他极致快乐的地方。   “三哥……”岑季白轻喘了一声,快活得像只鸽子似的要飞上天去。那可真是个要命的地方!他脑子里已然是清空了,只剩下一个名字,一个人。林津吐纳的气息在他颈项轻挠,林津温热的身体中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还有林津格外纤长灵活的手指……   岑季白好好受用了一番,余韵过去,仍是意犹未尽。林津在他脸颊上亲了亲,诱哄道:“你乖乖娶了我,以后好好疼你。”   岑季白倏然睁开眼睛,玩味地望着林津,什么叫做“好好疼”……   而林津面上滚烫滚烫,避过岑季白火辣辣的视线,快步折去了外间。   岑季白从凉透的浴水中站出来,也相跟着转出了屏风,目光追随着林津不放。林津拿袖子掩住脸,看也不敢看他,方才不知怎么地,竟就做出来也说出来了……林津说完就后悔了。   岑季白失笑不已,方才便宜不曾占足,还记着要“手验之”的话,便抱住林津要往床上去。   “不可。”林津拽住他衣领子,又羞又恼。   “……别怕,知道你身子经不住。”岑季白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又笑道:“小初只是请教三哥,要怎么疼我……”   他将林津陷在柔软的被褥间,俯身便要吻下去。   林津不再拿手挡他,只是抿着唇,两手交叠着搁在腹部,小声逸出一个字来,“疼。”   他是疼了一阵子了,方才还忍得住,此刻越来越疼起来。   岑季白那些旖旎心思瞬间消了干净,只好拿被子裹住林津搂在怀里,认命地给他揉起来。   唉,为了一个小王子,他们容易吗?非让那小子早些监国不可。   阿金在外头枯等又枯等,也不知自家主子什么时候能出来,他们还要赶回城外呢……不过,陛下今日真的还要回去城外吗?他在台阶上坐得浑身发冷,便站了起来,来回跺着脚。小刀看得好笑,便从屋子里走出来,道:“阿金哥,这小院安生得很,你不用总是守在外头。”   阿金不再跺脚了,看了眼自岑季白进去后便紧闭的房门,笑道:“陛下不曾吩咐。”   “你先进屋里歇歇罢,陛下同公子说话呢。”小刀方才端了食案进去,想着那两位一边用膳一边说话,哪一次不是磨磨蹭蹭,挨上许久的。   阿金也知道这一点,陛下甩下众人,独自赶回来,不该是几句话的功夫就能回去的,何况方才还搂着人不放……便道,“那便劳烦你给口热茶罢。”   小刀点了点头,让他进了炭火烧得暖烘烘的房间。茶水点心是一直都备下的,只是岑季白的近侍颇尽职,没有他发话,哪里都不去,只杵在外头听命。   阿金尚未走进小刀的屋子,却先听到一声声古怪的“饿,饿呀……”   小刀看他疑惑,便解释道:“是月亮,吵着要吃食呢。”   推门而入,迎面温热的气息带着些糕点的香气,阿金舒服地吸了口热气,正要往案头去,便看见一旁小几上有一团肥胖圆润毛绒绒黑漆漆的东西。   “饿呀,饿……”那东西竟是个会说话的。   “这是月亮,”小刀又道:“阿金哥,你替我看着炭盆,月亮怕冷,也怕熏着了。”便拎了花锄要往外头去。   这东西黑漆漆的哪里像个月亮?阿金有些幻灭。“等等,你去干什么?”大冬天的外头还有什么花草需要照料不成?   “月亮嘴刁,得拿新捉的活虫子喂它。”这季节外头可没什么活虫子,只能去地里翻,但蚯蚓一类的东西,这只挑剔的八哥是嫌弃的,只有生在地里等待来年羽化的蝉蛹之类,能得它青睐。   阿金愣了一会儿,小刀已经掩上房门出去了。他在案头坐下来,掰了一块糕点,碾成细碎递到那丑月亮嘴边。岂料月亮看也不看他一眼。阿金执拗地再次递上去,月亮黑亮的眼珠子瞄了他一眼,在他手掌上狠啄了一下。   阿金吃疼收手,在自己手上轻轻吹了吹,再看了月亮一眼,心说自己一个大男人,不屑与只大圆鸟计较。便自己吃起东西来。月亮仍是不肯看他,只偶尔唤一声“饿呀”,没精打采的,好像真是给饿坏了。   小刀小半个时辰后才从外面回来,拿出一只干净的瓷碗来,里头小半碗白生生的蝉蛹。月亮被小刀从笼子里放出来,抖了抖翅膀,便去啄食虫子了。   阿金看得头皮发麻,古怪道:“它哪里像个月亮?”他记得,长平侯从前是有一只八哥,是他跟着陛下去市场选的,当时仍是三王子的陛下还亲自教养了一段时间。但那只八哥身形流畅,也不叫做月亮。   “月亮圆呀。”小刀一边用手指为八哥梳理羽毛,一边答他。   阿金心道,是挺圆的,可它黑漆漆的,不亮。   “公子说,我们家这是白天的月亮。”小刀又道。   阿金遂不再言语了。   月亮养在林府好些年,倒一直是个鸟形,从前也不叫做月亮。只这一年每日里都有信鸽飞过来,林津怜那些小东西辛苦,又因它们送的是岑季白的消息,格外喜欢它们,便吩咐底下人多备些活食。   八哥在笼子里看得兴奋,扑腾着翅膀也要吃食,林津便解了它同鸽子们一道。每次来林府送信的都是不同的鸽子,它们又是长途飞行的,吃得丰盛些也不怕什么。但这只八哥懒惰不爱飞,又可着劲儿地吃食。于是过不多久,身体就跟鼓了气似的膨胀起来。   林津索性给它改了个名字,叫做“月亮”凑趣。这小东西嘴巴也给养刁了,若非活食,就不肯再吃。林津不舍得饿着它,便是这样的严冬天气,也让小刀领着人去园子里给月亮寻吃食。   阿金身为夏王近侍,有时候是很辛苦的,但这份辛苦主要是基于其责任过于重大的缘故,陛下安危,不可疏忽。但看到小刀,阿金方明白什么叫做真辛苦。要上得战场,要入得膳房,这也罢了,还要能挖得虫子养肥月亮……   小刀是很喜欢月亮的,看它黑亮亮的羽泽,乌幽幽的眼珠子,红艳艳的小喙尖,还有黄灿灿的小爪子,怎么能不喜欢呢?别说林津不舍得饿瘦了它,便是小刀自己也要找足了食与它。长久以来,月亮也只能是越来越圆了。 第79章 绘纭   岑季白在林府中宿了一晚,第二日一早又出城归于车驾中。到了时辰,百官出城相迎,仪仗浩浩荡荡,一路行至王宫。   回宫后事务颇杂,向林府提亲的事反而搁置下来。大将军林戍尚在边境,岑季白若此时提亲,恐怕林夫人独自做不得主,也无心做这个主。至于远在边关的林戍是否会气得多砍杀几个西戎狄兵,林津可不想验证,他担心父亲真叫自己给气坏了,或许也可能是吓坏罢。   这一年腊月是个小月,二十九便是除夕了,但即便是二十九这日,大夏殿的书房里,陵阳府君李牧、内史刘鑫、辛煜,仍是议着事。   辛煜暂非官身,总要等开年大朝后,岑季白才会予他职务。此时,他甩了甩袖子,颇愤懑道:“这也不能,那也不能,陛下要我等何用?”   李牧轻笑一声,啧道:“急脾气。”   岑季白在木案上轻敲着食指,默了一会儿,道:“流英,开年后,你到梁城新安县任职。”梁城周家被袚除后,稍有些势力的世家或多或少都遭到牵连,那里无疑是目前整个夏国中最容易施展的地方。“我调许仕任职梁城府君。”   秦州州牧与梁城府君职位空置,周家尚在处置中,岑季白已然离了陵阳,宋相虽代理国政,但咬死了说是陛下不在,他做不了主,这两个位置便一直空置下来。岑季白此次南巡,也是为了要挑出两个合适的人到秦州任职。   辛煜到那里,先改农制。此事于民于世家于官府,都实在有裨益的,只是担心裨益出现之前,守旧者不容他改动。“新安的郡丁或不得用,寡人另遣三十死士相随。”这些死士本出自南军,先前周府中折损过半,如今只余下两百来人,李牧身边留了些,宫里守卫再插些,倒是紧俏得很。   辛煜迟疑道:“陛下,许大人……”   “无妨。”岑季白看他这一迟疑,也就明白他顾虑了,止住他话头道“你是寡人钦点,到那里尽可改制,许仕护持。”也只有许仕才好护住他,毕竟许仕与曾相关系匪浅。这内政的事,林家该是帮不上辛煜的。   许仕与辛煜斗了小半年,到底是公事,若说个人积怨,却是没有的。反而两人彼此熟识,公务配合也能默契一些。“寡人届时自会提点许仕,流英不必顾虑。”   辛煜想着也是这么个道理,放下这一茬,又道:“陛下,既然革新农制,税制、徭役,是否也当应制革新?”   岑季白闻言,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他虽有心将徭役、税制一同革新,只是此事恐怕会有太多人反对,便不必急于一时。“十税其二不改,徭役……如旧征发。”减轻百姓税负徭役固然是好事,但目前修筑的工事,都不能停下来。   内史刘鑫又奏道:“陛下。徭役停下不妥……今秋至冬,沧州已显出旱象来,明年年初再无雨降,怕是要大旱了。臣以为,当早作筹备,一者疏通淤塞渠道,尽力挽回部分麦收,这要各地征发民丁,臣请陛下为民丁赏赐粮饷,抚慰民心。”   “刘卿所言甚是,这些赏赐,便由卿拟个细则。此为其一,那么,其二呢?”岑季白也正是顾虑沧州一代旱情,他是有前世记忆,所以知道此次灾情严重。但刘鑫确是实在的防患于未然,为臣者有如此远见,当属不易。当然,周家与上官家奉献的大额财帛,也让刘鑫有了底气。   刘鑫跪伏于地,沉声道:“其二,查沧州各处常平仓,核算陈粮。”   常平仓向来是有灾情时才开,倒没有灾情未明,先开仓核算的。岑季白看他本是好好坐着,忽然间跪下,便知是有事了。“内史以为,沧州常平仓有问题?”   刘鑫皱了眉,语气沉重道:“当年齐州、萧州赈灾,常平仓多是空仓,臣所以有些顾虑。”   “寡人原听说这齐州的常平仓是教地动震得深陷地下,萧州那一次,是叛军哄抢一空,原来竟不是?”   “臣后来调任齐州秀山城府君,方知齐州之事。开国先君下令营建常平仓,丰年积粮,灾年济民,工事营造也颇谨严,是以各地常平仓倒是塌毁得不多。只是后来开仓,大多是空仓了。萧州民变,臣为太仓令,后也曾查过萧州常平仓,亦同齐州,只是地方瞒报。滋事体大,臣……”刘鑫已经说不下去了,只是跪拜请罪。   “刘卿平身罢,寡人知你一片苦心。”岑季白亲自扶他起身。   他确实不怪刘鑫,连身为夏王的他都无奈得很,刘鑫能察知常平仓的事,还能私下核查,已是不易。“那便下令核查沧州常平仓,这些人若想保住项上人头,说不定倒能补上些欠粮。”不只沧州,其他地方的常平仓,若是有问题的,当地官员看到沧州的风向,也该要填补空缺了。毕竟是多补一分粮,便少一分罪过。   刘鑫点了点头,从岑季白监国至今,他一直在内史任上。这位年轻夏王的脾性他还是知道些,不拘小节,宽宏贤明,难得的一代仁君。是以,他才冒死说出齐州并萧州的事来。   “行了,大过年的,”岑季白揉了揉额角,笑道:“宫里便不留膳了,散了吧。”   辛煜同刘鑫退下,李牧却落在了后头。   岑季白南巡时,先让李牧招了五百人,留下阿银并从前北境募来的老将训练新兵,阿银训的是忠义,北境的老将训的是格斗,至于战法、军备种种,大体也参照林氏族学的课程设计。   这五百人算是精挑细选的,再往后飞羽军扩建,其内将领也都从飞羽军内部选拔。可想而知,对于先期的五百人,岑季白寄予了多大的期望。这些人大都是些孤儿,也不必计较门第出身。一开始,岑季白便要阻隔世家对这支军队的影响。   岑季白看他面上得意,就知道是飞羽军初见成效了。却是道:“这才多少日子,又能看出些什么,还不将你脸上那些喜色收起来。”   李牧上前两步,仍是掩不住喜色,道:“旁的事没有,但臣得了一小将,名为莫折,军中教习可都赞他。”   岑季白听到莫折的名字,心中涌上几许惆怅更有几许欢欣来,这可是前世为他统领飞羽军的莫将军啊。   “怎么赞他?这还没打过仗罢。”岑季白故作不信。   “实战虽没有,可排兵布阵,格斗演武,都是极好。”李牧毫不吝于称赞。   岑季白表示认可地点了点头,又问道:“还有么?”   李牧哑然,片刻后,嘀咕道:“选将又非是买菜,要多少有多少……”   岑季白其实颇赞同他这话,但还有一个人,名为颜无的,也是出自飞羽军,他只是想知道颜无是否也在罢了。他同李牧说话向来随意些,看看午时已过,便让阿金弄些饭食来,一边用膳,一边再谈些公事私事。   岑季白道:“辛煜此人,你怎么看?”   李牧搁下筷子,轻“哼”了声,不屑道:“林家是棵大树,谁都想靠着乘凉。”林源返回陵阳便赴了西北,只是临走前先将亲事议定了。   说起来还是岑季白指婚,辛家门第过低,又是所谓的“山匪”,辛煜便求了岑季白为妹妹指婚。希望她将来别太委屈。   若不提林家,李牧倒是乐天又随和,一提起林家来,便显出诸多别扭固执的地方。“倒也不尽然,情之所起,未必就是谁靠着谁了。”   “……辛煜此人,便是梁城府君也做得,陛下为何只与他新安县丞?”李牧转而又说起辛煜任职的事。其实与林家结亲,大舅子做个府君,也不算什么。   岑季白道:“改革农制,还是沾些地气好。况且,你知道寡人手底下缺人,若是辛煜封得太高,指什么人予他用,能尽心予他用呢……”岑季白最想改的是朝廷招人的法度,民间多贤能,但这些官职世家望族尚且不够分,又怎么可能让给普通人。   李牧原想要去地方上任职,也是想从底层一点点地垒实,将来改制,才好执行……只是岑季白并不放心让他去地方上,还是留在陵阳,破格任了府君。加上他不肯正名,任职府君的阻力颇大,但岑季白坚持,林、宋、曾、江,徐、唐、刘、穆等大小世家,也都站在岑季白这一边,李牧才能履职。   “早年臣与陛下说过国试,眼下不能广开门禁,且私学未兴,但令参与国试者须先有郡丞以上荐举,或可一试。”能得到荐举的仍是出自世家,但加上考核,还是能选出一些有才能的人。先将一部分尸位素餐,或是贪腐严重的官员撤换下来。   “解了燃眉之急固然好……但这些人往后,怕不好再换下来,出自世家,又怎会看着世家利益有损。”岑季白不想自掘坟墓。   “陛下多虑了,有精兵强将在,谁又敢违逆陛下。”李牧颇有信心。   岑季白笑了笑,伸出右手,五指张开,让李牧看这个数字。五百人,就敢说精兵强将。   不过当年陵阳城郊,李牧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两银,也敢说要在十年之内营建四国间资财最为雄厚的商号,而如今不到十年,他也的确做到了。   岑季白便道:“也罢,宋相致仕的辞信已送到寡人这里,等开年曾思旪任相,便让他提这件事。”   两人说起国事来便是没完,阿金又进来换罢四遍茶,李牧方才起身,看看天色已晚,有些懊恼道:“念儿要等急了。”   他并无余暇照看素念,待吴卓同素馨成亲,另寻了房舍,也接走素念照顾。逢上节气,便请了李牧去府上小聚。因此他注意到时辰不早,便急急往宫外赶去。   岑季白颇觉这年过得冷清,林夫人是不肯放林津到宫里来养病了。他这回也该在家里陪陪母亲,偌大的林府,也只他与林夫人在。   “陛下,”阿金入了书房禀事,“今年各家的赏赐,陛下还未定下。”   这时候的赏赐,便有如节礼。岑季白再次揉着额角,捺着性子道:“将去年的单子拿来。”   赏赐多还是遵照往年惯例,只李牧虽为陵阳府君,受的赏赐却比府君应得的要多出许多,并他义女素念也是厚赏。岑季白要在这些小事上显出他对李牧的器重,做给朝官看看。林府、宋府并曾府、廷尉唐府上也都比往年丰厚些,因唐陌今年审的人多。   斟酌毕礼单,岑季白在大夏殿坐了一会儿,便吩咐阿金备车,往廷尉官署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初的繁忙大约是基于蠢作者每天忙个不停的怨念?   ……忙得连取快递的时间都没有了555~ 第80章 静夜   廷尉官署幽深处,一间隐蔽的牢房中,台阶尽头,铜柱上缚着两个男人。   岑季白慢慢下了台阶,那两人面容也渐渐显得清楚了。一个是周坊,一个是周墨,俱是面无人色,满是血痕。   两人听到动静,良久方抬了眼睛,显出久经折磨后的疲惫状态。见来人是岑季白,说不清是恨还是畏惧,他们眼瞳忽然放大,却又即刻收缩了,垂下眼睛向着地面。   似又想到了什么,周坊再次抬起头来,哀求道:“陛下,不干微臣的事,微臣……微臣不知道……微臣什么也不知道……”   周氏族人都已被处决,岑季白特意留下他们两个,一是因前世周坊身为执金吾将军,是他带人将林津杖责至死,这笔账,前世岑季白虽向周坊讨过一回,可并不能解去他心中暴戾;再便是为了知道些秦夫人的详细,当年,周墨是送她入宫的人,而周坊,是安葬她的人。   前世岑季白得知真相后,并无暇细想什么,但这一世,对于自己的身世,他一度是不解的。前世也好,今世也罢,宫里宫外,竟无人提及此事。周夫人固然手段奇诡,但以岑穆同与岑秋和两人对他的不喜,怎会放过这一个嘲弄他的机会。而曾经的方后与虞夫人,又为何不曾想过以此挑拨他与周夫人?   他但凡生有一丝怀疑,又岂会那般信重那个狠毒的女人,岂会看不清她的丑恶面目,又岂会是那般境遇……   周家尚在时,他不能讯问周夫人老仆,恐怕周家得到风声。而今周家已倒,不管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给小舅舅一个交待,他都应查明真相。   是以,岑季白南下之前,将周坊二人并茹姑姑等他特意留下活口的周夫人近侍交给了唐陌秘密刑问。   待他南巡归来,看到那些供词,这才明白,宫里宫外,都不再提及那件事,因是无人再敢提及了。   “陛下,求求您……求您放过微臣罢,臣……臣受够了。都是姐姐指使,微臣不知道,不知道……”周坊的声音干涩如破锣,嘶哑道:“是……是堂兄所为,是他抓人,秦牧是他抓的,是他打的……他……”   周坊已届疯傻,他连活着都不再指望,只求痛快一死,从无尽的刑罚中解脱。   他身边的周墨只沉默听着,半晌,方道:“我早该……杀了他……呵呵……杀了……”早在看见那双憎恨的眼睛时,就该动手杀了他!“秦牧……”   话未落地,岑季白抽出佩剑,已经割开周墨喉咙。“你该庆幸,你只有一条命……”岑季白声音冰冷,面色更是寒如凛夜。   汩汩而出的人血顺着褴褛衣衫,自周墨脚迅速淌开,成一道血泉。   周坊阖上眼,意料之中的锋锐随即刺破颈项,心中最后一个念头,竟是庆幸的。终于结束了……   接连两剑挥出,岑季白心中却没有复仇的快意,反而满心霜雪。他固然得了这一世弥补林津,可前世他与林津所遭受的,又算是什么?他从未谋面的母亲,梁城秦氏满门并邻城近姻亲共计七十余口,子谦当年的苦痛……又岂是几个死人能偿还。   岑季白走出牢房时,廷尉唐陌匆匆赶至门口。   “陛下。”唐陌跪道:“臣不知陛下……”   岑季白没有什么心思听他说话,只摆了摆手,道:“扔到荒野,剁碎了喂狼。”   唐陌应下,要送岑季白离去,但岑季白又是止住他,只领了阿金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大人,此刻……”唐陌手下人有些迟疑,不知道陛下的意思是现在剁还是明日再剁,大晚上的有些瘆人。   “不是此刻,还留着过年不成?”唐陌甩了甩袖摆,看手下人面上古怪,知道是除夕之夜来做这事晦气,便道:“去吧,本官跟着你们,收了工,每人六钱银子做酒资。”   那些人便不觉得晦气了,既然是廷尉大人亲自作陪,还得了六钱银子,都是喜不自胜。   岑季白出了廷尉府,回到宫里,已近子夜时分。宫里虽是四处燃着灯火,但映照着白茫茫积雪,枯秃的树枝一截一截撕破夜幕,雪地上幽幽暗影,有如鬼魅。   “陛下,您……”阿金沉默着跟了岑季白许久,见他回了宫,却不是往大夏殿也不是明华殿方向,便有些疑惑。不是小寝,不是寝殿,难道要在园子里守这一岁吗?   岑季白不曾应他,也不用辇车,徒步踩着雪,行至一处荒凉宫殿中。拒了阿金陪护,他接过灯笼,独自推开大门,行至其内院落中。   此处名为折情殿,曾经也是一处华丽居所,住着一位待产的夫人。   十八年前,元月十四日,折情殿中有妇人嘶声哭喊,持续了十来时辰,渐至喑哑,终闻得小儿啼哭。   那夫人诞子后便没了气息,因是难产而死,后宫中有人向夏王进言,说是这样的妇人不洁,不好葬入王陵中。夏王经人劝慰,终将那夫人尸体交予她母家之人营葬。那夫人本为周家之女奴,所谓“母家”,自然也就是指周家了。   那夫人姓秦,秦敏,出自梁城一处处小小洒坊。在她死后,尸身被周坊抛置城郊荒野。   新生的小王子养到了周夫人名下,夏王赐名季白。   而方虞二人不曾提及岑季白身世,原是因秦夫人之死,是她二人一力促成。周夫人深谙人心,反倒是渔翁得利,占尽赢面。   秦氏初进宫中,便极得了岑广宠幸,周夫人也与她姐妹相称,亲厚无间。岑广一度只在折情殿中留宿,偶有例外,便是歇在周夫人殿中。其余宫人,倒像是被他悉数忘却了。眼看着秦周二人互为依附,再后来又是秦氏有孕,方虞二人一面妒火中烧,一面又极是担忧各自的王儿地位,这二人结作同盟,协力与秦周二夫人相争。她们买通太医,安插眼线,一心要害死秦氏母子。谁知秦氏虽然难产,那孩子却活了下来。   而后,便是她二人安插在折情殿的人一个一个离奇身亡,短短几月里,有扒了人皮的,有尸首散碎的,有叫鸟雀啄食的……宫中流言四起,皆说是秦氏索命了,甚至有人在折情殿中看到过秦夫人残影。   这一切,却都是周夫人安排。她忍耐许久,待方虞二人出了手,便再弄些古怪异事,又与夏王诉说秦氏托梦诉苦云云,要夏王查明真相,严惩方虞二人。   但岑广虽知晓了真相,却并无冲冠一怒直面方家与虞国的决绝。他只将折情殿众人并方虞二人身边参与此事的宫人一一处死。而后,岑广封锁折情殿,宫中也再不许提及秦氏。   当年之事,知晓详情的本就不多,仅存的几人,虽不乏与周夫人仇视者,但一来惧怕那所谓的秦氏幽魂;二来便是因夏王广之怒,杀一儆百,更怕夏王追究到自己头上。于是宫里宫外,竟真是无人再敢提及。   前世的岑季白糊里糊涂活了二十年,他继位后不久,周夫人废去林津王后之位,重开折情殿,将之幽禁于殿中。   岑季白并不能违逆周夫人之愿,何况周夫人极厌男妻,若是强行将林津留在王后之位上,惹怒了周夫人,更有许多麻烦。林津虽幽居折情殿中,衣食之物,岑季白也私下让人关照他。   他这夏王做得委屈,后来园中闻笛,其声凄婉,不免有些同悲之念。待入得殿中,看见林津状况,方知他所谓“关照”,也只是一句空言了。   岑季白心中恼怒,强令宫人补足林津用度,但那些冬衣棉被、木炭疏食之物,林津神色漠然,悉数抛掷门外……   第二日朝会之后,岑季白往周夫人殿中问安,本意是劝解周夫人宽待林津。孰料,却见周夫人殿前,林津一身单衣,跪伏于雪地中。   林津一向潇洒恣意,便是林家父兄相继过世,他担起家中重责,也是骄傲刚强的,何曾有过……岑季白心中悸痛,上前去扶他起身。   林津本有腿疾,另一只完好的腿却也在雪中冻得麻木了,于是扶也扶不起来,但他想要推开岑季白,也是无有力量了。岑季白索性抱他起身,诧异于林津如何竟身轻如此,抱入怀中的,好似只一具瘦骨了。   北境战乱频频,林浔手握重兵,那几年总是往来征战不歇。岑季白知道他没有与周夫人与周家硬抗的实力,但终因北境之故,因林浔之故,他得以说服周夫人,得以将林津迎入明华殿。此后寝食一处,悉心照料,再后来……   无力回天。   重活一世,许多事情仍是循于旧轨,他仍是身世堪怜的三王子,仍是受到许多掣肘……但还有许多事情,毕竟是不同了。   他是何其不幸,又何其有幸。   想到那日林府中林津羞窘神色,岑季白微微上扬了几分唇角。杀伐凌厉的林氏小将军,那一颗心竟全然系挂在他身上,这是他今生最大的成就,也是最大的幸运。   岑季白暗自发誓,他会竭尽全力,守护林津,爱持林津,珍视林津。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还有一些小角色没有清算,但小初的过往届此算是全部清楚了。下一章,驶向全新的未来~   我们的目标是,星辰与大海!!!   (好像混进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第81章 乱寻医   夏王季白元年三月,日色渐长渐暖,渐有些热气。   岑季白摩挲着几案上一只颇可称肥壮的鸽子,掰了些糕点屑喂它,那鸽子却转过脑袋,饶是夏王陛下,却不给一点薄面。   他拿帕子拭了手,疑惑道:“这鸽子是怎么养的,不肯吃食,反倒一只还比一只肥壮……三哥是要炖了它们?”   “侯爷心善,待这些小东西,该是极好。”阿金想了想小刀满园子去抓活食的模样,忍不住笑道。   “……”岑季白摇了摇头,“再好就飞不得了。”   “陛下可要提醒侯爷?”阿金心道,这两人天天传信,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不成。   “这倒不必。”岑季白往那只过分强壮的鸽子身上绑了竹筒,交予阿金放飞。又道:“叫吴卓再给他送些信鸽。”   想是林津在林府上闲极,养几只鸽子解闷罢。小院中雪白一团一团,犹如雪球似的,滚来滚去,该是多有趣的景象。   阿金接过鸽子掂了掂,心道,是一天比一天沉重了。忽然想起来过两天是林夫人生辰,便提醒岑季白要给赏赐。   林戍不只是大将军、大司马,也是世袭的定北侯,他的夫人过寿,宫里惯例是该有赏赐的。这事情本该交给少府去做。阿金特意提出来,还是因为林津的缘故。既然是林津的母亲,岑季白定然是不会仅依照惯例的。   果然,岑季白略作沉吟,道:“少府惯例,额外再赐三百两白银,百两黄金,十支金镶玉的步摇,加两对玉如意,十匹彩锦。”林家一门倒有四人都在边境,岑季白自觉赏得不算过。   不算过,而是太过太过了,况且又非是整寿。于是林夫人接到礼单时,实有些骇到。   一众夫人闺秀俱向她道贺,林夫人故作坦然地接了,再接着与各家内眷谈笑,内心里却不安得很。   近两年林家不如何故,风头格外盛些,这些上门贺寿的人脸上笑容好像都深一些。   林夫人虽疲于应对,到底还是关心儿子婚事,指望这些你来我往的客套话里有些消息。   想同林家结亲的人是不少的,只是林家一向是格外挑剔些。到而今,林渡追到李牧家里的事满城皆知;林津容貌有损,军功虽盛,但这两年在家养病,也不知能不能养好,又到底是个什么病症。   因此一番机锋下来,那些人倒都是奔着林浔来了。林浔是好得很,伴读出身,与当今夏王向来亲厚;而今在西北历练,等西北这场战事完了,若是顺利——林夫人相信该是顺利的,便是立业有成;林家人还有个优点便是长得好,林浔是从小留在陵阳的,各家看着他长大,而今野脾气也收敛不少,想要他当个如意女婿甚至儿婿的人该是不少……   林夫人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想到了“儿婿”这个词,但好歹是人家嫁到林家来不是?   但林津……   她的小津那般好,这些人都是盲了看不见吗?他们凭什么嫌弃小津?没见陛下都那般看重他……林夫人再想到这一点,心里倒更是烦闷了。于是,哪家的女儿好不好,也就无心再打听。   勉强应付众人,散了席,林夫人便令管家喊了小刀过来。   小刀入了前院,忐忑地跪下,不明白老夫人不寻公子,反而叫自己过来干什么。   林夫人叹了一声,开口的语气倒是平常:“近来,常有朋友来访你?”   小刀心头一紧,有些着慌。父亲早年战亡,他从小就养在林家了。若说有什么朋友,不过是这府上的人,林府之外的,公子友人带的随从,小刀能说上几句话,却也大多算不上朋友。而近来访过他的人……是夏王。   岑季白掩人耳目,是走侧门进府,每一次,都是他给领进来。   “小刀,老夫人在问你。”管家提醒他回话。   “哦……也,也不算常来。”小刀拣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林夫人挥手让他退下,转而问管家道:“你可看清楚了?”   管家点头,“以陛下之气度,老仆不会记错。”   “他来过几回?”林夫人又问道。   管家道:“老仆问过了,倒也不多,从开年到而今,该是有六七回,年前也来过一次。他同那随从都不是容易让人忘记的,因此守门的家奴记得清楚。”   林夫人重重地拍了拍茶几,斥道:“这还不算多?哪代国主是十天半个月就往臣子家里来的?还偷……”说“偷摸”这词不太对味儿,林夫人只好止住了,又问道:“几时来,又几时走的?”   管家道:“傍晚时过来,落锁前走的。只年前那一回,是第二日下钥时走的。”或许是误了时辰。   “年前?”林夫人疑惑了。年前陛下南巡归来,宫里忙得很,他竟还有暇到府里来?   “说是长公子回府前一天。”管家迟疑道,“这怕是他们记错了,那时候长公子同陛下都在陵阳城外头呢。”   林夫人心头乱极了,烦躁道:“老赵,你说说,他要来林府,我还能拦着他不成?怎么非得是这样?”   管家在林府掌事多年,与这位当家主母能说上几句家常,但事涉君王,他就不好开口了。想了想,便道:“怕是不想夫人您再斥了咱们三公子没大没小,不分君臣罢。”   “他倒是多能替小津想着……”林夫人叹了口气,又道:“你是看着小津长大的,你说说,这孩子是不是待他,一向有些太上心了?”   “三公子仗义,从前与江少公子、钟少将军,也都挺好……”管家笑道,嗯,好像是这么回事。   “……江平才到府上几回?”林夫人又道:“你也别装糊涂,哪儿能一样呢……他这病也不知几时好,等他好了,还是得送到北境去,让他大哥看着些。”   “沈医师不说是同二公子似的?只是三公子发作得晚些。您就让他好好在家里歇着,再一两年也就好了。况且,府里几位公子不都同宫里不错么?小公子倒不必说了,就连长公子南巡回来,也是赞不绝口的。咱们家二公子也感念着呢,当年是……”   “行了行了,”林夫人摆了摆手,道:“老大能不赞他吗?那是给他指婚的人……”说来此事倒也可乐,林夫人操心了许多时候没个结果的事,南边去一趟,倒自己欢欢喜喜寻了一个回来。   她想到长子犹在北境,便道:“老太婆是多大年纪了,哪儿还用什么步摇,给舞雩送过去,那些彩锦拿来看看,我给她挑几匹女孩儿家喜欢的。对了,找人给小津量量尺寸。”再过一两月是他生辰,新衣要提前多多地备下,因今年是二十整岁,大日子了。   林夫人想到这些便觉得舒畅,让管家一一办了。说起来,辛舞雩出身虽低些,难得长子钟意,况且人也不错,怎么看怎么好的……但她总觉得好似忘了什么,却又一时想不起是忘了什么。   待她再次想起这事来,已是林津生辰那日了。   林夫人一时担心长子在北境照顾不好自己,又担心次子同幼子被那一上战场就不认父子的严苛夫君责骂,再担心夫君年纪大些,战场上刀剑无眼……对了,次子的武艺要差些,虽说他不是战将,不必上阵,可是万一有夜袭……牵肠挂肚,挂肚牵肠,等看到宫里送过来已经不能用过分来形容而是十分异常尤其之过分丰厚的赏赐时,这才想起来,她是觉得林津不太对劲的。   而宫里那一位,也是非常地不对劲的。   但这补风捉影的事情,她要是当真去问了林津,反而有失母亲体面。林夫人愁啊愁啊,第二日,她眼眶发青叫来管家,道:“你去梅山,请观主玄玑子来一趟。”   “夫人,是不是等过了端午……”哪儿有大过节的匆匆忙忙去请的。   “等什么等,”林夫人急得很,“即刻去请!”   林夫人心里觉着,玄玑子这个人吧,算的卦还是很准的。地位尊崇,倒也平易近人,不拿架子,无论世家抑或平民,都是一样的相待。当年他说出王子与国运相克这样的话,后来二王子没了,夏国国势果真是转好。因此这两年,他在夏国的声望更显了。   林夫人其实说不清自己信不信这些,但若有谁说陵阳附近哪一座道观灵验,或是哪一棵仙树有灵,她肯定是斋戒三日,诚心敬拜的。因战场上刀剑无眼,还有北狄那样专爱往林家人身上招呼冷箭的对手,林夫人不免愁肠百结,千结,千千结。是以,凡这些灵异之事,只要不是太古怪的,她都宁信其有,求个心安。   玄玑子四十出头,一身广袖白袍,看着还真是仙风道骨得很。他是第二日上午到的,这一日本是端午,林府的管家备下上好的客房与他休整,午间林夫人置下素宴,青蒲叶裹的尖角小粽子,又糯又甜的青团子,都是仙家爱的清供。又焚香备茗,请他用了。   而后,林夫人才道明了请观主入凡的缘由,她想请玄玑子为病中的林津看一看,点拨点拨他的姻缘在哪里。   玄玑子捻了捻胡须,不赞同道:“林夫人,天机岂可轻易泄露?长平侯犹在病中,若是冲犯上天,岂非不妙?”   林夫人愁得很,苦道:“老身这不是……想与小津寻门亲事,冲冲喜么。这孩子命途多舛,仙师且帮一帮他。”   管家奉上锦案与玄玑子小童,虽是罩了层锦缎,玄玑子看了看那突显的轮廓,再看看小童端着锦案时双手不由下沉的动作,便已点清是三百两白银,心里颇觉不虚此行。但他面上仍是为难,道:“凡尘俗物,于我修道之人又有何用。”   林夫人愧道:“仙师自然与我等凡人不同,只是添作香油,望观中仙火长明,为我等庸昧世人指一条明路。”   玄玑子叹了口气,道:“也罢,林夫人一向慈善,老道拼着一身修为,与侯爷解一解惑吧。”   林夫人便引着他往林津的小院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林夫人也是绝妙,哈哈。 第82章 神棍   林津窝在房中软榻上,正逗着月亮学话,小刀便来禀他,道是林夫人请了清风观的观主玄玑子仙师入了院中。   林津不喜玄玑子,在他看来,老道士之流,尽是满口胡言。那些求仙拜神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否则何须他林家儿郎苦守边疆,历代夏王只去观里拜一拜不就天下太平吗?而这老道偏又占着梅山那样的好地方,白白污了一山梅树,林津遂更厌他几分。   听说是母亲与那老道过来,林津索性躺到床上去,大夏天里捂着被子,扮出一脸虚弱相,看那老道是不是真有火眼金睛,能算出他这“病症”来。   林夫人进了屋里,见他又有些不好,极没精打采的,更是着急上火。赶忙请了玄玑子近前,先写了生辰八字与他,又请他相面,再是相手,又让林津写字与玄玑子测看,折腾不休,总之是一定要算出来林津的好姻缘在哪里。   折腾了半晌,林津这才知道母亲请人来做什么,心里更是烦得不行。又怕玄玑子真说了什么人是桩好亲事,母亲上门提亲去,他面色遂更为难看。而林夫人看他面色不好,更要将希望寄在玄玑子这里了。   玄玑子一时沉思一时掐指,看着是极力苦算的模样,心里也着实好一番盘算。出来混,歧黄之术多少还是要有些。这位年轻的侯爷看起来不像是有病的,气色好得很,他捂着被子发汗,却不知是个什么道理。但人这病是太医沈朗说的。或许是这些日子用了药,调理得好些,玄玑子便不在此事上纠缠。   至于姻缘,具体指个人出来是不行的,但可以约摸定个方向。林家人脾性大,该得是寻个温柔的女子,这才能调和;又爱美貌——这可太俗了些,但林家也有这个资本来挑;倒是不问出身,长公子定的亲更是出自开阳山庄……思来想去,玄玑子在纸上写了个“南”字。   南方多美人,最是温柔贤惠,林夫人自己便是出自江州水乡,林津的姻缘往南边寻,绝错不了。   但只是个“南”字,也太笼统些,林夫人若要再问……嗯,如此罢。   玄玑子一脸高深地捻着胡须,道:“观长平侯八字,侯爷是个木命,为金所克,最忌兵武。而林氏百战世家,其父兄又俱是金气旺盛之人,北境更多征伐。是以侯爷自幼多伤,自北而归,更是大病不起。实乃命中当有此一劫。”   林夫人一听可愁坏了,急道:“那该如何是好?我家里可不都是……”都是些兵大爷,个个身上带刀。   “幸而侯爷尚未曾定亲,这倒容易化解,只须寻一命中火盛的少夫人,所谓木生火,火又克金,定是夫妻相敬,美满和谐。”   林夫人心下安定些,又道:“这带火命的女子去哪里寻得?还望仙师指点迷津。”   玄玑子伸手一指,指向南方。便是往南边寻的意思。   林津听不下去这老道胡诌,什么木命火命的暂且不论,难道他自己还不晓得是怎么“病”的不曾?遂假作不解道:“仙师,小侯是个木命,要是娶一个带火的夫人,不是烧成灰了?”   玄玑子笑道:“侯爷有所不知,女子属阴,先天中自带有阴柔水气,这把火是烧不着你的。”   “哦,这又是火又是水的,她就没把自己克死?”林津仍是不解。   玄公子面皮僵了僵,有些不悦,“五行相生相克,却不是侯爷这般简单揣度,所谓造化自有天定。”   “是以需请仙师为小侯解惑了。水象为坎,居西方日落之所,故外阴内阳,这水象的其实还是个火命。小侯惜命,怕烧。若要说女子相阴,阴者为地为柔,她命里该也不是带水,是带了土,居北方坤位。对了,仙师说得对,土藏金,故坤位的北境满是金戈杀伐之气,与我相冲,故此我这病因北境而起。但如此说来,这属阴的女子反而不妥了……”   林津犹自说着,林夫人气得咬牙,心道:女子不妥,你还真想要男子不成……看玄玑子面色越来越不好,忙喝斥道:“小津!不得无礼。”   林津委屈道:“母亲,难得仙师入世,儿子也想多沾沾仙气么。”   玄玑子语气淡淡,道:“侯爷聪颖,只是不知谦省,自掩其目,老道无论说什么,侯爷都听不进看不清了。”   林夫人听了此话,忙致歉道:“小津他年幼莽撞,失礼之处,还请仙师海涵。”又道:“只是,这南方又是何其广博,老身实不知仙师所指。”   玄玑子不悦道:“此乃天机……”又捻了捻那一把长而乌亮的青须,“待得时机成熟,命中之人自当现身。”   既然是命中有的,且无大碍,林夫人多少宽了些心。反正是南边的女子,不是宫里那一位就好。   林夫人便让林津好生休息,送了玄玑子出去了。临出门之前,林夫人又折返回来,叫近侍捧走了林津佩剑。   林津知道拦不住母亲,叫小刀跟出去好好与那近侍说说如何保养的话,自己却在房中生着闷气。   “神棍。”他揭开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好在是没即刻给他定下个张家李家的,但老道士这样一算,又是南边又是女子,母亲当了真,日后他同小初的亲事岂不是更多阻碍?   “神棍!”林津又骂了一声。   “神,棍!”月亮跟着学了一声,以为是自家主人又在教它学话了。   小刀送完林夫人同玄玑子回来,便听见自家公子与那只八哥恼怒的声气。想着那老道士装模作样的,小刀也觉得可笑。便道:“公子,老道士胡诌,不必与他计较。”   “神棍!”月亮抬了抬小小的圆脑袋,又喊了一声。   “你说得对,”林津在月亮脑袋上抚了抚,笑道:“这老神棍,本侯爷定然好好教训他。”   便吩咐小刀道:“找吴卓要些人,到郊外拦住那老道,打一顿结实的。”   小刀汗颜:“公子,那毕竟是玄玑子……”   “哼,玄玑子……”林津不屑轻哼,复又勾了勾唇,乐道:“他不是爱捻个胡子?扯了!”   小刀打了个寒战,快步走了。扯胡子,很痛吧……自家公子好可怕!   清风观主向来颇为人敬重,他一身重伤,闹到官署来,虽是端午,身为陵阳府君的李牧也不得不慎重对待。端午本是休假,但李牧一向忙惯了,商号的事交出去,便很少再回东城的李府,惯常都歇在官署中,俨然已是将官署作了家。   吴卓派人请他晚间去府上小宴,也顺便交待了打人的事。清风观主未必是好人,李牧不喜老道士神神叨叨,但也对林津滥用私刑颇为不喜。况且事情闹到官署来,百姓们看着,他不能不给一个说法。好在老道士并小童与车夫都教黑布蒙了头,不曾看清是谁下的黑手。   玄玑子满脸青肿,下巴上更是血糊了一片,一边说话一边“嘶嘶”吐气。“大人,这帮恶徒……嘶……竟然,竟然……嘶……一根一根扯了,嘶……扯了老道胡须……大人……”   “行了!”李牧实在受不住这老道讲话一叠“嘶嘶”声,终于出言止住他。想了想那一根一根扯胡子的情形,有些作呕,又感到下巴上发疼。   清风观主竟在陵阳城外遭人如此折辱,处理不好,这老道士不知道找多少人来参他。李牧虽不惧,却也烦得厉害。   可打人的是林津,这让他怎么处理?   李牧有心将此事当作一般的劫财案,可哪个劫匪会去拔了被劫者的胡子……李牧想了想,这件事,他或许得学宋相和和稀泥,找个本就有罪的人出来顶了。或者,问问岑季白有哪个看不过眼的世家想要抄了,清风观主身后的关系盘根错节,借此便弄一两家下来。这样一想,李牧倒不觉林津此事欠妥了,此事倒甚好,甚好。   世家间牵扯颇多,李牧不得不用心思量一番。就连用晚膳时都在想着是将哪一家还是哪几家弄下来,而后,李牧不无遗憾的想,去年刚倒了周家、上官家,动静太大,眼下怕还是不要动手的好。   因是想着官署的事太过投入,也就没察觉素念满手黏糯的小爪子在他眼前轻晃。见他一直不肯答理,小念儿生了气,“哇呜”一声大哭。李牧回过神来,连忙抱起孩子,不住哄她。   小念儿便还是举了小粽子,要递给他。李牧笑着尝了一口,见女儿亦是欢喜起来,也就将府君的公务放下了。   用罢晚膳,素馨先哄了孩子睡下。返身时,院中灯火明明,李牧同吴卓仍是谈笑浅酌,素馨便吩咐家仆再备些爽口的小菜。   见是妻子出来,吴卓赶忙上前几步扶住她,“你身子重了,慢些。”   素馨便笑道:“我是医师,还不知轻重不成。”   吴卓扶了她坐下,又有些为难起来,道:“不然,你还是先去歇着?累了一天了。”   端午佳节,吴卓自然有生意上应酬,往来节礼也都要素馨烦心。李牧想着,这两人确实该早些休息,而况素馨又是有身孕了。他便站起来道了辞。   “哎……等等。”吴卓将素馨交给仆妇搀住,这才赶过来,止住李牧道:“还有件事同你说。”   “何事?”李牧道。   “是念儿,”素馨接口道:“这孩子向来与你亲近,如今她过了两岁,大了些,有奶娘照看着,你将她接回去,家里也有些人气。”   “这叫什么话?”李牧笑道:“我一个大活人,没有人气了?”   吴卓扯住他,道:“不是这意思。你既不愿成家,这孩子大了,还能同你说些话不是?”又道:“是孩子喜欢你,若不然,也不舍得与你了。”   李牧明白这是为他着想的事,但乳母仆妇总是有一层主仆的间隔在,他自己又没有时间教养这孩子,养在身边反是害了她。便仍是摇头,拒绝了吴卓夫妻二人之好意。   吴卓便不再提这话。李牧不欲再饮,也就出府上了马车。白桦看他有些醉意,也没问他去哪里,仍是照例送回了官署。   到了陵阳府君的官署,檐下灯光并不明亮,只显着是有道颀长身影站在阶上。白桦仔细看了看,认出那人后,便向着车内报了一声。   马车停下来,却久不见李牧下车。外头久候的人索性上前打起帘子看个究竟,还当李牧是醉了。   但等这帘子拉开时,四目相对,竟长久静默起来。   李牧默了许久,终是道:“林二公子。”   语声极轻,若非夜极沉静,林渡是听不见这音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三哥已经闲得发慌了,老道士还要撞他手上……哈哈哈哈,先怼再痛打,顺便给二哥助攻一下吧~   今天是周末,然后签约通过了,然后就……写了两章~ 第83章 始弃   林渡要扶他下来,李牧却避开,自行下了车。道:“没醉。”   他说是没醉,脚下却踉跄一下,有些站立不稳。林渡上前一步,也就顺势扶住他。   李牧再将自己扯出来,道:“天晚了,你该回家。”   “回了,可管家说你歇在官署,那里就不算是家了。”林渡再近前一步,也不管是不是再会教人推开。   李牧虽饮了些酒,脑子却不糊涂。他所以这般踉跄,不过是心中种种情绪翻滚,一时难以分辨,有些失措了。   他知道林渡所说的“家”是指东城的李府,正要斥他胡说,却因离得近些,看清楚林渡的模样,而有了几分恍惚。   林渡远途归来,瘦些是应然的,只是胡茬子未免太青了些。李牧又想起白日里玄玑子那惨状,皱了皱眉,越看那胡茬越是不自在。遂也不管这人方才胡说了些什么,也不再推他,反而扯了人往宅院里去。一边道:“我给你寻刀。”   “刀?”要刀干什么?   林渡掂量着李牧这回见了他莫不是气得太狠,要拿刀来剁他?但看李牧又不像是多生气的模样,林渡便跟了他进去。等李牧又是要水又是要巾帕又是要刀的,才知道是嫌他胡茬长了些。   林渡原还想着是不是整理了仪表,干干净净来见他,翩翩风度的,至少看起来养眼些。再一想,他好看的时候李牧也不曾多看他一眼,还是风尘仆仆的好,卖个可怜。便这样乱糟糟地过来了。   林渡擦了把脸,李牧沉默着站在一旁,看也不看他,他便弃了刀具,惫懒道:“太晚了,明日再弄吧。”   李牧实是不想看到他的胡茬,刺眼得很。又想起当初在林府,也是叫他这一脸的憔悴相给哄住了,不曾正了名,这才有了后来种种麻烦。林渡刚离开陵阳那阵,小念儿还成日念叨,总问起林叔叔来……思及此,也不清楚是恼怒还是怎的,自己举了刀,便要往林渡面上招呼,动作间还有些晃悠着。   刮胡子这回事,便是自己动手,也有不小心弄伤弄疼的,何况是交给一个有些醉态的人来做。林渡犹豫又犹豫,却终是闭上眼睛,等着李牧过来下刀。大不了,就是舍命了。李牧能为他刮一回胡子,这种机会是不多的。   李牧靠近时,林渡连呼吸都有些屏住,生怕一不小心惊扰到他。怕惊扰到他让他就此放下刀走了,反倒不在乎他会不会真是划伤他。   李牧的动作算得轻柔,林渡只觉得下巴上痒痒的。刀锋的寒气时时拂过皮肤,有些轻微的危险刺激。他面上是痒的,心里也是无端端地好似叫人轻挠着,便忍不住睁开眼,想要看得清楚些,记住这一刻。   映入眼中的,仍是李牧那一双清明专注的眼睛,长而卷翘的睫毛时而轻扇,像是有轻风吹着夜晚轻柔的薄薄的云,拂过了星子。林渡心中一动,下意识地,他一手握住了李牧的腕子,一手按在李牧后脑勺上,将人带下来。便紧贴着李牧的眼睛,印下一个吻。   李牧惊得闭上眼,林渡的吻便落在了眼帘上。薄弱的皮肤格外敏感,分辨着那温热的带着些异样的湿润气息的吻,那蜻蜓点水似的温柔触碰,就像一颗小小的种子,从眼中植入李牧心里。   刀片滑落在地,脆脆的一声轻响让李牧回过神来,他想要即刻推开林渡,可手上却没有什么力气,一种古怪的不愿推拒的渴望从那颗种子里生长出来,席卷了他。   这短暂的迟疑给了林渡莫大的勇气,李牧未及分辨过来究竟当如何,林渡已在他另一只眼睛上轻吻起来。舌尖勾着颤动的眼睫,慢慢地转圜,温热的呼吸拂过他面上每一丝柔软而微凉的轻微的颤栗。从眼帘到眼尾,再到脸颊,终至于唇瓣。   牙关轻启,唇舌相抵,深藏的柔软与细腻,像是启封的佳酿,叫人细细尝尽。   李牧醺醺然间有些迷醉,有些混沌。天旋地转着,仿佛是落入一大片层层莲叶叠荡轻摇的荷塘里。   这荷叶千重万重,他虽不断下落,却落不到尽头,只有一脉一脉田田的莲叶轻柔地拂过他,托住他。清幽的莲香似有似无,缭绕在鼻端,萦去心尖上,又漾在心底。他好像是要等什么东西,却又不知是等待什么。只是格外期待格外欢喜又格外煎熬地等待着。   仿佛是过了许久,又仿佛只一瞬间。那些一重一重的荷叶间倏然长出花苞,齐齐绽放,无数洁白的花瓣幽幽开启,一阵近乎浓郁的花香便将他裹附。这花香凝为实质,一滴一滴,一道一道,有如温热的泉水轻荡。李牧心中闪过一道清明,他等的该是一场花开。   这清明却只闪过一瞬。种种疲倦同愉悦一起涌上来,模模糊糊的,似乎是有安心的平稳的情绪,有他竭尽全力无法填满而今夜终得圆满的渴望,还有无法言说的仍旧叫嚣的妥协与争执……种种念头一一闪过,又一一沉寂,他只沉入疲倦后的好眠中。   林渡静静地看着身下之人平静的睡颜,自觉是好笑了。不过是停下来让李牧享受一会儿余韵,这人竟然就睡了过去。实在是……想到打听来的那些李牧平日里种种作为,再想到从前他在李府时所见到的模样,李牧诚然是太累了。如此苛待臣工,他要不要去找岑季白声讨呢……   夜色里响起一声轻微的叹息,林渡俯身在李牧眼帘上亲了亲,虽不曾满足,却又已经是格外满足了。他起身到外头冲了些凉水,这才清醒过来:好像是,有些过头……   虽没有做到最后,但李牧醒过来,会轻易放过他吗?   林渡莫名觉得夜太暗沉太冷寂,嗖嗖地刮起凉风来。但他实在管不了这许多,回到屋里搂着人躺下了。便是不能死在花下,好歹是摘了叶子的。   李牧糊里糊涂叫人摘了叶子,第二日清醒过来,看林渡竟还躺在他身边,羞窘得恨不能钻到床底下去。匆忙间换过衣裳,却不好叫白桦进来送水。他想叫林渡起来,微微张口,吸了口微冷的空气,又想到昨夜自己口中火热而柔软的唇舌。   李牧的心脏瞬间狂跳起来,有些事情该是不能回忆的,一旦回想起来,那些恼怒的情绪便渐渐绵软。仿佛是混杂了甜蜜与苦涩的橘饼,清新的橘香,苦涩中又带着回甘,咬一口偏又韧着筋,这里牵着那里也扯着,又引人咂弄着唇舌……李牧闭了闭眼,竭力压下那些隐秘的情绪,抬脚踹了上去。   只是踹也未曾踹到,自己反倒失了平衡,倾身跌在床面。早已清醒的林渡便张开手臂,将他抱了满怀,哑声轻唤着:“子谦……”   李牧起身时,怀中空置的林渡也就醒了。他是等着要看李牧反应的,李牧白皙的脚趾头个个如玉似葱似的,他正犹豫着是接了这一踹装疼还是拿手捧住了别叫他踹上来,他这骨头该是硬得很,李牧当真踹上了,或要脚疼的。却没想到这人站不住,自己跌到他怀里来。   林渡语声酸酸:“你不能始乱终弃啊。”   李牧恨他无赖,道:“我没有,是你,你……是你……”   “是我什么?啊……是了,始弃于心,终乱于身,你不是对我始乱终弃,是始弃终乱了。府君大人,小民不平!”   李牧气道:“你胡说什么,你别忘了这是哪里……你,你……擅闯官署,你……下了你在牢里!”   林渡翻身将他压在身下,笑道:“昨晚你这署里的人可都瞧见了,是府君大人自己扯了我进来,还以‘刀’相迫。”   “我……起开!”李牧伸手推他。   “子谦……”林渡反而与他贴得更近些,低声道:“我到了北境,见到了夏侯斓;到了西北,你猜我见着了谁?”   李牧闻言便不再推他,只侧过脸去。   林渡又道:“其实倒不用猜,你都知道么,是你嘱了他们……你也知道父亲不会让我上阵,可我执意要去,那些探子便都故意露出马脚,让我猜到;你还知道我离了西北,独自回来,一路人便有人跟着;你还知道我是昨日下午到了陵阳……你什么都知道,那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李牧心头颤动,语声轻微道:“起开……”   “子谦……”林渡伸了手在他面上轻抚,又道:“我们将念儿接回来好不好?”   “起开……”李牧迟疑着,仍是只说得出这两个字。   林渡不肯起开,好容易才抱在怀里,怎会轻易松手。反而固执道:“我想你。”   “起开……”李牧面上红了红,却更要执拗些。   一句“想你……”,一声“起开……”,两人较了劲似的,谁也不肯相让。只是,说“想你”的人愈是情深缱绻,调子压得低低的,拖得长长的,温温软软,拂耳悦心;说“起开”的人却愈是迟疑不定,后力难继,这两字如鲠如刺,每一次艰难划过喉口,都是自伤自残。   末了,李牧再说不出“起开”二字,只好改了口,道:“早朝。”   林渡既不愿这般不明不白地放过他,却也不想逼他太过。便道:“那我接了念儿,等你回来,好么?”   若是应下此事,无异于应下林渡长留在他身边。李牧应不下,也无法说出拒绝的话。便只沉默不语,好像早朝一事,不去也就罢了。   林渡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到底有什么让你不喜的,我为你改了,行么?”   “……你跟我在一起,没有结果。我不能同你成亲。”李牧闭上眼睛,狠心道:“我也不可能用什么药。我……我若真是一个人过不下去,房里便养个人,找一个老实本分的,我也不亏待他……”   “你在说什么?”什么叫“养个人”……林渡有些懵了。   “……听不懂?你……想我?……呵……你是想干我,而我……我本来也是想要……想要一个人,夜里日子好过些。男人不就是身下这回事……可你不行,我得找一个没有背景的,老老实实的男人,死心塌地的,拿捏住他。就……就跟条狗似的。”李牧苦笑不已,“这破事,若被外人知道,那我该活不得了……罢了。”   李牧又道:“我不愿正名,也不是为你。把姓改回去,一门蒙羞,秦牧对不起先祖……”   林渡再听不下去,起身穿好衣裳,嘲讽道:“你跟我说这些,就不怕外人知道了?”   “那你得向外人说,你林二公子连条狗都比不上了。”李牧仍是闭着眼睛,平淡道。   林渡怒气冲冲,直觉自己一颗真心被人踏在烂泥中。“李子谦!我拿真心待你,你当我是什么?你当我他妈的费尽心思就只是想干你?我林渡再不济还能缺个陪床的男人?”   “自然……自然是不缺的,如此甚好了,”李牧手抚在心口,语声颤栗,“林二公子既不缺陪床的男人,还是不要在李牧身上再费心思了……若是李牧请动陛下,让林二公子远调,永戍边城,因长平侯之故,陛下或要难做……”   林渡怔了一瞬,旋即摔门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丢丢小害怕,怕被打…… 第84章 春山恨   “乘人之危!”少府穆燕凛出列道。   “没粮。”刘鑫语气平平,吐出两个字。   “不要脸!”江平亦是愤然。   ……   岑季白止住底下纷乱,向着曾思旪道:“曾相以为呢?”   曾思旪出列道:“西北战事未平,南境不宜再起争端。不若,暂且应下。予他们今秋农收时奉还,到时再作计较。”   朝中议的,是虞国索要粮米的事。   虞国的亲事退了,虽说是虞国自己没脸,也不好借口起什么祸事。但眼看着夏国西北有患,虞从邕等人又开始怂恿虞王发兵。卫氏父子虽有所阻拦,但虞国安于南部多年,未经战祸,近年来愈是自负,目中无人。直觉他们攻下夏国,有如探囊取物一般,虞国上下汹汹,起兵的呼声倒是高得很。   岑季白这边派了人,用心调停,如虞从邕者,又生出一个主意:要夏国还粮。   这么些年,尤其是前一任夏王,在位期间确实从虞国拿了不少粮草。历朝历代,从前也是有过的。夏国抵挡了西戎、北狄,方能使虞国安于南部,他们出些粮草也不算什么。这么多年,也是两国间共识。   虞国而今有心刁难,不认这共识,若是夏国不还,也就即刻发兵。但真还了粮,虞国有心要打,也不会就此退却。拿自己的粮给敌人养兵,这亏本的买卖岑季白不想做。   “子谦?”岑季白要问问李牧的意思,虞国的事,许多人都不如李牧清楚。   然而,李牧垂眸盯着自己靴尖,好像并未听到。   “子谦?”岑季白又唤了一声。   李牧身边的人轻轻扯了他一把,见人仍是没有反应,不禁加了点力气,李牧便被他扯得一头撞到了身前的廷尉唐陌后背上。   “失礼,失礼。”李牧向着廷尉拱手作礼,慌忙致歉,这才算回过神来。   岑季白心中微叹,这几日总见他如此,也不知他是将魂魄丢到了哪里。知道他没听前头评议,便也不拿话问他,免他丢丑。   又转而问曾思旪道:“国试如何了?”   国试是曾相入职后第一件大事,从前是只要世家与朝官荐举,那些名门子弟即可入职,而现在却需要经过国试,合格者方得聘用。可想而知,那些几百年的大世家该是反对得多厉害。只是,能参与国试者人数众多,资历浅一些的世家也能有子弟入围,但凡有些才干了,他们的子弟便能得到更多机会,而不是如同从前那般被那些老资历的世家压在脚下。因此,这项新政在岑季白放任,曾相坚持以及诸多中小世家力挺之下,平稳地实行了。今年因是急于用人,国试便备了两场,陵阳附近的子弟,五月中旬入考;远一些的地方,九月底入陵阳参考,往后大概是三年一试。考场便定于周家原来的族学中。   曾思旪出列道:“试场已核查,各地试子多已进入王都,抄录试题的人手也已齐备,只待陛下出题。但守卫巡查之事,须府君与执金吾将军调配。”   李牧刚被点到,还不至于就此又失了魂,便出列简要提了提分内工作。   待朝会散罢,岑季白将他叫到书房中,问道:“玄玑子的事,你查得如何了?”   当年放任这老道士胡说,竟给他扬了名。而今更是在林津的婚事上指手画脚,岑季白懊得不行。   提起这事,林津倒还怨他,如今还不时与他说要娶个南方的闺秀。温柔似水又热情如火的,又生木灵又克金戈,他得要个南方的闺秀。   岑季白给林津气得发笑,不知他又去哪里学来这些话,想是他闷在府中着实无聊的缘故。   林津虽将人打了一顿,可玄玑子说的话,林夫人是信重的。如今果然找娘家人在南方给林津寻亲事了。岑季白便想着,既然是个肮脏道士,索性揭穿他,也叫林夫人别再信他。况且这些年这老道不知坑蒙拐骗了多少,误了多少人,也该除了他。   他一向事忙,若非凑到了跟前,还真想不起这么个老道来。   “有些实证,还有些待核查。”李牧道:“观里不干净,老道门下弟子,倒有不少先前是他屋里侍候,年纪幼小时招了进去,受这些个……彼此间也是牵扯不清,又与些女信客有染。出入人家内院,也……”   “这……竟有如此藏污纳垢之事?”岑季白实没想到还有这样惊人□□。   李牧便道:“尚待核查,但……臣不能去内院查,只有些道门弟子言辞。”   岑季白震惊过去,沉吟一阵,道:“若是牵连太广,也就罢了。寡人担心你招惹过多……”   “他们敢做,臣有什么不敢查的?”李牧笑了笑,道:“陵阳城内,臣还省得,制得住。”   “那老道士知道你在查他么?”岑季白仍是不放心。   “不晓得,他以为我给他找仇家呢。”李牧自信瞒得巧妙。   “若是牵连太广,将此事交予唐陌,治老道一个□□之罪。做到唐陌这位置上,虽不能事事公允,大面上过得去。”唐家没落多年,唯分支出了个唐陌,年近不惑,成了九卿之一。   “唐陌油嘴滑舌,并没有个执法度的样子。”李牧忿忿。   岑季白笑道:“你在民间行走多年,该知道节放有度,松弛有道,如今怎么事事如此较真?”   李牧便道:“原该事事较真,只是为势所迫。况……而今再不较真,怕以后臣也是个惯于油嘴滑舌欺上瞒下的东西了。但……”转而道:“臣与陛下说说较真的话,在外头,也没处可供较真。”   岑季白叹了一声,道:“旁的事你先放下,飞羽军新的建制三哥拟出来了,你找时间去一趟林府,照着改吧。至于玄玑子……寡人决意交予唐陌,你与他交接。”   “陛下,”李牧急道:“这本是臣职责所在,岂能交予他人?”   岑季白道:“唐陌掌法度,诱拐男童,本该他管制。”   此时,阿金恰好入内,报道:“陛下,廷尉唐大人求见。”   唐陌行过礼,转而见到李牧也在房中,看他急眼的样子,不禁好笑道:“李大人,算上今儿,你可撞我三回了。”   李牧只低下头,跪拜了告退。临走前,与唐陌道:“下官午后往大人官署交接。”   岑季白已是疲惫得狠了,赐下座,又饮了几口热茶,方示意唐陌说话。唐陌便道:“陛下,今夏高热,廷尉府狱中狱犯众多,怕要闹了夏瘟。臣想请陛下恩准,将狱中排水通风道还有屋漏处作些修缮。”   “狱犯早作发落,当斩的斩了,不必等至秋后,其余人等,无罪释放,有罪发配。”岑季白知道刘鑫那里没银子。   唐陌道:“是要早作发落,可……可狱中总是有人在的。陛下怜恤百姓,若当真闹出时疫,罪者死不足惜,臣只是担心百姓受到波及。”   这话倒也在理,岑季白道:“唐卿的意思,是要寡人传刘鑫?”   唐陌讪讪地笑道:“倒不是……臣,请陛下传少府穆大人。”   少府是夏王私库,掌山川渔泽并王室原有的手工艺人,现在少府有多少银子岑季白并不清楚,但若是有,就予了唐陌也可。便传了穆燕凛来。   如此一件一件,待到人散,已是掌灯时分。   阿金将晚膳传上来,岑季白就着奏章,一口一口嚼起米饭。全没注意自己不曾取菜。   阿金看得直叹,忍不住道:“陛下还是早日将侯爷迎到宫里。林二公子不是回报说西北战局平稳吗?”   岑季白心说西北当然得平稳,他劳心劳力,费尽心思,不就是要林戍等人平安回来吗?林家但凡少一员大将,他又怎么好意思将林津要过来……好在是不必如前世那般等到明年了,大概今年秋末就能决胜。   等到秋末,再说是年景不好,不给虞国人粮草,便是他们打过来,夏国也不至腹背受敌。而北狄这次兄弟争位,内耗严重,十几年都喘不过气来;西戎也好不到哪里去。再等虞国安分了,他这王位也就平顺。   岑季白盘算着将来的事,更是没注意自己饮食上有什么疏忽了。   阿金又道:“侯爷也是希望早日入宫来,这些日子净往膳房去,要给您学菜呢。”   阿金一提这个,岑季白倒呛了几粒米饭,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来。林津实没有理膳的天分,不能让他学得太认真!   岑季白倒是记得他好像说过想要一直吃林津煮面的话,但是那种话并不是打算当真的吧,而且,也只限于煮面啊!林津前世为他烤的野鸡有多难吃他一点都不想回味……但是,如果林津多加练习,熟能生巧的话,也许,可能,大概……   “陛下恕罪,是阿金失言,陛下……”阿金急得跪到地上。   岑季白收回自己的担忧,决定还是委婉地劝告林津放弃理膳这门手艺吧,他有偌大一个夏国予林津折腾,何必为难饭菜呢。   他摆了摆手,止住阿金,笑道:“寡人记得,你是姓赵?”   阿金点头,不明白岑季白怎么提起这事。   江定可致仕,江平升任执金吾将军兼王宫卫尉,郞中令一职也就空了下来。岑季白的意思便是让阿金同阿银任职左右郎中令,这两人在他身边多年,一来是可信之人,二来也一直没有官身。若是再从外头挑人,他倒不放心了。因此便问阿金姓氏,想为他改回正经名字。   阿金听了这意思,跪在地上一时连行礼都忘了,跟阿银似的发起愣来。因他的出身,过于低微些。   “怎么,不乐意?”岑季白笑道。   “乐意,乐意!”阿金忙行礼谢过,又道:“不过小臣觉得阿金就挺好,不要改了。”   “起来吧,你是久在寡人身边的,不要学底下那些人跪来跪去。”岑季白便又拾起碗筷来。   阿金起身,却道:“陛下,侯爷怕不是真有心学菜,是跟林夫人置气了。”没有哪家的公子是往膳房里去的,林津这两天倒不只学菜,竟拾起针线来。   岑季白不禁皱了眉头,道:“他有什么气可置,寡人却是不知?”   “林夫人心里恐怕是明白的,不只为侯爷在南方寻亲事,前两天好像是请人往家里演了一套《春山恨》。”小刀说侯爷这几日脾气坏得很,想来是并未告知陛下的,否则这位陛下怎么可能安心地坐在这里理政呢……   “什么《春山恨》?”岑季白见天地忙诸国事,前世亦是如此,哪儿有什么心思看故事。   阿金便简单与他说了那故事,原是久远朝代前一件史事改的。春山踏青,君王良将凉亭避雨,无端生些爱恨。只是最终君王薄幸,良将战死。那将军死后,家里人便遵他遗嘱,将他葬在春山。   因是改的故事,相遇相慕时如何缠绵自然费了许多笔墨,后来如何薄幸如何战死也写得哀哀婉婉。这故事最可厌处又在于,极为那君王辨白,分明是薄幸,却又有诸多身不由己的理由。   瓷器坠地声忽然响起,阿金吃了一惊,原来竟是岑季白手中餐具滑落在地上。   “陛下?”   岑季白强忍住心痛,沉声问道:“你从哪里听来这事?”   “是小刀说与小臣,说侯爷这几日很是不悦……”   “备马,”岑季白打断了他话头,即刻向殿外走去。“去林府。”   原来,是葬在春山……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点长啊,出于昨天小虐了二哥的愧疚吧……想要快一点写he来着∩_∩ 第85章 抢人   岑季白其实有一阵不曾去过林府了,想着前些日子林夫人寻了小刀,问及他入府之事,怕再去了又惹得林夫人斥责林津。但他不曾想过,若是他不往林府去,林津会否有些多心。即便不曾多心,他家三哥那只大醋缸子本就陈着好些酸醋,再被林夫人时不时刺激,不定怎么泛酸怎么难受了。   虽是两心相悦,到底不曾过了明路,而况他先前又是和亲又是定下夫人的,林津或许担心着,说不得哪天有一个“身不由己”,岑季白再要多结一门亲事;再加上子嗣……恐怕还有容貌的事……   林津不曾开口,或许一则是顾念他国事繁忙,不愿拿这些琐事烦扰他,再便是,有的事情,林津其实并不好向他开口。林津从来是愿意给他最好的,可容貌与子嗣……林夫人要踩自家儿子痛脚,岂不是又准又狠。   林津屋内灯火明明,岑季白轻手轻脚地踱进内室,竟见着林津将丝帕子绷起来悬空架住,右手执了针,往复穿插着。那帕子上有一只古怪的彩色圆球,才绣了小半。   林津耳目极敏,知道有人进来,却不知是岑季白——因他今日未曾说过要来的话。他只当是小刀,遂道:“小刀,这回换个什么线?”   岑季白捉住他的针线,将那根尖利的凶器插在丝帕上,这才转身搂住林津。笑道:“三哥。”   林津从呆愣中转过神来,忙将丝帕摘下来,搁在木案上,再拿一旁的布兜盖上去。   “让我瞧瞧啊,”岑季白伸手撤了布兜,道:“你绣的鸳鸯总也是给我的。”一面执起绣图来细看,倒还真是两只鸟,如太极图一般相合在一起。林津无疑偷了巧,将复杂的绣图简化了,而寓意却更甚些。   岑季白其实看不出这是两只什么东西,先前姑且猜是鸳鸯的。   “能看出来?”林津欣喜道:“像么?”该是知道不像得厉害,那几分喜色垮了下去,又道“……意思到就行了。”   岑季白忍着笑将他抱到床上放下,一边轻轻给他揉着小腹,一边道:“像,像极了。”又附在他耳边,道:“三哥心灵手巧,太便宜我了。”   林津自己也笑了一阵,双手环在他脖子上,道:“别拿这话哄人,我只是闲极无聊……明日还有早朝,回罢。”   “你家里,知道……知道你服药吗?”岑季白并不接林津要他回宫去的话。   林津摇头,道:“老道士说我跟北境犯冲,这才病了,母亲信他。”   岑季白便道:“那我以后常来看看你,白得一薄幸名头,总要来幸一幸。”   “你知道了?”林津微恼道:“小刀这碎嘴!”   “你心里有气该让我知道么……”岑季白尚未说完,林津却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忿忿道:“怎么,李牧告状了?”   这倒没有,但林津再要胡乱打人,李牧是要跳脚了。岑季白没有言语,反将林津搂得紧些。   林津将面颊埋在他颈窝间,道:“谁叫那说戏的胡乱评议,说什么将军该有将军的样子,若是君王让他入了后宫,是要他弯弓射敌还是提剑砍人呐……呸,人在宫里就不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与个说戏的什么相干!”   “那你便要学这些女儿家的手艺?要入宫里与我缝个新衣裳了”平心而论,诸如理膳掌家刺绣等等,林津真是不怎么样的,但既是林津所为,岑季白倒是备加珍视的。   林津浴后本是散着一头乌发,此时他将左侧的头发拨得往前一些,遮住了脸上伤疤,拿一双清亮亮的眼眸直视着岑季白,“我有什么及不上她们?”   岑季白半是无奈半是宠溺,拨开他的散发,在那几道伤痕上亲了亲,低声道:“在我心里,那些个‘她们’合起来,也不及三哥之万一。”   林津听了这话,不觉已是面红心跳,却强撑着道:“这是自然,”又小声道:“这些日子疼得厉害,一阵一阵的,我见不着你,愈是烦心……可我不想你这般辛苦,还常往府里来。”   岑季白便道:“我见了你倒将一应辛苦消去了才是,至于你母亲……命她牵头,领着各世家内西北军属筹备祭天,以祈愿西北早日平定。再要她出面施粥,供给西北过来的难民,如何?”让她忙得再没时间找什么老道士、皮影匠人。   “……好。”林津身上疼痛仿佛减轻许多,应下这个字,也就靠在岑季白怀里阖上双眼。“只是让她消停些,你不许派下太多事累着她了。”   “这些事本是子谦在做,但他近来……”岑季白将林津紧搂着,又让他换了更舒服的姿势,便盖住了先前的意思,道:“他近来事忙,飞羽军毕竟有那几千人马了,这些施粥布善的事,还是你母亲来做,怕比是供奉香火来得好些……”   林津轻轻笑出声来,仍是强调了不许让母亲太过劳累,道:“你有本事冲着老道士去,不许同我母亲计较……她原来,原来待你一直很好。”   “每每见着星沉,倒不觉得是有多好了……”岑季白本是说笑,见林津拿眼睛瞪他,便紧接着道:“但三哥待我好极,三哥的母亲自然也是好极了。”   林津便不再说话了,阖上眼睛,慢慢沉入睡眠中。岑季白总要等他睡下才肯起身,他若是早些睡下,岑季白倒能早些回宫里歇息了。   待得林津睡下,呼吸匀畅,眼角弯弯的还带着点梦里的笑意。岑季白便低头刁住林津唇瓣吮了吮,得了甜甜的一吻,这才返身出了小院。林府里已经落了锁,他出府时翻墙走树,小心翼翼,倒跟个贼人是的。   这年秋,八月初,林浔设伏诱杀西戎大将军央离,中旬,追击至西戎境内青木塔,全歼西戎军。九月底,林府之人果然齐聚陵阳,筹备林源婚事。   岑季白到林府时,这府上却毫无喜意,一片剑拔弩张气氛。   林津是教林渡护在身后,林浔扯住了哭闹的林夫人,而林源却拦在林大将军身前,拽住他手中的长剑不肯撒手。   听报说夏王到了,除开林津,众人窸窸窣窣跪了一地。岑季白几步抢至林津跟前,看他皱着眉峰,便揽过来护在怀里,一边带着他坐下,一边伸手替他轻揉。   “还不让人起来?”林津轻声催他。   岑季白气得很,倒想让林家人多跪上些时候。但毕竟是林津家人,便道了平身。又与林津道:“你怎么倒先……说好等我过来。”   “母亲提到亲事,我一时口快,就……本也不该等你来了才说,话难启齿,这是我做下的,最初你本不知情。”父亲兄弟在边关浴血奋战,他却在陵阳家中好好地养着,给自己喜欢的人养着身子……此话,是难启齿些。   岑季白知道林津不好受,便转向林戍夫妇二人,道:“大将军,林夫人,三哥是寡人必娶的。但寡人不明白,府上刀剑相向,是个什么意思?”林戍虽有侯位在身,但夏国历朝以来,都是习惯于称呼林家当家人为“将军”,想是只这个称呼最合他们身份缘故。   林夫人犹是哭啼,林大将军却道:“陛下,臣教子无方。”   岑季白遂道:“三哥很好,寡人与他两情相悦,这才往府上议亲。”   “……你们……陛下,我林家的儿子……”林戍急道:“林家的儿子没有出嫁的,我林家男儿,哪一个不是浴血疆场,豪情万丈,哪一个是……林津!你对得起林家列祖,对得你的兄弟?”   林津低了头,说不出话来。   “大将军拿此话压人,是否太伤了家人情分?”顿了顿,岑季白又道:“三哥没有什么对不起林家……是寡人对不起。”   初听他话是问责,可说到后一句,林夫人同林戍都是沉默了。且不论岑季白的身份,这些年他待林家是极不错的,实难说有什么对不起。   “父亲,母亲,”林源道:“小津他此事莽撞些,但那时四方安定,并无战事,后来……却是没有法子。”   “是呀,母亲你不是总担心三哥的亲事?这下可好了。”林浔亦道。   林夫人本没功夫理他们,但听了“亲事”这话,哭得更是伤怀。林大将军则厉声喝道:“住口!”   林津垂首道:“父亲,母亲,是儿子不孝。”   林夫人从温漉漉的帕子里抬了抬眼,哭道:“你还知道你是个儿子?”   林津噎住了话头,什么言辞也说不出来了。   林渡便替他道:“若非是儿子,小津倒不必如此难做。”   “你给我住口!”林大将军又喝道,“最是你这不孝子,将你家三弟往歧路上拐,老子……老子今天抽死你。”竟是挥着剑鞘要朝林渡打去。   林渡自觉是被殃及得太惨,怎么能怪到他头上……更冤惨的,是他家大哥认为他挨两下并不算什么,可给父亲解解气,竟没太拦着父亲。   林渡是实实地挨了几下。   “永宁侯,”岑季白适时出口,唤住林源道:“三哥何曾对不住林家了?”   “……不曾,不曾。”林源难做得很,身为林家的儿子却要去嫁人,林津纵有天大的军功,也盖不住这一件罪过。但又不得不道:“父亲,小津心里愧疚,一家人,莫要再气了。”   林大将军看了林津一眼,叹惋道:“这些年族学里是怎样教你?父亲与长兄又是如何教你?你……”林津是很好的将才,却……于北境乃至于整个夏国而言,都是极大的损失。   林津道:“父亲若实在气不过,只当儿子死在北境罢,连云关也好,照月谷也好,儿子……”   林源瞪了他一眼,急道:“你胡说什么,父亲,小津是胡扯呢。他……”   林大将军这回是真气着了,他当然知道是岑季白救了林津回来,但……“武死战,你有忠心,更该是留守边关,开疆拓土,可你……你入后宫,这……这不是害了陛下?”   “不是……不是忠心……”林津皱着眉,似极疼痛起来,连话也说不完整了。   “三哥!”岑季白忙叫过阿金,道:“传沈朗,快传!”   “别……无妨,”林津轻声止道:“疼一阵,就过去了。”   “你还晓得疼……”林夫人再次从帕子里抬了抬眼,半是心疼半是埋怨道。   “母亲,您就不要再气了,是小津不好……不然,不然,您就当是养了个女儿吧。”林津语气格外虚弱些。   岑季白听他这样说话,反而略略定下心来,知道林津虽疼,却也不比平常疼得厉害些,做这个模样,大概还是要赚得林夫人心软。   “胡说什么!”林夫人气道:“养你这么个女儿,四国上下,都要笑死我林家!”哪儿有女儿家是每夜里领了人往家里来的,丢死人了。   “那是……疼么,小初来看看我,若是正大光明地进来,您又要说我不知天高地厚君臣有别……”林津小声嘀咕。   “你还有脸说?”林夫人心道,可不是不知天高地厚君臣有别么。   岑季白趁机道:“此事确是寡人失策,本该早日议亲,只是先前有几门亲事拖累,不愿三哥委屈,待南巡归来,又是西北动乱,大将军便离了府中。是以缓到了今日。”   林夫人与林大将军俱是犹疑道:“陛下这是何意?”什么叫先前有“拖累”,什么叫“不愿委屈”……   岑季白若是说他只想要林津一个人,林家人该是不信的,反更要以为他是存心欺骗,便只是道:“三哥是我亲封的侯爷,自然不该是寻常的侍君,寡人诚心要娶他,便要他做夏国的王后,寡人好好待他。”   “……国母尊贵,小儿当不起。”林夫人古怪道。自来是没有男后的。嫡子为储,娶个男人,去哪里要嫡子?便是服了药,朝野上下也是不服。   岑季白道:“寡人这次来府上,便是定下此事。若是林夫人与大将军同意了,寡人遣曾相做媒。”   “陛下,”林大将军脱了力,掷剑在地上,颓然道:“小津不能做王后。”   “怎么做不得?寡人要他做王后。”岑季白道:“若是两位实在不应,寡人……便做个无道昏君,从林府抢人罢。”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码了一天字有点头晕,忽然涨了收藏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毕竟也没有申榜来着……不过也蛮开心就是了。然后今天看到有小天使说是有推主推文了,蠢作者晋江小白一个,并不懂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是哪位推主,在此谢过吧~   我的习惯目前就是码字,上传,看评论。有没有其他功能其他功能怎么使用之类的都是……呃,茫然。所以如果有什么其他的小天使们需要而我可以做到的,欢迎大家留言。   再有关于剧情的讨论质疑之类的,如果文中有解释的就不回复了~然后,看到比较冲的语气什么的也有点小烦躁吧,虽然能调动情绪好像是蠢作者的一点小荣幸。但如果一定要辩论什么的,可能我的语气态度会有些控制不住,所以如果有人被我挑(三声)上了,先致上歉意。   另,这周的安排还是日更,然后第三卷 结束是小舅舅的番外,因为前期铺垫过,后面不得不这样写了,其实挺心酸的。还好小舅舅有林二公子这样爱操心的人疼他。 第86章 回宫   “陛下……”林父林母都是一惊,被他这话噎住。几个小子强抑住笑意,憋得难受。   林源道:“父亲,母亲,应下罢。总归是……”不应也不成啊。   林大将军重重地叹了口气,林夫人亦是叹息,说是两情相悦,但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林夫人便道:“陛下可否容老身与津儿说些私话?”   岑季白倒也没有不让林家人跟自己儿子说话的道理,便道:“三哥不方便,就在这里说吧,寡人去外头走走。”   这份细致,就连气恼中的林夫人也有所动容。别说林津一颗心扑在岑季白身上,就是个铁石心肠的,天长日久,也能让他给捂热了。林夫人又叹了一声,林津是拦不住也劝不回的,也别指望落在岑季白手里,她家这傻儿子还能回得了头了。   待岑季白与林家诸人离去,花厅中只余下林夫人与林津时,林夫人想说的话却说不出口来。半晌,也只是道:“许多事,便是母亲不说,你也该明白。”   林津点了点头,当然明白,他曾经也担心,顾虑。可是小初要他安心,许诺他一生一世,他便信他。“儿子心里知道,母亲不必烦心。”   “岂能不烦心?”林夫人又道:“莫说是咱们这样的,就是寻常人家里,哪个舍得儿子嫁出去。”   “烦心也没用……”反正他要嫁。   “你……”林夫人恨不能拿鞭子抽他,但又顾虑他现在这状况,怕是伤到他。只好说些气话:“日后若是过得不好,别学那些姑娘家,回来哭哭啼啼的丢人。”   林津喜道:“母亲应下了?”   林夫人心道,你要嫁的人,是我不应就能拦着吗……却又涩然道:“既是存了心,就将你那些性子收一收,嫁了人,你还当自己是这里胡闹的世家公子。”   “好好好,”林津攀住林夫人袖子,笑道:“母亲如何待父亲,我便如何待小初。”   林夫人面皮僵了僵,信了鬼也不能信林津能收了性子。遂道:“去吧,别叫人等得太久。”又想起来林津不是太方便,便道:“你还在这里等着,母亲去请他。”   岑季白倒也没在外头走动,有林大将军在跟前看着,便只与林浔说些诱杀央离的事。   林浔颇得意这回的头功,不过这头功却不全是他的。“陛下好计策!央离此人,果然是个多疑的,疑来疑去,左膀右臂都没了,自己还陷在伏军里头,哈哈……”   “原是陛下用计?”林戍有些失落了……   “非也,寡人只晓得央离此人过于多疑,令渐之探了些详细。”岑季白心里已经急起来,林浔是个好将军啊,不要总盯在林津身上,放了他入宫吧。   这般说着话,林夫人已走了出来,跪拜道:“老身方才多有失礼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这一下,连林大将军也有些站不住,叹了口气,亦是跪倒在地上。林家几个小子也都跪了下来。   “老夫人、大将军快快请起,二位爱子心切,寡人明白。”岑季白并不喜欢这总是跪来跪去的礼节,但事情有了个圆满的结果,他也总算是松了口气。一面亲自扶了林大将军与林夫人起身,一面又道:“既是说开了,寡人想接三哥去宫里住一阵。”   “……”林大将军刚站起来,差点又跪了下去。   林夫人更是噎得不轻,道:“陛下,既是定亲,是不是要避嫌……况且,小津他用药……”   “正是为此,沈朗本是太医,宫里医药也方便。况且,近日林府忙于永宁侯婚事,事情杂乱,倒不如寡人接了三哥入宫里,亲自照看着……再有,他留在府里日子长了,该是有些闷着。”岑季白说的好似在理,其实也只是胡诌,只想将林津接去身边罢了。   “这……不妥……”林大将军看了看夫人,总觉得不妥。   林源道:“儿子以为,倒也没什么不妥,母亲再不让小津离家解解闷子,家里膳房是要走水了……”岂止是膳房走水,绣娘都要被他逼走了,园子里还得给小刀辟出一块地来专门养虫子……   岑季白又道:“寡人本该早定些下婚期,大约是更名正言顺些,可三哥身子不济,大婚之事,太过繁琐,便欲等他养好身子再行大礼。如今迎他入宫里,还是郎中令,只不必他履职。如此,沈朗往来方便许多,更有迟衡等人当值。寡人望三哥养好身子,亦是慎重,以防万一。”一来算是表明自己不会胡来,再就有些威胁了。   话说到这份上,林夫人与林大将军倒也不好再拦着他。强留了林津在家里,万一日后真是林津调养有误,有什么未及发现的隐患,倒是件悔恨不及的事。何况,林夫人知道,就算不应下,岑季白也是时常往家里来的……无奈之下,只好应了他,只等用罢午膳,便可接了林津入宫。   待得入宫,岑季白却直接带着林津入了修整后的明华殿,反正人已经到了他手上,也不怕林家再抢回去。   “这里……不妥……”林津被他这一连串的事搅得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这里是夏王寝殿,确实是不妥。   “怎么不妥?”岑季白将他拥在怀里,蛮横道:“让那些人嚼舌根子,嚼断了也不算我的。反正我要你伴着……”又道:“三哥,一辈子太短了……我,我每天都要抱着你,有多这一天,便是我赚了一天。”若是脱了手,那便是亏了一天了。   林津是一向不大顾忌旁人如何的,再听岑季白说得如此诚挚,也就不管什么妥当不妥当。反而是捧着岑季白的脸颊大大地亲了一口,多亲一口就是他多赚了一口,林津心道,这道理一点都没错。   顾忌着他身子,岑季白虽是心中千百只爪子在挠,却也不好与他闹得过了。便只抱着他在寝殿四处转了转,让他看看可有哪里不如意处,让工匠过来改动。以后,这里就是他们的家。   林津看了一圈,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如意,便知是岑季白花了心思。心中动容,不免自发吻了上去。一吻罢,看着岑季白极力隐忍的模样,好笑地伸出手,却被岑季白止住了。   岑季白将他十指握紧,一一亲吻过洁白圆润的指尖,隐忍道:“等你身子好了……”   虽然最初设想着将林津接到宫里来,是有想过林津那双手甚至是温热的唇舌,打着些歪主意。但林津身子不舒服,这种时候……岑季白做不出那些事。   兜兜转转,林三公子——长平小侯爷又回了宫里,仍是陛下的郎中令。朝野上下初初得了这个消息,尚未回过神来,第二日,岑季白又在朝会上宣告,他要迎娶林津为后,而太庙令昨日已占过,他与林津的年庚八字甚为相合,故着丞相曾思旪去林府送上聘书、聘礼。   散朝后……   “哎,曾相,曾相等等啊,到底怎么回事?”一下朝,众臣蜂拥围上曾思旪,都是一副震惊而不明所已的神色。娶后,林津?陛下在开玩笑!   曾思旪淡着一张脸,其实内心十分地不平静,他怎么知道是这怎么回事……而且,他并不想去林府送文书啊!   看到朝上林大将军那张神色平板的脸了吗?高深莫测啊!曾思旪年轻时游走四国,后来做到典客,凭的是出色的口才与敏锐的洞察力,还有对四国间亲疏远近手到拈来的熟悉,离间调拨,一离一个准;拉拢卖苦,一拉一个亲。而夏国内林家族史,他也并不比林家人自己知道得少些。别说儿子,就是林家的女儿也从未嫁入宫廷。哪一代的夏王都不愿让林家成为储君的外戚,因若是林家女儿诞子,林家一力扶持,哪一代的夏王怕都不好不应这儿子做储君。女儿尚且没有,至于儿子,林家的儿子怎么可能甘心嫁到宫里……   他终究是文臣,逢上林家这么些个舞刀弄剑的,万一林大将军一个不高兴,将他扔出府去,怎么办……   其实更有人想拦住林戍问个究竟,可这话要怎么问呢?“大将军,陛下真要抢您家的侯爷?”瞧这无声无息的,把人霸在宫里,先筮吉凶,再是直接着人送文书过去,虽不是明着抢,也差不多了。但是……不能这样问,怎么能说陛下抢人呢?   那么,“大将军,恭喜恭喜啊。”恭喜北境少了一员悍将?不,此话仍是不妥。   那,“大将军……”大将军已经走了。   曾思旪忐忑地往林府去,忐忑地寒暄,忐忑地送出文书,递上礼单,那一大只一大只箱栊全摆在花厅外头。事已至此,林家二老强拧出几分笑意,只能接下了。   送走曾相,林夫人将单子给了林源,道:“你抽时间给小津送过去,是些什么聘礼,让他自己看看。”转而想到,林津人在宫里,岑季白到底备了什么聘礼,这单子林津该是见过的。遂道:“罢了,他还在乎这些个不成……好好准备你的亲事。”   林津这王后的身份,便算是定了下来。   他人在宫里,朝臣们忍了几天,实是不敢当着林戍的面在朝会上明说什么,下了朝到岑季白书房里,又有林津堂皇皇于上首研墨,岑季白与他举止亲密,虽不算出格,但也不该是成婚前该有的模样。唯李牧甚感庆幸,林津入了宫,也就不会给他找案子了。   自岑季白做太子监国时起,对谏言一向算得宽容,敢说话的人还是有的。这些人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提了些礼义之话,尚未提及廉耻,但岑季白已将他们堵了回去。   上首的君王幽幽一叹,惆怅道:“寡人自然晓得这些,可三哥养着身子,逆阳转伦,凶险万分。寡人若不将他放在身边亲自照看,若有个万一,谁人担得起这个责任?少府?奉常?宗正?”   底下人全都噤了声。   这莫明其妙的责任,谁都担不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样算是在一起了吗?嗯,算是吧。 第87章 终乱   林源的婚事定在十月中旬,岑季白换了常服,与林津同去了林府观礼。因是不愿众人碍于他们不方便,岑季白索性找了处高台,看着底下人各□□状,一边与林津说些私话。   林津是很为兄长高兴的,这两人一南一北,因缘际会,实在是缘分。最难得是一见钟情,两家里又无阻碍,可谓平顺。   “你大哥说是一见钟情?”岑季白虽不知详情,但也晓得,最初的时候,林源是给撵下山来的,还牵连了他一并下来。   “你不知道?大嫂折服于大哥的品貌才华,倾慕与他,还相帮着劝辛家大哥下山呢。”林津摇了摇头,“这样有趣的事,你都不告诉我……”   岑季白哑了片刻,自感冤枉。他没说,是不想损了林源脸面。可这个人,倒是会给他自己长脸。   辛舞雩是被逼上开阳山庄的,这样的经历,再柔善的人也得长出厉齿来。没咬死林源算不错了,还一见钟情……   岑季白莫名恶寒一把,却道:“我有那么多话告诉你,信里尚且不够,还提他做什么。”让他自己说,自己夸吧。   “况且,一见钟情算什么,我哪次见了你都是钟情,愈见愈是钟情。”   林津在他手上掐了一下,笑道:“你是渍了蜜的不是?”   “你尝尝?”岑季白近来愈有些无忌。   “……这是在我家里。”虽在高台,又隐在花盆后头,但底下人若是抬头,大约还是能瞧见些。   “这是寡人的陵阳城!”岑季白一口亲上去,好好地甜了林津一回。   底下新人入了大堂,场内静寂下来,司仪的声音清朗悦耳,拜过天地,高堂,蒙着盖头的新娘便被搀进了新房里。   大礼已毕,自然是宴席开始。林源今日难免要多被人劝些酒,但新房中还有娇美妻子等候,他可不想喝得醉醺醺,糊里糊涂地回去,便扯了林渡林浔两个替他挡着。一个一个客人,一杯接着一杯,林渡与林浔敬业得很。   但林浔是高高兴兴地,有来有往;林渡面上显得高兴,喝起酒来更为豪爽,却不知回谢,一见了人,自发地先斟满一杯饮下。林津在上头看着,便知道他有些不对劲,不由得叹了一声。   大喜的日子,林渡恐怕是心里有些苦闷的。   “我大哥于子谦也算是有恩了,他倒好,只遣了管家过来送礼,自己也不知躲在哪里。”林津虽有些不平,到底对李牧生不出什么怨念来,只是古怪道:“子谦这人惯是好好的,见了谁不是喜笑颜开,唯见了我二哥……也不知我二哥于他,是恶匪还是厉鬼了。”   林津说了许多,岑季白却没有接话。他知道李牧是岑季白母家的人,亦是仅剩的亲人,又替他打理商铺多年,岑季白自然回护他。可是二哥……“我只是不明白,他若是无心,何苦应下二哥不肯正名,又为何不肯真成了亲,断了我二哥念想。可他……偏是假成亲。”   看他不高兴,岑季白望着底下林渡愈显出苦意的笑颜,亦是一叹,道:“没触到痛处,哪个不是好好的。”   “什么痛处?”林津十分不解。林渡的痛处也就是李牧了,李牧……   “若是子谦有苦衷,我二哥未必不能体谅他。便要让他死心,也死个明白。”   爱而不得,实是太苦些。岑季白默了一会儿,终是让小刀请林渡上来。   底下林浔正喝着酒,一回头,二哥却不见了。   他不知道二哥去了哪里,但二哥不在,说什么他也要替大哥将酒水挡住。一杯接一杯,一轮又一轮。   他后来乐呵呵的又跟着人去闹了洞房,喜滋滋地教林源哄出来时,扶在大树上呕了呕,只觉得天也是转的地也是转的,听也听不真切,看也看不明白,只摇摇晃晃前一步后一步,左一步右一步。   大剑上前来扶他,林浔一把将他推开,再扶再推开,再扶,林浔这回生气了,再猛力推了一把,吼道:“公子入洞房,你跟着干什么?”   大剑愣怔了……   林浔实是醉得厉害,眼看着自己的小院在前头,左左右右,却怎么也走不过去。他就不信这个邪,硬要自己往前头去,脚下不稳,晃晃荡荡,又被人扶住了。林浔歪了脑袋,却见是宋晓熹,倒也没去推他,只疑惑道:“小小,你怎么变成两个了?”又道:“噫,两个小小,那便好了,一个在陵阳侍疾,一个去西北……西北的大漠,雄鹰……哇……”林浔忽然低下头,吐得满地都是。他自己一个侧身,也倒在地上了。   宋晓熹受不住这酸臭味道,咬了咬牙,这才上前扶他。然而林浔趴在地上翻了翻,摸到宋晓熹靴子,竟是靠过去抱住,就倚着这么只靴子,甜美酣睡起来。   宋晓熹无奈摇头,“时习,大剑,你们过来。”   三人一起抬的抬,扶的扶,这才将林浔送回小院。他睡得死沉,竟是一点醒过来的迹象也没有。若他晓得二哥是抛下自己会佳人去了,才害得自己如此狼狈,该是要将他二哥拖过来暴打一顿才是。   这一日,李牧确不曾去了林府,只在官署中处理公务。天色已是不早,白桦入了书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李牧知道自己办起公务来便是没完,看白桦为难,便推开案牍,笑道:“还不将膳食摆上来,要饿死你家公子了?”   用膳本是白桦要提的一件事,若是平常时候,他得了这话,一定飞一般地奔去传膳,而今日……   白桦开口道:“公子,是……是林福,请公子回府。”林福是林渡的近侍,惯常林渡缠着李牧,林福也是常常出入李府的。   李牧听到“林福”这两个字,神色一僵,几分笑意再扯出来就很勉强了。他默了一会儿,道:“林渡恐怕喝多了,今晚若是撒疯,只别理他。”   白桦不禁为公子的预知力深深折服,可不是撒疯吗,正常人谁干得出那样的事!   他叹了一声,无奈道:“公子,林福说,公子若是不回府上,林二公子该是要闹到官署来了。”   李牧本想说“来啊,擅闯官署,下他在牢里”,但一来闹起来不好看,再来,他知道自己并不愿下了林渡在牢里。只得弃了案牍,随着白桦、林福等人回了府中。   中院里灯火明明,林渡正抱着素念说故事,石案上一只布老虎,一只布猴子,在林渡摆弄下斗得正欢。小念儿不时拍着手笑,脆生生地喊着“林叔叔”,又问他:“父亲怎么还不回来?”   李牧方从幽寂寂的树影下走出来,唤了声“念儿”。   素念即刻跳下石几,小蝴蝶似的飞向李牧,欢欢喜喜地喊道:“父亲!”又道:“我同叔叔等了你许久。”   “官署有些忙……”李牧逗了会儿女儿,假装不曾注意到林渡直视向他这边的目光。   林渡向着素念的乳母使了个眼色,她便上前抱住素念,道是小姐该要休息了。   素念不愿意就此离开,林渡便向她道:“念儿先歇着吧,叔叔与你父亲有些话说,明日我们都还在这里,叔叔还给你说故事,好么?”   素念扁了扁嘴,到底是跟着乳母去了。下人们极有眼色,也相跟着退了出去,院中便只余下李牧与林渡两人。   李牧并不肯上前,只平声道:“林二公子,李牧的话,说得不够清楚吗?”   “清楚。”林渡并无醉相,扔下林浔一个人挡酒,他是很清醒的。此刻,他只提了一只脚抖了抖,便有“哗啦啦”的动静。   李牧这才看到,灯火中闪闪亮亮的,是一条银制的粗链子,一头锁在林渡脚脖子上,另一头锁在院中一株桂树上。他诧异道:“你……你这是……”   林渡却懊恨这锁链太短,李牧站得那般远,他连片衣角也够不上。便道:“你过来些。”   李牧自是不肯。   林渡抖了抖锁链,忽然大喊道,“快来瞧一瞧啊,林府的二公子叫人给栓在树上了,叫府君大人栓在……唔……”   李牧急得跑上前紧捂住他的嘴,气道:“你还要不要脸?”   还要什么脸,要你就行了……林渡坏事得逞,急忙将李牧圈在怀里,呲了呲牙,笑道:“我给你做只大犬,看家护院,如何?”   李牧恼怒不起来,只强撑着平静的语气,道:“……天色不早,你该回家了。”   林渡却将他搂得更紧,低声道:“子谦,我喜欢你。”   李牧最听不得他说这些柔情的话,脑子里一团乱麻,只颤着声道:“我不喜欢你,只是利用你,对……我,我只会利用你,算计你……”   林渡顺着竿子往上爬,道:“我喜欢教你算计。”   李牧试着挣脱他禁锢,却又挣脱不开,闻言更是一气,火道:“你有病是不是?”哪儿有人是喜欢教人算计的。   林渡却深感赞同,“打小就有病。”   “你……”李牧还是第一回 教人气得说不出话来。   林渡却又正经道:“是有病的,那时候就艳羡着,羡慕大哥自小可以去北境独闯,后来更是羡慕你,从来风风火火的,也走遍夏国河山。”   “不是什么好事。”李牧想及前事,颇觉沉痛。   林渡接口道:“我知道,可我从前不知道。我也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我从前不知道,就算知道了,我还是得喜欢你,管不住自己。我只是……我喜欢你,你信我一回可好?你想成亲就成亲,我嫁给你,绝不阻你抱负;你若是不想成亲,我就在家守着你。行么?”   李牧再是无情,也听不得这样炙热的情话。他用了许长时间将心痛平复下来,可林渡却再次出现,若是拒了他,不知又要心痛多久了。李牧实在也过不得那样的日子,他没有勇气拒绝。   林渡看他沉默,又道:“一生一世的事情,除了信任,实没有什么证据可供佐证。你就信我一回好不好?小津信得过陛下,你就信不得我?是要我死过几回才……”李牧听不得他说什么死不死的,索性团了袖摆塞住他嘴。正是怕他出事,才要岑季白准允,让西北的探子拨一部分给林渡专用。至于信任……李牧却不知能不能给付信任。   林渡吐了布团,好笑道:“你大概是舍不得我死的,不过我喜欢你可是发了狂,你不肯养下我,今儿我就奔到唐府去,咬死那姓唐的老鳏夫!”   李牧亦是笑了,却是教他给气的。   他道:“胡乱攀扯什么?你……”   林渡挑了挑眉,又道:“我还到街面上贴布告,陵阳府君李牧是我林渡的夫君,谁他妈敢多看一眼,咬死他!”   李牧狠捶了他几下,倒将自己两只手捶得生疼。林渡便将佩剑解下来,递到他手边,叫他换个省力的东西捶打。见他不肯接过,便掷了剑,只捧了李牧的双手,各自轻轻吹了吹,一边摩挲着那细长的手指,一边还要抬了眼直视着李牧。   李牧愈来愈是心慌,待林渡贴近了他的一只手,小狗似的轻轻舔上去时,李牧浑身震颤,慌得退开几步。   林渡张了张口,作势要喊,李牧只得上前,再次任他搂住了。如此投怀送抱,不算应下,还算是什么……李牧叹了一声,心里头却有一种隐秘的说不清的喜意。   作者有话要说:   小哥哥啊,喝醉了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你看看你们家三个哥哥,再看看你……   简直恨铁不成钢! 第88章 番外三之一: 何以自牧   谦谦君子,卑以自牧。   父亲曾教我,君子当谦卑自守,无关境遇高下……但我跌得太狠,君子与否,其实无谓了。   秦州首府梁城,西开街上,四六巷子,向内走到深处,第二十七户人家,酒香最浓烈那一家。   小时候,姐姐告诉我,如果我走丢了,便找街边做买卖的货郎送我回去。要记着家里住址。   我家在梁城。   四大世家之一的周家,是在梁城发家,这里是周家祖地,算是夏国西部最富庶繁华的地方。   我家是小门户,父亲守着祖传的酿酒手艺,一家人,我同姐姐、父亲与母亲,平顺度日。闲时,父亲教我识些文字,拨一拨算珠。有时父亲母亲忙碌,姐姐便带我到街面上买些点心,小糖瓜,酥杏仁,薄皮大馅儿的肉包子……梁城的点心总是味美。   再后来不知怎的,姐姐便不再上街了,家里总有媒人来,父亲母亲急着为她寻个婆家。听母亲说,这一年来,梁城的姑娘,凡是十三岁往上的,都急着定亲事,急着出嫁。   我后来知道,那时候周墨在秦州,替堂姐周静淑四处寻些美貌女子□□,送到宫里去,讨夏王欢心。   姐姐是定了亲的,却没来得及嫁过去。那一日房门重响,老仆启了门,进到院子里那些人,衣服上都绣着一个“周”字,他们簇拥着一个华服公子,站到我们一家人跟前。那华服的公子叫做周墨,他说,闻听秦家的女儿绝色,他们想买她入府。父亲不肯答应,那些人便将父亲按在地上,问姐姐,是要父亲死,还是要父亲活。   姐姐哭着说要父亲活,要一家人都好好活……她教那些人带走了。临行前,周墨回头望了我一眼,将买下姐姐的银子扔到我脚边。我踹了银子,想扑上去抓住姐姐,姐姐却不许我上前,跟我说,父亲母亲只剩下我了,让我照顾他们。   我其实也抓不住姐姐,他们人马强壮,我们家却只有几个人,而那几名家仆,都缩在了墙角,不敢发声。   母亲哭瞎了眼睛,家里再也没有人笑了。   没过多久,那些衣服上绣了“周”字的人又到了家里,这回,是将我带走了。父亲要护我在身后,却护不住我。   我进了周府,才知道周府中养了许多如我一般的幼童。像我这样的幼童,是叫做娈童。   他们有的待客,有的是专侍候周家主人的。我常常看到有人挨打,这是活人;我也常常看到有人裹在染血的床单上教家仆扔出去,这是死人。   新入府的幼童要学许多东西,有人教我们笑,有人教我们吹拉弹唱。在我前后入府的,好些已经没命了,听说我是周墨看上的人,要好好教养,以后侍候公子,这才让我多活上些时候。但我想,多活上些时候,以后大概还是会死。   我不想伺候人,也不想死。   娈童的教习是周墨亲信,有一天,他指着我说,那秦夫人在宫里那般得宠,她这弟弟模样也是太好些。我知道他说的是姐姐,我想知道姐姐去了哪里,姐姐如今是怎样,便总是小心听他讲话。   断断续续地,我也知道,姐姐想接我同父亲母亲入王都。   我想到姐姐身边去,离开这里,就不用再学那些东西,也不用死。可教习告诉我,这些是痴想,别看姐姐而今得宠,可陛下最喜欢的,一定还是周夫人。即便怀孕了又怎样呢,真要是生个儿子,她也就死了。   我装出极笨极蠢的模样,很多事情学不会,教习便要我一遍一遍学。我一直在找路跑出去,可我找不到。这府里除了死人,只有一种人能出去,是染了重病的人。小孩子很容易得病,一场高热烧得人疯傻,还有天花……   我虽然总是学不会,教习却告诉我,再过些时日,等周墨回府,不管我会不会,都要去侍候,他让我放聪明些,若是会伺候,也许捡条命在,能养在房里。   我怕极了,于是我偷偷抓了老鼠,抓虫子咬自己,姐姐说这些东西身上不干净,带了病;只要有小孩生病了,我都往他们跟前凑,夜里偷偷爬到他们床上去,半夜里再溜回自己的铺位……可我一直没有生病。   后来,我们屋里有个发热的小孩,夜里我也去他铺上冻了一夜。第二日,他的皮肤上已经冒出许多红疹子,这是天花,而我也发热了。周家人怕我也是出天花,便一道扔了我们去乱葬岗里。   我发着高烧,勉强爬了起来,走到大道上,告诉路人,我家在梁城西开街上,四六巷子,向内走到深处,第二十七户人家,酒香浓烈那一家。我家里有银子,送我回去,父亲会给他很大一包银子。是很大一包银子,去哪里卖我都得不了这个数,送我回去。   但我回到家里,远远地并没有闻见酒香,家里似乎很久没有酿酒了。愈走得近些,浓烈的血腥味道便扑了满面。家门破了,摔在地上,门槛上还倒了一个女人。   我识得那是母亲,哭喊着扑了过去,母亲看不到我,只能伸出手来碰着我的手,她张口时嘴角流下好多血水。我怕极了,想给她找医师,可母亲无力地摆手,让我去找外祖,她告诉我,姐姐死了。   母亲死了,父亲也死了。我穿过院中七零八落的尸体,踩着血水,去父亲藏银子的地方摸出一包来收在身上,又找了些衣裳。   我不知道外祖家在哪里,总归不是梁城,要去外祖家,是往南边走,要坐马车行上许久,可我不识路。   那路人本是早吓得跑了,可不知为什么,他又折返回来,等我走出小巷时,对我说,他领我去寻医师。   我没有得天花,只是普通的伤寒,领了药,我在他家里养好病,也就偷偷跑了,我怕。   他带了人往家来瞧我,那人的眼神,同周墨望向我的时候,是一样的……   我不敢回家,也没有银子了,只知道往南城门出去,一直走,走很久很久,就是外祖家。   走在路上的时间很长,太长了,我知道我走错了路,寻不到外祖了。可我没有地方去,只能继续走下去。一路上乞讨度日,身上沾满了泥污,再也没人瞧得清我的模样。   第二年冬天,大雪落下来,我已经冻馁得走不动道了。停在一户小院门前,我闻到一阵好闻的香味,便拾了竹杖敲了敲门,想乞口饭吃。后来,那开门的老夫妇收养了我。   我跟着他们姓了李,在乡间过了两年太平的安生日子。只是养父母先后过世,临死前,养母将我托付给城里的侄子,让我去他商铺里做个伙计,因我识得字,也能算账。   我算得很好,很快,很准,掌柜的给我涨了不少工钱。他说让我留在铺子里,攒些钱,娶个好人家女儿安生过一辈子。   我不知道要不要留在湖州那所小城,我原本有一个家,我家里人都好好的,是周家毁了我们,我想要他们付出代价……他们该要付出代价,可我无能为力,我也奈何不得他们。   我们铺子里卖些绸缎,城内一户人家看上了这间铺子,掌柜的不愿让他盘下,铺子里便着了一场大火。前铺后院,掌柜的一家人都住在后头院子里,也给烧死在后头院子里。   我跟着掌柜在外头收账,侥幸逃过了这一劫。回到城里,掌柜给我寻了个商队,托他们照料我,他自己便走了。我知道他要去找人拼命,他是必死的,可我拦不住他,我也不想跟着他白白地死了。   我只记住了那家人姓氏,他们姓闻,呵,又是世家……   后来,跟着商队走南闯北,到了北境安夏附近,我就不走了。周家这样的名门世家,要扳倒是不容易的,我要一步步往上头走。但只在商队中,是不会有往上的机会了。我想结识林家,世家里最有权势的这一族,最好是能在军中谋个职位。   后来我果真到了林源跟前,却与林源本人诸多分歧,更与他身边众将诸多不合。这些不合也罢分歧也罢,我是可以忍让的,只要往上头去。可我无根无系,不是北境人,他们排挤太甚。   离开安夏,转来转去,到了陵阳。这些年过去,我一个早死过的人,周家也不会有人记得了。我请了林源相帮,想在陵阳城内看看机会。或许,能入了周府。   细雨泠泠的天气,我在郊外教人打了一场,本想着或许吾命休矣,却逢上了三王子季白。   他长得像姐姐。   我其实不太记得姐姐的模样了,可我一看到他,就想到了姐姐。   周夫人该是没有孩子的,在周家时,没有人说起过这样的“喜事”,反而姐姐的孩子,若是在世,该与三王子一般大年岁,生在漫天风雪的冬季。可不管是不是姐姐的孩子,他都是王子,还是周夫人身边的人,若是要复仇……我极力向他自荐。   大约是年岁还小,他没有林三公子那样多的顾虑,听着我说能救人,也就应下了。我松了口气,有些轻松地想,至少,我算是在陵阳安置下来。   而他果真是姐姐的孩子。   周夫人身死,再来,该是周家,该是世家。   我不想再有人同我一般,好好的一个家教人拆散,我也不想再有孩童如我一般,流落在街头冻馁,不想再有孩童如我,如我一般……我要世家散落,要权势分割,要废除奴制,要平民尊严……   我一心扑在这些事上,关于自己的耻辱,关于成家那样遥远而不及的事,是从来没有想过的。少年懵懂时,那些难以启齿的梦魇已经让我备受难堪。起初我还能哄一哄自己,是幼时经历作祟,是我没有遇上好人家姑娘。   我是得寻一个好人家姑娘的,待我复了仇,正了姓,承嗣香火。然而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我终于明白,无论是哪里的姑娘,多好的姑娘,我都不会喜欢了……   我实在,恨极了世家。   作者有话要说:   比较偏爱小舅舅,他的故事也比较长,所以番外分了两章。小初不要小舅舅调查清风观的事,算是他对小舅舅的顾惜吧,不希望他有所代入什么的……   这是他让唐陌秘密审问周墨同周坊时得知的,所以知道小舅舅比较没有安全感一些,之前有阴影留下来。小舅舅其实有些偏执,林二哥的性格弱势一点,比较顺着他,这样两个人比较合适。如果是攻击性太强的,肯定是一巴掌扇飞了。   呃……不知道这个解释是否合理。。。 第89章 番外三之二:何以自牧   林津找到府上来求沈叔拿药的时候,沈叔本是拒绝了他。是我劝了沈叔,并许下林津,虞国公主这门亲事,太子结不了。   一来,我想帮一帮自己唯一的外甥,他对林津用情至深;二来,林家可少一员良将;再便是,若是南境战事起来,林津应下我,林家会去南境御敌。   我要林家去南境,要他们御敌也要他们衰落在南境……这般心计,我怎么会喜欢林渡?   然而陛下不要南境起事,是西北先乱了起来,而林渡也去了西北。   我实不想与林渡有什么牵扯,可那里是边关,不知为何,我总是想着他。林渡……并没有上阵对敌的经验。   在北境停留过,我知道,无论什么战役,新兵的折损是最大的。没上过战场的人,既没经验,分辨不清四周敌情;又是心慌,第一次上阵杀人,有的人看见刀下划出的伤口血如泉涌,甚至愣在原地,任由敌方兵器过来……何况边境的敌军惯于射杀林家主将,而林渡比起林家诸人,武艺本就差些。   我告诉自己,他有父兄,有弟弟,会担心他能给他助力的人已经很多了,并不差我一个,可我……我还是怕他出事。   是我愧对于他。   最初时往林府送账册,是常见到林渡的,而况有时他也在林津院中。他幼时多病,相识之初,仍未大好,比起好动爱玩闹的林家三子与四子来,林渡安静许多,这安静又不似他长兄林源的沉稳。这是病中积下来的习惯,不言语时,看似安静,其实念头都转在心里。   十六岁的少年,偶或有一两句闲话,总问些外头世界。   时日渐长,林渡眼中笑意愈来愈深,我便知道,我该离他远一些。   然而,那时尚且只是王子身份的岑季白往西北去了,没过多久,传回信来,要我往北境插人,不惜代价。   这可真是件难事,北境是很难插进人去的,路引与身份的限制太过严格,我不是北境土人,也并非出自军中,便难以突破它。从前在北境识得的那些个将领,自林源往下,也没有一个人会帮我这一点。   但也不是全无人相帮,林渡可以。   林家几子中并无古板之人,林源是为身份所限,必要为北境担责,不能轻易作出改变。但此外的三个,一个比一个不受拘束些。而林津去了西北,林浔太过年幼,我只能请林渡出手。只说是想贩些北境的药材,那里的山参也好,兽骨也好,品相极佳而价格低廉。   林渡果然写了荐信,递往云障城。   后来,北境的商号步入正轨,陵阳城内却出了大事。我只得往虞国去,典客能做的事我做不到,但我能做的事,典客却做不到。   我取走了仁和记一应资金,并举借大量债务,采购珍宝玉器良马送往虞国。林渡知我要往虞国谋事,更是与林夫人开了府库,任我挑选。他们母子大义,愈是让我愧怍。但我想林渡还不到二十岁,年轻不定性,说不得待我回来,他已经成了亲。   寻常人家里,二十一二年纪,孩子是能满地跑了。   世间诸事少有脱离常情者,岑季白于林津算是一个,林渡于我,大约是另一个。我实在没有想到,他会等我。   往来文书中间隙插些寒暖,有如戏谑般过界的顽话,实意的全心的为我考量的思谋,愈见迫切的询问归期……我搁下文书,与素馨道:“回到陵阳,可否……再扮几年夫妻?”   为着行事便宜,也为素馨少些麻烦,我同她在虞国时一直扮作夫妇。   素馨将念儿抱给我,道:“也好,这小丫头就算有了父亲了。”她知道我在回避林渡,比起直面拒绝,成了亲,再带个孩子回去,该是让他彻底死心。况且,她是沈朗的女儿,林渡无论如何也无法出手做些什么。   所谓的请林渡帮忙打理产业,不过只陵阳城内外商铺,也只涉财务罢了。我只是需要借贷之人宽心,需要仁和记在一段时间内安稳运行。林渡与他所代表的林家自有这种安抚人心之力。而仁和记真正核心的情报联络、南北各地散落的商号,俱有吴卓料理。   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林渡,只他与北境的牵连,就不能让他知道我在北境的安排。   我也总是预先将人心想得险恶一些,于林渡而愈甚,无论他做了什么,总能找一个险恶的理由。这当然并不公平,因为不公,这份不信任愈是无由,愈是动摇起来。但我不能陷在无益的情意中。   陵阳南郊,翩翩公子倚马而候,素馨放下车帘,道我未免过于狠心。我抱着念儿下车,指着久候的林渡,道:“这是林家叔叔。”   小念儿咿咿呀呀,向着林渡笑起来,而对面的人扶在马背上晃了晃,闭上眼睛。再过片刻,林渡睁开眼,无波无澜道:“恭喜。”   心中莫名有些疼痛,但我亦觉甚好,此事终当作结。   素馨不会长留陵阳,待她父亲冤屈平反,自当返回秀泽。而林渡身为林家子,已然病愈,也不会长离边城。我不过敷衍一两年,并不会误了素馨终身。   素馨倒说自己早过了寻常女儿家成亲的年岁,其实成亲与否,她亦是不太计较了,而况父仇未了。   但陵阳城内,又生了变故。   我教周家拿住,也就下在陵阳府君的牢房里。   周墨说我是秦牧,我只咬死了不认。但他认得我,周夫人曾要我秦家一门尽诛,不能只余下一个我,那时他打发人去寻我尸首,却未曾寻见。乱葬岗从来多古怪鬼祟,这么多年,他便一直记着。他说记得我看向他时,那份噬骨的冰冷仇恨。   他将我袖子扒开,左臂上一处圆形伤疤,是原有的娈童刺青被我剜下,留下来的。   周坊回家禀事,只余下周墨在牢里。他说,这么些年,我一直折磨他。   真是笑话,这是他自己怯懦而恶事做尽,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商铺里的伙计,竟能折磨他……   种种刑罚加之于身,我想这一回该是要死了。半世飘零,冷暖尝尽,能做的我已尽力做到,那些无法控制的事,已是无可奈何。   死就死罢,我只担心陛下果真被禁军困住。他若离开陵阳,周家也好,上官腾也好,只十万人,什么也做不了。若他能离开,周家是必然覆灭的,也算我大仇得报了。   临到最后,我开始想一个人,我竟有些庆幸,林渡是离了陵阳的。如此想来,我的狠心,倒是件好事。   但我命大,再一次活了下来。   许多事情阴差阳错,诸如那一日,早一刻晚一刻,我都不会遇上周墨;又诸如,早一刻而或晚一刻,林渡都不会撞见重逢的素馨与吴卓。   我后来想,这就是所谓缘分了,良缘也好,孽缘也罢,绊在一处,就怎么也扯不开。   林渡实在是个极难缠的人。他的扇端指在竹简一处待核算的记录,浅笑中带了些得色。我一直动摇的心境,忽然间崩裂。   想要与他相守的念头一起来,立刻将我骇到,我站起来,吼他出去。   从我那些不该有的混沌念头里,从我繁忙却事事得以掌控的平静生活中走出去,不要再搅扰了……   我不能做那样的事,分明是屈辱,自小的梦魇,如何竟以“喜欢”之名,成为一件理所应当的事。而况乎,这个“喜欢”的人,是林渡,是世家。   人世浮沉,纷纭多事,我再没有多余心力。若不曾动心过,他爱守着也好,厌烦了离开也罢,于我又有何碍;若不曾动心过,我不必担心日后北境易制,他与我分歧、离心;若不曾动心过,也不会担心我与他之间会没有个好结果……这是件太劳累的事,我实在没有心力全一个美满长久。   但愈是得不到的东西,不该要的东西,是否愈是想要一些?   林渡不是我该要的,那我应该要的是什么?   我闭上眼睛,慢慢地想,不该是林渡这样的,我厌恨世家,该要一个寻常人;我不爱再费心力,该要一个老实本分的,待我死心塌地……但我为什么,为什么非得要一个人?   苦苦挣扎许多年,拣这么条命,还非得为个男人要死要活,没出息,丢人,不知耻……   林渡离去,我也走了。我走进春意楼,躺倒在床上,与那小倌道:“你做得狠些。”   思慕男人……哼,痛得狠了,绝了这念头!   半晌,我睁开眼睛,看着木头似的杵在那里的男人,问他:“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个疯子?”   那小倌迟疑着点了点头。   我亦自觉是有些疯病,那……我要治这疯病。   从床上下来,临出门前,又返身问他买了些东西。将那些东西清洗了数回,摊开在锦被上。浑浑噩噩,我在床边坐了一夜。天亮时,将它们一把甩在了地上。   这些东西,这些人,哪一个是及得林渡半分……我连林渡都不要,还要它们不成?便投进火盆里,烧了个干净。   老子清心寡欲,捆了玄玑子,自己去观里当个老道士!   可……偏有人不要我安生,不要我做道士。   我隐在树影间,看着那一处林渡与小念儿说故事的模样,才抑下的渴慕又如滚滚开水一般翻腾起来。怎么就没完没了,怎么就如此难缠……   我并非怨天尤人者,父亲母亲而或是姐姐,定然也是希望我过得好一些。我便只想安生些,过得好些。身上一辈子带着娈童印记,难道就要甘于下贱?   不,我不娶,不嫁,不甘心,亦不愿人知。我只想过得安生些……   可林渡,他说他喜欢我,喜欢……喜欢就可以为所欲为,喜欢就可以私闯宅院,喜欢就没有法度了是不是?他……他以为栓上只脚就抵得过这些?呸,该拿一条极长极长的链子,从头到脚,裹得跟只线轴似的,跑不了,也撵不走他。我……我甩了甩头,不对,不是这样,我想偏了。   怎么就偏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 的故事到此结束吧,下一卷也就是最后一卷了,感觉胜利离我又近了一步~ 第四卷 应该就是婚前婚后各种互宠甜腻,鸡飞狗跳吧。   另:今天看了一个签约作者的一些必读诸如文栏、封面、专栏等等,一个头比两个大。果然我是又蠢又懒的作者,懒得不想弄,继续朴实憨厚吧~   卷四:知津莫问津 第90章 兰房   夏王季白二年秋,八月二十三日,庚戌月,壬申日,宜出行。   明华殿内,沈朗正为林津诊脉。岑季白仿佛是觉得等待了极长时间,终于看到沈朗笑着点头。   “大好了?”岑季白难掩欣喜。   林津亦是雀跃道:“果真是好了?”   沈朗再次点头。   “可以骑马,可以练剑了?”林津再问道。   “六月里原是可以了,侯爷慎重,而今更是无碍了。”沈朗道。总算了结此事,他是可以多有些时间陪陪小外孙了。   “不是要三年?”岑季白疑道。   沈朗这回摇头了,并不是一定得要三年,调养得宜,少些日子也是有的。林津年初便减了药,到六月里,已是无碍,而今更是彻底好了。“侯爷这些日子可还有疼痛之感?”   “没有。”林津也确信自己无碍了,转而便唤了声小刀,“你将银霜带到宫里来。”   但小刀去府上牵马,母亲定然知道他是好了,又催他回家里可怎的?林津又喊住小刀,有些不甘道:“罢了,先不去家里。”两三年不曾用它,大约还得重来训上一回。   岑季白便道:“你若喜欢,先用着紫电?”   “好!”林津从床上跳下来,顺手取了岑季白佩剑比划几下,道:“我们去飞羽军,会会莫折。”   还会会莫折,就林津现在的技艺,恐怕连小刀也打不过了……岑季白虽未言语,神色间早出卖了心中念头。   林津二指并拢住剑身,转过剑柄来,往岑季白肩头戳了戳,又指了指寝殿外头。   岑季白国事虽忙,晨起练剑还是有的,林津歇了三年,哪里能是他的对手。只是林津要练手,他也不得不去。   两人到了殿外,林津提剑在手,却道:“你得让我赢。”   岑季白接过阿金佩剑,好笑道,“你想怎么赢?”   林津未及答话,已挑了剑刺过来。他虽歇了不少日子,但惯常也是看着岑季白演练的,何况底子又极好。起初几式固然显出生疏来,但渐渐熟悉,一招一式,也并不比从前差了太多。两人你来我往,挑刺旋砍,身形洒脱飘逸。但没过一会儿,林津已是累得不行,倚着剑吁吁喘气,果然是歇了近三年的人。   “回去歇一歇罢。”岑季白笑着上前扶他,正要往殿内去,林津整个人的重量却都压了下来,脚下横勾,将他带到地上按住。   林津重重地趴倒,卧在他身上,浑身重量可是不轻。而后,他得意道:“就要这样赢。”   就像多年以前榴花纷飞的时节,撩拨他心动的那一回。但这话林津说不出口,只不满道:“你自己喂的,自己承着吧,哼。”   岑季白这一年不知从哪里得来灵感,发了疯似的要膳房备出种种可口吃食,膳夫们往那条天字一号街上习了精髓,但凡林津不必忌口的,都是见天地变着花样来做。   林津并不是易胖的体质,但有这样的吃食诱惑,又少活动,总是静养,不觉间也沉重了许多。待他意识到不对时,沉出来的那一些已经不好减下去了。   林津倒能忍着少用一些,奈何岑季白总拿着美食往他跟前晃荡,这便常有无法抑制的时候。因此他养好了身子,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将岑季白摔在地上,狠狠地压下去,让他承一承这重量。   岑季白乐了好一会儿,瞧着林津漂亮的眸子,下意识地想要止住心中悸动。又忽然想到,林津已然是好了,他还顾虑什么……便以手固住林津,仰身就要吻上去。   “陛……陛下。”阿金慌忙跪下。   该死,他怎么就撞上这种时候。   岑季白从地上站起来,狠瞪了阿金一眼,而林津已回去寝殿了。   “……陛下,典客许大人求见。”阿金小声道。   “不见。”岑季白转身要往寝殿去。这许挽容能有什么事情,还不就是虞国人又来要粮了。去年夏国在西北大胜,虞国主战派不由得有些弱了声势,卫赫等人更是力阻,这战事也就未能兴起。再有李牧调停,南境到底安生下来。只是,虞国揪着欠粮一事不放,去年不曾得粮,便等今年秋收。   岑季白是恨不得将使臣拖出去砍了,只是去年他应过要还,无缘无故的,不好毁诺。   更何况,成亲之前,他不想再有战事。一来虞国强盛,这战事起来,一时便完不了,境内许多事情便要搁置;再一来,他不愿夏国损耗太大,想得几年闲暇修养生息;最后,或许于他而言是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一点私心。虞国的邦交是李牧故意作了人情,教林津毁了,若起了战事,就算他拦着林家,林家也势必会往南境去。而战场上刀剑无眼,林家人谁有个万一,林津都不能安心嫁他。他最担心是这万一太大,林津不得不承起家中重责。   总而言之,亲事未成,甚至可说是,没有子嗣之前,虞国这一场仗,他都不愿打。   而大婚定在明年三月,三月初七,亦是前世他与林津成亲的日子。岑季白一心想补给林津一场美满大婚,虽比前世早了两年,他不愿多等这两年,却还是要等三月初七日。   这一阵朝中武将倒是力主伐虞,至于还粮,常平仓都没补足,便是一粒粮食,岑季白都不想给。   故此,这种时候,他不想见许挽容,见到了,便是极烦厌的。   “陛下,”阿金自叹倒霉,“许大人道是要事。”   “不见!”岑季白已经阖上寝殿大门。   很快,他又从殿内走出,满脸的不悦难以掩饰,只招了小刀吩咐备车,道是去西北食肆。转而看到阿金,岑季白无端笑了笑,轻咳了两声。   阿金恨不得将自己缩小成一只蚂蚁,别叫岑季白看见。   “让你准备的东西,可好了?”岑季白道。   阿金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否则今日他就要倒大霉了。   “去吧,”岑季白挥了挥手,转身步入寝殿,瞬间换了喜色,喊道:“三哥,好了好了,你要出宫是不是,要烤羊腿是不是?别气了,你还要什么?”   林津整了整衣冠,斜了岑季白一眼,倒也没说什么,随他往宫外去了。   马车上,岑季白一路小心讨好,赔笑赔罪,指着外头种种玩意花色要他瞧。   他这样小心翼翼,林津反倒有些赧颜。迟疑道:“不是不给你,可今日……今日想出宫转一转,总是束在房里……”   “是我不好。”岑季白一把抱住他,低声道:“咱们先去食肆用些午膳,你该是不经累的,一会儿再去潋滟川船楼上赏出新戏,行到三千星河看看夜里花灯,好吗?”   “好!明日要去仙子山,你说好紫电予我。随乐原这几日有清花盛会,后日再去;大后日……”林津一连说了许多日子,岑季白一一应下,郑重承诺:“都依着你。”   林津双手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再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夜里给你,用这个……”   岑季白笑了笑,再次应好。   马车行至西北食肆门口,小刀“咦”了一声,向内道:“公子,食肆没有了。”   岑季白与林津闻言俱是疑惑,打起帘子向外看去,原来的食肆竟已换做个装潢精美的铺面,门首一个大招牌,写着“兰房”二字。   “小刀,你是不是走错了?”林津奇怪道。那家店开了许多年,怎么就没有了?   “没有错,公子,就是这里。”小刀也觉奇怪。他们将近一年不曾离宫,的确不知道外头的事。   林津看向岑季白,岑季白也是摇头,他虽然偶有离宫,却是往飞羽军驻地,往来匆匆,又没有经过这条街道,哪里知道这些。   林津顿觉抑郁了。   瞧见兰房对面那家小馄饨摊还在,落脚的客人也多,岑季白便道:“我们去问问?”顺便尝尝那看起来生意很好的小馄饨。   林津只得下了车,随他往馄饨摊上去。   午时已过,这摊位上生意还是很好,想来味道是不错的。岑季白先要了一份三鲜小馄饨,问那摊上老伯,这里原有家食肆,而今怎么没了?   老伯一面下着馄饨,一面道:“没了,半年前就没了,那天字一号街肃州食肆开了,这里没生意。”   林津闻言,凉凉地扫了岑季白一眼。岑季白只好摸了摸鼻子,问道:“我们去那里?”虽说天字一号街也是他的产业,但平时并非他打理,挤走一家食肆什么的,这种账不能算在他头上。   林津摇头,“扫兴,不去。”   小馄饨端上来,味道倒是挺香,一个一个小游鱼似的。岑季白拿勺子搅了搅,尝了一口,倒有些惊艳到,很是鲜美。便递了一勺与林津,“三哥,你尝尝这个。”   林津敷衍地含了一口,却是讶然着咽下。倒真是极不错了,宫里没有这样滋味。他这才高兴了些,又要了几份馄饨上来,荤三鲜与素三鲜,猪肉萝卜,猪肉莲藕。   一边吃着,林津仍是往对面招牌上看,“兰房”二字底下有个兰花刻印,他记得二哥从前刻过这纹样。二哥的私信,向来是用这标记打的泥封。“这是我二哥的铺子。”他道。   岑季白是饿坏了,一面吃着馄饨,有些含混道:“我刚看有人出来,怎么没抱一盆兰花?”   林津也看了一会儿,这时候正是午休的时候,却没有再看到客人。遂道:“想是名兰精贵,那客人手抱出来,经风折了。故要花房专人送去。大太阳底下,晒着也不好……”看岑季白也吃完了,林津扯了他起来,道:“子谦坏了食肆,走,找二哥赔几盆秋兰。”   岑季白乐得林津将这西北食肆的账算在李牧头上,自己好逃过一劫,便道:“那进去看看吧,若有幽谷生清,就要他一盆。”   两人相携着进了兰房,其内幽静雅致,挂着诗词花鸟与人物的精笔绘图,倒也是间雅室,只古怪的是,并未瞧见兰花。   店内俊俏的伙计笑迎道:“两位客人第一次来?”   两人自是点头,林津道:“花呢?”   那伙计再打量他们一眼,看两人衣着贵气光鲜,形容又十分亲密,便道:“两位客人,请楼上雅室一观。”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来猜猜这是个什么地方呀? 第91章 潋滟川   岑季白与林津上了楼,就近入了一间雅室,里头迎面有两只锦团,后头确见着有花,却是一只只精巧的花形小木盒,有白莲,金桂,牡丹,菊英,梅花等各色名目。屋中仍是有些诗词画幅,岑季白仔细看了看,见有“芙蓉帐暖开还闭”,“锦被生春光”,“百媚生春魂自乱”等词句,终于明白,这恐怕不是间普通的花房……   再看林津面上一阵一阵红,眼睛几乎垂到了靴尖儿上。岑季白心中好笑,索性带他坐到锦团上,看那伙计展示卖品。   伙计打开一只雕形为菊英的盒子,屋内一时便有了一股淡雅中略带清苦的香气,虽是浓郁,却不觉熏闷。那盒子里头是米色的半凝固脂膏。   倒也不必人说,林津与岑季白俱都明白这是个什么东西了。   兰房……呵,好一个君子如兰。   林津默默腹诽了一回,林渡恐怕不是他哥哥,不是林家人……   岑季白伸手指了梅花,那伙计便阖上菊英的盖子,另取了梅花来。打开时,自然又是一阵舒心的清幽香气。如桂子白莲此类,则另是一种恬淡宜人气息。   那伙计一边展示,一边道:“小店里香膏,俱是采了鲜花细捣蒸制,十斤鲜花也只出得一滴花油,极是温和细腻……”   岑季白对东西的兴趣实则缺缺,只乐得看林津反应罢了。林津虽是低着头,耳根子红红,但拽着他的手却是不停地以指尖轻挠他掌心。岑季白遂笑道:“包起来,都要了。”   “两位贵客要套装如何?梅兰竹菊四君子一套,杏莲桂雪春夏秋冬四季一套,金桂栀子海棠橙花金玉满堂四件套,珍珠牡丹红叶绣团富贵吉祥四件套,每套内共计十六小盒。另有邂逅,焚情,藏幽,青酿等十类小套盒每套十小盒。”   听这许多名目倒怪好听,岑季白又是点头。   伙计可高兴坏了,又道:“小店极好的绣图,二位要么?”   “绣图?”岑季白问过这一声,也就了悟,林津从前予他的秘戏图是手绘,但这一类东西,也有绣制的精品。比起绘画时笔墨难免的晕染,绣图是更为精细华美的。看着林津垂首装乖,岑季白心里坏笑,面上却是平淡,道:“拿来看看。”   伙计应了声好,抽出只小木箱子,从里头取出一幅绢帛来。道:“这是样章。秘藏的绣图是不给客人先瞧的,客人若是定下要买,再取给您二位,回府上细看了。”   岑季白面皮再厚,听了“回府上细看”的话也有些发热了。接过样章来,见是绣了枝牡丹吐蕊,一只蝴蝶落在带露的花蕊间轻扇着蝶翼,那花蕊也仿佛经风轻颤着。侧面附了文字,绣着:“嫩蕊娇香蝶恣采”,单是这一句,便让岑季白心跳乱了一拍。   林津偷眼瞧了一瞧,忙又低下头去,挠得岑季白手心愈是发痒。   岑季白一把揽过他来,也不管有旁人在场,便刁住他唇瓣轻吮了吮。又与那伙计道:“都要了。”   伙计睁大了眼睛,惊喜道:“小店止四小箱极等秘戏图,共计有六十册。这是小店所有藏品。客人都要了?”   林津头埋在岑季白怀里,轻轻点头。   最后,还要了檀、樟、竹、松、槐等秘语心字香若干。   伙计欢欢喜喜地报了个数字出来结账,“两位客人,这一应物件,共计白银一万两。”   “一万两?” 岑季白惊讶了。   伙计拿出小算盘来一边拨着算珠,一边报价道:“极等秘戏图每册九十九两白银,六十册合计五千九百四十两;脂膏每小盒十二两白银,大套盒四套六十四小盒,小套盒十套一百小盒,计一千九百六十八两白银,秘语心字细香三十二盒每盒六十九两白银,计两千两百零八两白银,合计一万零一百一十六两白银,小店给您抹去零头,合计白银一万两。”   岑季白对于物价并没有太多概念,但他知道一年的税收是多少,夏国去年的税赋折合白银尚不及白银三千万两,少府收入不过一百七十万两,而仁和记林林总总,去年收益也不过只七百六十万两白银。这陵阳城内一点房中用物就能卖到一万两……是他太穷,还是陵阳这些世家当真太宽裕了?   “叫你们掌柜出来!” 林津不再装乖,方才的羞涩面红也俱都惊散。   岑季白犹在想着赋税,林津已从他怀里探出头来,愤愤道:“一万两?他当是抄家呢!北境一年军费拢共才不过一百八十万两银子,几两皂豆就敢卖一万两?让他出来!”   岑季白急忙扯住他,这种事情,叫林渡出来是不是不好……   林津挣脱岑季白禁锢,仍是向那伙计道:“叫他出来,他敢卖这东西,还不敢出来见人了是不是?”   伙计为难又为难,慌乱又慌乱,最后,竟跪拜道:“陛下、侯爷,林掌柜……不在。”   林津本是神情忿然,听了这一声“陛下”与“侯爷”,刷地一下面红耳赤了。“……什么,什么侯爷……不……不是……你认错人……”   话未说完,人已经飞一般出了雅间,窜下楼梯去。   “三哥!”岑季白只好急急追上他。   上得马车,林津面色红得发烫,想到未来几日陵阳城内将有的传言,林津自觉丢脸丢得太大。岑季白颇想宽慰他,既然是林渡的店面,应该不会也不敢私传他们流言,但看他模样,再想及方才人家喊出“侯爷”时林津面上又羞又慌的神情,宽慰的话没有出口,反是止不住笑了出来。   林津瞪了他一眼,岑季白犹是笑着,再瞪,他反而笑得愈是放肆。   林津气得在他身上狠挠了一把,又解下披风来罩在面上。   华服公子,面上伤疤,又提到了北境,不是林家三子,也很难往旁人身上猜。况且,还有另一个极清俊的男子在他身边,极是宠溺于他。便是离了陵阳城,这古怪的一对,也要叫人疑是夏王与林津了。   岑季白再次揽他入怀,止住笑声,道:“宫里并不少这些东西,况且,那香与绣图也就罢了,你要脂膏做什么?”   “当香料熏了。”林津犹是不满:“毁我食肆,要他几两银子么……况且,一件小绣图怎么也值不了九十九两银子,傻子都不会买他。早晚这店经营不了,我还盘过来,再将那些厨子掌柜请回来……”   林津絮絮地说着,心里头滋味却又实然有些古怪,或许是因为,他的确是用不上脂膏的。   服过药的男子与常人有些不同,□□侧壁上生出一道极细小孔径,只承欢时微张,偶得一两点爱人阳精入体,或许能养个孩子。   脂膏里混多了皂豆,此物活血,花油也多有药性。因是可能入体的东西,林津就不会胡乱用上。   这些日子,林津无事时便查些医药典籍,也揪住迟衡、沈朗等人问个究竟。他一定要搞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有些什么禁忌。原本常爱撩拨着岑季白,待知道这些事情,反而收敛起来。人说欢好是件极乐事,但于林津想来,恐怕底下那个不是什么乐子。更有从前听些荤话,道是上头那个如何冲锋陷阵,底下那个如何腰酸腿软起不了床的。人家再是腰酸腿软,也还有个润滑的东西不是……   真有了孩子,男子没有产道,也是肚子上划刀剖子。林津不怕疼痛,也不怕挨刀,他心甘情愿挨这刀。但在屋里闷了许久,便想到外头转转。   可岑季白一听他好了,彻彻底底好了,就要按他在床上胡来。林津用手给他,他还不肯……林津故此要气。岑季白小时候多乖巧,长大了就是个混蛋。   岑季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个混蛋了,只一味催着小刀驾车往潋滟川码头去。行至城外小码头,阿金等人已经候在那里多时。   “公子,游船备下了。”诸多船工与匠人面前,阿金便只称岑季白为公子。   陵阳城内吵嚷,但城外却显得清静。   潋滟川四野静谧,只薄薄的一层水雾笼罩。远近三两点黄花,宛如漂浮在梦里一般。船是三千星河的游船,潋滟川距陵阳城二十里那一段,也名为三千星河,夜里放花灯千万,有如凡间星河。   景致虽好,常人却不得入,只有租下三千星河的游船,方能突破路围河障,到那里玩赏。能租下这游船的,也都是陵阳城非富极贵的人物。河段中清静,三千星河的护卫也极出色,不必担心安危。到这里玩赏的有,商谈议事的也是不少。   自然,三千星河起初出自李牧,掌事的是吴卓,幕后的老板,却是岑季白了。   林津下船时果真罩上了披风,只余两只好奇的眼睛四处打量一番,便跳上船去。二楼正堂,黑布帷密不透风,掌了灯烛来,架一方帷布,这是要演一出皮影。   “演什么?”林津挨着岑季白坐下,一边问那皮影匠人。白布上两只人影,一只是戎装,约是个将军;一只是锦服,约是个贵家公子罢。   那匠人道:“回公子,演的是《春山》。”   作者有话要说:   林二哥:我很正经地卖鲜花好吗?只不过卖的是鲜花加工品而已,加工品,而已…… 第92章 贪欢   那匠人答了话,便演起影戏来。   林津或许是想到了母亲请人在家里演的那一场,面色一时不豫,因是岑季白安排,他便又压下不豫,只静心看它。   先头部分倒也照如《春山恨》,游春的君王与赏景的将军偶遇在春山,一见钟情两相爱慕,仍旧是君王薄幸负情,将军落寞远征。但却只几句戏词简单带过了。   转而,君王夜梦将军死战,惊惧不已,遂领兵亲征边关,于千钧一发间救回将军。将军仍是负气,只是边关危急,不得不与君王共谋退敌。近半年间,大小历了数战,彼此同生共死,将军终被君王一番柔情打动。二人细诉衷肠,情意甚笃。待击退敌军,边境平稳,君王遂携将军,返回王都大婚。   这出戏虽是简单,于林津而言,意义却是格外不同。他想着岑季白特意安排,是为消他顾虑。思及前事种种,更是动容。那君王到底曾有过薄情,岑季白于他却是至始而终极好了。林津眼睛涩涩,看到戏里两人大婚,倒真是盼起了自己与岑季白将有的婚事。   戏里洞房花烛夜,灯火熄灭,那两只人影靠在一起,岑季白也将林津搂住,绵密亲吻起来。   “唔……有人……”林津试着推他。   岑季白上下其手,于轻咬他喉结的间隙,总算回了一句,“走了。”   他嗓音极低哑,听得林津心头一跳,慌道:“你……做什么,小初……”   “……洞房么……”岑季白已经扯开林津腰带,伸手探入他衣襟间贴着皮肤轻抚。   洞房?   这算哪门子洞房!   林津已有些入了陷阱的自觉,但到底是被那出戏哄得开怀,况且是心慕了好些岁月,也心疼于这几年他的小初一直忍耐着。想着早晚有这一天,至少先头前戏还算舒服,也就不再阻他,只是要他备些热水。   岑季白将他打横抱起,出了布帷,径直入到里间有床榻的屋子,里头倒是已备下好大一只冒着热汽的浴桶了。   林津看着那一桶热水,莫名想到,这该是一口大锅,而他就要被岑季白煮来食了。他那面色倒好像真是下了锅的螃蟹一般,红通通的。待到下了水,又湿又热地与岑季白贴在一起,更是浑身发烫了。   岑季白实在等不及大婚那一日,这回是真打算活活煮了自家三哥这只大蟹,剥壳取肉,美美地啃来吃了。这一年来同床共枕,因林津时有难受,岑季白是极力克制的。林津说愿意用手他当然乐意,但只怕仅一双手是解不得他渴慕了。   他只想着林津火热滚烫的身子,想得太多,太久。旁的事情倒能依着林津,只这一回,是不能,不情愿的。   林津虽然瞧过秘戏图,虽然揪着太医问这问那,但两个人交合起来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他是并不清楚也问不出口的。岑季白与他亲密的亲吻与抚弄,于私密之处搅弄的手指,俱让林津新奇又隐隐有些不适。   浴桶中不便,岑季白与林津洗过一回,仍是将他抱了起来,拭去水渍,搁在柔软的床榻上。   岑季白倒是颇能想开,底下那个如何得趣,得的是个什么趣,既然问不了旁人,这就只能他与林津自己来尝试了。   但无论他怎样爱抚,林津都是一副虽然现在很舒服但过一会儿一定会很痛所以咬牙等着挨刀的紧张神色,弄得岑季白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这份心疼与好笑,一面让他不忍做下去,一面又愈是烧起心中渴慕,想要完全地得到,占有。   林津或许是觉得长痛不如短痛了,索性在自己腰下塞了只枕头垫上。   “来。”他张口咬住手腕,转过脸去。   岑季白心软得一塌糊涂,偏偏想要得到三哥的执念一直作怪,让他无法停下来,无法止步。而今林津出言邀请,他更是不会客气了,眸光一盛,已将左手食指递到了林津口边:“三哥,你咬着我的,好么?”   林津果断换了手指,咬了一口,听到岑季白轻“嘶”,倒有了些笑意,与他道:“轻些。”   岑季白俯到他身上,林津便抬了双腿盘住他,紧闭上眼睛,果然是等着挨刀一般。   是不是真如挨刀,岑季白并不晓得,因他进入时虽有滞塞,林津却也没舍得咬他,只轻轻逸出些难受的轻哼。   而后,听着岑季白难以自抑的舒服喟叹,林津倒也放松起来。这就是他想给的,想给小初的。小初得了他的好,只要他一个人,只爱他一个人……   真的承受起来,竟不算是难受,体内那东西灼热得让林津有些难耐,紧密贴合,温柔碾磨,实然没有疼痛之感,反而酥酥麻麻怪有滋味。那些不适的轻哼渐渐地也就低弱,只是低吟着表示他迎接了又一次亲密的深入罢了。再是一次轻触,林津将要出口的哼声忽然就转了调子,无法描述的从未有过的惬意之感从他们的亲密之处向着全身游走。   林津身子颤了颤,睁开眼睛,有如乌云中透出的白日光辉一般,沐到岑季白身上。   “再来。”林津松了岑季白手指,颇有些期待了。   岑季白闭了闭眼,加了些力道,贯得林津身子一紧,快快活活吟唱出来。再一回,他便不再强忍住冲撞的渴望了。酝酿的情意如溃堤洪水,无可阻拦地向着林津汹涌而去,誓要将他淹没灭顶,要将他体内的血液全淘换了沾染他的气息。他要在他身子最深处,灵魂的最深处,思念的最深处,攫取出一种名为欢喜的情念,并将自己的情念倾注于他,如春雨滋润小苗,又如种子没入大地,是滋养也是汲取,是迎合亦是恣意,是疼爱也如惩戒,是从今往后,他的身子里流淌着他的血,只许他淌着他的血……   林津终于不曾见到三千星河那一段绚烂灯火,但也终于知道,什么叫做腰酸腿软下不了床了。   而这笔情债,委实不能全算在岑季白身上。年少贪欢,彼此索求,不知餍足。   第二日将近巳时,岑季白是给饿醒的。林津犹自好眠,于他臂弯中轻浅呼吸,温热气流将面上些许散发漾得轻轻颤动。岑季白偷来一枚香吻,阖目回味,又有些兴起。但昨晚实在做得过了,他便起身穿好衣裳,到外头要些热水。   小刀与阿金已在外候了多时,见他出来,都是垂首肃立,听候吩咐。谁也不提早间时他们商议要不要请主子起来早朝,谁来请,大喊一声还是轻敲门扉的问题。谁也不提。   “早膳可还备着?”岑季白先问阿金。   “备着,生滚鱼片粥,是这河中鲜鱼,膳房要等着陛下醒了现做。此外灌汤包、鲜虾炒藕丁、盐滞青壳鸭子,倒是齐的。”阿金说着说着,回味起早膳的滋味,倒与小刀相对笑了笑,又道:“刚抓了条金鲤鱼,这鲤鱼生是三千星河特色,陛下与侯爷可要尝尝?”   “嗯,待三哥醒了,一齐上来。”岑季白又要了些洗漱的热水,思及昨夜所为,这热水便多要了些。   “小初……”林津音色有些嘶哑,在里头唤了一声。   岑季白阖上房门,转身时恰与林津四目相对,林津先耐不住垂了眼眸,抿了抿唇,轻声道:“水。”   银壶中尚存了些饮用的热水,岑季白先前饮过,知道温度不高也不低,正宜饮用,便为林津取了一杯。扶他起身时,林津明显地皱了眉,逸出一声轻哼。   岑季白将他抱起来,又递了热水给他饮过。林津这才拿过岑季白一只手贴在腰上,要他揉捏,唉……实然酸胀得厉害。   只是他并无寸缕,腰间教岑季白这一年养出些软肉来,享受揉捏的人舒服轻叹,为他揉捏的人就起了些邪火。   岑季白强迫自己给林津取了衣裳,这才允了小刀进来,小刀又搬来一只浴桶,几个宫人相跟着拎了热水,注入桶中。阿金也取了膳食,搁在食案上。待一切完备,又是退了出去。   林津几乎是半残了,两条腿仿佛不是自己的,抬也抬不起来。醒来时只觉得酸胀些,私密处亦有些轻微的疼痛,怕是昨晚被岑季白撞得狠了。但两人欢好,本是情愿事,他昨晚本也不愿轻易歇下,而况岑季白从来待他极好。林津只觉得甜蜜羞涩,却没想过要为这事与岑季白无故置气的。可等他要起身时,才知自己是站也站不起来,双腿打着颤,又扯动了昨晚那一处的肿胀之感,这火气也就上来了。   他其实未必想要那么多,是岑季白一味索求,不断亲吻,让他接连再起了兴致。而岑季白昨日曾应他予他紫电,予他清花盛会,予他三千星河的河灯……都是空谈了,果然是个浑蛋!   林津愤然倚在岑季白身上,任他伸了手去身后清理。浴桶中白色浊液愈显得多起来,林津便在岑季白胳膊上掐挠,又去他肩头咬住,两手报复似的捶在岑季白背上。   力气倒也不大,只为了泄愤。听着岑季白哑声唤了句“三哥”,林津即刻收手,规矩起来,不敢再乱动。   待得出了浴桶,岑季白便抱他在床上更衣。林津眼睛瞟到岑季白身下那垂萎的一团,这才晓得昨晚他是吞了个什么东西。他们虽然起居在一处,倒真是再规矩不过,林津只从前为他手侍过一回,再从前隔着亵衣湿漉漉瞄了个不甚清楚。但岑季白虚岁也才得二十岁,这一两年看得见的个子长得慢了些,看不见的个子却是疯长了。   林津越想越气,只扳过岑季白侧脸,正视着他,格外严肃道:“不许再长了!”   岑季白根本不明白林津说的是什么,反正三哥这会儿似乎有气,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便甜甜笑了笑,应了个“好”字。   林津一看他这傻模样就来气,这种东西,是答应不要长就能不长的吗……可……他到底为什么要说出“不许再长”这样的话啊,是跟着岑季白在一处太久所以他也变傻了吧……   林津又在岑季白胳膊上掐了几把,再往他脸上捏去,看他受了痛露出些委屈神色,这才消些火气。又道:“你年岁小,不可纵欲。”   岑季白再是点头,他不曾纵欲,只是有好好研习过林津予他的所谓压箱底的东西罢了。看林津昨晚的反应,他应该是满意的,岑季白颇有些自得。但看林津今日的反应,又像是不大满意……   林津有气,他该应声好,但旁的事可以应好,于此一件关乎身家幸福的要紧事上,岑季白实不愿应承。便一本正经道:“不曾纵欲,我不要旁人,只同三哥好。”   自古以来,纵欲的君王,哪个不是尝了无数美人,一夜少则两三个多则七八个地宿来。他没有那些事,没有那些人,他只同他的三哥亲热。   岑季白上前搂住林津,郑重道:“三哥,我只喜欢你一个人,你要信我。那些个男男女女的,全天下的人累起来,也不及你一分!”   林津艰难咽了口唾沫,他固然想要岑季白只喜欢他一个人,再不要什么夫人、侍君,但岑季白这句话,于此刻听来,其实颇有压力的……   作者有话要说:   修文后基本上每章3000字左右,但因为三哥太可爱,写了这章就没怎么删改了,保持3800字,不忍心下爪子。。。 第四卷 继续放飞自我浪荡不羁ing…… 第93章 美人   因着林津身子不适,岑季白并不急于回宫,直到午休之后,马车慢慢悠悠,这才到得宫门处,却已是酉时前后。守卫开了宫门,里头黑压压的竟是跪了一大片人,俱是苦等了一天的朝臣。   说起来,众臣子今早在大夏殿等啊等啊,实在没等来早朝的君王,竟连个传达信息的人都没有。   阿金与小刀也是不在,问及执金吾将军兼卫尉江平,才知昨日里岑季白出宫,彻夜未归。   这些臣子们出于种种原因,都是担心得很。而岑季白一手提□□的,也是实在为他忧虑。   好在是林家需要上朝的那几个都不在陵阳,否则定是要以大司马的身份喝令江平四处搜寻了。便又有人推出李牧来,要他这个陵阳府君寻人。   李牧其实晓得岑季白租了三千星河一条游船,并且宿在船上——他毕竟是耳目灵通的。甚至他也知道岑季白与林津曾去过了兰房。但这些事他是不好开口说出来,只能扮出一副更为焦急的模样。   岑季白自觉是捅了个娄子,休朝这回事,他前世委实不曾有过。而今面对这些人,竟连一次可供借鉴的经验都不曾有。而这些人候在这里,若是问询他去了哪里,又该如何作答?说自己去三千星河看河灯?岑季白无法想象众人反应。   眼瞧着林津在一旁捂着嘴乐,等着看他被众臣子谴责,岑季白勾了勾唇,“三哥,你得要我抱下去吧?”   林津遂笑不出来了……他不方便走道。   岑季白在车内道了“平身”,站得近些的臣子倒能听出一些,是倦怠不堪的音色,这些人便更添了忧虑。众臣相跟着一直到寝宫门前,阿金打开帘子,便见到岑季白一脸疲惫神色,怀抱着被披风罩住的林津,慢慢下了车。   “去煎药。”岑季白与小刀道了这一声,便抱着林津入了寝殿。   稍后,传出消息来,是长平侯从前用过鬼医方药,出了变故,岑季白这才赶着出宫,上了趟摩岩山。好在是一切平安无碍,有惊无险。   众臣子皆是松了口气,事出紧急,倒也不怪他休朝,只叹是君王痴情。   第二日朝会,岑季白暗暗想着,头两日的许诺已然是落空了,第三日的清花盛会,总该为他的三哥补上。   秋时寒凉,渐转萧条,花卉也大多清雅,如菊、兰、山茶之物,其间又多精贵品类。每年中秋之后,陵阳与临近几处城镇的世家望族便在随乐原陆续搭了台展花,前后约计五六日,是为清花盛会。无论百姓身份如何,皆可往随乐园游赏。此风不知兴于哪代,却一直延续至今。亦是男男女女一年中难得相识相会的时节。   岑季白一向不爱热闹,其实这么些年并未曾去过,而林津想去,他自然要带他去了……   “陛下?”许挽容试探着喊了一声,事已奏毕,上首的年轻国主却是半点反应没有。   “陛下?”许挽容拔了些声量。   岑季白于沉思中回神,不悦地扫了他一眼。许挽容年岁颇轻,不过二十四岁。能做到九卿之一,除去作为曾思旪的侄子,于家学熏陶下自比旁人更熟悉邦交事务外,再有一点,是岑季白刻意。   许挽容自小养在曾家,教养在曾氏族学中,并于夏国第一场国试中脱颖而出,这国试却又是曾思旪主持。   曾思旪有心避嫌,以免这自古以来的第一试蒙上舞弊秽影,便不愿录他。而岑季白不只评他为第一,短短几月间人事变动,就将他搁到了典客的位置。一来试题是岑季白亲出,抄题的人是唐陌看护,试场是李牧监守,舞弊确然没有的。这一回没有,下一回也不会有,只要是试出来的结果,国主认同,夏国认同。   自来举亲不必贤,岑季白索性要百官们举贤不避亲了,也算是小小的成就不是?   但之所以力排众议,让他短短时间内成为九卿之一,该是许挽容是男子生养的嫡子。   不管林津会不会有嫡子,先找个有男子生养嫡子的先例出来,岑季白惟愿朝中得几时清静,别再拿他如今只定下林津一个男后这事争扯不休。   何况目前而言,夏国的典客实在是一桩过于轻巧的活计,李牧已经完成了大部分许挽容该做的事情。只同虞国两相往来,要许挽容费些思量。只是,只这一处思量,许挽容……   故此,岑季白要不悦他。   “陛下,”许挽容微有些忐忑,“是否传召北狄典客阿颜柯?”   不是虞国要粮吗,怎么又成了北狄典客……岑季白愣了一下,方才回想起来,北狄的典客是该到陵阳了。   北狄王故去,速谷烈与速谷截夺位,岑季白可是有认真相助于速谷烈的,林源带兵深入北狄,剿杀速谷截及其追随者,北狄一蹶不振,而速谷烈继任北狄。   岑季白很为夏国庆幸,林源亦是。   速谷烈即位之后,很快派出典客朝陵阳行进,大意是要向夏国称臣、纳贡,并希望与北境通商。   这些年,北狄的食盐、香料皆贩自西戎,丝绸、瓷器等物则是西戎贩于夏国,再转手于北狄。如今西戎与夏国交恶,其国内所需丝绸等物,只有吴卓的商队还能供给一二,售价却是奇高。再转至北狄,更是价高了,北狄可说是买不着,也买不起的。再因北狄这几年着实教林家军打得太狠,其二王争位更是内耗一场,国库空虚,因此速谷烈转而交好夏国。   最好的战马出自北狄,最好的铁矿亦在北狄境内,岑季白其实是很想做这笔生意。他也希望北方暂时有个盟友,安生几年。别看西北那里夏国赢了一场,其实夏国自己也有极大损耗,何况是前些年一直朽烂的壳子。虞国方面暂时不愿来招惹夏国,也多是因为岑季白这里虚张声势着,对于虞国高层许多人又恩威并施,一直拖延未曾起兵罢了。这样的拖延可耗了不少银子,而今飞羽军建制渐渐完善,后头扩军亦加迅速,粮草、武器、铠甲、战马……岑季白那座私库,入了多少,也就支出了多少。   想到北狄的典客入了王都,岑季白再次不悦地扫过许挽容,这人没经验做官,怎么连做人的经验都没有?   许挽容不觉将头埋得更低,北狄王坚持,无论如何坚持,这要他怎么交涉……前两天要报与陛下,偏又不肯见他,事到如今,还能怪他?   使臣受召入殿,带来的,还有二十名北狄美人。   岑季白原还想着,既是美人,大不了分给几个臣子罢了。宫里是肯定不留的,不要说这些人留在身边是否成个隐患,最重要的是,林津会不高兴,极不高兴。但等到二十名彪形大汉“哐哐哐”踏着整齐划一的步子齐步并进,差些踩碎了大夏殿的青石地板时,岑季白捏紧了手中竹简,强忍住要拿它砸向许挽容的冲动。   那一个个一脸横肉遍是络腮胡子粗膀圆腰的狂野大汉是美人?许挽容是脑子犯抽么!   “陛下,”许挽容太阳穴突突地跳,但方才阿颜柯的话他又不得不译,遂格外艰难道:“北狄王多谢陛下相助,自照月谷一别,亦感念陛下一番深情。只是他身为一国之主,不能与陛下成就良缘,实在抱憾。此番细心挑选美人二十名,形貌音容,俱与其多有相似处,夏人言爱屋及乌,希望陛下笑纳。”   阿颜柯鞠了一躬,连连点头,又哇啦哇啦说了一通。   许挽容睁大了眼睛,却又赶紧低下头去,紧闭上嘴巴,不愿译了。   阿颜柯没听见他说话,催他也未见回复,索性指着那二十人,自己磕磕巴巴道:“夏王陛下,他们,兵,好,很好!像……林三将军,像。”   “他说什么?”岑季白铁青着脸,极其不悦。阿颜柯所说北狄语,岑季白是能听懂的,正因为能听懂,所以极是气恼。他一时不能拿这些北狄人如何,不能拿犯蠢的速谷烈如何,越看许挽容越是来气。   许挽容听他问话,差些哭了出来,含混道:“陛下,北狄使臣……说这些人……这二十名士兵英勇善战,是北狄的勇士,就像……就像长平侯一般,都是英雄,望陛下善待他们。”   呵,善待……岑季白搁下竹简,长案上便响起一声清脆的敲击。他作出沉思的模样,食指无意识地轻扣着案头,几息后,道:“既是美人,自然要善待了……寡人记得,许卿尚未婚配?许卿这些日子辛苦,为国事鞠躬尽瘁,劳苦功高。这样罢,寡人便将这二十名美人赐予许卿,众卿以为如何?”   他给许挽容赐人,不问许挽容的意思,却要“众卿”以为如何,摆明了是不给许挽容拒绝的机会了。“众卿”一看岑季白那牵强的和气笑颜,又有谁敢说个“不”字。除开不明所以的北狄使团,朝臣们俱是跪了下来,就连许挽容也是苦着脸,随众山呼道:“陛下圣明。”   曾思旪抬眼看了看侄子,微微摇头,有心无力,帮不了的。   将北狄使团交予曾思旪与刚刚收获二十名美人的许挽容,岑季白迈着轻轻巧巧的步子便往寝殿去了。   “小初!小初!”月亮见他回来,扇了扇翅膀,于窗檐下高声欢叫。岑季白入了寝殿,林津正倚在床上,画着王宫的布防图。   戍守王宫与陵阳城的,而今只五万南军,仙子山范围太广,也就划出了王宫范围。只是它紧邻王宫,武场的布防却更须谨慎。   “你那二十个美人呢?”林津听见脚步,知是他回来,也未抬头,只平静问道。故作平静,强忍的平静。   岑季白一一扫过屋里那些侍候的宫人,想知道是哪一个来多嘴饶舌告了状。那些人都垂了头,垂得极低极低的,只是他们头垂得再低,也掩不住面上偷笑的神情,一如方才众臣在大殿上所为。   作者有话要说:   每□□九晚六,还有三个小时在往返实习单位的路上,周二又领了新任务,所以……呃,跟大家道个歉吧,以后还是两天一更,更新不定时,应该是晚上八点到凌晨一点之间。 第94章 清花盛会   “美人,美人,美……”月亮高声欢叫,小刀手快,已是上前捂住它嘴,不叫它闹腾。   岑季白恨不得将速谷烈剐下一层皮来,却是正经道:“三哥,你不要说岔了,那是许卿的美人。”   “美人……”林津实是听不得这两字,“美人就是那么些个……就是那么样像我的?我……”就算带了伤,气质翩然的底子还在么;就算他是个武将,也是自小熟读诗书能扮几天斯文相么;就算他现在沉重了那么一点点,也不是那么些个满脸大胡子看一眼三天吃不下东西的蠢模样么……没错,林津只听了小刀描述,已经吃不下东西了,给气得。各国之间互送些美人珍宝的,送便送了,林津并不觉得那些所谓的“美人”能给他造成什么威胁,他的小初肯定看也多不会多看那些个美人一眼。可是,对手档次太低,自己也掉身价……   “你们倒是有缘无分缠绵悱恻情深缱绻了,你跟他多好啊,照月谷放了他,还帮他登上王位,你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所以连林津都是那速谷烈替身,是教你爱屋及乌那只乌……”林津胡乱说些气话,眼睛瞄到那檐下滚圆滚圆的月亮,有那乌黑的八哥佐证,就连气话也让人信了三分。“哦,我果然是只乌……”   小刀慌忙领了月亮园子里放放风,这八哥忒坏事了。余下宫人不必岑季白吩咐,皆是恭谨而迅速地移步殿外,再多留片刻,怕是要笑作一团了。   “三哥,那一个远在天边的蠢货,同他置什么气呢?”岑季白好笑地挨着林津坐下,伸手拥住他。   “我怎么不气?你看看你,这都招些什么祸害?就没个好的,没个拿得出手的?”林津愤然道:“我竟然是……竟然同那些人是一个眼光了。”他竟然是与周丹、上官诗诗、速谷烈之流为伍的,唉,相比之下,许挽容真是极好了。   岑季白这回可止不住乐了,大笑了一回。“三哥,这世上最好的已教我得了,若再有好的,不是要折寿吗?况且,我已有了最好的,旁的那些,哪里还看得上。”   “你是得看不上。”林津斜了他一眼。   “……罢了,罢了,阿金备了车,不是要去随乐园?”岑季白再靠近些,与他面颊相贴,极是亲昵讨好。   “……那……那朝政……”林津语气已是缓和许多。他是想出宫的,但被人说成丑陋可憎已是困扰,可别再说他是个祸水。   “这几日并无大事,只等辛煜回来,报说农制。便是要改,也要他领头拟个章程,我哪里晓得地要怎么种的。”岑季白很有自知之明,一边为林津整理衣冠,一边道:“而今也只是新安境内,这次回来,便让他提做梁城府君,于梁城改制,再看成效。”   “那好,那我们去随乐园。”林津道。   随乐园近日游人过多,马车行到第一处曾家的展台处,再也行进不得。岑季白为难地看着林津,三哥闹着腿酸,那这长长的一路……他可以抱着林津走,就怕林津不愿意了。   林津揭开马车上厚厚的一层柔软垫子,从底下木箱子里取了只斗笠戴上,四围垂下纱巾,便将他容貌遮掩住。随后,他灵巧地跃下马车,径直看花去了,只留下岑季白在车上发愣。   昨晚是谁说疼得厉害,就连亲一亲也不给的?又骗他!   岑季白便没有什么看花的心思了,他到底哪里做得不好,三哥竟然不肯与他亲近?那些画册上不是说只要第一次舒服了,美人们都会缠着夫君不放,夜夜不休吗?三哥那时候明明是极快活的,他都听见他喊出“不要”了,这不就是很舒服要他用力要他继续的意思吗?三哥送的画册上便是这样说么……   林津在外头转了许久,应该跟上来的人始终没个影子,外头花卉再好,他便也看不下去了。   折回马车那处,打起帘子,便见着岑季白皱着眉苦着脸,不知在想着什么棘手之事。林津看得心疼,便道:“那些个臣子都是白领银子的,不曾与你分忧?”想到许挽容之流,有些时候是真不干什么事,林津摇了摇头。“不然,我们回去罢?你同我说一说。这里人多,吵吵闹闹,想不出好法子。”   岑季白讪讪笑了笑,那种事情,还真是只能问林津自己了。只是无从开口……   画册上怎么说来着,未得手之前是要宠着哄着,温文尔雅规规矩矩的。但是得手之后呢,那就得凶悍狂野热情霸道了。岑季白不知道他现在是该热情狂野还是继续斯文规矩,正在两难中,外头却传来一声“三哥”?   是宋晓熹略带惊疑的声音。   林津讶异回头,看到宋晓熹搀扶的人,便急急唤了声“母亲”,迎了上去,一时之间,也顾不上岑季白是在烦心哪一件国事了。   岑季白听见这一声,也慌忙下了马车,又接上宋晓熹一声“初何哥哥”。宋晓熹识出林津是因为小刀同阿金在,林津毕竟遮了脸,他看不清楚。但岑季白下车来,他可是看得真真的。   林津早已不再是那个不待见宋晓熹的林津,但听见这一声,还是皱了皱眉,瞪了岑季白一回。也就这一回,他扶着林夫人胳膊上的手便叫林夫人用力掐了一把。   “母亲……”林津不晓得自家母亲为何下手这般重,他何曾挨过这般重手。   林夫人实在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看他这生龙活虎的样子,就知道他好得很,他好得很,却不知往家里送个信。瞧见岑季白下来,因是这里人杂,林夫人矮了矮身,算是与岑季白行过一礼。   宋晓熹有些担忧道:“三哥,你可好了?昨日干娘听说你不好,上了摩岩山去,可是急坏了。”今日一早林夫人便要他入宫去看看林津,因林夫人是朝臣内眷,无召不好擅入宫闱。只是她又想着沈朗医药了得,宫里太医也多,又传话说平安,倒担心搅扰了林津休养,只等过两日林津好些,请了命再入宫里。是以,今日便要宋晓熹陪着来随乐园散散心。   自己的儿子,见一面都难,何况都还是没有大婚的。林夫人有些不悦,又往林津手上用力一掐。看看林津这精神头十足的模样,定然是大好了,他好了还瞒着家里,真是白养一儿子。   林夫人还记得从前林津服着药那会儿是有多小心,动作慢慢悠悠的,也避着人,生怕出个什么意外。可他今日却往熙攘的随乐园上来……说不得是前两日用了那个什么神神秘秘的鬼医一副药,现下是大好了。但那个鬼医,是个可信的不是?   林夫人火气散了大半,反倒担心起来,这才道:“这里乱得很,你不在宫里好好养着,还来凑个热闹不是?”   “……寡人想看一看各家花展,这才携了三哥出来,三哥原是想着从这里回城,便去府上拜望。”岑季白将错处都揽了过来。   林夫人才不信他,岑季白是个多静得住的,林津又是个多能闹腾的。   林夫人再问林津:“你可大好了?”林夫人揪着这一点不放,也多是担心的意思。林津倒是打发小刀隔三岔五地回府看看她,问个安好,偶尔也请她入宫叙话。林夫人知道他过得好,更希望这样的好是长久些,别生出旁的波折来。   林津有心说不好,但若说是不好,母亲该不知多担心,又多焦急着要他回宫去,今日这花是看不成了;但要说是好了……   林津只得点了点头,他今日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不好的模样。   林夫人听了这话,又是高兴又是气闷的,便松了他的手,只让宋晓熹扶住。转而,与岑季白和声道:“陛下可要看看林府今年展的秋兰?”   岑季白自是应下,上前牵住了林津,一道往前走了。   宋家的花台在曾家之后,再之后便是林家的花台了。   林夫人爱兰,府中秋时花卉,除了三两株半面妆三两株玉壶之外,其他的品类都是秋兰。矮兰如白玉洒金、株型高挑些如碧云天,虽非花中极品,但每一株都是亭亭玉立,姿容清贵。最为曼妙者是一株凤羽兰,纤薄晶莹的白色花瓣中有金色与红色两脉丝线纹样,伏隐于花瓣上,平添许多纤细柔弱之感。只是美则极美,却太过柔弱些。   岑季白爱幽谷生清那一类,高挑素净,白玉似的花瓣,润泽而含蓄着,花香亦是极清极雅致,若有若无。这样的兰花,纤薄一分就多些风尘气,厚重一分又增些臃肿之感,要一点杂色不染,只白雪似的清秀的双层三瓣,错落别致。他从前只在宋之遥殿中见过一株,后来宋之遥离宫,想是带回宋府了。   各家搭台展花,也有比斗的意思。吟诗作画的公子哥儿一家一家看过来,出些诗赋,评为最佳者,称为冠客,可任选一株花卉带走。   今日已经是清花盛会最后一日,也是该当评比的时候。历届盛会,夺冠者皆出自几大世家,当年宋之遥、年轻时的曾思旪皆是此间翘楚。到这一回,不出意外的话,也该是许挽容了。国试第一,连摘过两年冠客,今年出一篇碧云赋,辞藻华美琦丽,读来唇齿留香,确也无人能及。   许挽容才应付了阿颜柯,便赶来随乐园赴会,一心想搬走林夫人这一株凤羽兰。待得结果出来,瞧见岑季白站在林夫人一旁,他那要往林夫人这边走的步子顿了一顿,倒有些不敢走过来了。恰是这时候,有人站了出来,不满道:“如何他是第一?”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蠢作者上周太清闲,申了个榜,然后有更新要求,然后……有一点想剁手,但我还是把手留着码字吧。   说好的两天一更呢? 第95章 主权   众人应声望去,见是个衣着素朴的年轻公子,约是十六七岁。旁人倒也罢了,只道这人无礼,岑季白却是盯着他看了个仔细。   那年轻公子亦且捕捉到这道视线,侧了头看他。岑季白回以一笑,那年轻公子被他笑得晃了晃眼睛,倒愣怔了。   林津即刻站了出来,挡在岑季白前头,与那年轻公子道:“辞赋上佳,自然他是第一,你有不服?”   小公子不屑道:“风花雪月,无病呻吟。”   “那你评一个第一看看?”许挽容窝着火气,近来国事不顺,已是郁气,怎么连个小毛孩子也要来找碴儿?他这九卿做的,想必是个假的。   其实历来评判,都是从各家族学中挑些德高望重的先生,许挽容这冠客之衔,还算公允。   那小公子上前在字帛中拣了拣,挑出一支短诗来,平铺在案头。   林津也不管旁人如何,当即上了花台,拿过那一首短诗念了出来。这诗吟咏的是菊花,不过短短两小节六十四个字,读来却是清气满口。傲寒凌霜,品致高奇。   “未免……有些寒酸?”一位老先生迟疑道。诗是不错,但清花盛会,这么苦啊寒啊斗啊,哪里还有个盛会样子。   许挽容倒不再说什么了,这诗是不错,与他的相比,一个清奇,一个艳绝,只看评判者偏好。   为他抱不平的男子虽然遮面,但只听声音他却也知道这是哪个。在场不乏贵家,也有识得岑季白的,识得岑季白了,那蒙面的男子便不用猜也晓得是未来王后了。待要向他二人行礼,却被岑季白止住。但既然夏王与林津在此,怎么评判,也就看他二人的意思。   林津回头看了岑季白一眼,看岑季白点头,便将那诗卷搁在案头。与众先生道:“倒也是各有千秋,不如并列?”   岑季白点头的动作一滞,心道,林津是故意的。   这些先生们大多倒不识林津,只是能让许挽容忌惮的年轻公子,陵阳城实在找不到几个。既然许挽容没有意见,那就并列吧。   那衣着素朴的小公子却不依不饶起来,道:“若我也要这一盆凤羽兰呢?”   “他先选了,自然予他。”林津毫不相让。岑季白的意思,是要取面前这小子为冠客的,林津弄出个并列来,就是看他二人方才含笑对视,觉得太刺眼。所以不愿给他独占。他竟还要林府的凤羽兰?林津怎会给他。   小公子轻“哼”了一声,道:“不平!”   岑季白心里想着,其实指他一盆名贵好卖的罢了,何必要什么凤羽兰。这人几斤几两他是知道的,哪儿会什么诗文,也不知是哪里寻来诗赋蒙人,该是要换盆名花卖点银子的。只是三哥不喜欢这年轻小公子也就算了,何必弄个并列,两下里相争,如何是好?   他沉吟片刻,出声道:“君子不夺人所爱。”   意指那小公子有意刁难了。   小公子笑了笑,望向许挽容,“许君子,不要夺我所爱呀!”   许挽容见有林津与岑季白回护,这一肚子火气就往那小公子撒了,反讽道:“你那寒霜雨降,怕养不好凤羽兰这等精贵的,那路边长的金灯无义花倒好,养死了也是黄泉路上开,合得很。”   谁不知道传说里金灯是开在地府与恶鬼照路的,小公子叫他骂了一回,并不着恼,反而嘴碎道:“你竟然不晓得,雨后鲜花,更为娇艳了。”   在场诸人,有那不明白的,只当这话说得在理,不过凤羽兰当真娇贵,是经不得风雨的;有那明白一二的,于此情此景下,却也只当作不明白了。   许挽容冷着一张脸,也不知是明了还是不明,只抱了凤羽兰,向岑季白与林津行了一礼,离了花会。   那小公子生性洒脱,随手抱了盆雨过天青菊,便走到岑季白跟前来,自报了家门。“在下颜无,字无忌。”便是岑季白前世飞羽军中另一个小将军,颜无了。   “陵阳多权贵,小公子还是忌一忌的好。”林津抱着剑,站得笔直笔直,如一株挺拔的小白杨似的,坚定地隔开了岑季白与颜无对视。   “敢问公子是哪一家权贵?”颜无毫不示弱。   林津冷冷吐出两个字来,“林津。”   这身份是够骇人了,谁知那小公子听了他的话,却欢喜得惊呼了一声,扯住林津袖子道:“你就是林津?林府三公子北境前将军长平侯夏国王后林津林梦舟?”   林津都不知道自己有那般长一串称呼,一时哑然,颜无又道:“就是那个十五岁时创下连云关大捷,三年间营建朔州数城大小二十余战从无败绩北狄人人敬畏的鬼面将军?就是那个……那个独占后宫善妒狠辣一见着漂亮男女都要送上刀剑划了人脸的……”说到这里,颜无即刻退后两步,两手各自护了一半脸面,神色忧虑起来。   岑季白轻笑出声,林津回头瞪他,但隔着面纱,这瞪人的威势可是不显。   “我家公子心善得很。”小刀忍不住为公子辩白,只是爱喝些飞醋罢。   颜无放下手来,庆幸道:“我就说嘛,将军的剑是杀敌的,怎么会划脸呢……”   林津心道,此刻倒是想划了……   岑季白不想听他再说些脸啊鬼面之话,便带林津上了马车,只临行前让阿金问那颜无可愿同行。   颜无对林津是钦佩至极的,又怎会有不愿,当下便蹭上了马车,与驾车的小刀阿金攀谈着,一路往林府去了。   岑季白亦请了李牧过府,也就是让他看看,这颜无是否可用,用在哪里。   到了林府,颜无倒是敛容肃色,向着岑季白恭敬跪下,行了大礼。既然同林津在一起,除了当今夏王,也不作他想。   岑季白让他起身,赐下座来。   林津见着颜无有些不喜,但这人又是敬畏又是仰慕地说了许多,他反而不好表露了,只往岑季白胳膊上一下一下轻拧。再后来也不拧他了,只抱着他一只胳膊静坐,犹如抱剑在怀一般,静静地宣示着岑季白是独独为他所有,不容旁人觊觎的主权。看得林夫人不住地摇头,不住地叹息。   岑季白并不多话,只听宋晓熹与颜无往来应答。   “年年花会,都是那么些熟面,诗赋也多秾丽琦艳,今年倒格外清奇了。”宋晓熹由衷赞他。又道:“颜公子是哪里人氏?从前竟未听闻夏国有公子这般人物。”   颜无听他夸赞,是很高兴的,向着宋晓熹眨了眨眼,戏道:“你猜?”他样貌当真算不得太出众,只是这样顽气地笑笑,格外灵动洒脱,竟有些勾人了。又道:“可惜我这样好的,竟还没订个亲事,可惜可惜。”   哪个问你亲事……在场的人都是不自觉转了脸去,不愿再看他。   “你是合州人氏吧?”李牧进了花厅,笑道。   “咦,你怎么晓得?”颜无惊讶了。   “你这官话说得不错,却还是有些合州口音,”林渡紧随李牧入了花厅,亦是笑道:“子谦耳聪得很。”   对于林渡这无时无刻,逮着机会就要夸一夸李牧的毛病,众人也都是习惯了。连李牧自身亦是无奈,只能听之任之。   林津是教林夫人头疼,林渡则是格外地叫林夫人头疼了。但难得李牧到林府来一回,林夫人格外礼遇,态度是客气又亲近。管家特意上前问过,看李牧可有什么想吃的菜,好吩咐膳房做下。   林夫人又道:“怎不见小念儿?常带她往府上走动才是,晓得你忙,远疾是个不管事的,还是伯母多替你看顾着孩子……”   岑季白古怪地看了一眼林夫人,与林津小声嘀咕:“你母亲这是怎么了……有事要寻李牧做?”   有什么事寻他不就好了,他可是夏王呢!怎么李牧的待遇比他还好些……不平。   林津小声回他,“母亲是怕子谦不要二哥,他到人府上住下,要是子谦还不要他,林府没脸……母亲盼着子谦尽快上门提亲。”   “……他们可是没那心力筹办婚事?”岑季白略想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李牧整日繁忙,连带着林渡也是事多。于是摸了摸鼻子,小声道:“我是不是,太苛待臣工了?”   “他有闲暇折腾兰房,没时间办婚事?”林津坏笑道:“肯定是子谦不要他。”   “三哥……”岑季白也觉好笑了。   “到时候他来求你赐婚,把兰房要过来。”林津所思所想,很是长远。   “我将原来那店里膳夫寻到宫里好么,总惦记这个……”岑季白决定叫吴卓去寻人。   “……傻子,”林津白了他一眼,“一万两呢!”   “你……”岑季白愣了一会儿,再想想措辞,道:“你这身份……”   “谁晓得那是我的?”林津在他掌心挠了挠,小声道:“九十九两银子一副小画,定是在蒙人!”   岑季白凑在林津耳边,亦是小声细语:“唔,我明白了,三哥并不是想看那小画,三哥只是担心那黑心的林掌柜漫天要价,坑骗了人。所以要看一看,验一验,试一试……”   “哪个要试的?”林津面色红热,慌忙瞪了他一眼,斥道:“满脑子不正经!”   这一声“不正经”出口,还“满脑子”,岑季白愣住,在场众人,更是愣住了。   林津后知后觉,才晓得是一时情急,不如先前低声,他缩了缩脖子,迅即将脸埋到了岑季白怀里。   岑季白一手在林津背上轻拍,一手取了茶杯,认真喝茶,严肃喝茶,正经喝茶……谁说他不正经。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有话说:感觉这章写完,下限无限掉落,嘤嘤嘤…… 第96章 秋蟹   李牧接过宋晓熹重任,便与颜无攀谈起来,而颜无这无时无刻不在放光的眼睛,也就瞄到了李牧身上。   说来凑巧,他这次本就是来投军,闻听随乐园花会,才特意到陵阳城耽搁两天。   “原来公子是爱花之人。”眼看着这色胚与李牧相谈甚欢,还有可能混到飞羽军里,以后与李牧接触就更多了,林渡心下不悦,接口道:“军中可不是娇养名花的所在,小公子莫要将投军一事设想过于轻易了。”   颜无苦恼道:“唉,所以我想了又想,还是忍痛割爱,将这一盆名贵花卉转售于人,但不知沽价几何……”   “林二公子,你买花吗?我记得,这雨过天青菊前朝时曾作价百金,我么,也不要百金,十金就成。”颜无那双星星眼在林渡与李牧之间来回转了转,一边点头一边道:“名花赠君子,此花与府君大人气质合宜……”   他本没有几分文采,抄了家中一首酸诗到这花会上,原本想的就是赢一盆名贵花卉,再转手售卖了,寻几两银钱。陵□□价奇高,颜无其实没有盘缠了。   “你也说是前朝的价了。”看他衣袍俱是旧得发白,玲珑如李牧,也便猜着几分颜无用意。既然是岑季白留意的人,不管颜无说了什么,李牧是真有心接济他一些,只是十两金堪称天价。   “啊……”颜无眨了眨眼,又道:“花会上展的,总不能太次吧?”   “前朝价高,是以花匠悉心育了无数,而今哪家府上没几大丛长着……你这眼光,也是差得很了。”林渡瞟了他一眼,又望着李牧,含情似水道:“子谦清贵如兰,谦雅如竹,温良如玉,又岂是这等乌青青的丑物可及……”   颜无扁着嘴巴,小声道:“果然,我还是应该要那盆什么兰的。”   “我这里有十两现银,与你买了吧?”宋晓熹看得不忍,又道:“公子才高,如蒙不弃,可往我家族学中谋事,若是投军……飞羽军待遇极好,但那考核……” 颜无看着文弱,去军中怕是不太合适的。   “有多好?”颜无又高兴起来。   宋晓熹看他一心向往军中,也就不再多言了,只拿出十两银予他,换了雨过天青。   李牧便与颜无说起飞羽军的事。   这时候厅中摆了晚膳,林渡是怎么看颜无便怎么不乐意的,正要上前将李牧抢回来,却见着颜无与李牧应着话,满脸红扑扑,那脑袋却是一点一点,就给扑到案上去了。   李牧看了看颜无摔到地上那只空杯,心道:原来竟是个一杯倒……   岑季白也不管众人如何,只一心哄着林津用些吃食,因是林津埋了脸在他怀里,还不曾用过。但林津总是不肯,闹到后来,林津低声嗔他:“你还嫌我不够沉是不是?”   岑季白轻笑着在林津腰间揉了揉,“哪里就沉了?”   “呸,都快变成月亮了。”林津一想到那些个肥胖的鸽子,浑圆的月亮,便不大乐意。   “那也是新月。”岑季白面上严肃认真正经,说得多可信似的。   其实林津总还是要有自保之力好,他并没想过要将自家三哥养成一只飞不动的胖鸽子,起初也只是想将那些种种新鲜美食都给林津尝一尝,多试一试,一不小心,就给多试出些名为柔软的东西。但既然是他养的,再沉再重他都要满满抱住,何况,也并没长得太多……   林津正要与他理论理论新月与上弦月与满月的重大差异,却见管家来请,说是林夫人让林津去后头叙话。   林津苦着脸,拽着岑季白胳膊不肯撒手。   “去吧,我等着。”岑季白也不晓得林夫人是不是又要扣人,却实在没有不让人母子叙话的道理。大不了他试着抢一抢,若是抢不回来……那就等夜里了,偷回宫里!   林津只好恋恋不舍地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又不断回头看过来,要岑季白一定等着他。   林夫人与林津相继离席,颜无便被管家找地方安置,等到明日,自有李牧的人带他往驻地去。此人诗赋或许出色,但为将从军,就不知如何了,李牧有些拿不准他。   “姑且让他一试。”林津不在,岑季白又恢复了从容的君王模样。其实颜无文采是半分没有,只诡计层出不穷。   他心里虽然信重,面上却也不显。好似并不在意,又似乎是因为颇有信心,所以才不在意了。   李牧闹不懂他的意思,试试便试一试吧。   “世家之外,广有人才,却无纳贤门路。”岑季白想到朝里军里这些局面,轻叹一声,道:“便是国试推行,这些人也无有入试资格……”因世家贵族不会轻易举荐寒门士子。   “便是寒门,也须得是士子。但世间多寒门,又出了几个士子来……”李牧亦是一叹。   “初何哥哥为何不学初代夏王开办官学,不拘寒门贵门,学子一视同仁?待得学业届满,经学试合格,再入国试,如何?”宋晓熹忽然道。这倒也不是他想出来的主意,是他小叔的意思。   岑季白自然知道的,宋之遥与他提过这一点。哪怕从军费中扣一部分饷银出来,他也想办出官学来。但问题是,谁人主持这件事?   官学的先生,以后得是多少朝中臣子敬仰?得是多盛的权势?宋之遥知道宋晓熹没有野心,也不想从仕,他那无能的哥哥宋之远早晚也会被岑季白撤下,而南军中实则已是徐家掌控了。故此,他要岑季白给宋家一条路走。宋晓熹的祖父与宋府出面兴建官学,他在幕后相帮,这件事是可做成的。再要宋晓熹接手,日后宋家必是另一番盛极的景象。   宋晓熹只是提出小叔的意思,却全没有想过他要来做事,没有想过宋家如何。“祖父同小叔的意思,是宋家可捐出一半家财,营建学府。宋氏族学中先生,亦可并入官学中。”   “老丞相有心。”李牧举杯相敬,实则盖过不提。宋晓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亦是举杯,替祖父承了这一敬。   “容后再议吧,”岑季白站起身来,道:“寡人去看看三哥。”   众人忧心士子,操劳国事,但最应该操心这些事的人,其实满心思里:三哥怎么还不回来……   管家前头带路,岑季白疾步走着,尚未到林夫人院落,便见着林津向他行来,亦是步子急切。   岑季白迎了过去,见林津没什么不悦的神色,便放下心来,知道林夫人这一回是不打算扣人了。“说些什么?”   “母亲问我可会掌家,可容得下……”林津看他来接自己,哪里还有什么不悦,方才母亲说了什么,倒也不必再提,便道:“三两句闲言罢了,倒也没说什么。”   林夫人有着诸多顾虑,想要教他后院里一些手段。这些手段林夫人固然不曾用上,但她在母家时,是看着她的母亲用过的。只是,女子间争宠夺爱,霸住夫君情意,甚至拿子嗣论事的那些手段,身为男儿的林津大都是用不上的。便是用得上,林夫人也不好与他细细说来。她想让林津收一收性子,至少也该少站到岑季白前头去,可这话说了也不是一回两回,林津从未认真听过。想让林津回林府来,等到大婚之后再入宫,他而今也不必养身,还留在宫里像个什么话?但林津必不肯听她。便是勉强留在府中,不要说有人翻墙走树地过来,只怕林津也是要摸黑了潜加宫里去了。   因此,母子两个静坐了一回,林夫人长叹一声,便让他走了。   岑季白听了林津言语,知他虽未实说,但那“容得下”后头,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岑季白不用想也知道的。遂戏道:“你是如何答她?”   林津闻言眯起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一回,再有些蛮横地提了提佩剑,轻“哼”一声,向前走了。   他是将军,也就会些杀人放火了。若是哪个不开眼的敢来夺了他的小初,定然是拿剑剁碎!   岑季白失笑不已,快走几步,牵着他一并离了林府。   因是林津不曾用了晚膳,岑季白也不曾用过多少,此时走出林府,寻思寻思,还是要垫些东西。林津本是不肯,但岑季白说这时节秋蟹最为鲜美,两人寻家小店蒸两只大肥蟹,尝一尝时令趣味。   林津便依了他,临入店门时再次重申:“就一只!”   岑季白自是点头,亦是有心让他将骑术武艺再拾起来。   他们这身份,若是逢上个刺客之类的意外,实在是麻烦。况且,林津太容易疲累……   岑季白暗搓搓地想,要是三哥能陪他一整夜一整夜的,一双大长腿就跟蟹钳子似的牢牢地锢紧他……唔,不,不能再想下去了。   但他总归是无法直视蟹钳了,举着剪刀,岑季白看了眼林津,再看看蟹钳,下不去手……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恶趣味~哈哈。   今天读了一位大大的《谁可相因》,古琴曲《阳关三叠》里取的四个字,喜欢好文笔诡谲波澜大时代的亲们可以去看看,认真的不错。   说明:那位大大不认识我我也不识TA。   不过蠢作者《阳关三叠》本诗之外琴曲中只喜欢最后一句“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宾”,典型无大志小缱绻懒为人,读大制作有点累,所以只看了序章……好像推荐有点不负责任,但感觉真是一篇好文。 第97章 细水长流   夜色昏黄,小房间用布帘子挡住,一盏纸灯笼映着房中一炉红炭,温着一小壶黄酒,桌上两只大盘子,盛着两只红通通的掀了壳的大肥蟹。   蟹膏已是食尽,林津擦了擦手,握住小剪子,“咔咔”剪下一节一节蟹钳蟹腿,再拿蟹腿的腿尖儿挑出蟹肉。他吃了一口蟹肉,再美美地饮下一小口黄酒。   秋蟹性寒,需得黄酒镇着,林津却只饮了少许。他不再顾忌服药,本是可以多饮一些,只是惦记着岑季白与他做过了,或许会有个孩子……林津弯了弯眼睛,偷偷看向岑季白。这一看,才晓得岑季白眼也不眨,正呆呆望着他。   “要凉了……”林津再取了一节蟹肉,递给他的傻小初。   岑季白含了这一口,转而火速拆起蟹来,这般细致精巧的活计,愣是让他几息之间完成,再将那拆出的蟹肉一口吞了,问林津道:“三哥,我们回宫吗?”   他眼睛里闪闪发亮,就跟头小饿狼瞧着兔子似的。林津莫名地心头一跳,有种危险将至之感。不过时辰不早,也是该回宫里罢……他略作迟疑,仍是点头。   岑季白如同得了天大的喜讯一般,抱着林津,几步就窜出店门,上了马车去。再之后,林津就如秋蟹一般,教他一节一节,一口一口,美美地拆吃入腹了。   这一夜里,反反复复,从一处到另一处,一次再一次……林津初时倒勉强保留了一丝清醒,不要岑季白过头,却在岑季白一句“能瘦下来”的信口胡诌里,将清醒抛到天外去了。   这可比骑马练剑累得多了,肯定能瘦下来!   第二日,林津苦着脸让岑季白给揉腰,揉胳膊……浑身上下,没有哪一处不是发酸。   想要靠着这种事情瘦下来,他竟然相信这种事情能瘦下来……他果然是,变傻了。   林津虽是极其懊恼,却连抬一抬手的力气也不剩下。反而是岑季白活力满满,揉揉捏捏,还要占他便宜。   林津愈想愈忿,这事情简直没有天理,怎么岑季白都不累的?凭什么……转而想到若是岑季白也跟他似的废在床榻上,那谁来给他揉腰?还是要活力满满比较好吧……不,好个鬼!岑季白就不能收敛一些,就不能节制一些?   林津饮些热水,感觉嗓子不再那么嘶哑,这才语重心长道:“说了不能纵欲,不能纵欲!你……细水长流你晓得不晓得?不能纵欲……”   眼看着岑季白神色间是委委屈屈,又要说什么只同他一个人好云云,林津适时堵住了他的话:“你看看我二哥么,人子谦不是每天好好来早朝?人就好好的……就你胡闹!”   “我也每天早朝……”岑季白小声嘀咕。   “那怎么一样?”林津从床上翻过身来瞪他,但觉酸胀得厉害,便又趴了回去,让他继续捏着。   “怎么不一样……”岑季白仍是小声。   “……别跟我装傻。”林津早看穿他真实面目。但林渡与李牧谁上谁下的问题,好像不是他们应该讨论的……   林津长吁出一口浊气,总结道:“反正,你做得不要过头,我是每天都能同你好的。你要是做得过头了,一个月都没有了。一个月都不许了!”   如此,岑季白肯定能收敛了吧?林津满意地又强调了一遍:“这就叫细水长流。”   岑季白对于自己不钟意的话向来有自动过滤的本事,心不在焉地应了应,打算敷衍过去。只是……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即刻从床上跳了下来。   “你做什么?”林津被他忽然的动作骇到。   岑季白却是欢喜不胜,一面匆匆忙忙穿着衣裳,一面应他道:“三哥,你说得对。”   他弯下腰提了提靴子,一面高声喊了阿金,“许挽容,传许挽容。”这几声喊完了,也就急忙奔到外头,上了辇车,赶去议政的书房了。   这一日本是休沐,五日一休沐,是个假日。   许挽容昨日抱了凤羽兰,又去应付北狄使臣了,熬到晚膳罢了,这才散客。然而虞国使臣又来找他,揪着欠粮一事,死活要他给个说法。许挽容哭了一晚上穷,悲悲戚戚,满眼红丝,还真把那虞国使臣哭回了驿馆。   这日清晨起身,许挽容倒是呵欠不断的,精神委靡。但一听到夏王传他,许挽容打了个哆嗦,这浑身的倦怠委靡之气也就一扫而空了。   赶到大夏殿后头书房,岑季白倚在长案后竟然在拨着算珠。他哪里会拨什么算珠,眼前几十个珠子,都不知道动哪一颗好。于是索性弃了算珠,挪过几捆竹简来,一边看一边写。像是核算着什么。   许挽容不敢扰他,只静静等着。良久,岑季白猛地一拍桌子,却将手掌拍得生疼,只好呼扇着出些凉风缓缓疼痛。这才看到许挽容已是到了。   岑季白收了手,保持住国主颜面,肃容道:“许卿,卫杨可走了?”   许挽容叹了一声,坦诚道:“陛下,臣哪儿敢就这么放他走了。”没个满意的结果,放了人回国,不是等着起纠纷吗?能拖一天算一天了。   “没走就好!”岑季白高兴得又一拍桌子,那脆响声听得许挽容耳朵疼。   岑季白顾不上手疼,反招了手让他过去,“过来,你来看看。”   许挽容凑上前去,打头的数字正好是虞国人要的粮米,下头却又写了些数字。许挽容不明白这位陛下是在写什么。   “辛煜报上来新安新增赋税足足上浮了三成。”岑季白喜道:“若照此法推行,南境尚不知如何,但只西北、中部地方,寡人核算过,这收成就极是可观了。”   许挽容听了这话也是高兴,但高兴了一瞬,又糊涂。这事情应该找内史、丞相、太尉等人,告诉他一个典客作什么?转而一想,虞国人正揪着他们要粮,便有些明白了。“陛下当真要还粮?”   “这叫什么话,借了的本应该还上么,我夏国难道言而无信不成?”岑季白笑道:“寡人不只要还,还要多还两成,如何?”   许挽容面皮抽了抽,本金都拿不出来,还要还利息……又听岑季白道:“分十年还他。”   许挽容这一回面皮不抽了,他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即刻跪拜道:“陛下圣明!”   不管有没有辛煜改进耕作之法,十年之内,夏国也必定恢复元气,还些粮食是没有问题的。每年还一点,还许诺多还两成,这就将虞国给钓住。粮草还尽之前,虞国还会发兵吗?不会的。他们得等着搬了粮再说交战的事。   但只怕十年后,主动挑起战端的,就会是夏国了。   岑季白得意地笑了,一个虞国他还治不住?“……这个,就叫作细水长流。”   许挽容看他笑得古怪,小心陪着轻“呵”了两声,心下倒恶寒了一把,于是赶紧扯过北狄通商之事,与岑季白报说大概。   许挽容虽然于虞国之事上有些无为,北狄的典客还是应付得宜的——岑季白暂且忽略那二十名“美人”,至少,其他条件,北狄多少都做了让步。   通商之事,许挽容虽然与北狄有过试探,但详尽事宜,还得要李牧或是吴卓这些通晓商事的人与北狄商谈。不过昨日拖拖延延,并没出个结果,许挽容是显得毫不着急,兴致缺缺,叫北狄人心里越是发慌,越是心里淌血地退让了。   岑季白满意点头,想到昨日差些夺了许挽容的冠客,便点了几句想要广纳士子的求贤之意,并非刻意与他为难。   昨日颜无与许挽容并列为冠客,故然有林津使坏,不要颜无过于得意了,但更重要的一点,还是保全许挽容与岑季白颜面。   岑季白一时见到故人,心喜之下失了顾虑。许挽容先前已经评了第一,将他撤下来,换上旁人,实在是不妥。昨日上午他赐人二十名北狄壮汉,已很是表达出不喜之意,总不能下午再打压一回。那毕竟是他亲自提上来的人,许挽容也没有什么错处。若是无端叫人议些君臣失和的事,于曾相,于岑季白自己都不是好事。   君臣之间,若只是尊卑,难免让人寒心。   许挽容出自国试,对于岑季白想要求贤这借口,倒是信服得很。昨日又有林津为他说话,他本也不曾多想过岑季白态度微妙的。   再说了些虞国之事,许挽容又是一拜,道:“臣现在就去找卫杨。”他便脚下生风,往驿馆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蠢作者果然是放飞自我无拘束了……   谢谢毫厘iee营养液*11   谢谢亲爱的猫大人营养液*10   谢谢阿SIR营养液*21   谢谢想吸酒吞□□营养液*20   谢谢爽yy营养液*1   谢谢小么哥营养液*2   再之前的就看不到详细了,总之,谢谢大家~ 第98章 怎么样   许挽容刚到门口,就见到了林渡。二人打过招呼,一避一让,林渡便进了书房。   岑季白本是传了李牧,有事相商,但他看着来人,就有些诧异了。仔细看看,眼前确实是林渡,不是李牧。   “陛下,您知道什么叫做休沐吗?”林渡径直坐下,神色不豫。   岑季白无言,便又听林渡语中半是畅想半是懊恼道:“休沐……就是不用见你。”   听到这样不客气的话,岑季白是应该将林渡拖出去杖责二三十的,不过……   岑季白勾了勾唇,再饮下一口茶水,心里想着:要不要告诉三哥,今日李牧来不了呢?   其实岑季白找李牧来,还是议一议官学的事;再有,就是为着他要还粮,要李牧打点虞国几位重臣,若是能再拖些年头,诸如还上十五年,那可是太好了。   官学之事,似乎不必急于今日,虞国之事,让林渡转告李牧,也就罢了。   这厢说着话,少府穆燕凛也就到了。   林渡长叹一声,起身道:“你知道什么叫做休沐吗?”   岑季白唤过阿金来,挥手撵人。   于是林渡就被阿金客客气气地撵走了。   岑季白找少府来,为的还是官学之事。竹简太过沉重,日后办学、士子习书,都是不便。而帛书未免昂贵,便是不用绢帛,棉布亦是不菲。早先吴卓曾言及,缫丝制锦帛,总有些残丝漂絮,晾干后极是轻薄,不耐穿用,用于书写却是上佳。或许不只是丝棉芊麻等物,甚而竹木草叶,皆有此效。   为此,岑季白特意让少府的匠人一试,看看能不能多造些轻便耐书写的絮纸来。昨日宋晓熹提及官学,这件事就愈是迫切了。   穆燕凛多少猜到了岑季白要问他絮纸的事,先前试了几回,草木絮纸颜色枯黄,产量也不足。后面换了竹子,倒要好些,工匠几班倒地赶工,又是改进工艺,昨日才出的这一批,晾了一整天的新纸,看着倒还不错。原是想着明日朝会报来,既然岑季白召他,这便裁了几幅样纸过来。   这样纸看着有些暗黄,岑季白试着写了几笔,倒不是太晕墨汁,做成书册,应该是能用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再改善一些,总觉得纸面还有些粗糙。   “工匠正在调试,或许竹子多泡些日子,萃浆时再细一些,应该是能平顺不少。”穆燕凛恭敬中也带了些喜色,絮纸可是比竹简方便太多了,上朝时捧几捆竹简,他都嫌累。   “嗯……”岑季白对此表示满意。看看,穆燕凛这样的,才是为人臣该有的样子。休沐算什么!   不过,林渡说的也有道理,这些臣子们还是该要些闲暇的,连他身为夏王,也该要有些闲暇的。岑季白下意识道:“你说,寡人是不是太勤政了?”休沐日尚且理政,是太勤勉了吧?   穆燕凛正要告退,忽然听到这样一句,有些无措,这让他怎么答?   若说不是,岑季白确实比前一代夏王勤政太多;若说是,比起史书上那些宵衣旰食的君主们,眼前这一位,其实是有点懒的……从前倒还算得勤政的典范,那时候桩桩件件,无比慎重,但自从林津入宫调养,岑季白就开始有些偷懒了,还嫌他们奏章里废话太多……尤其是近些日子,眼前这一位,时常溜出宫去的。不过岑季白虽然偷工,效率却很高,政事不曾误下,也开创了许多前人没有的盛举。   细想来,从前是朝中臣子不堪用,岑季白不得不万分慎重,但而今多了些可用之人,岑季白自然多些闲暇了。   但既然是闲暇,还算得勤政吗?穆燕凛秉性比较实诚,不太会说什么好听的特别让人受用的话,但也实在不好说岑季白惫懒,便迟疑道:“回禀陛下,以臣愚见,陛下算是勤政。”既然是他一手提拔的能臣,便姑且将臣子们劳碌的这些苦劳功劳都算在夏王头上。   而岑季白听了这么一句,倒想一茶杯摔死他……   “寡人这才‘算’是勤政?旁的不论,只今日休沐,寡人却抛下三哥就……就……”岑季白忽然重重地拍了一把长案,这回是真顾不上手疼,惶急惶急地往明华殿去了。   因他这才想起来,林津被他“抛”在寝殿,该有两个时辰了。   明华殿中,林津趴在床上,有些莫名。他不知道怎么一句“细水长流”,岑季白就疯得没了影子。闷闷地气了一会儿,便决定要履行军纪,言出必行,说是一个月不让他近身,就得是一个月。   凭什么岑季白第二天都能活蹦乱跳,他就得躺在床上,半个废人似的?没天理……   岑季白总也不回来,林津独自一人,不免想了许多。虽然是在底下那个,但一个男人在那种事情上体力不济,总是可耻的。他曾经也是威风凛凛的小将军,穿重甲拎长剑,连跑两三个时辰都不带喘气,怎么而今就输给岑季白了?   想来还是这两三年将自己养废了,林津捏了捏腰侧软肉,格外嫌弃自己。   若他还是从前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前将军,岑季白怎么可能在他这里讨得了便宜?   那样的话,林津要狠狠地嘲讽他不济事,要让他趴在床上累得再也起不来,要将他活活榨干!岂止是榨干,还要让他也尝一尝底下这个腰腿酸胀的滋味,让他知道,他的三哥也是个男人……   林津实在爱极了那想象中的画面,捂着脸笑了一会儿,再一会儿,又不高兴了。岑季白还不回来,还不回来……   许挽容,岑季白去见许挽容,见什么许挽容?做什么非得在休沐日急慌慌地传了许挽容?   可……许挽容的名字怎么能这么好听……许挽容长得也好……许挽容是国试第一……许挽容这才从政多久,岑季白就给他九卿……许挽容……   林津趴在床上,不觉间已是满心酸酸,岑季白抛下他不闻不问,去见许挽容……眼看着午膳时辰了,岑季白还在见许挽容……   许挽容,许挽容……   岑季白才步入寝殿,就感受到一种凉飕飕的,阴森森的怨念。   “三哥……”岑季白讪讪着上前,继续他没有完成的伟大事业,他要给自家三哥揉捏。   林津瞪了他一眼,忿然开口,却是道:“抱!”   岑季白直教这一眼瞪得春风十里,桨声灯影,犹如薄雾轻拢了月色。心头一荡,回过神来,早已是将他抱了起来,手上正用着巧劲儿,为他的三哥揉着。   林津枕在他肩上,紧紧地靠在他怀里,先前那些胡思乱想才消了些。   “你传许挽容做什么?”说话的调子还是闷闷的。   岑季白听出来一股子酸味儿,急忙解释了一回,又道:“是三哥主意好。”   “主意好……”林津简直被这话气得发笑,“主意好你怎么不听我的?”一边说着,一边往他胳膊上掐了一把。   “听,我听。”岑季白乖巧道:“这些日子不闹你了,一会儿让小刀去林府牵了银霜回来。”   听了这话,林津剩下那一点子怨气也就消了,“嗯……”   他想,岑季白还是体谅他的。   毕竟是他的小初。   从前身子不舒服,他自己倒很少动什么念头,小初也一直顾忌他。而今他好了,小初忍了那么些日子,初始一两回,有些收不住兴头,还是喜欢他的缘故。   思及此,林津轻声道:“我喜欢……喜欢你……”   “嗯,”岑季白在他额上印下一吻,“我也喜欢三哥。”   林津面颊上热腾腾的,又道:“那种事情……也喜欢……”   “……三哥……”岑季白将他抱得更紧,迫切地想要吻住他,林津却又避开了。   “你听我说完么……”林津含着情意望了岑季白一眼,看他明显愣怔,傻乎乎地盯着自己,林津便又垂了眸子,这才道:“可我不想一个人留在寝殿里,你在前朝,在书房,我……我也想去,不要在寝殿等着,空等……”   想要人乖乖听话,总还是要给点甜头的,林津领兵多年,谙熟此道。   可惜岑季白不是他手下的兵,林津有些遗憾,否则就有的是狠法子治他,每日长跑六十里,挥剑三千下,靴子底下绑铁块……可惜。   满心可惜的林津叹息一回,哀怨道:“我想陪着你的,可你……你就只顾着夜里那回子事了。”   “三哥……小初错了。”岑季白心里暖暖的,不就是要他收敛一阵吗?嗯,当然是可以的,等林津练回来,他们一定会非常合契的。   “你喜欢我,怎么是有错呢……等我身子好些……好好疼你。”林津垂了眼看着指尖,婉转了调子,道:“到时候……你想要怎样,就怎样的。”   “真的?”岑季白一时狂喜。但他也意识到这话问得太急切,便即刻收口,讪讪笑道:“我……小初不想怎么样,就是……就是喜欢你。”   “嗯。”林津再次点头,将面容都埋在岑季白怀里,道:“我是你的人。”   岑季白乐呵呵地将林津拥得紧紧的,美滋滋地想着那些怎么样怎么样的画面。而他怀里的林津,那些羞赧的甜蜜的笑意已经全都收了起来,林津忿忿地想着,岑季白果然是个浑蛋……   他还想着怎么样……怎么样……呸,还想要怎么样?居然将他抛在寝殿里不管,居然见一个许挽容就要见两三个时辰……居然还盼着要将他怎么样怎么样……浑蛋,浑蛋!   等他恢复了体力,这个小浑蛋,不定怎么哭呢……等着哭吧!   岑季白毫不知情,因为一时大意,他那些坏心眼子,就被林津给探了个底。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哈…没办法,这章真的太想笑了。 第99章 吵架   第二日,散了早朝,阿金便请了李牧往书房去。   林津照例是在岑季白身边,两人说说笑笑的,李牧原还有的因着昨日林渡入宫的那一丝丝尴尬,倒也不复存在。   岑季白叫李牧过来,自然还是为了官学的事情。他同林津商议过了,宋家想揽下这件事,于国于民,皆是大利,便允了他们。更何况,宋之遥曾经助他良多,即便没有官学之事,他也是要寻些旁的事善待宋晓熹与宋相的。   “陛下之后固然可以撤换学官,但宋家的声望,怕是……”李牧有些迟疑。   “谁说寡人只办一处官学?”岑季白笑了笑,复又肃穆起来,“为学者国之大事,只陵阳一处官学又能顶什么。”   “陛下的意思……那……怕还不只是要办几处官学,就连私学也要一并兴起?”李牧有些明白了。   林津笑道:“不只要兴起,还要一致相待。”   他们给宋家一条路,但怎么走,能不能走好,就要看宋家自己的了。以宋之遥与岑季白的师生情分,无论如何,岑季白不会对宋家出手。但宋之远也好,宋之延也好,实在是颇多可恨可厌之处。说到底,宋之遥是宋之遥,宋家却是偌大一个宋家。   岑季白亦是一笑,“只宋家一处学府,哪是长久道理。”   “这倒是好事,学府间彼此牵制争锋,教养学子也就更为用心。”李牧赞同道。   “自然是好的,只是经费上……”岑季白一直在攒银子,可他从来就没有银子。   “陛下不必烦心,此事也要宋家承办,有个范式出来。倒是……禁军撤换,并入南军与西北军中,虎贲军驻地是否可以腾出来,交给飞羽军?”李牧近些日子倒一直在想这件事,“亦可用作军校了。飞羽军已逾三万人,再往后……”   “寡人明白,这件事待大司马回来,你同他……让林渡去要,该是容易些。”岑季白忽然想到林渡这层关系,也就顺口说了出来,却闹了李牧一个红脸。   岑季白便转了口,“至于军校……你看着办吧,还是放在飞羽军驻地。”那才是他的地界,他的将军。   “还是曾相去议罢,”林津接口道:“我跟二哥都是在家里招嫌,父亲与母亲见到二哥,定然是要头疼……”   林津好歹是定了亲的,明年就行大礼,他住在宫里,是有医药方便的缘故,而岑季白的身份太高,一般人也不敢非议;可林渡赖在李牧那里,无名无分也就罢了,见天里招摇过市,恨不得全天下人都晓得他是陵阳府君的人。   其实,全天下人也确实都晓得了……   林夫人简直不能往世家圈子里交际,因人家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是很古怪的。   “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成亲?”林津替母亲问了一句。   李牧头低得不能再低,“陛下可还有吩咐?”   这就是打算走人了。   林津也就是问一问,看他不想作答,也就罢了。   待李牧退下,林津便与岑季白道:“我们去武场。”   岑季白自是应好。   林津身体底子很好,昨日虽是发酸发胀,今日却又是能跑能跳,生龙活虎的,大清早就能追着岑季白满园子过招了。   林津先前算是给岑季白画了一张涂满了柘浆的大饼,岑季白想着这张大饼的甜生生滋味儿,昨日夜里倒真是规规矩矩的,什么也没做了。第二日一早,便又勤勤恳恳地唤醒了林津,让他晨起练剑去。   这就跟养鸽子似的,先前是养肥了好食肉,而今是养瘦了再杀,肉更筋道,比较耐火候,他慢慢炖。总归是他的鸽子,不怕林津飞了。   他规矩一两夜倒还好,时日稍多些,林津便有些受不住。林津是希望他不要过头,却不是要他禁欲的……可……先前好容易哄得岑季白规矩了,要林津自己开口求欢,有些丢面子。   看出林津不适,岑季白非常体谅地往外头靠了靠,与林津隔开距离。先前那一年他都忍了,虽然目前比较难忍,但是他还是可以的。为了让三哥以后由着他怎样怎样的……岑季白熬得下去。   林津忍了一回,一回,再一回……所谓事不过三,再是一日晚间,林津劈手夺了岑季白手上竹简,掷在地上,恼道:“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岑季白莫明其妙,这件事情,三哥竟然质疑?   林津往他身下摸了一把,原来瘫软的东西被他这一刺激,一下子精神抖擞了。   哦,果然是个男人的。林津勉强算是满意了,到床榻上躺平,等着岑季白压过来。   不是他不想办了岑季白,实在是后头那一处叫嚣着想要,想要他的小初。未经事之前也就是偶尔前头难受,经了那两次,是两处一起难受,真是……煎熬。   罢了,先满足了这一次,再让岑季白哭吧。   然而,他等了一息,两息,三息……脚步声渐起,林津松了口气,散了发冠,扯了腰带,扒下碍事的衣裳……将自己流畅的身形展示在寝殿里跃动的烛火中。   再等了一息,两息,三息……   林津忽然从床上坐起来,他好一阵听不到脚步声了。   披衣起身,绕过屏风,那长案后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林津正是奇怪着,岑季白裹着一件半湿的新袍子推开了房门,还带着一股外头寒气。   他见林津竟然衣衫不整,露出漂亮的锁骨来,真是十分无奈。“三哥……不要闹了。”这个天气冲凉水,是很冷很冷的。   林津有些绝望,难道,在岑季白那迷一样的傻子头脑里,做就一定要过头,不许过头就等于不做吗?而以岑季白那对于林津的话选择性深信不疑的混蛋做派,真的等到大婚的时候……林津毫不怀疑,他连蟹壳都会被岑季白嚼了。   林津默默地转身,缩回被子里,岑季白是个傻子,傻子……   岑季白艰难隐忍,拿出百万分耐心养着“鸽子”,他盼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这般那般熬着,也就到了除夕。因是开年就要大婚,林津便回了家里守岁,这是他在家里过的最后一个年。临行之前,便说好了是要到元月十四日回还,第二日是岑季白二十生辰,林津惦记着要给他煮面。   这也是岑季白的意思,林津未出嫁前,以儿子的身份,回家中陪父母过这一个团圆美满的年节。岑季白虽然不舍他离得那般久,但他总是希望林津不要留下什么与家人的缺憾的。反正就在陵阳城中,大不了他就去翻墙了。   然而,这两个成天黏在一块儿一刻也分不开的人,忽然要分开半个来月,旁人看来,可是诧异古怪又猜疑不断了。   今年边关无事,除开林源是因夫人仍在月子中,尚在安夏,林家二老,并三个儿子,还有林府管家半请半拖地领入府中的小念儿与李牧,都是齐聚一堂。   林夫人今年得了嫡孙,又揽着小念儿逗弄,十分之开怀。但她眼见着天色渐晚,林津却没个回宫的意思,不免有些疑虑。问明白了才晓得,林津这是要在家里留到十四那日了。   “陛下有心了,”林戍向着林津点点头,道:“是该在家中陪陪你母亲。”   林夫人斜了自家实诚的夫君一眼,忧虑道:“小津,你同陛下吵架了?”   “……不曾。”林津心道:我跟个傻子吵什么架,就算跟他吵架,他也只当是什么好话,乐呵呵地听了吧。   思及此,林津倒是一笑。   “不是吵架你怎么回来了?”林夫人不信。   “母亲……家里还不让回了?”林津抽了抽嘴角,复又笑道:“母亲也时有见着他的,他哪里会同儿子吵架……”   好像是这样……林夫人宽些心,“也好,你回来挑些料子,量量尺寸,也该预备着喜服了。”   林津自是点头,本也是想着早做准备,筹备婚事的。他这里有母亲筹办,倒不费什么事,等回到宫里,就要替岑季白筹办了。唉,不仅要忙着嫁,还得忙着娶。   第二日,元月初一,岑季白接到林渡请帖,清凉巷,花间酒坊。   岑季白略作犹豫,年初无朝会,林津离了宫,他本是闲极,可林渡非得定在酒坊……然而岑季白实在也没什么事做,总归是要出宫,就顺便去了。   林渡这些商铺作坊与其说营利,倒不如说是寻个乐子,自己经营着有趣。花间酒坊是请了地道的青州师傅,所酿制青州三白,就算是在北境也难有这样道地风味。酒坊外围四时花开,因此也酿些不醉人的淡淡花酒,甘甜清幽。   林渡与李牧不同,李牧最初也设酒坊,其实多为了商用。反而林渡所设,更像是为了给李牧一个家,两个人安生过日子。   到了清凉巷,林渡是在巷口迎他,虽是雪冬,可整条巷子都飘着花与酒香,无端端更生出些安闲之意。   岑季白好奇道:“今日还在酿酒?”这般浓郁的香气,该是正在熬制时才有的。可这是年初一……   “闲来无事,索性酿些酒来,酿些梅花酒作贺礼。”林渡随意答道。或许是因为他无心从政,对于岑季白从来少些君臣顾忌。“给我家小津作新婚贺礼,如何?”   酒坊后坊前店,临街的便是一间小小客堂,几方长案随性摆放,岑季白拣了方靠墙的长案坐下,他身后是两墙夹角,这小店里从门口到窗户再到通往后头作坊的路径,也都落入眼中。“何事?”   林渡亦是落座,林福取了小炉温酒,陆续传出几道小菜来。他这才道:“做哥哥的,请弟婿喝酒谈心,这是常有的事。”   于百姓或是常有,于君王而言,该是没有了。岑季白取了一杯梅花酒来,倒是幽香甘美。便应道:“谈心?哦……我小舅舅何时娶你?”   林渡噎了一下,心塞道:“不是与你谈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三哥两手叉腰,十分蛮横霸气:混蛋,你再这样,我要反攻的!   小初默默冲了个凉水澡:三哥,你再这样,我会克制不住的。   三哥一秒变乖,欢腾躺平:过来过来,不要你克制。   小初欣喜若狂:真的?   三哥:……不,还是要克制一些的……   小初:那到底是克制还是不要克制?三哥心思好难猜……   三哥:郁卒…… 第100章 无赖   林渡再次为二人斟上酒,这才道:“昨日小津回宫,与父亲商议,解散族学,族学中先生,交给朝廷。”   岑季白并不知林津回家要提到这事,想了想,便道:“想来子谦与你说过飞羽军之事,也不是要你家白送。”   “与白送何异?”林渡再道。   要收回北境三州,这件事,李牧还是与林渡提过的,若是林渡生怨,两人也不可能在一起。林津与父亲商量主持武校,林渡便猜到了,是岑季白想让林浔接掌西北。林浔虽然是林家人,但他没有私心,日后再有交接,比起父亲来,会顺利许多。如今让父亲做了武校掌院,但父亲百年之后呢?要林源放弃北境,回来主持武校;还是放弃武校,留守北境?   要么是白送,要么,就是拿北境来换。至于西北,已经在不在林渡考量之中了,林浔……若有岑季白为难之事,少不得替他分解。况且,西北原本也不是林家的。   “我北境三州军治两权,西北肃州军权,换一个武校掌院,还是个飞羽军的武校,平心而论,不划算。”林渡笑道:“林家底子薄,陪嫁么,用些珠玉金器也就罢了。”   “你家里多心?”岑季白有些忧虑林津的处境了,林津自作主张,与他父亲商量解散族学,怕是林家二老不平。因他们家这族学是经了许多年了。   “我父亲并母亲……”林渡摇头叹息,“是高兴得很。”   每年族学中支出一大笔费用,而今可都少下来。父亲年纪大些,戎马一生,闲是闲不住的,可家里并不放心他还在外奔忙,若是令他做了武校掌院,有新兵给他训,离家里倒还方便,算是两全其美的事。   “可武校,是官家的;族学,才是我家的。谁知道下一任掌院,是姓个什么……”林渡有些怅惘,“长远不论,单是我父亲与大哥,这些年是怎样过的,陛下当是心知。而林家几度势微,是陵阳族学中教养的小子,念着昔日情分,多有扶助。江家也好,徐家也罢,一直感念林家。如此,林家才能在陵阳立足,也是因着族学在,教养一代一代将军,林家在北境、西北,方得稳固。”   “我大伯在时,安夏老族根基也在,但先王昏聩,夏国势弱,林家在北境与西北扛下多少……安夏也就是个空壳了,这两年安生些,我大哥也无心重整,他说人有生老病死,一家一族也有起落兴衰,将死之物难救,救回来又怕遭了陛下忌惮。”   岑季白倒没想过林渡会与他说这些,想了想,便道:“这些事情,三哥是明白的。如今并不提军治两权,单只你父亲做了掌院,本是件好事。”   林渡道:“现在是件好事,那将来……将来,小津可会为难?”   “……你知道寡人不会为难三哥,你要问的,是林家。是夏国可容得下林家。”岑季白把玩着酒杯,又道:“那么,北境可容得下岑姓?”   这是不用多想的。林渡摇头,却是道:“但林家没有反心,先夏王对林家先祖有知遇之恩,我林家誓死忠于夏国。只是,北境是林家的底气。”故此,不容有失。   “北境,寡人一定会拿回来,至于林家……夏国会善待林家。更何况,抄了林家,难道有银子吗?”林家府库那点银子,还不够补偿他调动飞羽军发饷吧?岑季白看了林渡一眼,又道:“你那里怕是有些,是放在林府中?”   林渡再次斟了酒,好笑道:“你以为银子都是白来的?”   “岂止是白来,林二公子的银子,是自己长了腿跳到钱匣子里的……”就这梅花酒,敢要一两银子一壶的,一坛酒得兑出好几壶来!   岑季白与他一饮而尽,遂起身道:“你同子谦早些成亲罢,就算是寡人为难林家,也不至让你们成了怨偶。况且,有三哥在,你当寡人能将林家怎的?若子谦实在顾虑,我这里赐下婚事,也不是不可。”   “……你们还真是……都指着我嫁不出去了?”林渡气结。   这个“你们”自然是包括了林津的,岑季白想着林津得意地问着林渡,问他要不要赐婚,要不要拿商铺来换一道赐婚的王命……实在可爱得紧。遂笑道:“二哥若有难处,弟婿尽几分薄力,也是常有的事。”   说了这话,他便往门口走去。既然出了宫来,就要去看一看林津,也不知他回到家里,是不是习惯。   “陛下!”林渡叫住他,缓声道:“小津性子不好,陛下担待些。”   怎么一个个都说林津性子不好?   岑季白回头看他,应道:“好好待我小舅舅,他性子太好,便宜你了。”   林渡也是止不住地笑了出来,再抬头时,岑季白已离了酒坊。   大年初一,陵阳城中许多铺面未曾营业,只荣桂斋做这几日走亲访友的生意,现做的糕点,熏得街面上香气缭绕的。   林津的口味岑季白自是晓得,林浔与他自小在一处,爱吃个什么糕点,他也晓得。至于林夫人,林津常与她捎些东西,岑季白在一旁看着,也留了些心思记住。再便是大将军林戍,好歹是从前一道北征过的,岑季白还记得林戍爱吃个大肉馅儿饼,爱拿个核桃酥下酒。   他本是想好了今日出宫,顺便往林府拜会,马车上便还备了南部刘英送过来的柚果,黄澄澄的甜香。这东西若是南方,倒不稀奇,但在而今冰封雪厚的陵阳城,倒实在稀缺得很。   按说林家虽不惧他身份,但他毕竟是君王,做这样一件节日里拜会的事情,林夫人是要惶恐了。不过惶恐也早惶恐成个习惯,若是不让她惶恐一回,反而要担心是否岑季白与林津不和罢。   待他入了林府,林夫人见到他,倒真是松了口气。   林戍赶忙吩咐摆酒,要与这未来儿婿痛饮一回。因这南疆的柚皮浮酒,最是清香爽口,年前宫里赐下那一箱,早就被他削尽了。   岑季白不拿身份压人,对林津的父母一向是以长辈之礼相待,林戍便也随性许多。   林夫人咳了两声,连连示意,林戍终于醒悟过来,道:“小津在他院里量尺寸,预备着裁衣,”转而看了一眼柚果,却是道:“陛下可要随老臣饮酒等他?”   还是惦记着先饮上几杯。   林夫人正在不满,又听他与管家道:“将小浔叫回来,顺便请了熹儿过府,嗯……远疾……远疾也叫回来……哎,夫人,你拽我做甚?”   喝,喝……成日里就知道喝,林夫人顾不得岑季白在,已是数落开了:“你自己喝也就罢了,还带着底下这些个小的,有没有一点长辈样子?没见小子们都不家中伴你……”   岑季白知道林夫人要林戍忌酒,而今他在这里,林戍是要借着他这由头大饮一回的。他若是给些薄面,让林戍过一过酒瘾,林夫人或是要不高兴;他若是径往林津院中,林夫人倒是满意了,林戍痛饮不得,怕又是不高兴。于是两下里真有些不知取舍。   林津听说他来,急切地出了小院,却见着那三人杵在半道上,岑季白连花厅也不曾进得,还当是自家二老与岑季白有了什么嫌隙。再是快走几步,到了近前,才听清了父亲与母亲争执。   “三……”岑季白正要说话,林津竖了食指在唇边,静默着招了招手,便让他跟着回自己院中。   “他们两个争执,你掺和什么?”林津笑着嗔他,“这才离了几个时辰……巴巴地跟来。”   “你院里梅花好,我来看看。” 岑季白强自辩解。   “……外头院子里,去呀。”林津斜了他一眼,不满地轻哼。   自家三哥果然不钟意含蓄的,岑季白笑了笑,便往他耳边低语道:“三哥……你不在,床被都是凉的,膳食也是寡淡的……连我这个人,都是个空壳了,三魂六魄全系在你身上,我得来寻我的魂。”   林津伸手拥住他,顿了顿,道:“一会儿我还同你回宫,待到你生辰过了,朝中也该要忙起来,那时再回家中打理。”   “哦……”岑季白扫了一眼四周陈设,坏笑道:“可我喜欢你府上精致吃食,喜欢你院中花树,更想要试试你这房中锦被床榻暖不暖,如何是好?”   “……你……你还想赖在府上不成?”林津讶道,“好歹是国君。”   好歹要点脸面。   “既是国君,你家里头总不能撵了我罢?”岑季白难得为自己这身份庆幸了一回。   将人抢去宫里霸着不放算什么,他要堂而皇之,肆无忌惮地张狂在林家二老眼皮子底下,谁也奈何不得他。   岑季白赖在林府不走,倒果然是没什么人撵他。府上管家领了人为林津量身,他便夺了尺子,自往林津身上比划。也不知是因手笨还是故意使坏,总是碰到些量尺寸的人本来碰不到的地方。偏他面上正经严肃,好似心无旁骛,实则当着家下仆人之面,把豆腐吃得叫一个欢。   林津委实不如他面厚,又羞又恼的,终于将他撵去门外,不许他进屋来。   岑季白拍门是拍不开了,他可以不量尺寸,可好歹让他看看林津挑了什么料子啊。他还想亲自给他的三哥挑发冠呢!对了,抹额要不要?金簪还是玉簪?织锦缎面还是丝绸面的外袍?大婚时的寝衣也是艳红色吗?桃红色呢?到底要雪一样的白还是海棠一样的粉啊?哎呀好难选,都想看,都想要,三哥每天换一身……   “三哥,你开门好不好?三哥……”   他扒在门缝里偷瞧却瞧不真切,百爪挠心,心痒难耐,便索性翻到房顶上,揭了屋瓦。   这动静说大不大,说小却也足够惊动林津了。   林津抬头望了他一眼,很是头疼,于是摆了摆手,让小刀去报了父亲,道是陛下欲向大将军请教兵法。   “回来!”岑季白急喊了一声,而小刀已经出了院门,跑得没影儿了。   林戍既是朝臣,又是长辈,岑季白不得不保持仪面。他不甘不愿地下来,灰头丧气地往前院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第一百章 不是大婚,不是大婚……好可惜! 第101章 大婚   三月的梅山青翠苍苍,依稀有些粉红桃花点缀,几竿青竹雅致可爱。   岑季白独自漫步山间,耳听得鸟语,鼻端嗅着花香,又见日色晴好,天空澄碧,一切美好得如在梦幻。   玄玑子一案,那些世家后院里的肮脏事情,唐陌大多掩下,只明示了玄玑子玩养男童,勾搭香客,欺凌佃农与哄骗财物之事。但也足够震动陵阳。   谁能想到,几百年的道观,一派仙气的道长,俊秀的年轻弟子,竟然是这么些事……如今清风观还在,里头的道士可是一个不剩下。这山里少了诵经声,清净许多,但又仿佛太过清静。   岑季白本是一向不太信得鬼神之事,但他重生回来,匪夷所思,也就不得不对神鬼之说有些敬畏。玄玑子可恨可恼,哪家的鬼神都不该保他,岑季白杀了他也是人心所向。但鬼神之事……林津想求生生世世。   岑季白握住贴身佩戴的青玉扣,有些怅然。若有生生世世,他当然也是想求的。却不知往哪里求来。于此事上,他与林津或许都有些贪心。   信步漫走,竟至清风崖上。冬雪化尽,崖上青草丛生,鲜绿柔嫩。岑季白行至崖边,崖下云海,浮游平缓,洁白可喜,然而上不见天,下不见地,又生些无端怅惘。   岑季白心知来生虚妄,便动了心思将陵寝修在梅山,再筑一处行宫。林津爱梅,清风崖于他们又是格外不同。   不过想到那日他与太庙令议说婚仪,林津却说他奢靡之事,行宫尔尔,也便作罢。   “陛下?”林浔忽然跃至岑季白身前,一把扯住他。“苔草湿滑,陛下小心。”   岑季白忽然被他扯住,只好退了两步,离开悬崖边上。   “初何哥哥,你叫我来梅山?”宋晓熹站得远些,此刻出声问道。林府正是忙乱,他也在府上帮忙,却忽然接到宫人传信,要他往梅山来。林浔好奇之下,也就跟来了。   “三哥那里乱得很,喜服做得大了,还得叫人改,那喜妆他又不爱……哎,陛下倒好,还有闲情到这里踏青。”林浔嘀咕道,“踏青还不叫我,只喊了小小过来……”   不叫他不也来了吗?   岑季白与宋晓熹道:“看到清风观了?”   宋晓熹道:“这一年间,竟破败至此。”   “略作整修,用作官学如何?”岑季白看了看清风崖下流云浮影,又道:“以后,这里就是梅山书院了。”   这是他与林津的过去,也是夏国的未来。   夏王季白三年,三月初七日,宜嫁娶。   陵阳街道上俱是红绸红毯,又有满城柳色青青,桃杏粉嫩,梨花如雪,愈显得日子吉庆热闹。   按规矩,岑季白是不必出宫亲迎的,只是他在太庙等不住,便往林府亲自接了人,去太庙行礼。见他亲自相迎,林家二老原有的一丝不舍也都散去,林夫人与大将军一左一右,亲自搀了林津出来,将红色绸带递于岑季白牵着。   林津蒙了红色盖头,红衣裳流光溢彩,上头金丝织了凤羽,银线绣着云纹。岑季白一时晓得这是他的三哥,一时又不确定这是否真是他的三哥,他不能扯了盖头看个清楚,心下煎熬,糊里糊涂跟着司仪走了仪程。一时又担心这仪程太过繁复,宫里宫外折腾许久,三哥该要累着。   身为夏王,大婚当日自然没有人敢来灌酒,晚宴已毕,岑季白既是欣喜又有些恍惚。推开寝殿大门,便见到他的王后端坐在喜床上。   岑季白实是激动难抑,竟忘了喜秤,径直伸了手要揭开红盖。   “等等,”林津扯住红盖不放,“不许用手。”林津要讨一个吉利口彩。   岑季白听到他的声音,这悬了一天的心就放下大半大半了,转身取了喜秤,微微颤抖着挑开红盖。这便是称心如意的好兆。   林津竟是散着头发,披在脸侧,不仅掩住伤痕,愈显得颜容俏丽。额上束着二指宽的红绸抹额,金线隐伏,当中缀了枚白玉小扣。便以此抹额规束,压住碎发。   此刻红盖掀开,林津微有些羞赧,但入鬓长眉,与长长的单凤眼,俱是微微上扬,英气又俊秀。左眼眼尾下方,伤痕那处,点出一朵小小梅花,平添几分妩媚。   岑季白是熟悉林津模样的,但这样精致又带着几分柔美的林津,他倒是第一次瞧见,不由看得呆了。   “……小初?”林津初照菱镜,也是惊艳的,岑季白一时痴傻,在他意料之中。可是岑季白是不是痴傻得过头了……   “嗯……”岑季白笑着回身倒了两杯酒水,小小金杯中澄澈的琥珀色酒酿逸出清洌醇厚的香气。“三哥,合卺酒还是要饮些?”岑季白知道林津顾忌,便又倒了一半出来,各自留下小半,全了礼数。   林津点了点头,起身端过酒杯,与他交臂。   “不许再骗我,”各自抿了半口,趁着岑季白混酒的时候,林津道:“那时候,可教你骗得发苦了。”   “嗯。”岑季白知道他说的是照月谷之事,可林津服药,也是将他骗得发苦的,他们最好是不要再骗了。   待饮尽了合卺酒,岑季白将林津抱到床上,细细打量起来,又伸了食指往他脸上轻抚,描摹。   长年笔剑在手,岑季白指尖有些薄茧,此时,这样细微的动作便抚得林津面上发痒。林津含笑嗔他:“那日不是拿戏里的花烛夜哄我,今晚这日子,反倒规矩了?”   “好看。”岑季白拨了拨林津脸侧如墨乌发,往他遮掩住的伤痕上长长一吻。   “好看极了。”他语中带着数不尽的满足。   随后,岑季白拆了发冠,亦是将长发披散,坐到林津身上去。他怎么会规矩呢,他可是等了很久了。林津将他往下勾来,抬头含住他唇瓣轻吮,又主动探出舌尖入他口中,上下轻颤着逗弄。   岑季白只当是今晚新婚花烛,林津格外主动些,可不晓得他的三哥存了心榨干他。   他实在是苦熬了好些日子,眼看着林津身上好容易才养出来的二两肉也消了,眼看着人在他跟前累得酣睡,眼看着林津又笑又闹的,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唉,他的三哥就连用手还要怪他弄得太久……总之,今晚这个热情主动的三哥他很喜欢,也很想念。他想念三哥火热的身子便不肯离开不肯罢休,喜欢三哥热情主动便拿三哥送的画册上据说是美人们最喜欢的深度角度力度,卖弄殷勤。   林津初时还有些体力,但做了两回,也就脱力了。有心让岑季白停下来,但又是舍不得那滋味,又有些不服输不甘心的。待后来真是支撑不住了,想要喊停时,已经嘶哑得喊不出声来,只能有些破碎的短音逸出。岑季白听他急促的呼吸,嘶哑破碎的喊声,愈是兴奋莫名。直到最后,林津勉力看了看他,阖上双眼,竟是累得昏睡过去。   外头已是天色微明,岑季白满足之后,喊了人送些热水,他替林津清理了,消除罪证,这才又是甜蜜又是满足地搂住林津,沉睡了过去。   林津足足睡到了第二日午后,苏醒时岑季白一手搂他在怀,一手握着纸书轻轻翻动。这是梅山书院第一册 样书,一册纸书可写全几百斤竹简上的文字,十分轻便。   林津再次阖上眼,心中哀叹,想要练好体力教训岑季白,完全是空想了。禁欲的后果,便是岑季白精神抖擞地将这几个月禁下的全找补回来……   “醒了?”岑季白见他有些动作,知是他熟睡中醒来,便又是倒水又是揉腰的,赔着小心讨好。林津喝了两口热水,嗓子润了些,这才开口道:“什么时辰了?”   “……还早呢,我等你用膳,三哥想用什么?”才不能说午饭时辰都过了。   还早……才怪!   林津至少是可以从自己饥饿的程度上来辨别时辰的,闻言斜了他一眼,不是说好不骗他了?却实是无力争辨,只窝到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低喃道:“那日的鱼片粥很好。”   好是极好,但那鱼是潋滟川特有,现捞的鲜鱼,膳夫是出自三千星河。现下王宫里……岑季白不敢违逆他,只手上卖力揉得他舒服,轻声道:“你先睡着,他们传上来我叫你。”   林津“嗯”了一声,不一会儿,真是又睡了过去。   待他傍晚时再醒来,他要的鱼粥也备好了。   岑季白一口一口喂他,总要自己试过凉热,这才送到他口边。林津一来实在没有力气,惫得很;再便是钟意他这份小心,也就不想再同他计较什么体力了。被他如此彻底地要过一回,心里倒妥帖起来,这是他的人,他也是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蠢作者觉得可以就到此完结了完结了!!!哈哈。   呃……反正车车没有。   其实第一次写文,开车什么的也有想要尝试哎,不过网文里又不给发驾照这种东西,另一方面如果写得不好也是挺崩人设了。所以无关剧情与角色塑造的都会拉灯,也会尽量地无关~ 第102章 寿宴   岑季白这一任夏王的后宫,出奇地简单,只林津一位王后。   先王那些人多是迁去郊外行宫,或是自行走了;余下的,林津先前在宫里小住时都一一打发。剩下几个老人,或是曾经与先王有过子嗣的,虽养在宫里,都是极知趣地安养着。   王后的日子其实也过得简单,帮着岑季白理理朝政,分析局势,有时候对弈消遣,园中赏景。   林津自诩年长一些,凡事总愿意照顾着岑季白,但自他尚在服药时就被岑季白接入宫中,再到而今二人成婚,总是岑季白多多照顾着他的。到时辰了就要他好好用膳,午睡时怕惊扰到他,也等他一起醒来才会起身。见他烦闷就要抛开一切来哄他开心。若是林津骄纵任性些,岑季白也就妥妥的是个昏君。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是他腰腿间总有些酸软,身体某一处不可名状的地方,常有些不可名状的酸胀,这是亲热过头留下的痕迹。明明事先说好了不许过头,岑季白偏能哄他松口,一次又一次……林津只好埋怨自己不够坚定。   唉,怎么坚定得了呢……   一来是他教岑季白弄得舒服,两人又越来越契合;再有是想要个孩子,男子受孕不易,趁着年轻,林津想多要两个。只不过,成婚小半年,如今连一个孩子的影子都没有。   岑季白散了早朝,回到书房中,便见着林津懒在书案后头,呆呆地不知道想些什么。他俯身在他额上亲了亲,林津便慵懒地发出声浅吟,低沉悦耳,把岑季白醉得厉害。当下便抱住他,要往后头小寝去。   林津看他动作,就知道自己又要双腿发软了,往常种种手段种种警告都是无效,林津略一思量,语声幽幽道:“你是要饿死我……”   岑季白动作一滞。   “连早膳都不与我,你想要饿死我……饿死我,再娶个漂亮夫人……”林津托了腮,愈加悲愤道。方从困倦中醒神,他眼中犹是迷离,再应上这些言语,倒像个受气小媳妇一般,委屈极了。   岑季白喉结滚了滚,再滚了滚……即刻传了早膳来。   盛夏时令,膳房备的多是清淡饮食,但也备了王后钟意的烤物,一碟子箸头春,并些爽口的甜瓜。   等林津用好了,着实不必再用了,岑季白就跟撒欢的小马驹子似的,抱着他直奔到床榻间了。   待得事毕,林津是坐也坐不起来,捏着岑季白的脸哑声喊了两声浑蛋,又道:“明日是父亲寿宴,今晚不许胡来。”   岑季白不甘不愿地道了声好。林津瞪他一眼,有些气势不足,“再要胡来,以后就歇在外头书房。”   “书房?三哥……会不舒服的……”岑季白在林津水光润泽的唇瓣上吮了吮,又仔细想了想书房那张长案,长是够长的,宽度好像也够了,但不知道是不是足够结实……   谁说是要跟你一块儿歇书房的……   林津看他目中放光,就知道他没盘算什么好事,微微仰头,张口咬在他脸上。   “嗯……”岑季白喉中低吟,自家三哥从来不舍得用力咬他,齿关微合,轻轻碾磨着皮肤,疼痛半分没有,反而总是让他心旌摇荡了。   “三哥,”岑季白讨好道,“小初是看你想要才……”   “我……”林津气势有些不足,“……今晚不要。”   “好,好”。岑季白扶着林津起身,给他揉着腰身,“明晚我给三哥补上。”   林津迷糊了一阵才意识到岑季白那句“补上”是什么意思,软绵绵瞪了他一眼,也没什么威慑力,只又在他脸上捏了一把。   第二日,便是林府寿宴。   林戍天命之年,这一回是整寿,自然大办。   三月里林津大婚,林家人本就齐聚陵阳,七月里又是他五十大寿,边疆平稳,众人索性这半年里未往边关去了,林浔倒还有往射声部去的时候,但林源与父亲,皆是日日往大夏殿早朝。朝中武将那两列,打头的都是林家人,看得岑季白好不习惯。   林津出嫁小半年,不比先前养病的时候,林夫人也不大往宫里瞧他。这次回家来,岑季白让他跟家里人叙话,他自己领了莫折往园子里走着,谈些军中之事。   莫折生得憨厚,常在军中训练,肤色也是黑如墨炭一般。他本是孤儿,四处流落,所幸遇到了李牧,又到了飞羽军中,倒崭露出军事上的天分来。   夏王有一支新军,号为飞羽,领头的是个小将,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这事情早不是什么秘密,趁着林戍寿宴,岑季白索性让莫折以飞羽军掌军的身份,前往林府贺寿,也是预备着要将飞羽军划入夏国军政的意思。   “前些日子说找射声部演练,这事情安排下了?”若是结果尚可,岑季白便想要他们往边关走一走。飞羽军掌军之下分设五支,智信仁勇严,待日后壮大起来,整个夏国军事,除开北境与南境水军,该是都出自飞羽。而严这一支,会接掌陵阳禁军。   莫折回说些演练的事,忽然顿住,显出一脸愠色来,提了脚步就要往前冲上去。   “怎么?”岑季白深感疑惑。   听到他的声音,莫折这才想起来此刻是在哪里,他又是在同谁谈话。忙跪下请罪了。   岑季白倒很好奇他如此失礼的缘由,顺着莫折原本的方向看了看,远远的两个人影并坐在一排,竟是宋晓熹与颜无,俱是言笑晏晏。   “这个无忌,真是……”莫折恼道:“他在驻地倒好些,守着军纪的,只是一到外头……陛下有所不知,上月里下了暴雨,好些农家屋墙垮塌了,无忌领了百十来人抢修。到他要走了,四五个姑娘并两名少年人,都闹着要跟他回驻地,给他洗衣裳,生……生孩子……简直不像话!这里又是林府,实在是……”   颜无这个人,的确有些……好色。闲来又是个不正经的,嬉笑玩闹,爱四处撩拨戏耍。据他说是山里先生太拘束,古板无趣,他再不能欢乐些,两个人枯坐十年,只有翻动竹简的声音,人生岂非无趣。   “初何哥哥,”见他们走近,宋晓熹与颜无一起行礼,起身后便喊住岑季白,道:“无忌方才教我印书呢!”   “印书?”岑季白倒没听过这话。   颜无便向他解释了一遍,原是方才提及书院之事,梅山书院九月里开院迎新,现下宋老丞相正发愁一时找不齐人抄写书册了。颜无便与宋晓熹想了个法子,道是既有纸页可用,何不学布纺里织染,将文字印染上去?两人思量一遍,虽不知这花布如何印得,但白纸黑字,沾了墨,有如官印一般,拓上去也就是了。   岑季白知道颜无机敏,前世飞羽军所用阵法,不少经过他改良,以适应南北两境不同的地势布局。便是这一世,岑季白也特意留下几处,好给颜无崭露的机会,却没想到花会上先见着了他。   他从前只觉得机敏是好事,但细一想,先是这些工事机巧之术,子谦又说颜无是合州人,加上一个古板无趣的先生,那么……岑季白想到了合州樵阴山中,宋之遥曾向他举荐的颜恪。   李牧曾派人核查颜无身份,但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颜无口中的先生,不过是个山居的老先生罢了。细想来,颜恪是罪臣之子,自然隐姓埋名,他是能让宋之遥称赞的人,既然有心隐瞒身份,这些普通核查,恐怕的确是查不出什么。   颜家是以工事起兴的,如今夏宫中建造,一半是颜家手笔。岑季白原本因宋之遥之故,对颜恪有些不喜,也不清楚这样的人能否为他所用。但颜氏所传,又的确是极为实用,他是重生回来,知道未来几年夏国还有天灾,旱涝相间,虽然有他早作筹备,不会给夏国造成太大的冲击,但若是督造水利的人有颜恪在,是否如颜无于宋晓熹这般,带来意外之喜呢?   可颜家也只是工事,宋氏族学所教养,也只有文墨之事,如兵法谋算,颜无这一身过人的用兵之道,又是何处习来?   岑季白存了这个心思,却也不急着点破,想着还是让李牧再派些人,细访一回,再作打算。而颜无么,机敏固然是好事,但也该用于正途才是……想到莫折所说颜无去修个屋墙倒哄得了四五个女孩子的事,岑季白摇了摇头,还是将他交给莫折约束吧。   此刻,林津与林夫人叙话该也差不多了,岑季白便领了宋晓熹往林夫人院落去。   这回林戍做寿,林源也是携了妻子留在陵阳,他那儿子名为雪归,去年冬月里出生,如今将近十月大小,白白胖胖,眼珠子乌溜溜地黑。林津一见着这小侄子就抱了过来,瞧他小胖脸圆生生的白里透红,就忍不住上手捏了一把。小雪归与他不熟,被他抱着本就认生了,这又挨他上手,果断哭了起来。   雪归嗓门十足,哇啦哇啦的。   林老夫人便极不乐意了,林津是多大的人,还是一国之后,不说为人表率,仪态端方总是要的。可看他大大咧咧,还欺负个小侄子,实在是……   林家这几个孩子,都是成亲晚的。盼到现在孙子辈的也只这么一个长孙,不说林津这个王后没有什么威严,便是天王老子,观里供的三清上神,她都要训导一番。直到岑季白走来,林夫人这才止住,后觉失礼,却又瞪了林津一眼,道:“多大的人!”便与岑季白行礼。   岑季白让众人平身,同林夫人寒暄几句,便带了林津往前院去了。   岑季白与林津离了林夫人院落,林津便两只手一左一右捏在他脸上,轻轻拧了拧,道:“你才是好的。”不哭不闹,任捏任拧的,可不是好的么。只是不知道他们何时才能有个孩子,林津心中一叹,面上却还是乐着。   其实他是否高兴,笑得实意还是勉强,岑季白总是能看出来的,却只当他是教林夫人说了一通,心下不快罢,并不知是为了孩子的事。他四下看了看,绿荫甚浓,一派夏日盛景。只是,林府中似乎安静些,安静得只闻人声了。   遂道:“三哥,这府里怎没个蝉声?”   林津愣了一下,看他抑不住地轻笑,也回过味来。林府上该有的那些鸣蝉,好像是先前冬日里叫他给喂了鸟雀了,这一两年,还没缓过来。思及那时作为,林津也觉得好笑起来。 第103章 新军   岑季白携了林津入席,因是国君与王后,自然在最尊贵显眼的位置。林津端着高贵从容的几分笑意,一时为他布菜,一时又与他斟酒,一副贤良模样。岑季白不适应这个,但知道林夫人在底下看着,便也配合林津侍候。   瞧见颜无又往宋晓熹跟前凑去,往日与宋晓熹好得一个人似的林浔却没个影子,他便问林津道:“三哥,渐之呢?”   “往城外迎宋先生,”林津瞥了颜无一眼,又道:“小浔这回可开窍了。”   “宋先生?”岑季白喜道:“是先生回来了?”   “嗯,星沉本要去接他,不过母亲让林浔去了,探探宋先生口风。”林津又为他取了一箸绿茶酥小排。   “方才母亲说,若是宋府不肯应,便要我指婚了,家里都喜欢星沉,要换个旁人嫁来,不管是公子还是个闺秀,倒都不大乐意。”今日寿宴上,也就是林浔不在,颜无这张狂劲儿无人治他。   “林夫人答应了?”岑季白好生诧异,当初他与林津多难啊,林渡也不容易,怎么到了林浔这里,林老夫人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如此通情达理还兼出谋划策?况且,宋先生还未入城,林浔便急着提亲,是不是太过突然?更有林夫人要林津赐婚这话,未免迫人。   “母亲是怕小浔再给嫁出去了……故此先作筹谋,要将星沉娶回家。”林津笑道。有他与二哥的先例在,父亲母亲已经闹明白了,拦是拦不住的,到头来白白赔了儿子。所以这一回,他们总结经验,转变战略,以退为进。   “这……两家议亲,若无歧见,自是好事。但你赐婚,是不是不好……”岑季白有些迟疑,“宋氏一门,星沉为嫡长,虽有两个庶弟,尚未总角,又不是老丞相与先生身边养大……”   “所以小浔先去迎了宋先生么……若是万不得已,你不要我帮他?”林津横了他一眼,察觉到母亲视线,又敛容装乖了。   “……渐之不能嫁?”岑季白为难了。   “能啊,”林津凉凉道:“嫁了小浔,你还要不要西北?”   “……”岑季白完败。   出嫁男子不得为政,这规矩看似不近人情,其实又极合情理。若是满朝文武都看对眼了你侬我侬的,夫妻吵个架彼此互掐,那他这朝政还要不要?更怕是拈酸吃醋,你争我夺的,为了争一个心上人,闹得鸡飞狗跳。况且宅院深大,总是要人看顾的。   想来宋之遥堪堪回到陵阳,不对,是还在陵阳城郊,就要为侄子婚事愁闷,怕是好生郁气。   岑季白有心让林浔与宋晓熹自己先耗着,便说了些堂皇喜庆的话,携着林津离府了。无论是宋之遥还是林浔,若是见着了,怕是来者不善,他带林津避一避。   转眼便是九月,九月初飞羽军与射声部演练,这是验收飞羽军成果的大事,岑季白与林津自然亲往演练场地,看看两军战力。场地就在射声部驻地,三万对三万,三日之内,两军将士作攻防野战。   岑季白与林津在高处扎营,一边辨别对阵,一边看着两军不时呈上来的作战布署。   将士们刀剑上包了浸墨的黑布,点到即止。算是让这两支新兵部队提前体验一翻战场凶险,练一练临场反应。射声部虽然也算得精锐,但飞羽军耗费李牧与林津多少心血,又耗费多少财力,实是射声部不及。加之领兵的颜无用兵奇诡,莫折锋锐无匹,射声部这些新兵也好,将领也好,还真不是对手了。   “陛下,阿银幸不辱命。”阿银这几年也是晒得黑炭一般,个子却魁梧许多。   “辛苦你了,”岑季白又道:“今秋扩军,打算招多少人马?”   阿银憨厚笑笑,挠了挠头,道:“这是李大人与莫将军定的,臣只会训兵。但臣听莫将军的意思,该是再招三万人,有一万是骑兵。”   再招三万,那就是老兵新兵,一个带着一个。岑季白也觉可行,这事情本也是急不得,便道:“……等这一批新兵练起来,你领着严字部,先回王宫换防。”   “是,末将领命!”因这才是阿银本职。   “嗯……传莫折他们进来。”岑季白便挥手让他叫人去了。   既然是点到即止,这些将士身上纵然狼狈,不少泥点子墨渍,却很少有带了真伤的。莫折与阿银这样武艺出众的,又是领兵的将军,连狼狈都不见得。反倒是颜无脸上青青紫紫,像是泼了只染料缸子,更是肿得看不清人样。   “这是怎的?”岑季白疑惑道:“不是点到即止?”   “怕是拈花惹草,惹到射声部里,教人下了黑手罢?”莫折在一旁幸灾乐祸。   “呸!射声部那些能是花儿?本将军……嘶……”颜无捂着下巴,强辩道:“本将军拈上的,哪一个能舍得伤了我?也就是射声部那些人太乱了,上百人围上来,差些没踩死我。乱哄哄,哪儿像个兵……”   若非授意,射声部怕是出不了这样的乱子,林津与岑季白相视一笑,都不曾提及该是哪个下这样黑手。   那日宋颜两人宴席上的情景,确是看着投契的,林浔去迎宋之遥,碰了一鼻子灰,恐怕是又置了好大一回气。宋晓熹同林浔两个,任谁都能看出来,便是林夫人那里也是默许了。宋晓熹无心从政,该是无所谓嫁娶这回事情。只宋氏仅他一个嫡子,不想放他出嫁,故此林浔是不大高兴的。他都不高兴了,颜无还惹到他头上,自然就……   林津心道,颜无这好色的毛病……倒该寻个法子治他。   “我们去看看败军之将?”岑季白笑道,“渐之这一回,怕是急眼了。”   林津点了点头,去看看射声部的兵,也看一看他的故地。   刚刚经历一场大战,又是败军,驻地中这些将士面上都没什么神采,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林浔领着众将军迎了出来,竟没顾得上换身衣裳,想是先前急着分析败局成因罢。   颜无一看到林浔这些人出来,眼珠子瞪得浑圆,气道:“不平,不平,说好的新军对练,他们是西北战场上回来的,怪道我打得如此吃力,不平不平!”   “你不是赢了吗?”林浔气得咬牙,他心目中最可厌的人,颜无可排前三。他与钟秀、徐骁的确都是西北战场回来的,但还是输了这一场,占着主场优势输了这一场,好生丢人!转念一想,也不是他们丢人,而是……   “臣亦是不平,陛下偏心,三哥你也偏心!”林浔不服道:“飞羽军是怎样训练怎样的配置,射声部又是怎样……”   射声部里若是每个士兵每个月也能有二百文铜钱,每天三顿都有大块肉片子,他们也能玩儿命地训,单兵素质甩开现在一条朱雀街那么长远。   岑季白并不言语,林津便道,“你要射声部照着飞羽军演练,一日里八个时辰苦训,军制武备,将士任免,也皆如飞羽军一般,如此可行?”   “自然可行!”林浔要军队的战力提升,要底下的将军们晓得到底该如何领兵,要同飞羽军一般,甚至射声部会更拼更用心,他要甩开颜无十条朱雀大街那般远!   “自是可行。”钟秀代了钟徐两家应诺,军中本是林姓独大,林家没有意见,他还有什么可说呢。况且,他也希望手下将士更为出色。   林浔跳到点将高台上,高声激励众将士一番,特特点出岑季白承诺,底下众将士山呼夏王万岁不已,个个振奋起来。林浔满意极了,向着岑季白一拜,重重地跪在地上,好像他就是块印玺,往帛书上狠命戳出个鲜艳的大印章来。   岑季白抬手虚扶,让他平身,揣着高深威严不失亲和的笑意。但他心里想着李牧报给他的飞羽军军饷,暗自肉疼。林浔代表的可不只是射声部,还有长水部新军。   射声与长水原由内史负责军饷,岑季白少府中拿出一百万两银子,仁和记,也就是他在外头的私库再拿出一些,武器装备之类,也如飞羽军一般出自仁和记。驻地之内这大片山林,有将士负责养些禽畜。如此,应该是可以支撑几年。其实这几年内史府库中也是攒了些银两的,核查常平仓、南巡,多少让地方官员收敛许多。各地的赋税上齐,商事兴起来,收的税银也多些。还有抄家抄上来那许多……只是南南北北这么些书院啊、工事啊,花销也太多些。现下虽还有盈余,但日后……也难怪岑季白与李牧都要打世家的主意。   看他实在有些苦恼模样,林津便带了他去驻地后头的山林里散心。见地上散落些野栗子,便让人拾了些,找处空地升起火来。   林津剥了颗烧熟的甜栗子,送到岑季白口边,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也不知又犯了什么傻。林津拿着栗子在岑季白眼前轻晃,又作势要放入自己口中,岑季白却还是没有反应。林津莫可奈何,噙住栗子待要吞下,稍后再与他剥一个。岑季白却忽然按他在地上,启开牙关,夺了栗子去。   栗子甜糯,这一世里岑季白第一次尝到林津烘烤的滋味。   前世他与林津在军中,少年人贪玩散漫,因着身份缘故,加之他们武艺又高出常人不少,林津便常带了他往驻地附近的山林,采些野味山果与他。岑季白是宫里出来的,后来倒也罢了,只是初到军中那些日子,是有些食不下咽的。这倒不是他娇惯,着实是军中伙食太差,骤然之间受不住那些。再后来也就成了习惯,便是去了北境,林津秋冬时也带他烤一堆栗子,火舌蹿啊蹿,粟子哔哔剥剥地响。虽说也是可以抓些河鱼、山鸡之物,但他家三哥这一生……也就能煮个面了。   好在栗子是不用煮的,岑季白喜欢林津烤的栗子。   林津看他喜欢吃栗子,又剥了与他。道:“你还记得不记得,我从前在这里与你传信,说射声部里种种不好,你让我等一等。如今,算不算我等来了?”   岑季白愣了愣神,再是点头,那时候的他满心仇怨,只守着几封书信,暂得一点心安。何曾想到有今日圆满。   “那你怎么倒有些不高兴了?”林津道:“我看你像是藏了心事。”   岑季白躺倒在地上,看着树枝间隙里透出的晴朗天空,碧蓝碧蓝。他道:“我在想……抄家太多,是不是要记我暴虐凶残,嗜杀无度;一味贴耗在军中,预备大战,可算是穷兵黩武?”   “岂算是穷兵黩武?列国欺我夏国武备不济,虎视眈眈,我夏国自当富国强兵,灭了他们贼心。”   “如周家,上官家这般世家,留着可恨。”林津拨了拨火,又道:“我看着都恨,边关将士有多苦,百姓又有多苦,他们本就该死。”   “至于林家,我林家子弟为将领兵,从来凭的是真本事。”林津颇为自信,火光映得他脸上红艳艳的,道:“你瞧着吧。”   岑季白自然是知道的,这一家子抓周那时就只给抓兵器,启蒙用的是兵法。林浔小时候与他抱怨,最怕林大将军在府上,夜里守着他说故事,说几场百年前大战,惊心动魄的。夜里,他还梦见林家先祖一脸血地训他。   岑季白忽然就安心了,遂也剥起栗子来,小小地完整地剥出一颗,这是予三哥的;再小心地剥出一颗,这还是三哥的…… 第104章 疯症   新军演练方罢,岑季白与林津又往梅山书院,看了场书院迎新。原来宋氏族学中的子弟都移入梅山,已经在这里试学了半年,这一回纳新,便是族学中子弟接迎。   从年初筹备到现在书院迎新,其间大半年时光,也足够远方的学子赶来,更有许多陵阳城周边五六岁幼童来此开蒙。这其中许多人,早先本没有入学机会,他们家中没有族学,也攀不上世家望族,晚辈中能有识得几个字的,着实不多。但而今,梅山书院一视同仁,只要孩童过了初试,不拘出身门第,皆有入学资格。   看着路旁身着白色学子服的小童们络绎上山,岑季白颇觉欣慰,而林津……   林津扯了扯岑季白衣袖,小声道:“好多。”   岑季白点头,是有些多了,亏得有拓印书册的法子,否则书本都不够。   林津又道:“好乖。”   要说乖的话,那么些个小孩子,一个个小大人似的,还背个小包袱,吭哧吭哧爬在山道上,的确是乖巧可爱。岑季白正要再次点头,却见林津不转眼睛,巴巴地望着他。   岑季白心头一跳,“怎么?”   林津转过脸去,也不再看他,也不再看着那些孩子,好像是见着他们心里难受一般。他叹了一声,遗憾道:“你怎么就不能生一个。”   岑季白:“……”   岑季白当然是喜欢孩子的,否则那时候得知林津服药,他一定会极力阻拦,可……怎么前世只那样一次就有了,这一世……想到那个孩子,岑季白心里疼了一下,如果那个孩子,这一世也能来到他们身边,好好地活下来。那……他果然是有些贪心。   “陛下,王后。”宋之遥操持书院,见他二人到来,疾走了几步,正要跪拜,岑季白已上前扶住他。“先生不必拘礼。”   自宋之遥返回陵阳打理梅山书院,整日里也是忙乱,加上宋晓熹与林浔的亲事,岑季白微有些避着,只让李牧与他协商书院之事,这些日子赏赐虽给了不少,但见着真人,是第一次。   直到此刻,他还是有些想逃,但求先生不提宋林两家亲事。   “先生游历在外,这些年想是见闻颇丰。”岑季白道。他先开口引导话题。   宋之遥洒脱一笑,整个人倒比从前在宫里时,神采飞扬了不少。   “陛下到底是迎了王后。”宋之遥看了看林津,倒也没说见闻,只是感叹道:“殊为不易。”   “上天垂怜,亦是我同小初之幸。”林津接了口,含笑道:“有情人终得眷属,宋先生,你说好不好?”   岑季白暗自腹诽,其实抢占先机又有何用,经不住林津挑事……   宋之遥淡淡一笑,“自然是好极,王后甘为陛下自断羽翼,此情感天。不知我家熹儿可有此福分,得一人倾心如此?”这是笃定了林浔不可能出嫁,不可能为宋晓熹服药了。   岑季白看林津面色郁郁,有心挽救一二,毕竟,林津不高兴,他肯定也好过不了的。但见林津随即挑眉,又道:“星沉所思所想,恐怕先生拦不住他。”   噫……这回是宋之遥完败了。   “先生……先生可还记得,颜恪?”岑季白再次拯救这岌岌可危的对话。   听到颜恪二字,宋之遥眸色黯下几分,应道:“陛下派人访过他?”   “倒是不曾……”岑季白并非轻信之人,何况颜恪是罪臣之后,便是岑季白有心访贤,颜恪那身份也颇为不妥。只是因颜无之故,才又想及此人。“先生可知,颜恪善兵备之事?”   宋之遥诧异道,“陛下何来此问?”颜恪的兴致在于工事,少小时也不曾习过兵法。   “难道不是……”岑季白想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瞧见书院的人已等了宋之遥许久,想是有事要报,因新生入院,今日宋之遥本是繁忙,便让他去了。   “找人去樵□□查,不行么?”林津见不得他愁闷,遂道。   自然是要核查,可颜恪身份特别,颜无又是岑季白要用的将军,这个核查之人,岑季白也是慎之又慎的。   “回宫吧,”岑季白牵了林津上马车去,他们是微服而来,山上渐渐人多起来,再晚些,车驾就不便了。   到车上,岑季白与林津道:“三哥……渐之与星沉,总要他们自己磨一磨。”他将双手环在林津腰间,附耳道:“若是逼得太过,恐怕再出个什么……”   “反正你是不肯相帮。”林津不悦道。   “帮,帮呀,怎么不帮?”岑季白在他侧脸上亲了亲,道:“我若当真不肯相帮,方才就不会由着你了。”   “我说的分明是真的!”林津回身捏了他一把,道:“说真话还要你帮?”   岑季白再道:“两家是要结亲,若逼得太过,反生了仇怨,不妥。”   林津知他说得在理,往后靠入他怀中,闷闷道:“那也是要帮的……”   “若是真到了那一步,王后赐婚便是。” 岑季白语气有些发酸:“我那岳父岳母,这回可算是要庆幸你作了王后了。”   晓得他是说当初向林府提亲还乱烘烘闹了一场,不像林浔与宋晓熹这门亲事,林家二老反而是极力促成的。林津斜了他一眼,好笑道:“小心眼子……”便令小刀驾车往山下去了。   这一年,林浔的亲事尚无着落,但十月里,林府倒迎来另一件喜事:林渡总算是将自己嫁出去了。   林家一年之内连嫁了两个儿子,实在是陵阳城,甚至四大国间一件稀奇事。虽说林渡缠了李牧这些年,甚至有家不回,巴巴地赖到人府上,但谁也没想过是他出嫁而李牧迎亲的。陵阳府君身份虽高,李牧又极得岑季白看重,但林家这样的将门,男嗣不知看得多重。   这一回街头无人清场,吉日良辰,看热闹的可是各处挤得满满的。李牧一身红衣,高头大马地停在林府了前头。陵阳城内,这样俊朗的新郎也是不多。   他接过红绸时,林夫人与林大将军两个,又是喜又是不舍,神情可是精彩得很。最后林夫人抹抹眼泪,与大将军目送着他们去了。   林津与岑季白自然是又去李府上看了一回热闹,但这一回,可是太热闹了。   雪归快到一岁,刚会喊声父亲,白白净净,林源抱着他逗得正欢。吴卓长子已是两岁多些,还有个小闺女四个月大,也是甜甜地弯着眉眼。林渡虽然没有子嗣,可是小念儿乖巧,四岁大的小女孩,漂亮聪明,招人疼爱。这是往日里林津知道的,他不知道的,是林渡与李牧拣了好些城里城外,流浪的小孩子收养。   这回婚宴上,那十个小孩也是一身漂亮新衣,见了林渡下轿,虽遮了红盖头,他们却知道这是林渡。于是一齐凑上去,围了李牧与林渡两人,牵衣摆的牵了衣摆,攀袖子的攀着袖子,一个个甜甜地喊着父亲,又喊着爹爹。   林渡十分坦然受了这一声声“爹爹”,让林福拿出一大盘鼓鼓的红绸小荷包,一一散给他们。   林津看得艳羡,直掐得岑季白手腕子疼。   至于赴宴的朝官百姓,所领来的那些,那些个好多好多,好乖好乖的男孩女孩们,个个都像是他眼中一朵刺蔷薇,漂亮又扎人疼。   岑季白隐约觉着,自那之后,林津便有些疯症。   夏朝男风倒不算盛行,且多是高位者玩养男侍,真是耐心等了三年,让人服药孕子,反而不多。但已入后院的人,若是认了命,也便求主家恩赐,寻这么条路走。是以,尽管朝廷对于男子间的亲事颇多约束,但陵阳城这般大,服药的男子也是有的,服了药且诞有子嗣的,也能找出一些。   林津找了十来个做了爹爹的男子入宫,大冬天的外头又冷,便在明华殿的偏殿设下火盆茶饮等物,召了众人入席。   而后,林津十分诚恳道:“本宫今日传召各位,实是有一难事不明,向各位请教。”   这些人都是莫明其妙,面面相觑,不知道王后召见他们所为何事,实在惶恐又惶恐。   林津喝了口热茶,鼓足勇气,这才道:“本宫向诸位请教,诸位的孩子……孩子,是怎么有了?”   殿中沉静,一点人声无有。   “哦……”林津便道:“本宫晓得你们肯定是不好说这话,这样罢,小刀给你们发一本册子,上头记了些详细,你们如实作答就是了。”   小刀领着一众宫人发了册子,众人却还是发愣。   林津再道:“你们若是不识字,这里宫人识得,你们各自叫一人过去,问问他们这上头写的是什么,可好?”   岑季白回到明华殿里,得知林津在偏殿议事,便往偏殿来了。他进殿时,看到的,就是十来个年龄不等的男子,面色惊骇又古怪地端坐在下首。   林津尤不知他入殿,只颓丧道:“你们要怎样才肯说,才肯写啊?”   众人其实好心塞,有了孩子,这当然是一件高兴的事,但……鬼知道孩子怎么就有了,他就是有了嘛! 第105章 容易哄   殿中宫人跪拜行礼,那些林津传入宫中的男子亦是跪下,心中实在担心这位夏王会不会再整出什么古怪事情让他们作答。   林津上前牵了岑季白,邀功道:“我还叫了他们夫君入宫,就在右边那间大殿里,你也去问一问。”转而向着小刀招手,“快将陛下一会儿要用的册子拿过去。”   岑季白刚处理了几件大事,已是午膳时辰,林津没去大夏殿里陪他用膳,他这才回来看看,自家这一个近来格外情炽如火的王后,是不是又躲到床上贪眠。却没想到林津竟是召了许多生人,填什么小册子。   岑季白顺手取了案上一只册子,正要看时,林津却将他的手拍开,取了小刀递过来的册子,道:“你得看这个。”   原来,竟还有不同……   岑季白接过册子,狐疑地翻了翻,看清内容,便有些了悟底下人如何是那样古怪的神色了。   他一时看一看册子上诸多细致问题与图像姿势,一时看一看林津,再扫一眼殿中众人,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岑季白知道林津这些日子有块孩子的心病,却没想到林津病重如此……   长叹一声,岑季白将林津拥住了,问他:“这些日子总不见你往书房里去,是筹划此事?”   林津靠在他身上借力,有些得意道:“可费了许多功夫,你好好看,好好问问。”   我若是不问呢?   岑季白简直是无语凝噎。他转向殿中那些已为人爹爹的男子,问道,是嫁了夫君后第几年才有了孩子。   这问题倒好作答的,众人一个一个,报了个时间出来。有两三年才有的,也有五年七年的,第一年就有了孩子的倒也有一个,却也只这么一个了。   岑季白原以为听了这答案,林津心里头能宽慰些,他们满打满算,也不过是这一年的日子,没有孩子,实属平常。   然而,林津却是双眼发光,盯着那说是成亲才一年就孕有子嗣的男子,欣喜问他:“如何就有的?”又道:“你夫君是哪个?”一边催促岑季白去偏殿好好盘问。   那男子满脸涨得通红,只跪在地上,既惶恐又羞忿,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岑季白长叹一声,索性挥了挥手,遣散他们,肃容道:“今日之事,敢有外传者,杀无赦。”   坊间诸多传闻,关乎林家,关乎于他,关乎于夏国将来。林津为孕子而焦虑,岑季白却不想有心人利用此事。   先前他曾想过宗室子嗣过继,岑姓王族,还有些隔了三四代血缘的,分封在偏远之地。若是过继一个,他自己坚持,军权在手,也不怕朝臣异议。但他与林津毕竟年轻,当然还是想要真正属于自己的孩子。至于那些传闻,他只能让人在坊间多演上几回《春山》,茶楼酒肆间,多说些他与林津的不易。潜移默化,改了言论风向。   更何况,不管旁人议说什么,他只同三哥好好过日子便是。   而好好过日子……看着林津气呼呼瞪他,岑季白讪讪一笑,喊了声“三哥”。   林津“哼”了一声,有些失望地甩开他的怀抱,脚步绵软地往外头走去。   岑季白看得心疼,上前将他抱了起来。道:“三哥,这两日正犯愁呢,辛煜重测土地,惹着梁城不少人家,你说,这可怎么好?”转移注意力,转移注意力!   林津挣了挣,岑季白不敢惹他,便松开怀抱,却仍是近他身侧,一面思索着应对之策。   林津扶着廊柱稳住身形,沉闷道:“不干我事,累了。”   能不累吗……岑季白颇为无奈,卖个可怜道:“我也累么,三哥帮帮我?”   林津语气凉凉:“我正是要帮着你的,我们养个孩子,以后自然有他替你。”顿了顿,又道:“你不想要,哼。”   岑季白真是发愁极了,他哪里舍得让林津再多操心,他只是不希望林津为了孩子的事情,这般成日里忧愁。   看着林津目下青影,岑季白格外不忍,想了想,道:“你这册子,这些事……嗯……确是不好作答,这样罢,让他们带回府上,夫妻两个细细看一回,写个明白,明儿个宫人取回来。”   林津听他这样说来,也就没什么火气,反倒觉着是自己思虑不周了。那册子上诸多私密情状,这青天白日大庭广众的,人家不好作答,也是常情。他便向右侧靠一靠,倚到岑季白怀中,又将双臂环到他脖颈上,认真道:“真的?”   岑季白将他打横抱了,一面往用膳的地方,一面应他:“自然是真的,小初多想同三哥有一个孩子。”   “一个怎么够……”林津枕在他肩头,放松地阖上了眼睛,语气也是极欢快:“我们家有四个!”   四个……一个都还没有!   岑季白虽然喜欢孩子,不过一个就够了,他并不忍心林津太多辛苦。但他心里无论是何念头,此时也只能是顺着林津,拣些他爱听的说了几句,将人哄得欢喜了,这才道:“三哥,你我毕竟年轻,将来总会有孩子。更何况,我们哪里就晓得怎么教养他。你若实在想要个孩子……”岑季白决定做回小人,“我们将雪归接到宫里,先养着试试,等小王子出世了,也便知道如何教养他。”   林津听了这话,很是觉得有理,拧眉肃容地想了一回。   岑季白正要默默在心里向林源致歉,谁想,却又听到林津严辞拒绝:“不好!谁耐烦养个小哭包?嚎啕,吵。”   也就是到了林津手里常有嚎啕吧……   “小孩子,总是爱哭的。”岑季白又道:“他哭得高声,倒是精神头足的,这孩子没病没灾,好好的。”   “不好,不许他嚎。”林津执拗。   林源同他家宝贝儿子看来是逃过一劫了,可岑季白想到他与林津将会有的孩子,好生不安。   一个小孩子,竟是哭也不让哭……   算了,反正孩子还没影儿。   岑季白压下不安,将林津搁在坐席上,亲自为他盛了汤,道:“你身子得好好养着,这才好有个孩子。”一边为他布菜,一边道:“如今日这般事,你同我说了便是,我来安排,不许再操劳了。”   林津颇觉此话有理,便应下他,也为他布起菜来。   岑季白心中一松,心道,他家三哥其实挺容易哄的。   近日朝中无大事,林津闷在宫里不时折腾些有的没的,时时弄得岑季白哭笑不得。从林津开始服药,到而今三四年时间,竟再没有离过陵阳。以林津这样爱动爱闹的性子,委实太不容易。岑季白心疼于他,不免想到,要核查颜无那先生的身份,不妨是他与林津亲自前去。依照前世记忆,未来几年间,这旱情涝情也有不少,若真得颜恪出山,营修水利,督造工事,也是件好事。   林津用过午膳已是困倦,饱足地睡过了,再醒来时,岑季白怀里搂着他,目光却有些飘忽,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津并不扰他,只默默地看着,数他的眼睫,数着一、二、三……浓密的,长长的,卷翘的……他们的孩子会长得更像小初一些,还是更像他一些呢?唔……一个眼睛像小初,鼻子像他;另一个呢,嘴巴像小初,眉毛是像他的……这一看就是他同小初的孩子,这样的孩子,要有四个,完美!   可是应该叫什么?四个呢,取名字好难……哦,小一、小二、小三、小四,圆满!   一、二、三、四,两两站排,他要一起训他们,“预备,打!”漂亮!   岑季白感受到林津有些发直发痴的目光,回过神来,便见到林津嘴角弯弯地扬起,双眼晶亮晶亮,一副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的模样。   岑季白看他欢喜,自己也是极有兴致了。他对离宫一事极有兴致。   低头在林津眼帘上亲了亲,他道:“三哥,我们去外头走走吧?”   樵阴离陵阳城并不远,一个往返,马车悠悠闲闲,也不过是二十日路程。再加上他与林津肯定会带着紫电、银霜,到时候跑跑马,更要快些。   “嗯。”林津点了点头,还有些迷怔在那甜蜜的想象中,缓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问他:“去哪里?”   岑季白被他这样子逗乐,与他说了一回往樵阴去的目的,也不只是为了个颜恪,沿途还可看看工事,防水的堤坝,到底修整得如何。   “哦……要带上颜无?”林津转了转眼珠子,神色间闪过一丝兴味。   岑季白知道他还惦记着要治一治颜无那好色毛病,便笑道:“是要他领路的。子谦试探过,估摸着颜无自己也不知他那先生是何方神圣,只晓得那是他先生了。他不知他先生乃是罪臣之后,反倒不会忌讳我们去寻他。”   “嗯。”林津点点头,总算是清醒过来。他这两日犯困得厉害,脑子也是迷迷登登的。而今日窝在岑季白怀中好眠,养回些精神了,这才能多想一些。“这回休朝,你又走了,那几个知情的老臣,就好走动了。”   明年一打头,便有国试,朝官考核两件大事。有许挽容这样的先例在,谁不晓得国试中崭露一二头角,是要得夏王重用的。岑季白特意将考核移至明年国试同期,便是摆明了想要筛下一部分人来,叫得力的试子补上。而这上千人的国试,不过只选那少许士子。于是,如曾相、李牧这般于国试举足轻重的人物,可有得应付那些有子弟入试的世家了。今冬,倒好热闹。   朝政如此,军政上,林源这一年长留陵阳,看似放松了北境;林浔如今磨着宋府结亲事,西北似乎是无人照管的。看起来,若是北狄与西戎有所动作,边关一时也无人主持。可这些人哪里晓得,岑季白不知埋下多少暗桩,正等着有那不开眼的跳出来,给他养刀。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感觉三哥不会是个“好”爹爹,小初迫于三哥威慑,应该也不是什么正经父亲。   唉,小包子好可怜,小包子自求多福…… 第106章 治病   “哈哈……原来如此,哈……”林源大笑了两声,恍然道:“我说昨儿怎么见着许多生人入了宫呢。”   陵阳大雪,宫中已是一片银白,凉亭里冷风虽甚,对弈的二人却并不介意。   岑季白任他笑着,从容落下一子。   “臣早说过他折腾,陛下吃到苦头了?”林源执了棋子,顾着说话,倒没怎么仔细思索落处。许是觉着自家弟弟思谋得别具一格,不可以常人而论,忍不住俯在案上又笑了一回。没瞧见那些人是怎么个古怪惊骇,又觉着可惜。   岑季白心道这哪里是苦头,我心里蜜似的甜,你晓得个什么。不理他这话,又落下一子,“你输了。”   林源连负两局,这对弈的兴致可就淡了。思量片刻,也就说出了此行的真正来意:“陛下同小津离了王都,我与小浔,是否回边关看着?”若是戎狄方面有人动作,也好防范一二。   “不必,趁着年末休朝出寻,本没几个人知道。”岑季白慢慢收着黑子,一子一子跌入盒中,相互敲击,脆生生地响。“若是远在边关的人竟然知道了,你该查一查是哪个走漏消息。”   林源将白子团在一处,一把抓了,搁在盒子里,笑容中也带了几分讽意。“臣不在北境这些日子,有些东西那尾巴可是翘得上了天去,该死。”   “能揪出来也是好事,这番结果,不是早先就预料了?”岑季白倒很平淡。   “……想是以为本侯贪慕陵阳繁华,没功夫治他们了。”林源有些失落,或许是失望吧。“西北历来如此,这就罢了,但臣委实不曾想到,北境竟也有这般……”   “肃州是得要好好治一治。”岑季白那面上笑容是无奈的,语气里却藏不住得意:“西北这些人上赶着送银子,唉,内史可忙不过来。”抄家抄得手软,如何是好?   林源也是一笑。“陛下欲遣何人治肃州?”   岑季白饮下一杯热茶,慢慢摩挲着杯身,吐出一个名字来:“万与闻。”   “万与闻?”林源仔细想了想,他这一年长留陵阳,朝中官员,大大小小,也识得不少。但万与闻,没听过。   “樊城府君,你该是不曾听过他。这万与闻本是郑新言连襟,当初受了些牵连,背景也不算强硬,然而三两年间,又从县丞升到府君任上了。”岑季白冷笑道:“一个人前事拖累,还能往高处升来,若非是才干当真过人,便是极善钻营结党,行贿交际了。”   而万与闻,是两者兼而有之。否则,又岂能在前世的岑季白眼皮子底下,坐上丞相位子。   林源听他说了些万与闻在樊城的辉煌业绩,啧舌道:“若是这般,这肃州世家,可有得消受。”   岑季白并不担心万与闻勾连肃州世家,因结党这回事,有所结便必有所背。林家与肃州世家不和,若林家与万与闻连手打压肃州那些老顽固,万与闻谋政权,林家要军备,是两相得益。   “可臣与小浔,如何能与他联手?”林源迟疑道,“这老滑头,怕不肯轻信。”   “你多向他索要些好处,贪图些财富,他便信了。”岑季白道。   “这……臣这脸面……”林源摇头,这是挨人骂的事。   “哪个又晓得你得了他多少银子?”岑季白含笑道:“你记笔账目,临到肃州事了,寡人再治那老贼,到时候,借你这几笔账目,与他定罪。”前世叛臣,只杀了并不解气,怎么着也得是压榨一应价值。也是西戎这一回实在是教林家人打怕了,不敢惹事,岑季白便不怕肃州翻腾。   “陛下这意思,小侯记那账目,是否如实,又有哪个晓得?”林源有些得意:“陛下如此信得过臣?”   “你爱怎么记便怎么记了,到时候拿出来数目能治他个死罪便可,余下的……”岑季白与他斟了满满一杯热茶,泼了些许与雪地上,倒留下大半,搁在林源身前。   “陛下这是何意?”林源变了脸色,语声有些发颤,这怂恿臣子索贿留贿的,岑季白怕是千古第一人。   “只此一回,下不为例。这是……算是偿还安夏的。”岑季白沉吟道:“安夏老族,林氏祖地,这些年……”岑季白终是难以说出些感念的话,只各自心照了。   “陛下!”林源重重跪在地上,心中澎湃不已,这些年风雪中苦战,那些挥洒的热血,于此一刻,都灌注了更为饱满更为深厚的意义。守卫家国是林家理所应尽的责任,但能得到国主认同,能得到岑季白这一份苦心,是他身为武将的荣幸,更是傲气。   “原本,是要褒赏的。”岑季白扶他起来,摇了摇头,“可你家这势头……”   林源动容道:“多谢陛下!林家而今……确有些难做。”说到“难做”二字,却又洒然一笑,“陛下襟怀,源自愧弗如。”   能容得下林家这样煊赫,的确是不易。岑季白一则因前世之故;二则是因了林津;再则,也是与林源相识相知,知他究底。更何况,林家如今的煊赫,也是他一直维护下来的结果。   “难怪小津是那般死心塌地了,着了魔怔似的。”林源想起几年前的事情,道:“你这人,当真是不错。”   岑季白挑了挑眉,不悦地扫了他一眼,给三分颜色就能开个染坊,林府上不知天高地厚的,分明是眼前这一个。   “臣好好一个弟弟,那时情状……”林源叹了一声,想起林津来,这才道:“怎么今日倒不见他?”   “西山围场送了十来头黑熊,惯例是王后瞧着,给各家分送些熊白。”岑季白道:“这可是难题。”拢共只这么十三头罢,哪里够分的。   陵阳这些富贵世家,黑熊虽难得,却也不见得稀罕,因各家里费些人力,总能捕获一二。但积了熊白的冬熊却不一样,深山老林,眠在厚雪下幽洞中,实难寻觅。偏又只寒月里才有那熊白,腊月时节,比秋末时更为薄透晶莹,更为味美。再者宫里赐下,更比自家里捕获的不同。   “噫……那今儿个臣可就来得巧了。”林源搓了搓手。   “三哥说你最爱个红蓼酒滞熊白,似乎还有个乳酿熊白,早让人备下了。”岑季白道。   “还有个什么……”林源皱着眉想了想,“也是个莹白如雪的,偏又带着点辛辣气,像是薤白配的……哎,想不起来。”   “林府上该能分上一头,自个儿回府上倒腾罢。”岑季白起身,要领他往宴厅去,林津该是在那里等着了。   “我家里人口多。”林源忽道。语气神色,俱是郑重得让人信服。   岑季白嘴角抽了抽,当先快走了几步,不与他多话。因林源这染房开得,已经不只是一家了。   十二月里,堪堪休朝,第二日,岑季白便与林津微服往樵阴去。   车驾出了陵阳城,城外二十里,小刀驾着另一辆马车候在路旁。   小刀消失了两天不见踪影,据林津说是要他采买,只是问他采买什么,林津并不肯作答,一副神秘高深模样。待到再见了小刀,岑季白正要问话,小刀却扶着另一人下了马车行礼。   “小民沈夜,拜见陛下,王后。”那下车的人竟是沈夜。   岑季白幽怨地望着林津,有如控诉。他竟以为他家三哥容易哄,才怪!   以林津之执着,岂会轻易作罢。   因迟衡、沈朗等人已是无法可想,林津便将主意打到沈夜这里了。   林津靠在岑季白怀中,手里捧了一把琥珀核桃,眼睛眨了眨,一边专注地看那莹润色泽,一边往口里塞了一颗,语声含糊道:“我是让他治病。”   “……这哪里是病?三哥……不是病,没有病。”岑季白哭笑不得,正发愁于如何宽慰他,却见林津斜了他一眼。   岑季白陡然生出几分不安,又听他道:“哦……那我是没病。”   “我也没病!”岑季白急急抢道,心里塞得很。   林津又“哦”了一声,指了指随行的颜无,低声道:“那给他治病。”好色这毛病,得治。   岑季白索性吩咐出行,放下了车帘,阖上车厢门扉,这才在车厢内与他道:“我是不晓得好色这毛病还能靠医师治了。”又道:“他要了什么?如何就下山了?”   难道上官家的人都死了?林津又答应沈夜给他送人?   岑季白并不是一个仁慈的人,但他担心林津的名声。若是教人知道,王后送了活人给鬼医试药,那夏国子民悠悠众口……   林津再次斜了他一眼,解释道:“他一辈子研习医药,等到年纪大了,这些心血不过蒙尘积土,岂不可惜?我同他说,他该下山来选几个悟性好的弟子,或是选个地界,我给他建个医学。”   “认真?”岑季白还是头疼,若是沈朗知道了沈夜,那想必是……好一场热闹。   “他那么个孤僻性子,怎可能打理医学?”林津好笑道:“他恐怕连一个弟子都选不上,他看不上!我是白做一买卖。”   岑季白仍是不赞同,素馨那一手用毒的本事,是幼时习自沈夜,至于沈夜本人……可说是至毒了。这人亦正亦邪,一个不高兴,管你是王族贵胄,亦或平民。   林津本是晓得他不会同意让沈夜随行,这才瞒着他先让小刀去请了人下山。此刻看他不悦,林津默了两息,取了一块核桃搁到岑季白唇边,诱哄道:“张口。”   岑季白实在一贯是听他的,虽有些气闷,此刻闻言,也是下意识地张了口,便含了块香甜酥脆的核桃。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个蜜月旅行~   接下来几天有事,存稿一起放出来,下周再更了。所以,我也是可以连更三章哒~   另:有的小天使说看文里小初有时候蛮憋屈的,很多事情他都会有所顾忌。其实小初对沈夜还是很感谢的,不会太介意沈夜的孤僻古怪。另一方面,之前也有回复过一位小天使,就是本文的背景不是那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孔孟董程朱在这里都没有,这个世界有等级制度、也买卖人口奴隶,但自由民之间是相对自由平等,类似于古希腊雅典城邦,或者春秋战国吧,等级虽然严苛,但也没那么奴性。 第107章 小一   林津吞了手上最后一块核桃,空出手来,在岑季白脸上拍了拍,笑道:“乖。”那两只眼睛清清亮亮,简直要汪出两潭秋水来。   岑季白顶着一巴掌腻乎乎的糖印子,莫可奈何,抱住林津狠命亲了一回。林津目光迷离,轻声唤着小初,岑季白倒恨不得化在他眼中。   林津再往下躺了身子,枕在他腿上,两手却环在他腰间,顺便蹭着擦了手。   自家三哥真是越来越顽劣,就他这样真的能养孩子?分明自己是越来越像个孩子……岑季白叹了一声,平顺气息,这才道:“三哥,真就这般想要?没有孩子,我就不是小初,你就不是我的三哥?”   林津此时已有些困倦,眨了眨眼,喃喃道:“你怎么不是我的小初?化成灰你也得我的小初,我么……我不是你的三哥,又能是哪个?”   “可……若明知道是有可能,却不作尝试,我不甘心。沈夜是最后的办法了,若是这也不成,再没有旁的主意可用,没处折腾。”   如果有办法,有可能,当然要尽力而为。   岑季白感动不已,与林津四目相对,看他眼中有自己一双影子,知道这人是满心里为着自己的。他情不自禁道:“三哥,你教小初怎么待你才好?小初是多大的福分,这才得了你?”   林津语声轻柔,说出的话却一点不显轻柔,反而傲气极了。“自然是天大天大的福分……”   岑季白再次俯身亲了亲他,林津轻“哼”了几声,便阖眼睡了过去。   岑季白看了看这又宽大又隔音的车厢,厚重的外壁与厢底都铺上了软软的褥子,微觉可惜。   也不知是否是因天气转凉,近些日子,林津有些嗜睡。岑季白又当是自己闹得林津过了,又或是近来安排出宫事宜,林津有些累着。他一向留心林津状况,但看他着实没什么不舒服的征兆,便也未作多想。   等到傍晚时入了邻城,一行人便往仁和记名下的一家客栈歇下。一切安置下,岑季白便让人传了沈夜过来。   行礼、赐坐,再等小刀退下,阖了房门。   “沈医师,你可知有助男子受孕的法子?”林津径直问他,目中带上些不自觉的热切。   于岑季白而言,看到这样的林津,便是上天入地,倾尽天下,也绝不愿让他的三哥期待落空。但于沈夜而言,只两字:麻烦。   沈夜自然从小刀那里听了些大概,晓得夏王与王后这回请他下山为的是什么。不过这种事情,林津怕是问错了人。   “沈某不知。”沈夜答到,有些漫不经心。   “那你下山来?”林津可有些懵了,直觉是上了当。   “不是王后要沈某下山,物色弟子人选?”沈夜面上惊疑,一副我被骗了我好后悔的哀怨神色。   “你……”林津总算是明白了,合着他同沈夜两个人,都在打着空手套白狼的主意,而目前看来,竟是他套输了。因他太在乎孩子这件事,所以,他输了。林津整个人都透露出一种灰败的颓靡的情绪,忿忿地咬了一口橘子饼,又咬了一口。   “沈医师,你若果真有法子,还望指教一二,寡人与王后必有重谢。”看林津不高兴,岑季白心疼得直抽。   “陛下想要子嗣,再娶几个夫人便是,走这条死胡同作甚?”沈夜反而道。   “放肆!”林津一扬手,半块橘饼正正好摔在沈夜脸上,他是绝听不得要岑季白娶夫人这话的。   沈夜抬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若有所思,片刻之后,又道:“王后服药时就该晓得,男子受孕不易。便是盼来一个孩子,或许又只是个女儿呢?倒不如为陛下选几个能生养的女人,诞下子嗣来,养在王后名下便是。”   “沈夜,你今日若无补救此话的手段,只怕寡人与王后不会轻易饶你。”岑季白本是护着林津在怀,担心沈夜再扔个碧珠红珠来,但看沈夜并不着恼,倒像是故意为之了。他想,沈夜胆敢挑衅,或许有何后手。   “啧啧……你这二人好生无趣。”沈夜摇头道:“他一个孕夫,脾气焦躁便也罢了,陛下竟是这般没有器量……”沈夜犹未道出后文,岑季白与林津二人已从愣怔中回过神来,齐声道:“你说什么?”   沈夜骄矜地抖了抖袖子,伸出手来,上前几步,林津慌忙递上手腕,任沈夜细细诊了一回。   “如何?果真是……”待沈夜收了手,岑季白急切问道。   “足有一个月了,不错的。”卖弄医技,沈夜很是得意,更为骄矜道:“白日里下来马车就有些料想,王后这……啧啧……”   “本宫怎的?”林津眼睛一瞪,又是欢喜又是不悦的。   沈朗指着林津不知何时剥开了正要往口里去的炒杏仁,撇了嘴,再次摇头。   岑季白细细想了想,恍然。   林津近来反常之处包括但或许并不限于如下:嗜睡,嗜吃,反应迟钝,脾气大,顽劣任性,还有,格外格外黏他。   嗜睡,他当是天寒缘故,这种日子连他都比往常更易困倦,又因是近日安排出宫,再因他们夜里……林津有些疲累,这倒并不意外。   嗜吃,林津近来爱捧一把零嘴点心,时不时还给他递一些,他虽然有些觉得不对劲,可林津只要横他一眼,说是“饿了”说他“苛待”,岑季白心肝儿颤得发痒,只吩咐膳房多多地盛上来。   反应迟钝,唔……他觉着那是可爱。   脾气大,岑季白只隐约晓得近日来他们身边侍候的宫人约是有些倒霉,时不时触着林津不快,不过林津在他面前一向是欢欢喜喜,岑季白便不觉三哥脾气古怪,实在是他一贯千依百顺,点不起林津那把业火。   顽劣任性,同那脾气大一般,是而今细想来才意识到的。于他而言,无非是三哥想要这个,三哥想要那个,跟小孩儿似的捣乱使坏,他只当是撒娇罢。   至于更黏他……这种事情他满心欢喜毫不起疑难道有错?   是以,岑季白毫无所觉。   男子有孕的脉象毕竟不同于女子,这孩子月份又太浅,能诊出林津有孕,着实不易。沈夜方才也是刻意说些重话,试试林津反应,若非有了身孕,林津便是不豫,撵他走了便是,也做不出拿饼子砸脸的举动。   其实宫里太医还是有些本事,又非前世那般受控于周夫人,再不济,还有沈朗在,可直到今日,林津有孕一事才教沈夜点破。究其根本,或许是因为岑季白改了宫里旬日为王后诊平安脉的惯例。   他与林津素来体质极佳,没病没痛,只每月里三回平安脉,让太医看诊。但在林津那里,平安脉演变成如下形式:   林津头一日便隐隐有些期待,待到请了脉,迫切询问太医:“有吗?有吗?”   太医惶恐万分,摇头,头重千钧。   接下来一两日,是林津心情郁郁,惆怅,烦闷……   每月里循环三次,岑季白受不住。于是挥走太医,许他们一月里请脉一回。   上一次沈朗过来请脉,约是二十来日之前了,那时候林津似乎也没有如上反常之处。沈朗再是高明,怕也诊不出一个刚有了几日的孩子。   有句话似乎是叫做“一孕傻三年”,于女子倒未必尽然,于男子则是十分之确切。男子体质本不宜生养,有了身孕,身体自发地开始调整状态,便于孕育胎儿,这些内里的变化,反映到外在上,便有了种种反常。   而今,反常且有些犯傻但拒不承认此事的林津一心一意询问沈夜种种避讳禁忌调养方药。   沈夜面皮抽搐,直答得心力交瘁。   若非是他先前有意玩笑,惹着岑季白不悦,此刻,沈夜定然是早早地告退了。任是谁人被纠缠着将每一个问题问上三五回,那也是要烦躁的……   安胎药怎么用,是不是也同女子的不同?   孩子很好,不必用药。   哦……不用药真的没关系吗?   不,不用。   他真的很好?我怎么不知道?   你能知道了怕才是不好……   这个能吃吗?   能。   真的能?   能……   就没有要顾忌的?   有。   顾忌什么?   ………………   听着林津与沈夜往来应答,一件事林津再三确认再三问询,岑季白倒觉着是心下安定了。   林津弄不清楚他而今是应该回宫里小心养着,还是接着往樵阴。好不容易出宫远行,就此打道回转,不乐意;可更不容易的,是有了孩子,一点不敢马虎。   “……王后……”沈夜长叹一声,又叹了一声,“说了多少回多少回,这孩子稳得很,好得很……”爱去哪里去哪里,若是因他回宫而郁郁,倒不如往樵阴心情愉悦的好。   林津一时想不起还有没有旁的要问,沈夜得了空闲,已是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沈夜离去,林津才算是解除了提问模式。他看着岑季白,眉眼弯弯的,笑个不住:“……我们有孩子了,小初。我们有小一了。”   岑季白猜测着小一该是指孩子,却不知“小一”这昵称起自何处。他心里起初是惊讶,后来意识到这件事意味着什么,有些兴奋得发狂,再后来总算是回复了神思,想着,这夜里磨到现在,已是很晚了,林津应该好好歇着,孩子还那么小,一定要好好休养。   洗漱罢,哄了兴奋得睡不着的林津睡下,岑季白心里欢喜虽甚,更多的却是松快。似乎是经了这许多事,有一个孩子实在理所当然,以他与林津之亲密,没有孩子反倒是怪事了。他轻轻吻在林津腹间,颇为庆幸地想,这孩子来得恰是时候。再一想,林津要养下这个孩子,怕还有好些罪受,又格外地心疼。这一夜里思绪万千,临近天明方才睡下,不过好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飞扬振奋。 第108章 好新鲜   从陵阳往樵阴这一路,岑季白早让人探了个彻底,沿途明里暗里,又有许多侍卫相随,倒不必忧心林津安危。林津也是知道这一点,才对就此打道回转心有不甘,加之他还没治了颜无,愈是不愿回宫。   岑季白虽然睡得不好,却也是一早起身,吩咐了郎中令阿金,遣人回宫召迟衡随行。迟衡比之性格乖张的沈夜,自然是脾气好上许多,兼之身为宫中太医院正,迟衡有一份沈夜难有的忠诚。   而后,岑季白径往沈夜处去。   他们是要了客栈后头一处院落,沈夜便歇在东厢。   刻意惹恼林津,这件事因沈夜终究道出林津有孕,岑季白无意再与沈夜计较,但放着这么个人在身边,也要敲打敲打,下不为例。若不然,许了沈夜些好处,还是让他回山里。   尚在门外,便听见里头一杵一杵捣药之声。   岑季白颇觉微妙,想着兜兜转转,照料林津身孕的医师,竟然又是沈夜,这可真是……缘分。他心里对沈夜诸多不满,反倒少了些,这人乖张也罢,放肆也罢,终究算得坦率。就连他与林津的孩子,也是摩岩山上沈夜援手,这才有了可能。   沈夜启了门,仍是回到小案前坐下,一杵一杵倒弄药材。   迟衡未至,便是他到了,恐怕也解不了沈夜配的毒,即便岑季白贵为国君,对沈夜也多有忌惮。   “沈医师,多谢。”岑季白这谢意,倒不是全掺的虚假。   沈夜手上动作一顿,双目微阖,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岑季白。   “沈医师?”岑季白被他盯得有些发毛,出声问道。   “王后许我一处医学,挑几名弟子。”沈夜忽然开口道。   岑季白记得,林津说的是沈夜自己收,可没说是他挑中谁就能收了谁的。“寡人倒是不知,沈医师还有这办学育人的兴致。”   沈夜摆了摆手,慢悠悠道:“有。小民照料王后父子平安,陛下许我在秦州秀泽办一处医学,要大金字招牌,烫上沈夜两个大字,全天下都晓得!”说到大招牌,他两只胳膊举了举,比了个四四方方的形状。   岑季白听了这话,再看他手上动作,实在忍不住乐了一回,有些明白过来。却是道:“你在秦州,是有案底的。”   沈夜眉头拧了拧,不悦道:“你不是国君吗?”既然是国君,销个案底算什么?   “沈医师,你恐怕误会了。”岑季白语中倒还客气,“三哥这些日子思虑不周,寡人代他赔罪。”   沈夜气道:“呵,陛下这时候倒晓得我是个有案底的?若是王后并无身孕,陛下不是要用我这有案底的寻人替王后试药,不是要我……”   “你胡说什么?本宫与小初何曾有过如此打算,你……”林津站在门口,急急分辨道:“本宫的孩子,自然要干干净净的。”   沈夜瞥了他一眼,并不信这话。“王后昨日里,恐怕没有这样底气。”   “不是,我并没想过……小初……”林津有些慌乱,语无伦次道:“我只是希望早些有个孩子,却并非是不计代价,我……”   岑季白看得不忍,牵住他宽慰道:“三哥从来想要给我好的,予我的孩子,岂会是背负血债。”   “我……我没想那许多,只是……只是忽然想起来还有个鬼医。”林津听他这般说辞,慢慢平静下来,皱着眉想了想因果,深感莽撞,怎么就招了沈夜下山呢?   岑季白噙笑道:“要怪小一不好,是他作怪,让三哥失了分寸。”   这话本是说笑,林津却肃了神色,替孩子分辨道:“小一好。”   “……好,好着呢。”岑季白有些无奈,护着林津在身后,再与沈夜道:“沈医师,寡人查到一些往事,你该不会意外。”   岑季白与林津说话这阵功夫,沈夜已是侧身对着一盆水仙,扯了不少叶子花瓣,焦躁地在脚下碾啊碾。此时听到岑季白提及所谓“往事”,也不曾回身,不愿看他二人亲密得碍眼的情状。“陛下要查我一介小小草民,自是易如反掌。”   “素馨当日回秀泽,并未接管素家,素家找到了素恒遗落在外的子嗣。”岑季白一边说着一边察看沈夜反应。   “那孽种竟没死?”沈夜颇为疑惑,忽又了悟,道:“竟还有一个,哼。”   岑季白再道:“素恒已死,你与素馨并不愿沈朗知晓之事,想来更不必重提。而今且不论沈朗是否仍在秀泽,你果真想让他见到你,再忆及你毒害素恒一事?”   “我提什么旧事?我只是要他晓得,我才是师父亲传。”沈夜眼睛瞪得浑圆,气道。“该死的早死了,死了干净。”   “他是不是死了干净,却并非可凭你决断。早年为你无辜试药者,他们性命,也不是死了干净。”岑季白声线平稳,但能说出这样的话,怜惜“无辜”者性命,其实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竟然在意这些……   “不过是药奴罢了,陛下竟怜惜蝼蚁之生死?”沈夜反讽道:“那上官家子弟,也不是全然奸恶,也有无辜性命,倒不见陛下生怜。”   岑季白握着林津的手紧了紧,摇头道,“寡人并非在意这些。但寡人晓得寡人应当要在意,寡人不在意,便要将来的夏王在意。世间种种不平不仁不义,寡人一一改换它。故此,寡人与王后并不曾想过要你为王后找人试药。”   沈夜默不作声,又听岑季白道:“沈医师,请回吧,歉礼寡人改日致上。”   说了这话,岑季白便与林津离了沈夜住处,回房用了早膳。耽搁什么都不能耽搁三哥同孩子用膳啊!   林津不时看着他发笑,看他一眼,便喝一口长生粥,竟似拿他佐餐一般。   岑季白不解道:“三哥是看我好笑?笑我方才,冠冕堂皇?”   林津摇头:“不是。”   “那你笑什么?”岑季白戏他道:“莫不是你是瞧着我便觉得欢喜了,愈瞧着愈是欢喜了?”   林津点了点头。   岑季白心中又是痒又是熨帖,搂住他道:“真的?”   林津郑重其事地捧住岑季白脸颊,大大地亲了一口。   他当然要欢喜,不只因小初讲出那番话时,英明高伟,风华无双;更因为小初信他,毫不犹豫。   岑季白将他搂得紧紧的,很想与他再亲密一些,彼此互相占有,毫无间隙,然而毕竟是……   男子虽然受孕不易,但受孕之后,实则并无太多顾忌。便是房事上,间或为之,只要孕夫受得住,也不是什么禁事。不过如他与林津那般……还是太过头了。面对林津,他总是无法平静自持,他总是贪恋他。   林津毕竟是有了孩子,岑季白平复些心中渴望,正要问他今日如何打算,因是要等迟衡赶来,他们今日不能行路了。   这时候,外头倒吵嚷起来。   “无忌哥哥,人家好想你呀!”外头不知是谁人撒娇嗲声。   “不,不,你不要过来……”这声音岑季白倒晓得,是随行的颜无,听起来,是急得要哭了。   “无忌哥哥,嘤嘤……无忌哥哥……”那声音似乎更嗲了。   岑季白听得恶寒,那言辞若是个娇嫡嫡的姑娘,或许会让人骨酥筋软,可一把公鸭嗓子,说出这话来,就有些……岑季白在沈夜山头,是真的听过公鸭开嗓,他原当那可怜的鸭子是叫沈夜下了毒呢!   林津乐得蹈足舞手,牵着他开门去外头看个热闹。   岑季白看他这模样,就晓得是林津要给颜无治病了。可是……   “颜无好的是美色,你给人寻个丑汉,不是更逼他贪慕美人吗?”   “……谁说我寻的是丑汉?”林津先去开了房门,随着冷风灌入的,还有颜无略带恐惧的喊声:“不,我不识你,不要过来……”   颜无六七尺远处,倒有一个形貌绝美的少年公子,手里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红色浓汤,自己饮了一口,顺着嘴角淌下些可疑的汤汁。“无忌哥哥,人家特意为你准备的呀!”   少年公子肤白胜雪,眼神媚得勾人,他伸舌舔了舔唇瓣,回味道:“好甜。”   岑季白虽说只爱林津这“美色”,看那少年公子模样,仍是心中轻荡了一荡,不过那嗓音一出口,毁尽风姿。   察觉到林津打量着他,眸光森森,岑季白即刻道:“这倒是勉强能及得三哥之二三分美貌了……呵,三哥,你怎么把他招来?”   那少年公子名叫鹤鸣,与风鸣皆是死士。   “找不着别人了,”林津不满道:“谁愿意做这个……”   鹤鸣十五岁,美得有些雌雄莫辨,身形娇小玲珑,可称尤物。然而少年正值变声期,一副破锣嗓子,直教人耳痛。   外头鹤鸣又向着颜无近前几步,热切道:“无忌哥哥,你快暖暖身子吧。”说着,又饮了一口红汤,食指微弯,从汤里勾了一小块白色物体,放入口中。   颜无手扶着一棵积雪的柏树,“哇哇”吐出几口,那柏树被他摇得轻晃,抖落树梢积雪,“嗽嗽”地浇了颜无满头。   “他手上拿的什么?”岑季白实在感到古怪。   风鸣答道:“回陛下,是现采的热腾腾鸡血,泡了活生生蝉蛹。”   特意强调那份新鲜热腾做什么!   外头鹤鸣再次舔唇,神情沉醉,“好新鲜……”   岑季白有些干呕,隔了老远,却好似闻到一股浓重血腥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嗯……所以之前蠢作者迫不及待先写的这一段,是鹤鸣。哇咔咔~~ 第109章 好戏   “呵……这小子不错。”沈夜不知何时出现在岑季白与林津屋外,视线牢牢地锁在鹤鸣身上。   要学沈夜这一身本事,首要的是不怕血腥,鹤鸣满足第一条,不错;第二是不惧蛇虫,鹤鸣看起来满足第二条,挺好;第三是得要些身手,这才好抓个毒物,捕头虎狼,鹤鸣身形精练,将飞羽军出身的颜无逼得没有退路,应该是满足第三条的,甚好。   “就要他。”沈夜说这话的时候,却是看着林津:“王后不可言而无信。”   林津看岑季白点头,虽然疑虑,却也应下。   待沈夜走后,林津问向岑季白:“不是不要他跟着?”   “他强要跟着,又当如何?”杀了?到底是救过他们;放任?沈夜此人太过危险。何况本是林津曾应许过他。   林津有些不悦,沉闷道:“你怪我?”   岑季白愣了一下,这才约略觉出几分林津情绪起伏之易变。看来,如小刀、风鸣等人,近日是应该赏一赏的。   岑季白道:“我怎会怪你?鹤鸣若是学些医理,看他料理了颜无,不是更有趣?”   下属虽然难得,不过颜无一个大男人,受点折腾也没什么关系。于岑季白而言,他那不晓得是个小王子还是个小公主的只有一个月的小殿下,可要精贵多了。因此,而今是三哥的好心情最重要,得好好养着小殿下。   他这人从来心偏,这一回,是偏得没了边儿。   入夜时分,迟衡紧赶慢赶,只打了个小包袱跟来,但身上背那医箱可大。略作休整,这便为林津诊起脉来。   林津焦急等待,看着迟衡收手,这便急切问道:“如何?”   他虽然相信沈夜医术,但面对迟衡看诊,还是有些悬心,万一是沈夜故意哄骗?万一中的万一,是沈夜错诊?   岑季白那期待之意倒还不显,可林津是目光焦灼,神色紧张的。迟衡擦了擦面上冷汗,艰难道:“臣不敢确诊……月份太浅,臣……无从确诊。”   “王后这脉象,大约是喜脉罢。”迟衡只有个五六分把握。   “本宫近来脾气不好,”林津补充道:“老想吃东西,犯懒。”   迟衡也是第一次见人说自己脾气不好时那么个荣幸又自傲的模样,顿了顿,晓得林津心里是有多大的期望,因此愈是不敢胡说。   岑季白也说了些林津近来状况,迟衡沉吟些许时候,缓声道:“这倒是,该有个七八分了。”   “可……他这般小,如何本宫近来总是嗜食不断呢?”林津不解道。   迟衡道:“后头日子怕有些难熬,倒是难用得饮食了。而今倒是正好,王后当好生将养。”他用词毕竟比沈夜顺耳。   “迟卿辛苦了,此后,每日晨昏请脉;王后饮食,你皆要过目,禁忌诸物,万不可有犯。”岑季白道:“途中或有不便,应急医药,迟卿要备着。”   迟衡一一应了,听得岑季白令他退下,这才进言道:“陛下,王后身子贵重,是否暂回陵阳?又是这寒冬腊月里……”   “不必。东厢另有医师沈夜,王后这身子,你同沈夜斟酌。”岑季白多嘱了一句:“他那人性子古怪,迟卿慎言。”   “臣遵命。”   迟衡劝不得这位陛下回返,心想着,那只能是自己一路上多多留心罢,这便告了退。   林津确是不愿回宫,若是回宫,又怎能见到颜无与鹤鸣每日上演的精彩大戏。鹤鸣要跟着沈夜学些医理,旁的暂且不会,只身边毒物多出不少,又是常常帮着膳夫杀个鸡鸭的。那样的美人撒娇轻嗔,讨要着亲亲抱抱,若是往日里,颜无绝不会辜负了美人,可鹤鸣那唇舌堪堪尝过蛇胆汁子,那纤细柔美的素手是将将掏了鹅肠,脸上犹带着可疑血渍……   颜无不记得自己从前招惹过这人,可这人声称是他们第一次落脚的客栈里掌柜的表侄的乡邻,无父无母无兄无姊,从前颜无偶经此地与他两相恩爱,甜甜蜜蜜,再相逢必得要嫁要娶要颜无负责到底。   颜无抓耳挠腮苦苦回想,然而,不记得此事。   这一日晚间,一行人露宿城外,置下帐篷,围着篝火烤着鹿肉。鹤鸣不知从哪处石头缝里掏了只蜈蚣出来,噼噼啪啪地烤了,长剑一挑,递与颜无道:“相公,你补一补身子。”他绝美的面容映衬着火光,红艳惑人,垂首低眉,当真是不胜娇羞。   “……我不识你,”颜无撇过头去,哀怨又无力又是垂死挣扎一般。“不是你相公。”   鹤鸣抽抽噎噎,抛了个媚眼给他,便改了口,唤道:“夫君……”   “我不识你,不识你,”颜无一脸哭相,上前来扯住林津袖子,嚎道:“公子、夫人,你们信我,我真没动过他……”   林津一口含了岑季白递过来的鹿肉,切得大小正好,烤得外焦里嫩,吹得温度适宜;又饮了一口热汤,好鲜好暖好香好宜人。这才慢悠悠套话:“你真的记得你动过多少人?”   “我……没有,我……”颜无实诚道:“我只是……我……闹着玩罢。”   林津白了他一眼,“好玩?”   “夫人!您要为小鹤做主啊!”鹤鸣扭了扭细腰,更为羞赧道:“夫君……夫君只是不记得,那一晚他……他醉了。”   岑季白再次恶寒,鹤鸣无论如何也是个男人,这么个动作,偏又是这么个嗓音……转头看向颜无,果然,颜无神色已是绝望。   “胡说八道!我……”颜无凶神一般吼出前半句,对上鹤鸣再次飞来的秋波,那声气就弱了下去。“我肯定没银子买酒。”   “嘤嘤……公子、夫人,你们看他多坏啊!他骗了人家酒喝,还骗人家身子,嘤嘤……”鹤鸣近来愈是入戏,哭诉道:“他都醉得不行了,还想要人家身子……他……人家还得帮着他,哎呀,坏死了!”好似忽然想起什么,鹤鸣双眼睁大,又迅即低了头,轻声道:“夫君不记得也是有的,就只那么一会儿……”   “……我剁了你!”颜无气得眼睛发红,抽出佩剑蹿了上去,然而,到得离人一剑之地,鹤鸣那剑尖已指在他心口,上头还有只活生生的小蝎子,冲着他翘了尾巴。   “嘤嘤……人家好怕呀。”鹤鸣再次扭腰跺脚,那小蝎子跟着轻晃,随时都可能扑到颜无身上。   颜无后退几步,缩到篝火边上,生无可恋。   瞧他这模样着实可怜,岑季白有些不忍,但又觉得林津说得在理,想一想还有许多少男少女满怀深情地等着颜无迎娶呢,让他挨一挨色字头上这把刀,好像并不过分。尤其是,林津那一字一字,都是向着岑季白婉转说出,似有警示之意,岑季白更不敢违他。   在途日子过得迅即,林津每日里倒有一半时辰是阖目安睡,醒来时常是迷迷怔怔,缓上些时候,便捧了干果点心,卷了帘子,开了琉璃花窗,看着外头颜无与鹤鸣又在上演追逐大戏。   那冷风刀子似的刮进来,岑季白伸手关小了缝隙,仍觉冰寒,便又关小。   林津“啪”一下扇在他手上,不满道:“听不见!”   岑季白懊恼不已,当初弄这车厢时,三哥并没有反对吧?所以隔音效果太好,怪他?   “三哥,你……冻着了不好。”岑季白将羽被往林津身上又裹紧些,但这羽被裹得再紧,也不能挡住林津的脸。   再后来,林津从右侧的花窗看外头情状,岑季白便将左侧的窗子打开,冷风与外头众人说话声一同灌入,却吹不着教岑季白护在怀里的林津了。   岑季白无可奈何,却甘之如饴。   原本设想的冰原踏马,长剑挑雪,穿林猎兽……还有一路上浓情蜜意抵死缠绵恣意行欢……罢了,而今是一一教冷风吹得灰飞烟灭,比之晴照下的白雪化得还要干净。   而行程也是比岑季白原定的放缓,若非有颜无这场戏在,这行程当真有些乏味。岑季白暗自想着,回到陵阳,颜无那军阶,可以往上升一升。   总归樵阴山也近了,待得回返陵阳,鹤鸣就得跟着沈夜走,颜无就算是熬出了头。   然而,谎话太多,每天千百遍地听来,到最后,竟连颜无本人也有些信了鹤鸣。   他似乎可能好像大概也许真的哄过鹤鸣要酒喝,醉得不醒人事,而后……那么,真的要负责?   这一日晚间休整,鹤鸣照例是一手鸡毛一脸血地撒娇求抱,并作势要亲上颜无时,颜无闭了闭眼,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反常地竟没有躲开。   双唇相触时,鹤鸣浑身一僵,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颜无慢慢睁开眼睛,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来,鼓起勇气给鹤鸣擦了擦脸,战战兢兢道:“你这般……这般……般好看,莫要,莫要再弄花……花了。”   一时静可闻针。   “鹤小兄弟,”阿金作为郎中令自然陪护随行,此时看这情景诡异,连忙开口道:“那鸡,可杀好了?”   “……好……哦,好了。”鹤鸣回过神来,几步行至膳夫身边,接过一锅子热水,“我去外头除毛。”   颜无不时望一望鹤鸣离去的方向,终于拿定主意,打算跟上去看看。   “无忌,”阿金再次开口道:“你在此看护陛下与王后安危,我去外头巡守,可行?”   “好。”颜无便不再往外头去了。   岑季白给了阿金一个赞赏的眼神,不愧是他身边第一个得力的。   林津猛摇了摇头,想将方才那诡异的一慕从记忆中抹去。向小刀使了个眼色,小刀便只好去探一探颜无心思,问他道:“颜将军,你这是……这是记起鹤小兄弟了?”   颜无有些愣神,想了想,道:“他……其实也怪不容易……”按鹤鸣自己的总结,他是打小孤零零,身世堪怜。“你看他老是吃那蝎啊蜈蚣啊,好好的谁要吃那个啊,肯定是经常挨饿,饿坏了。”   这话对了一半,鹤鸣幼时的确孤苦,但吃虫子果腹,是暗营训练。种种极限艰难,暗营出身的死士比之飞羽军只多不少。而用鹤鸣自己的话说,其实虫子那滋味并不赖。   “他那般瘦小,偏偏又很能打,一定是常受欺负,不得不与人厮打,生生练出来。”   的确是练出来,暗营训练严苛,但欺负定然没有。鹤鸣那样的身手,又怎么可能是野路子出身能练出来?野路子出身的,反倒是颜无。   “他寄人篱下,也不知遭了多少冷眼,少与人亲近,这才盼着我能照顾他,好好待他。”   非也非也,鹤鸣并不愿同颜无亲近,他刚才那见鬼一样的神色难道颜无看不见吗?   “你看到他那佩剑了吗?他身上缝缝补补,衣裳都是发白了,可那样好的剑……一定是省吃俭用攒下来。他攒什么不成非得攒一柄好剑啊?定然是戒心极重的人,却还是教我……教我伤了。”   鹤鸣衣裳发白自然是为着瞒哄颜无了,至于佩剑,暗营出手的,怎会有劣品。   颜无犹自说着,没完没了的,他越说越是觉着鹤鸣凄苦,越觉着自己应该照顾鹤鸣。   林津搁下手中的酥乳饼,实在吃不下去了。“小初……”   他又是纳罕又是不满的,闷闷道:“怎么这样!”   颜无这脑子得是多弯转,编出这样故事来?   作者有话要说:   鹤鸣:为了王后养胎,容易么我?   颜无:不容易的明明是我……(蹲墙角哭ing)   另:蠢作者又回来啦~周末画了张封面,鼠绘真心不好用,叹气。(拒绝承认自己画工太差,拒绝!) 第110章 樵阴   直到腊月三十这一日,稍稍赶了赶,总算是在申时前后到了樵阴山脚下,颜无生活了十来年的家中。   鹤鸣这几日倒没闹腾颜无,今日尤其安静,以免那老先生见着,一不小心气出了好歹。因此颜无独自上前拍了门,高兴得大喊:“先生,先生,我回来了!”   这房屋处在村子西头,左近并没有个邻人,房屋四周栽种些树木,想是果木一类。   房门很快打开,一位半百老人柱着杖,从门后探出身来,“无,咳……咳咳……你回来了。”   “先生,你怎么了?”颜无听他咳嗽声重,急道:“我离去那时不是好了么,这是怎么回事?”   “无碍。”那先生摆了摆手,缓声道。他两鬓斑白,身形颤巍,透露着长者慈和,倒不似颜无口中那般古板严厉之人。   “咳咳……这是?”老先生见到颜无身后的岑季白,感到疑惑。   岑季白颔首致意,却转身伸出手去,似要扶人下车。老先生也算是阅历广博了,心道以面前这紫袍男子的气度,却对这车厢内人如此小心照拂,若非长辈亲眷,便得是个病秧子或是小娃娃罢。   那车厢中有人探出身来,也是个着白裘的年轻公子,身形修长,气宇不凡。老先生正疑惑一个大男人如何竟要人搀扶,却见那年轻公子往下一跳,径直落入紫袍男子怀中。   岑季白后退一步稳住身形,有些无奈道:“小心。”   “好冷。”林津缩了缩脖子,岑季白赶忙为他戴上了与披风相连的雪帽。   “我是晓得你能接住的。”林津就着岑季白接他的怀抱,目光四下打量起来。迎面那老者神情有一瞬呆滞,随后,便侧身请他们进屋。   两名膳夫与鹤鸣俱往膳房备膳,阿金领了几个禁军安置住所,也不曾到村里借宿,只在老先生院中建起营帐来。他们出行在外,只偶尔歇一歇仁和记名下客栈,其他时候,还是帐篷用得多些,有如行军一般。   堂屋中只余小刀与风鸣侍候。   “先生,公子同夫人是特来访您的。”颜无简单介绍道。   “晚辈穆初,司职少府,家中兄长与颜将军交好,闻听先生这里藏书丰厚,颇多工事水利之著,特来向先生讨教。”岑季白执了晚辈礼,三两句说明来意。眼前之人老态,倒不像是颜恪本人,即便真是颜恪,倒也是廉颇老已。他想,眼下这人愿不愿意跟他走倒不是太要紧了,将那些颜无间或翻阅过的著作带走,此行便算是功成。   当年颜家遭难,家中藏书,也不知流落何处。那时候实在无人想到,应将他家中藏书收归少府的。   “不知先生如何称呼?”岑季白又道。   “咳……公子多礼了,鄙姓吴……吴崇。”那先生答道。   “近来秦州修筑水利,河道几次溃毁,晚辈无奈,故此广寻良策。”岑季白长叹一声,又道:“可怜秦州百姓……”   那老先生略作思索,道:“这里藏书是有,却非老朽所著,公子……咳……公子有需,尽可借阅。”缓了缓,似是想及往事,又道:“苟利社稷,想来那著书之人,咳咳……九泉有慰。”   岑季白暗自疑惑,又道:“多谢吴先生,那著书者……听吴先生之意,晚辈竟是无缘得见了,甚为憾事。”   吴崇又与他们闲谈几句,便引岑季白与林津往书房去,请他们自便,倒是毫不防备。他精神不济,其实与岑季白谈话间已露出疲态来,面色苍白,像是久病之人。   岑季白入得书房,翻过几册竹简,又取了一册工笔细描的绢帛图像,约是个承重结构,上下勾连。细看了看,搁到一旁,方才那点疑虑又浮上心来。   近前是林津,一手糕点一手竹简,正是入迷模样。岑季白凑上前去,看那竹简上打头几个大字,是“武关之战”。   原来这书房中还收着不少兵书。   “当真古怪。”岑季白嘀咕出声,林津搁下竹简,不解地望着他。   “三哥,你不觉得那吴先生太急于解释颜恪已死吗?”岑季白大致看了看屋中藏书之数,这吴崇绝非寻常乡民。“也不知是否是我多疑。”   “有吗?”林津擦净指间糕点碎屑,细想了想,却将手中竹简递予岑季白,又拣出一册方才看过的给他。林津道:“前朝战事,记叙详备,伐武关是吴越成名之战。”   至于岑季白方才说的事情,林津想了那么一瞬,已经忘了。   “林家先祖对武关一败念念不忘,你家典籍里记载不知多细,这还有什么可看?”岑季白看他一时精明一时迷糊,便逗他说话,看他到底是迷怔还是清明。   “不一样……”林津拿手捂在口边扇了扇,又是倦怠了,“外头铺床了?”   养个孩子当真不易,岑季白搁下竹简,陪他去营帐中歇乏了。   而后,又往堂屋中用膳。晚膳倒也简单,一顿饺子,一锅鸡汤。   每日里鸡汤中煲些山珍好料,是迟衡特意调配,与林津滋补。   他们这一行,膳夫是宫里带来,锅碗炊具,甚至暖帐的炭火也是自备,只用了些颜无家中柴火。如此详备,不知该说是懂礼节晓进退不给主人家添麻烦,还是该说这些人太惜命。   中堂大屋,一众人低头用膳,相互间道些客气喜庆。听到老先生不时咳嗽,颜无面有忧色,未及开口,岑季白先指了迟衡与沈夜,晚些时候为老先生看诊。两人各有所长,迟衡善调养,沈夜诊疑难,一个中庸调和,一个独辟蹊径。沈夜虽然不喜与人共事,但这么十来天,也快习惯了迟衡。   林津白日里睡得足了,晚间便陪岑季白等着沈夜与迟衡回话。他看了一阵从吴崇书房里挑出来的竹简,不多时,却又搁到一旁。林津伸出左手在腹上轻抚,面上显出一种柔和又满足的神色。   灯下良人,氛围大好。   岑季白小心脏开始漾起来,小轻风情柔柔满了苇川,小柳条纷扬扬挽了晴照,小弯月轻飘飘恋了云岫。   林津的话将岑季白神思拉了回来,他道:“是不是长大了?”像是在问岑季白,又像是自语。“我觉着孩子大些了。”   岑季白伸出手去,环住林津腰身,试试尺寸,又轻抚了抚,这才道:“是长大了。”   至于变大的原因到底是因为孩子长了多一些,还是因为林津吃得多一些,那可不得而知。   第二日,不知可算是突发起想,岑季白与那吴先生谈及,想去那著书者墓前祭拜。   没想到,所谓墓,竟只是一方茅屋后垄起的土包。墓上积雪,白皑皑一团。   “怎么没一块碑石?”林津怎么看也不觉那像是墓。   “人死魂消,留名姓……咳……又有何益。”老先生轻叹。   “先生,您随学生去王都吧,学生照料您了。”颜无忽道。看到这一山白雪,又想到昨夜医师诊断,他心中涌上许多悲苦之意。   他这先生年岁其实不大,但劳苦之人显老态,不惑之年,看着竟有五六十年纪。又因身子骨早年亏损太过,而今如风中残烛,将熄未熄。   吴崇俯身在那雪茔上轻抚,微颤的双手瘦削而骨节分明,满刻了沧桑纹路。   “咳……穆公子,书房那些著作……可有助益?”吴崇避过颜无之话,反而问向了岑季白。   岑季白化名为“穆初”,也是有因由的,少府上下,历来多有穆家人。眼前人若真是颜恪,应当对他这身份相信几分。   “助益良多,实在多谢先生。”岑季白拱手道:“但不知先生可否割爱?”   “既是有益,公子尽可带走。咳咳……颜无自幼孤苦,山野间小子无礼,咳,如今他独在陵阳,老朽腆颜,请公子照拂一二……咳咳……”   “先生!学生不走了!”颜无急道,“您不肯同往王都,学生便哪里都不去,在这里守着您。”   “咳咳……守着一把枯骨作甚?”吴崇笑了笑,轻轻摇头,“无,不可任性。”   “先生!”颜无双膝跪雪,哽咽道:“若非学生此次回来,难道先生要学生他日里,来捧先生坟上一把白雪吗?”   “无……咳咳……”   吴崇再要说些什么,颜无却转过身来,跪向岑季白道:“公子,颜无今日向公子请辞,颜无失职,请公子责罚。”   此时情状,岑季白也有些怅然,“责罚之事,待你回陵阳再议罢。”   午饭用罢,岑季白便向吴崇告辞离去。回程中林津有些不悦,一直默不作声。岑季白怕他愁闷,便引他说话,“可是少了鹤鸣无趣?”   吴崇已是无治,便是沈夜亦无可奈何。岑季白本是令迟衡调些方药,让他这最后一些日子少些疼痛。但鹤鸣请命留在樵阴,沈夜不甘不愿地,也就留下了。也不知是否前些日子将颜无折腾太狠,鹤鸣心里过意不去。   林津允了鹤鸣留下,又额外给了些银两,让他襄助颜无。   “你说,吴崇到底是不是颜恪?”林津眉头拧成一团,苦恼道:“那墓里头当真有人?到底是吴崇还是颜恪……”   “这恐怕只他们自己知道了。”岑季白伸手勾住林津一缕散发,轻轻打着旋儿。事不关己,他一向难有多余心思。   “我……只是,有些无常之感。”林津仍是沉闷。   这夜里,岑季白在营帐门口堆下六个雪人,两个大雪人牵着手,两侧各有两个小雪人,四个小雪人还一个比一个小些。   林津看了一会儿那六只白净的雪团子,与他拥在一处,总算是开怀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三哥:宝宝长大了!   小初:嗯嗯!   迟衡:王后母子康健~   沈夜:……吃多了。 第111章 酸汤小馄饨   岑季白近来心情极好,见了谁都是笑吟吟,满朝堂春晖普照。因林津揣着小殿下,平平稳稳地到了第三个月份。   先前太医曾说林津往后会有些不好,诸如饮食难进、嗜睡昏沉。饮食难进是真没有,只嗜睡这项有些过头。他又一日比一日更依恋着岑季白,因而即便是在大夏殿的书房里,臣子们也都见惯了上首的君王搂抱着熟睡的王后看奏章那副情景。于是臣子们一个个静默无声,奏对全靠笔墨。   但只是嗜睡,也算不上“不好”。是以,岑季白每日里春风拂面,喜气洋洋,随和又亲切。虽然有的臣子写字手慢,慢那么一点,他也不计较。   到了夜里,他更是搂着林津不放,一起沉入黑甜梦乡。   然而,这夜里岑季白睡得正好,梦见随乐园他同林津跑马,山野清碧,落英缤纷。忽觉一阵地动山摇,他从马上坠了下来。再睁眼时,借着昏黄灯光,便瞧见他身上趴坐着披散长发的林津。   林津那眼珠子黑亮黑亮,像是噬人的凶兽。他两只手都抓住了岑季白肩头,见人明明已经醒来,还不给自己半点回应,便又用力摇了一摇。   岑季白瞬间回神,将自己从那些古怪的幻象中挣脱出来,“怎么?”   林津幽幽道:“我想吃馄饨,酸汤小馄饨,兰房外头那家小馄饨。”   岑季白还有些不太清醒,没意识到小馄饨是多么重要,因这个时辰……于是他想了想,还是老实道:“宫里没备下这个,三哥,换个宫里的小馄饨,好么?膳夫那手艺,你也是中意的。”   “不好!”林津不知何故,却不通半点情理。他不依不饶,往岑季白身上又是捏又是掐的,闹得岑季白没有一点办法,只好向外头喊了声风鸣,道:“兰房对面,去找那卖馄饨的,要一碗……”岑季白忽又顿住,迟疑道:“三哥,他家该是没有酸汤。”   那得是奉州一带口味,当地的浆果,采自深秋时令,捣练成汁,调入汤底。   林津可不管什么地域时令,他索求了许久,竟得了这么句“没有”?一气之下,索性一把握住了岑季白命根,厉声道:“酸汤小馄饨!”   “风鸣!”岑季白认了命,“酸汤……”   林津满意地松手,又握住,指腹滑动,逗弄着岑季白身下之物。   岑季白强抑住快感,按住林津的手勉强道,“天字街道……奉州,奉州食肆……嗯……酸汤……”   “要酸汤的荤三鲜大馅儿薄皮小馄饨!”林津跟说绕口令似的。   风鸣得了令,领了几个人,飞一般离宫,做事去了。   岑季白躺在床上,这回总算可以顺利享受林津爱抚了。待到岑季白舒爽之后,林津又趴到岑季白怀里来,闷声道:“我也不是故意要折腾你,可我忍不住。”他叹了一声,又道:“就得是那样小馄饨!”   若是忍得,又怎么会半夜里吵醒他呢……   岑季白抚着林津并不柔顺的长发,缓声道:“不要你忍着,想要什么就告诉我。”前世的林津入宫时已经很是消瘦,怀孕后更是一天比一天憔悴瘦弱,除了疼痛之故,也有他吃不下东西的原因。但那个时候,林津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不曾说与岑季白。   岑季白忽然有些担心,一手抚在林津小腹上,问他:“可觉着疼痛?”   林津摇了摇头。   “便是轻微隐痛,”岑季白仍是担忧,“也一定告诉我。”   林津再次摇头,“我知道,就是……就想吃馄饨……”   太医的确说过,林津这一阵子会有些害口,尽量依着他便是。岑季白亲了亲林津发顶,哄他先睡下,一会儿醒来就有酸汤的小馄饨了。   于是,等小馄饨送回宫里,林津已是睡梦甜美。阿金不愧是岑季白跟前得力的,以防万一,先前便多备了些。第二日晨间,等林津醒来,洗漱罢,酸汤小馄饨便呈上来。   至于岑季白分明是吩咐了风鸣,最后怎么又成了阿金预备,那实在是因为:这一份馄饨波折重重,来之不易。   那早已经收摊的老夫妇,风鸣并不晓得该去哪里寻人。便只能找了郎中令阿金将军,领了好些禁军,往东街上一家一户地拍门。   是那兰房对面卖馄饨的?   不是。   那你可知那卖馄饨的家在何处?   不晓得。   ……   后来阿金总算寻到他家里,敲了房门,苦求大娘为他家主子做些馄饨。主子害口,这怀着孩子呢,可不敢有个差错。   大娘家里没有鲜肉,又有禁军去了肉铺,同样是敲了人家房门买肉。屠户的肉是头天卖尽的,得了银两,索性让这些禁军帮忙,从圈里拖了口猪来现杀,一刀去皮,一刀割肉,纹路漂亮的一块五花肉,便到了禁军手中。   卖馄饨的老夫妇已经和好了面,老伯剁馅调味,大娘很快就包好了几斤馄饨,交给阿金。   至于酸汤,也是得来不易。奉州食肆夜间虽有人看守值夜,膳夫却是不在。风鸣敲响房门,寻了值夜的小二问话,再寻到膳夫住处,叫人取了陈放的酸汁,调了汤底,这才拿回宫里。再是宫里的膳夫煮了这得来不易的酸汤小馄饨,送到夏王寝殿时,王后却早已睡下。   这一夜,陵阳城中,人仰马翻。   到第二日林津用膳时,尤嫌那汤底不够酸味。林津吵着要酸,小刀便去膳房取了陈醋来。小半罐子陈醋加进汤里,那酸爽醋味……   岑季白捏着鼻子,目睹了林津“喝醋”的全过程,只觉胃里酸水泛滥。林津实在是嗜睡贪床,在满屋子酸醋味道中。岑季白也只能抱着浑身发酸的林津,让他安稳睡下,这才往大夏殿理政。   他入了书房,原本候着他的李牧等人倒是不约而同往后退了几步,又退了几步……因陛下这味道,冲鼻。   岑季白瞧见李牧,旁的事倒还好,先要他去找吴卓拿天字一号街膳夫的住址。以免林津夜里再要什么吃食,他们找不到人来做的。   再想了想,荣桂斋的糕点,青花巷的醪糟丸子,北辰街上鹿脯牛干,五风坊檐下有处拌面,小轩窗的焦叶鸡,登仙楼的烧鹅……约略是这么些了,林府中的膳夫岑季白也要了两个养在宫里,就不怕林津再要什么刁钻口味。什么酸的配苦的,麻的配甜的,林津喊得出来,就能给他呈上来。   岑季白委实明智。   而他也在当日便察觉到,林津开始挑食了:非是林津点下,再不肯用;而他点下的,古怪离奇。   好在是岑季白手里有了名单,连着几日,又或是夜里忽然点餐,林津都能顺利地吃上东西。   这一晚半夜里头,岑季白自觉醒了过来,抓住林津伸向他肩头的手,将人带入怀中。这才道:“好三哥,这回又想要个什么?”   林津满怀期待:“小鱼,西北盐湖那小黄鱼!”   “………”   岑季白沉默了一瞬,又招致林津不快。   林津捉住他胳膊摇晃两下,低吼道:“我要吃鱼!”   岑季白叹了口气,将被子扯起来给林津裹好,无奈道:“三哥,你知道陵阳城没有这鱼。”便是那些西北风味的食肆里,也没有这小鱼。不过是林浔从西北回来,提了那么一回,道是西北盐湖里的小鱼格外鲜美,当地人却是不食的,白白便宜了西北军。   岑季白与林津曾入过那打着肃州旗号的所谓风味食肆,林津要过那小鱼,食肆里是没有的。岑季白不知道林津怎么又想起这回事情。   而林津气呼呼道:“我就要这小鱼。”   岑季白只得是披衣起身,吩咐禁军派几个人去西北取鱼,再三叮嘱要鲜活的,看养在盐水里,能不能好好送回来。若是不能,那就只能是送些腌制的咸鱼了。   这要的是个有处寻的,总还能凑合抓一抓,可万一哪日林津要个甜瓜,要个金灿灿的炸莲花,再要个膏肥肉厚的大螃蟹……时值春寒料峭,他去哪里寻?   岑季白一面忧心着,一面回到林津身边,哄他睡下:“三哥,西北离这里远,一个来回怎么也得要十日了。”   “睡不着。”林津打定了主意,坐等。   “那要等多久……可还有旁的想要?”岑季白道,“若是膳房能做,便叫他们即刻做了来。”   “就要西北那小鱼……”林津固执。总归他是白日里睡得足了,夜里略略折腾,这会儿还熬得住。   岑季白无奈又好笑,将手覆在林津日渐突起的小腹上,轻声道:“父后,您快点休息吧,儿臣也等着睡觉呢……父后……”   林津连着听了好几声“父后”,倒也放下了西北那鱼,应了声“好”,倚在岑季白怀里安睡下。   第二日,岑季白吩咐膳房先拿旁的鱼弄些林津爱吃的口味。约摸还是得做成酸的,于是膳房便做了一道醋溜鱼,浇了许多陈醋汁。   然而林津老远便要人将它拿走,说是腥得受不住。但谁也不知他是如何在那浓烈酸涩中辨出鱼腥味道。 第112章 小王子   这些日子,宫里的禁军大半夜的敲人房门,又是杀猪买肉又是去菜地里拔菜摘菜的,河里现捞个什么鱼,林子里挖个笋,已经不是稀奇事。   朝堂之上,上首的君王一身似乎永远无法洗净的酸醋味,众臣子皱了鼻子,三天五天,竟也习惯。   这已成陵阳城中早传开的事,世家里更是熟知。   这日下午,林夫人忧虑重重地入了宫,来教教林津为人妻的规矩。   如今的林津能从午后睡到晚饭时辰,书房里睡得不好,朝臣议事,总归也会吵到他。岑季白好容易劝得他松手,让他歇在寝殿里,等他回来一道用膳。   因此,林夫人入宫时,林津犹在好眠。小刀唤醒他,说是林夫人到了,林津迷迷糊糊应了一声,艰难挣脱床被,嫌小刀在他跟前招烦,将人撵了出去。   林夫人进了屋,林津还顶着一头蓬乱头发,睡眼惺忪,犹自发怔。因他忘了小刀是因为什么事情将他叫醒来。   林夫人看得连连摇头,那些要林津守规矩,知进退,不要惹了天下人非议的话,就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林夫人本来要同林津讲一讲,他家大嫂怀孕的时候,是多么通情达理,多么温婉贤淑。但看到林津这么个模样,便想着,这个儿子已经是无可救药了。   林夫人憋了半天,最后只好说道:“你也该体谅陛下辛苦,如此任性胡为!”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林夫人更是可怜,当初不愿意林津嫁到宫里,怕他受了委屈。现在林津过得很好,又怕他骄纵过头,以后更要受委屈。   林津糊里糊涂,喝了杯茶水,这才清醒些,先问了小刀:“小初呢?”   “陛下还在前朝忙着呢,”小刀笑着答道:“陛下问您想吃些什么,吩咐膳房去做。”   林津想了一会儿,抓了把酸梅在手上,一颗一颗塞进嘴里。含糊道,“不想吃。”   “你现在不想吃,是非等到夜里又来折腾?”林夫人生着闷气,她怎么教出这么个儿子!   “母亲?”林津惊讶道:“您怎么……在?”   这是才晓得到林夫人在这里。   林夫人气道:“我来看看我那小外孙。”   林津笑了笑,“还小呢。”又吩咐小刀,“叫膳房备些小初爱吃的,一会儿送到大夏殿去,你遣人去告诉小初,让他不必回来了,在那里等我。”   小刀为林夫人添了茶水,便要出去吩咐。   但林夫人听他这话又是来气,道,“怎么,你这是不想给母亲留饭了?”   其实林津这话也是习惯问出来,他醒来时若早些,便往大夏殿去,并不总是岑季白一个人来回。   听了林夫人抱怨,林津这回真是清醒过来,忙道:“母亲留下来用膳,我叫小初回来。”   “你身子近来可好?”林夫人仍是担心他。   “好,太医每日早晚过来请脉,一直好着。”林津用手指梳理着自己固执的头发,一边向着外头喊了一声,重新作了吩咐,多备些林夫人爱吃的菜。   林夫人并不想留在宫里用膳,但她很想看看林津同夏王平日是怎么个相处,想看看夏王待林津是否果有那般耐心。而后,被恩爱甩了一脸的林夫人说不清是满意还是忧虑地回了府。   她想,这两个人都已无可救药……   林津害口害了一阵子,但后来却是吃什么吐什么的阶段,整个人消瘦下去。岑季白便急得整夜整夜的睡不好。再后来林津不吐了,身子更是渐渐沉重,起夜的次数也多起来。岑季白不放心他自己一个人,便也总是陪着起来,搂抱着护持。林津腿脚水肿,走也不大走得,他站着疲惫,躺下时喘不过气,若要盘腿而坐,又坐不下去。最后只得终日靠在床头,累极时便这样坐着睡一会儿。好在岑季白在他身边,宽慰着,也做个靠枕,最难熬的日子,林津也觉着是好极乐极。   等到了八月里,阵痛强烈,孩子将要临盆时,倒真是解脱。   沈朗在碗中燃酒,要给刀具消毒。看那明晃晃的刀锋,岑季白心里紧张,林津反而镇定许多。虽说是剖腹取子,其实子宫外壁同男子腹部表层皮肤长在一起,药物作用下,这一处又格外能恢复快些。在林津眼中,比起战场上出生入死,这点疼痛并不算什么。况且,这份疼痛是为了他与小初的孩子,他可是甘心得很。   岑季白将林津紧紧搂着,沈朗递过布巾来,要林津咬住,以免过于疼痛时林津咬伤自己。岑季白再看一看那铮亮刀子,弃了布巾,只将手腕交予林津含住。   林津张口咬住他,察觉到锋锐之物割开自己时,先时竟只有麻木之感,下个瞬间,剧痛袭来,那伤口被打开时更觉是痛得死去活来。这事情到底与战场上不同,那时刀剑利利落落一刺,至痛也只那么一瞬,可这一回,不只挨了刀,还要生生将伤口分开……他咬住岑季白腕子不能松口,一时也未知觉到满口的铁锈味道。虽则不过是那么几息之间,其实又漫长得犹如好些时辰,直到一声响亮啼哭,林津心神一松,竟是活活痛晕了过去。   沈朗忙着为林津缝合伤口,迟衡便接过孩子清洗,瞧见岑季白转头看来,迟衡忙道:“是个小王子,恭喜陛下,恭喜王后。”   岑季白点了点头,扯了点笑意出来,道:“王后可还好?”   “好,只是昏睡过去,待王后醒来,这痛楚也能减缓许多了。”迟衡一面回答,一面将啼哭不止的小王子抱了过来,交予岑季白。   不知什么缘故,孩子到了岑季白这里,竟是不哭不闹,安静睡下了。   “陛下上些药吧。”迟衡看到岑季白手腕上一大团血迹,这便又取些止血止疼的伤药与他。   岑季白上了药,将婴孩搁在林津身侧,试着伸手将那父子两个一齐揽住,这才有了真切而舒心的笑意。   林津苏醒之后,自然是满怀期待,第一件事,便要看看自己的孩子。然而,看到了初生婴儿模样,他撇了撇嘴,不满道:“丑。”   他知道刚出生的小孩不大好看,但这么红皱巴巴的小破孩,以后能变得好看吗?   唉……不管好不好看,总归这么辛苦的把小一生下来,将就养着吧。   岑季白虽然对于林津给自家孩子编出个一、二、三来并不介意,但也不好真让这孩子叫做“小一”,他担心岑小一长大了要找他们理论,怨他们给名字不用心……   但这孩子的名字想了许久,一直定不下来,总是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又是这也好那也好的。岑季白发愁又发愁,直到北境传信过来。   林源上表庆贺王后与小王子父子平安,他将林家在北境代代相传的兵权,赠予小殿下。   岑季白放下奏表,学着林津惯常动作,往儿子脸上轻轻捏了一把,语气复杂道:“你倒是个命好的。”   小王子这些天倒真是越长越漂亮了,白生生的小圆脸蛋,软绵绵又滚圆滚圆的小胳膊小腿,林津总是忍不住捏他。小王子被他捏了,从来不哭不闹,反而笑呵呵的,这一回岑季白捏他,便又是“咯咯”笑了起来。   “叫他雪书吧。”岑季白接过林津手上小碗,一勺一勺盛了乳汁喂给孩子,一边与林津道:“从了林家的孩子,以后兄弟间,唤起来大约亲厚些。”   案上帛书如雪,林家人的笔触,张扬自傲。   “也好,”林津这一回也没有异议了,一个名字,便得了四十万林家军,不免亦是感叹:“果真是个命好的。”   林津伤口恢复得很好,七八日拆了线,到二十日时,已是彻底愈合。只一道长长疤痕,是养过一个孩子留下来的印记。   每日里皆有岑季白为他擦身,到他伤口彻底好了,身上也是干净清爽。但林津仍是迫不及待,跳下了宫里新建的浴池中。他在水里泡了一会儿,便扒在浴池台缘上,招手要岑季白也下去。   岑季白手里还握着布巾,下去,是很想下去的……他解了衣袍入水,堪堪坐定,林津便抱住他亲吻起来。自林津有孕后他们虽有抒解,终是隔靴搔痒,差了一些,而今实是容易动情。   林津攀在岑季白肩上,慢慢往下沉了身子。   “三哥……”岑季白伸手托住他,迟疑道:“我们……有雪书了……”   林津酸溜溜道,“你不要我?有了孩子,不要我了?”   他其实明白岑季白的意思,孩子必须要有,但有一个,承继王位也就足够了。他挨过一刀,痛了那么一回,岑季白并不想让他再痛。   “我怎么舍得不要你,”岑季白将他抱得紧紧的,又道:“你明知道……”   “哦……”林津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笑道:“那你知不知道我的心思?你知不知道我多想要你……要……我们说好的,…四个。”   岑季白闭了闭眼,却再也抑制不住满腔情意,猛地将林津按在怀里,激烈吮吻起来…… 第113章 番外四之一:雪书   史书所载,帝雪书禀天家气度,自幼卓绝。   究其缘起,似乎是抓周那日。   那一日,若干火狐褥子交叠展开,其上珍珠翠玉,宝剑典籍,更有虎符国玺,一幅幅绢画上画满了四大国山川、燕瘦环肥的公子美女……   为我准备抓周的人太多,稀奇古怪少儿不宜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也是太多了。   据说,当年的小王子思索良久,眨一眨溜圆溜圆大眼睛,忽然松开了父王,只牵着父后扬长而去。   父王要跟上来,我摆一摆小手,示意他原地待命,只领着父后急急走了。约摸有一刻钟,我被父后抱回了大夏殿,身后宫人跟随,举了大小箱子三只。   最后,在我的英明指导下,连火狐褥子都塞进了箱中。   我团坐在大箱子上头,脚踏两只小箱,一手牵了父王,一手扯住父后,心满意足。   那时情状……我虽不记得,想来却也不过是收了几箱子珍物,也值得丹青大书?史官真是愚笨,那满目宝光,五色琳琅,我不过是当取则取。   父王曾说,我的出现拯救了父后,也拯救了他,我是他们的明珠宝玉,定国神器。于是,我自幼时有些特别之处,也不足为奇。   而我觉着,被我这宝器拯救了,父后尚且疯魔,未有我之时,那他得是个什么样子?   事实上,虽然有了我,虽然还有了一个王弟,但我的父后,一直是有些疯的,什么宝贝都救不了他。   诸如说,他不喜欢父王同旁人说笑,就算是哪个臣子,父王只要多对人家笑一笑,他就要不高兴,他不高兴了还乱摔东西。浪费!   诸如说,他带我骑马,马速好快好快,吓得我都不说话了,他还好开心好开心;马背上,他将我举高高,再放低,还要再举高!恶劣!   他还狡辩说他小时候外祖父和大舅舅就是这样领他玩,哼,大舅舅和外祖父明明那么好,那么温柔,那么慈爱,怎么可能欺负他……骗子!   还有呢,他喜欢给我好多没有用的小玩意,还逼着我说喜欢,可我又不是父王那样傻乎乎的,怎么会喜欢……但我一说他就信了。幼稚!   他还很喜欢捏我,捏王弟的脸。虽然并不疼痛,可是我的脸并非是给人捏的啊!这么漂亮柔软香香又白净的小脸,我自己都不舍得捏,这是给人夸的!   当然,他也捏父王。   我觉得这些个毛病,还有许多其他的毛病,其由来,都是因为父王太纵容他了。或者说,我父王其实疯魔得更甚。否则,他怎么就想不开,娶了我父后呢?   外祖母说,别看我父王英明一世,但是他治家无方。   我觉得很是了,父后要在我脸上画花猫,父王居然给他调颜料!好气哦……   所以呢,我这父王父后,实在是天作的狼与狈,佳偶一对!唔……划掉,划掉,他们看到要生气的。这话得换一个说法:我父王与父后,是美满良缘,是夏国最令人艳羡的一对。   只是作为他们的儿子,个中辛苦,真是一言难尽。   我还有一个王弟,他叫作雪华,生于夏王季白九年。在他出生那一年,小舅舅林浔与莫折将军灭了西戎国。父后怀着雪华的时候,特别特别憔悴,我偷偷听到他跟父王说话,说他总是做噩梦,梦到失去这个孩子。   后来雪华出生了,我好喜欢他!   雪华那么小,如果让父王与父后来养,肯定会养坏的,所以,我得护着他!   我将他抱在我的屋子,不让父王与父后这两个大坏人接近他!   然后,我就被送到梅山书院了……   史书记载我入书院的缘由,却道:帝雪书幼顽劣,好游乐。王与后恐其骄纵,纳丞相李牧之谏,遂令其入梅山。   评曰:锋从磨砺,香自苦寒。   ……呸!   这种史料,都是诽谤。   但我生为一个孝顺乖巧又快乐又有气度的小王子,不屑揭穿他们。   不过,入读梅山书院,也不是没有好处。五日逢休,回到宫里,我总能搬到父后与父王的大床上。父王在外侧,父后在里间,一起抱住小小的雪华和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我。   我阖上眼睛,温温软软两枚亲吻便同时落在左右脸颊,我就好像飘在软绵绵的白云里头飞起来。飘在白云里头是个什么滋味?唔……就是这种滋味了。于是我甜甜酣睡,再无它求。   这份待遇,往常可是好难得到。   唉!分明是四个人一起睡最开心,可为什么我不能每天睡在父后的床上呢?   父王说,是因为我长大了,长大了就要自己睡。   我撇嘴,冷笑:呵呵。   聪明如我,才不信这哄小孩儿的谎话。他是多大的人了,不也睡在父后的床上?哦,对了,他还在床上同父后偷偷打架!多大的人了竟还打架,哼!我就从来不打架。   真的,我同雪归哥哥一起睡在学舍里,从来不打架!   说到雪归哥哥,雪归哥哥是大舅舅林源的长子,有时候我也叫他“归哥哥”,他每次听到这个都要生气。   他生气了我就哄他。我最会哄人开心了,就像父王那样。不管父后为了什么不高兴,只要父王亲一亲他,父后就高兴了。   我还瞧见书院里,小舅舅亲过宋小先生呢,宋小先生就是晓熹叔叔。小舅舅亲了晓熹叔叔的时候,他们都好高兴好高兴。   我经常要哄雪归哥哥高兴,因为我经常惹他生气。不,不对……他可能只是想让我多哄一哄他,所以他才老是要生我的气,一定是这样。   梅山书院很严格,学子都不能带人来侍候,我要自己打饭、洗衣裳、还要叠被子!不过我是有带死士的,而且呢,好些哥哥都愿意帮我,我才不要自己动手!   可雪归哥哥好凶……他是小古板,小严肃,小老头!他不许人家帮我!他还凶我!   要我自己做事我就做嘛,可他为什么要那么凶?   我将墨汁洒在他的小床上,折断他的笔杆,我还找外祖母告状,我还撕他的书页……我很严厉地警告他,如果他再凶我,我就会报复他!以上种种,我都是能做到的,而且还不算最严厉的哦!   “你洒啊,洒啊!洒了就不要睡我的床!”雪归哥哥气呼呼地走了。   他虽不肯哄我开心,不过,他也不再凶我了。他那么气呼呼地,将我的衣裳鞋履拎到水池子边上,给我洗。他说他是自己人,帮我做这些事,就还算是自己做事。   唉,看在他替我洗衣裳的份儿上,我就亲亲他吧。   雪归哥哥睁大了眼睛望着我,我很得意地问他:“是不是很高兴呀?”   然后我就跑开了,我收了他的好些衣裳搁在小盆里,浸了水洗衣裳,搓,搓……   “这是干净的……”雪归哥哥的声音从我头顶上飘下来,古古怪怪的。   “哦……洗了更干净么。”   我一直觉得自己挺聪明。   后来,我也识得了书院里好些小同伴,我们是一个班里,一起习字,背书,还能比雪归哥哥更早散学。散学了可以放风筝,可以斗草,还可以去膳堂里先用膳了。   我玩得好开心啊!一起在草地上跑来跑去,比谁的风筝飞得更高。可有个小哥哥跌倒了,他哭得好伤心。不就是跌倒吗,怎么能哭呢?呀,他长得那么好看,又哭得那么伤心,我去哄一哄他?   “你不要哭了。”我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他的脸好圆,我还捏了一下,软软的,糯糯的。   小哥哥果然就不哭了。   “雪书!你在干什么?”又是那道古古怪怪的从头顶上飘下来的声音。   雪归哥哥散学了?   我抬头看他,他好像不高兴哎……   散学了还不高兴,这个怪人!   雪归哥哥把我抱走了,我还没有跟那个小哥哥说我的名字,他就把我抱走了!那个小哥哥还不认得我呢!呜呜……   “谁教你胡乱亲人的?不许亲!”   雪归哥哥在生气……   他有什么可气的嘛?   我也生气了,哼,“归哥哥。”   “你说什么?”雪归哥哥好凶。   我不说话了,他那么凶,吓到我了。   “雪书……”   “……雪书……我错了。”   “归哥哥。”   “不许叫归哥哥!是……雪归……雪书,风雪夜归人的雪归……”雪归哥哥又气又急的。“跟你说多少遍了,不能随便亲人家。”   怎么不能亲嘛?我掰着指头数起来,“父王、父后、雪华弟弟、雪归哥哥、素念姐姐、吴铭哥哥、雪尘弟弟、雪瑶妹妹……都亲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雪小包子书:哼,龟哥哥。   雪大包子归双眼喷火。   雪小包子书揉眼睛:嘤嘤嘤,哥哥欺负我,又欺负我,每天都欺负我,嘤嘤嘤…… 第114章 番外四之二:雪书   那天,雪归哥哥不说话,把我扔到学舍里,转身就走了。   他不管我了。   不管就不管,哼!我也不理他了,我要去找吴铭哥哥玩!   可是雪归哥哥不理我,唉,好像……我玩得并不是那么高兴。   那天晚上,我睡在自己的小床上,更加不高兴了。   第二天一早,雪归哥哥将我从床上拽起来,跟我说,要上课,他还给我带了早点来。   我一直想听他道歉,他昨天又凶了我,应该道歉的……可是他没有,他一点都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处!就仗着他是哥哥,欺负我!   他欺负我了他还不高兴,好像我欺负了他似的!   我才没有欺负他呢!   但我是王子,要有气度,要宽容。所以……看在早点的份儿上,看在他叫我起床的份儿上,我原谅他了。   雪归哥哥抹了抹脸上豆沙馅儿的红印子,眉头皱得死紧死紧的:“不能这样。”   还不高兴,他好烦……再哄一下吧。   后来,雪归哥哥一直守在我身边,他说他得看着我,不能随便亲人家。   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他声音好,比山上的莺哥儿还好听。   我让他给我念书,他的声音好听,念一遍我就背住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些年,梅山书院本是十五年学制,雪归哥哥五岁入了书院,但十五岁提前结业,会进飞羽军校。也就是说,他要走了。   临行之前,雪归哥哥再三嘱咐,这般那般。   唉,我都背下来了,不能随便亲人家,不能随便抱抱,不能捏脸……是吧?我都知道了。   可是他走了,谁给我念书啊?   没关系,我也可以走嘛,我要去军校!我心里这样做了决定。   那是夏王季白十七年的事情,我那时刚被封作太子,入读梅山书院已是第八个年头,距离我接受宿命的安排,成为一个劳碌的苦命君王,迈进了跨越式的一大步。   唉,我老早就知道,知道父王与父后为什么送我去书院。他们要我学东西,学好多好多东西,要我快些长大,要我独当一方——这样,我就可以监国理政,他们就可以自在逍遥了。   父王说,如果我也不想干了,可以早些生个儿子,交给儿子来干……但我才十三岁,我还是个小儿子呢!   既然是小儿子,我就应该玩么……所以我从宫里跑了,跑到了飞羽军校,在雪归哥哥宿舍里借住。   雪归哥哥推门进屋的时候,叫我给吓到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跟他说,我不要留在宫里,我是自己跑出来的。如若父王不给安排,我就在他这里“寄人篱下”,反正我只要一半床,三顿馒头就可以了。我很好养。   可是雪归哥哥板了好严肃一张脸,说我不应该私自出来,太危险,还不肯收留我,要送我回宫。   我才不会告诉他,我身边其实跟了好多死士,谁也伤不着我。   父王说,我身边跟的死士,是影子,不可以告诉别人。   可是雪归哥哥不肯收留我啊!   怎么办呢?那就再亲一亲吧。   不管父后为了多为难的事要父王答应,只要父后亲一亲父王,父王全都会答应他。天下没有亲亲解决不了的事情了。   我也要亲一亲雪归哥哥,亲到他答应我。   可是雪归哥哥说我花心,因为我亲过好多人。   什么叫做花心?就是心里头像梅花一样又漂亮又香香的吗?那花心有什么不好?   雪归哥哥听了这话,就揉我的头发,揉得好乱好乱。   这个怪人!我知道他又不高兴了,唉,算了算了,勉为其难,我再哄哄他吧。   “睡觉!”雪归哥哥威胁我,他要扔我去外头野地里。   他竟然威胁我……哼,我要抓着他的手,让他扔不了!   过了小半个月,我的父王与父后妥协,允诺我可以在军校从军三年。   才三年,军校的新人分明可以呆六年!   我知道,父王还在打我的主意,想让我早些回宫,替他忙!   我的父王很懒,我一直都知道。   他懒得总是窝在父后的寝殿里,他连自己的寝殿都没有……我都没有那么懒,我才五岁就到了梅山书院,有自己的学舍了!   “那是我的学舍。”雪归哥哥又用那种古怪的语调同我说话,可是……很好听呀!   其实我的父后,也是很懒的。他老要父王抱着他,他都那么大的人了,还要父王喂他吃东西!   雪归哥哥白了我一眼,将勺子筷子小碗小刀都推到我身前,“自己来!”   我皱着眉,苦着脸,抬一抬手,抬不起来。手酸,手指头还一直打颤。   因飞羽军这训练强度,并不是十三岁的我一时招架得住。   雪归哥哥看我可怜兮兮的模样,忽然就笑了。   竟然幸灾乐祸,哼!   夏王季白二十年,父王与父后亲征虞国,身为太子,我不得不回朝监国。   雪归哥哥随军出征,他的父亲、小叔,都在伐虞大军中。   我将雪华从书院接回来,教他识字、领他游戏,就剩下我们两个相依相伴。   夏王季白二十三年,我十九岁了,父王与父后也凯旋回朝。他们还带回来一个小妹妹,叫做雪雅,她才六个月大……   父王说父后生养下雪雅的时候伤了身子,不能再操劳了,他要带他去江州定居,那里气候宜人,可以好好为父后调养。   也就是说,我可以即位了,他要隐退了!   夏王季白二十四年,列国灭,夏一统。后五月,夏王季白禅位,太子雪书即位,当年,夏王雪书称帝。   禅位之前,通往至高宝座那条路,父王已为我铺就。   送行那一日,是盛夏六月,日光倾城而覆。我望着父王与父后渐远的车驾,满怀着不舍与眷恋,这不舍前所未有,来势汹汹。   征战三年,虽时日漫长,但我知道他们定会归来。我从来深信,如我父王父后这般人物,所谓刀光剑影,尔虞我诈,不过小儿游戏,能奈之何?   可这一次,却是归期遥遥。   遥遥无期的,还有我肩头重担,不知何时解脱……   思及此,我那点子小儿眷恋,一瞬间熔冰化雪,消融在烈日骄阳中。   我想,他们别以为装出一副怅惘模样就可以骗到我!   我的父后好得很,根本没伤身,他们也根本没有去江州!他们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好过分!   为什么雪雅可以跟着他们游山玩水,我同雪华不可以!   唉……我虽然知道他们骗我,可谁教他们是父王与父后呢。谁教他们有我这样一个聪明懂事又孝顺的好儿子呢?   我没有儿子可以替我理政,我想交给雪华,可是他那么可爱,我怎么舍得让他辛苦?   事实上,因为他是王弟,父王与父后严厉警告过我,不许交给他本分之外的事情。这是为了长久的安定……好吧,我知道。   所以么,我决定大婚了。快些有一个儿子,然后朝政都交给他,哈哈哈哈!   当我在大夏殿宣布这个消息,要丞相李牧为我物色人选,并且多多益善时,真是举国同庆。朝臣们都觉得我比父王明智。   要多选几个人才能快些有儿子么,我明白的。   只有雪归哥哥脸色不好看,非常不好看。我知道他是嫉妒我,他都一把年纪了,还没有成亲,外祖母愁着呢。   “岑雪书!不要跟我装傻!”   雪归哥哥又凶我,我都是夏帝了,世间最尊贵的人,他怎么还能凶我?   唉,看在他是雪归哥哥的份儿上,我就不计较了,我这般宽容有气度,还可以哄一哄他嘛。   “啪!”   第一次被人掌脸……好痛!   我擦去嘴角血迹,幽幽道:“这世上打了皇帝还能安然无恙的,恐怕也只有皇后了。”   “……不嫁,凭什么要我嫁?”   “我看看丞相送来的绣像,这一张,这一张……唔……”   说什么不要随便亲人,他就能随便亲我哦?   我狠狠地咬了他一口,捧着他的脸,格外深情道:“你是林家嫡长,必得嫁我。”   “我恨你一辈子……”   “不,你喜欢我。”   “……那又怎么样?就因为我喜欢,打小就欺负人……你爱娶谁就娶谁,我不管你!让你欺负了十多年还不够,还要我把一辈子送给你?”   “……罢了,不想嫁就算了,反正,你给我生宝宝就行。”   “岑雪书!”   “我都不让你嫁了,你怎么还不高兴?”   “你混蛋!”   “……那你到底嫁不嫁?”   “嫁!”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小包子是黑芝麻馅儿的!   之前有想过给前世的三哥同小初写番外,但是注定悲剧的东西,越美好越虐心,所以我放弃了。但有一点需要说明,三哥前世之所以明知必死还要去杀周夫人,除了失去孩子过于悲愤外,最主要的原因是前世小初是在他有了孩子后才对他改变态度的,所以在他看来失去孩子也就等于失去小初了。那个时候除了林浔,他已经没有什么牵挂,况且林浔也足够独当一方了。三哥一方面活得太累了,另一方面他死了即便小初能容忍那个所谓的母亲,林浔也会替他复仇,所以三哥最后是笑着离开的。再加上看到小初为他那么伤心,三哥觉得也足够了……   总之,就到这里吧,这就是完结了完结了!   另:第四卷 的故事有些单薄,附后记一篇,稍作解释;后记里也放了一些人设的介绍,看了人设应该就不会逆CP啦~ 第115章 后记   终于写完了!!!   首先很感谢亲爱的小天使们一直陪着这篇文走到最后,懒作者理工背景,文学功底奇差,多谢大家不嫌弃,没放弃~~~~既然都写完了,发个红包没有拉票嫌疑了哈?所以今天尝试了一下签约作者的新功能。但是不知道晋江是什么规则,发的红包小天使怎么收到……反正我不懂。   我自己倒是感觉这个故事到第三卷 就可以结束了,无非就是一句小初同三哥从此以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至于夏国,有了小初的前世记忆规避天灾,有能臣武将,财政支撑加上飞羽新军,有了选拔臣子的国试制度……夏国的繁盛也是完全理所应当了,好像没有必要再写。但是无论前世还是这一世,小初是过得比较苦的,出于某种补偿的心理,强行加了一卷。   蠢作者本人其实比较雷生子这一点,还是一种补偿,给出生子设定。反正重生这样不科学的事情都发生了,生子什么的,就当那个所谓的逆阳方可以诱导基因突变并且顺利表达……好在最后呈现出来的方式,比起预想中来还是少了一些尴尬。   因为本身也实在不是一个多有想象力的人,即便设定为架空,还是受到很大束缚。诸如帝王将相这一类人,如果不是昏聩太过,嫁娶男妻钟情不二自断子嗣什么的,没虐上那么个百八十回,真是不太可能发生,何况还是个前世今生彼此倾心没有什么第三者的故事,所以加上了生子背景让小初同三哥在一起更顺理成章一点。至于恶趣味地还细致写了一回如何剖腹产这样的血腥画面,无非是想要把这件事搞得跟真的似的。在我看来,男男生子在一定程度上等于仙侠妖魔等于绝情谷的情花等于青丘狐狸多出来的尾巴,虚幻但也不是不可以强行解释却破坏美感的设定。所以勉强说服自己,不管怎么设定,我就是图个乐子。   因为是图个乐子,大纲中有些膈应人的三段故事就没有写明。没有写明的意思是,在小说中设定的世界里,的确有过这样三件事发生,只是蠢作者并没有写出(不过还是有痕迹的)。考虑到少了这三段故事,文本前后有些情节挺矛盾的,就将这三个故事简单说一下。   第一个,是宋之遥单恋小初。把希望寄托在一个人身上太久,份量太重,很可能是要变质的。岑广身死,宋之遥本来是希望继续扶助小初的。而且宋相老迈,宋之遥也确实应该留在陵阳。所以宋之遥出宫之前有问过小初的意思,如果小初真的没想过迎娶林津,就让林津出宫,回北境。但是小初不愿意。宋之遥表白被拒,落寞远行,临行之前要求小初答应他必须保全宋家。三哥那时候有撞上一点,虽然不知究里,但小初拒绝了宋之遥,他是很高兴的,于是乐呵呵地给小初煮面去了,再见宋先生也是一出口就怼出“有情人终成眷属”。小初因为这个原因,不希望三哥介意,后来也有些避开与宋之遥相见,直到梅山书院纳新。   第二个,是李牧同林源的冲突。当时设定中李牧与林源相见时年岁相仿,少年意气,很有点惺惺相惜又相看两轻的矛盾。就像文臣同武将的相轻相重吧。李牧世故在外,傲气藏胸,在北境受挫后打磨圆润,也在北境窥探官场高层。林源是很坦荡的个性,其实不喜欢李牧,抛开道德成见来看,李牧的确是那种为达目的,可以付出的远比他所表现出来的更多的人(不过后来遇到小初,他的境遇大为不同了),林源让李牧离开北境,并且愿意施以援手助他在陵阳立足,说到底还是“嫌弃”。所以后来这两个人也没什么交集,道不同不相为谋吧。大纲里设定这一段故事,原本是借此塑造林源——毕竟他出场的机会真的不多,还有就是希望揭示李牧的复杂个性,顺便对北境的政治军事状况做一个大致的描述,方便之后提小初同李牧的改制。   最后一个偏长,约有一两章的内容,是颜恪与宋之遥的故事,再引出宋晓熹的父亲宋之远当年的贪腐,将宋家几枚毒瘤除尽。但这个故事真的无关紧要,就省略吧。宋之遥同颜恪一错过就是生死永隔,后来对宋晓熹与林浔的事情也就看开了。只不过他要求宋晓熹同林浔的第一个孩子必须冠以宋姓。   文本中谈谈恋爱就好了,搞那么惊险,业余写手表示心太累。蠢作者又蠢又懒,设定角色太多,时间线又拉得很长,整个写作过程欢乐是有的,但也蛮痛苦。反正也只是写个乐子,那些不是乐子的部分,就算了吧。简而言之,就是:烂尾了……   我本人倒是很喜欢《问津》这个故事的,倒不是因为故事有多好----收藏这么低已经很能表示《问津》的薄弱无力了,捂脸……喜欢的缘由只是因为“无伤”,即使是前世,小初没有对三哥有过什么感情上的伤害,虽然有利用林家的意思,其实客观上在林津失去两位兄长后,一直是小初在陪伴他。三哥也从未有过背叛之感,只是苦于求而不得。最后宫里那几年,风雨同舟应该还是很温馨的。而后到这一世,虽然有些误会,其间小炮灰也有插足,但三哥的态度一直是:那些人我都不放在眼里,很轻松就能赶跑了。这种自信当然是建立在小初一直以来的……呃,算是纵容吧。一直相互信任什么的最有爱了!   小初的人设在最初是很沉重的,如果给他的性格贴一个标签,应该是隐忍。重活一世固然是个天大的机遇,但是对他而言两世都太不容易。他的性格这一世更为内敛,前两卷中更像是苦修赎罪。小初同三哥一直有些误会,他重生时逢上三哥毁容,没有去探望三哥,也是担心三哥讨厌自己,见到自己反而会不高兴了。   相对而言,三哥的标签是恣意。一个武将世家的嫡三公子,聪明俊秀,武艺兵法都是同龄人中佼佼者,家里也没什么嫡庶之争,他的本色就应该是恣意洒脱。即便是后来毁容,相比之四弟林浔与母亲林夫人,三哥本人其实谈不上有多在乎,他在意的是小初因为容貌而忽视他(这是个误会)。一个人如果真的在意自己的容貌,是会在见到漂亮人物时下意识作比较,觉得自卑的。可是三哥并没有。他只是在面对小初时忿懑。三哥的逻辑是:小初不肯同我好,为什么?因为他不喜欢我,那他为什么不喜欢我?哦,因为我失信在先,又毁了容貌。哼,他竟然嫌弃我毁容!   三哥一直觉得小初同他应该比要比小初同别人更亲近才对,因为小初小时候很喜欢缠着他玩闹,后来又在清风崖救过他。再后来小初的作为也告诉三哥,他待三哥的确与旁人不同。他为三哥做了很多,有的事三哥自己其实是不知道的,但只知道的那一部分而言,也就足够三哥毫无保留地回馈他了。   小初与三哥在一起的过程,是小初渐渐放开束缚,三哥渐渐给自己增加约束,最后达到一种算是微妙的平衡。三哥给自己最大的约束,应该是百炼钢作绕指柔。其间是有小天使提出要换攻的问题,并不算奇怪,三哥确实是可以做攻的——至少一开始他是真没有做受的自觉,不过后来恃宠而骄又心甘情愿,攻受肯定是换不了了。   作为一篇主攻文,后记里小受的篇幅竟然多过小攻,真是太不得当!不过小初……有三哥疼他就够了。   关于新文,如果多些收藏和留言,写起来当然会更有动力,哈哈。所以在这里可耻地广告一下,预收文《之子于归,宜其江湖》(原来是叫做《据说,他有病》)。是主受视角,但好像陪伴《问津》的小天使蛮多攻控,所以这个广告……   总之,蠢作者是个文案废兼取名废,苦思冥想,觉得还是叫做“之子于归,宜其江湖”吧,两个江湖祸害于归以后就不再祸害万千少男少女啦~~或者叫做“祸害双双把家还”?但是“之子于归”,并不像一个主受文的题目,唉!暂时就定这个吧。预计是11月或者12月更新吧,好遥远……   总之,谢谢大家一路陪伴!   文案如下:   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3253738   于叶华秾而言,武功能不能超越同辈少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他娶回江湖第一美女荀浅衣。   可惜,无论美女还是少侠,都跟他这个魔教“夫人”再没什么关系。   叶华秾:江晚寒,文案里都没你,不许出来祸害人!   江晚寒微微勾唇:第一章 。   冷情冷性魔教教主攻(江晚寒)V假正经真欢脱直男世子受(叶华秾)   至于冷情的小攻怎么掰弯直男,小攻表示:要努力!   如果要换一个文名,本文大概还可以叫做《花式吃鸡手册》,黑糊烧鸡、半熟鸡血、无汁炖鸡、烟熏鸡翅,火爆鸡丁……不要怀疑,叶世子他是真世子。   江公子,你家花花喊你回家吃鸡啦~ 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